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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

靠近

作者:胡棄暗
許正男氣炸了,衝到孔淑雯的水果店,叫她帶話給表妹:「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們就永遠跟你斷絕關係,將來我們死了,你也別來披麻戴孝。」
「我二叔那張大嘴巴,老早告訴她了。倒是也說了,已經快好了,讓她別著急。她最近身體不大好,慢性氣管炎又犯了,多走幾步就喘得厲害。所以幾次嚷著要來看你,都被我們攔住了。你也別緊張,她那個老毛病你知道的。」
那時我還當是多麼光榮的使命呢,接連生下兩個女兒,才醒過來,原來是一生一世的苦刑。不過,你出世的時候,老兩口都已經不在了,生不生男孩其實無所謂了,你爸那人是完全不在乎的,反正有了兒子也不姓彭。反倒是我自己,在那個階段,不曉得中了什麼邪,一根筋非要生個兒子出來不可。
開塔吊是不讓帶手機的,午後上來還不滿一個鐘頭,遠沒到下去休息的時候。她猶豫了片刻,見工友們都跟著孔淑雯沖自己叫喊和揮手,心臟頓時爬到喉嚨口狂跳。她抓起手巾擦了把汗,平了平氣,離開座位,儘可能穩當地下到地面。
這麼多年,為了顧念大家的感情,自己是操碎了心,結果呢,傷透了心。操心是白操心,傷心也是白傷心,有誰顧念自己的感情呢?人這輩子圖個什麼?隨他們去吧。桂發說得對,兒孫自有兒孫福,誰也不能替誰活。
「剛才還看到朋友圈裡有人說呢,說孩子的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有道理的。一晃二十年了,我倒還記得生你時受的那份罪。你別看自己現在瘦,在媽媽肚子里長得可壯了,所以起先大家都當是男孩子。」許正男偷偷瞟了女兒一眼,「生你那天,凌晨三點多,羊水就破了,折騰了一個白天,宮口才開到三指寬。那時還不興剖腹產,也不打催產素,只好硬扛,疼得我喲,差點從產房窗口跳下去……」
「不管以前有沒有正式過吧,這次必須過的。二十歲哎。過了二十歲生日,我們雪寧就是大姑娘了,會更懂事的,對不對?」
起初幾年風聲緊,走動是少了點,瞞得也嚴。可最晚到雪寧七八歲時,環境鬆動了,就把真相告訴她了,誰知一直到如今,她也沒喊過我們一聲爸媽。不過我們真的理解的,說到底都是做父母的錯。
「真要這麼說啊?」孔淑雯輕聲問。
「自己進來看吧。」
彭桂發皺了皺眉,無言以對。

2

許正男在她的眼睛里照見了自己的愚蠢。這就好比威脅一隻貓:你不乖,就罰你吃魚。
孔雪寧微微皺了皺眉,又展平。
「沒大礙吧?」
直到考高中,大家都叫她考到市區來,老太太也故意唱白臉,說你回不回本家隨便你,反正我這家門是不准你進了。表姐淑雯是跟她一道由老太太帶大的,那時已嫁到城裡開了一爿水果店,也力勸她過來,說往後照應方便。既然是大家一致的意思,她到底拗不過,可還是提了兩個條件:一是要住校,二是還姓孔。氣人是氣人,但能怎麼辦呢?慢慢來吧。
「藝術系哪止一對!中文系也有好幾對呢!」
「就是嘛,反正醫院讓雪寧休學一年,剛好結婚度蜜月。」
離出院還剩十來天,黃昏時分,病房裡就母女倆,孔雪寧醒著,許正男坐在病床邊的摺疊椅上,靜靜地削著蘋果。
許正男半天說不出話。
孔淑雯想辯解兩句來著,終於沒說。
這些天里,一廂情願的話說了一火車,依然有好多話擠在喉嚨口,明知說了也白說,越多說越絕望,還是不吐不快。她只能儘力說得自然些,以維持一個母親基本的體面。
主治醫生簡單介紹了幾句治療情況,抬腕看看表說:「晚飯時間了,吃飯去吧。孩子一時半會兒醒不了,ICU家屬也進不去,你們杵這兒也是干著急。」
醫生說孔雪寧可以出ICU了,許正男堅持給她要了間單人病房。醫生說她得住院六個星期,許正男就向工地請了六個星期假,日夜不離地看護她。

6

孔雪寧比以前溫順多了。跟她說什麼,她都微笑聽著,眼神柔和得像清晨橙色的陽光灑在白被套上。給她喂水喂粥喂水果,她都乖乖吃下去。只是不作聲。問她那天怎麼會無緣無故走到汽車道上,問她刀口疼不疼、還有哪裡不舒服、有沒有啥特別想吃的等等,她都含含糊糊地搖搖頭。建議她出院后回家住,她更是只當沒聽見。
開顱手術很成功。孔雪寧仍處於昏迷中,頭上裹著洇紅的白紗布,被推出手術室,送往ICU觀察。
「我們雪寧不是下下周二才生日嘛。飯店我都訂好了,到時候都來參加噢。」
三點多醒在床上,她就開始數落他,直數落到他抓起工具包準read•99csw•com備走,她仍嘟囔不休,顛來倒去地盤點自己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犧牲了多少,而他卻像個租客,除了按時交錢(經常也不按時,數額也可憐),其餘一概不管。
「過了今天我就滿結婚年齡了。」說著,孔雪寧躺平下去,面朝窗戶。
她越發怒不可遏,彎腰抓起一把混凝土渣扔過去。在她和它之間跳來跳去的猴子們全躲到猴山背面去了。它還安坐在那裡,胳膊護著懷裡吃奶的崽。
各路親戚、老師同學,還有那對撞人的情侶,都陸續來過。來得最勤的是孔淑雯。每次她來,孔雪寧都顯得格外精神。倆人嘰嘰呱呱一聊就是小半天。許正男訕訕地坐在一旁。她倆一發出笑聲或者嗓門拔高,她就如貓爪撓心,難受得想咬人,最後還是強撐笑臉,借口醫生說雪寧需要靜養,將孔淑雯趕走。即使明知這樣會令女兒反感,也顧不得了。

1

醫院大樓冷氣太足,被孔淑雯領往手術室的路上,許正男止不住地哆嗦。她捏緊拳頭,命令自己鎮靜些。
「淑雯姐答應我了,我出院后先搬去她那兒住。」

4

「親姊妹跟陌生人能一樣嗎?」
孔雪寧神情淡漠,目光飄忽,像是心不在焉,又像困惑不解,總之沉默不語。
「雪寧要救不回來,我也不去找人家麻煩了。」許正男望著丈夫說,「我們都去死吧,一家五口一道死。」
保安瞥了她一眼,沉吟片刻說:「別瞎轉了,差不多搬空了。走,帶你去猴山那邊吧,就那兒還挺熱鬧的。」
眼下倒是難得的機會。人在傷病中,心是最軟的。下來這段日子,她躺在病床上,哪兒都去不了,做母親的好生伺候,把那些疙瘩都疏通,就不信她真是鐵石心腸,無動於衷。
保安忙攔到她身前:「你要不聽勸……」他發現了她臉上的淚水,忙掐斷警告的話,訕訕地退開兩步,「行吧,愛打就打吧,挨幾下也死不了,反正都要拆掉了。」
結果連張請帖都沒等到。
「阿姨,能跟您單獨談談嗎?」梁海仲柔聲問,許正男不睬,他便繼續說,「我十分理解您的心情。我也是在這場事故之後,才下定決心同意跟雪寧結婚的。確實,我跟雪寧看著是不太般配。她才二十,剛上大二,花兒一樣的年紀。我呢,快四十了,還離過婚,帶個孩子。所以以前,雪寧鬧著要嫁給我,我是堅決不鬆口的。我不想害她,不想她將來後悔。不過,經過了這麼多事,現在看來,我們倆都是少不了對方的,我對我們的感情有信心了。您放心,我們絕不會讓結婚耽誤她的學業的。我保證,今後雪寧所有的學費都由我出……」
見妻子到了,彭桂發忙站起來,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那倆人也跟著站起來,沖許正男抱歉地微笑。
孔淑雯立馬奔過來說:「男姨,雪寧給車撞了,在搶救呢!姨夫打了幾十個電話,你都沒接,只好叫我過來找你。計程車在路邊等著呢,快走吧!」
她立刻判斷出它是只母猴子。肚皮鼓著呢,懷裡還抱著個吃奶的,不一會兒,又有隻小的落在它肩頭,撓它兩下又跳走了,隨後又來一隻……它始終紋絲不動,盯著她,冰冷的目光透著藐視。
「隨你便吧。」許正男刷地站起身,法令紋擠成兩道深溝,對眼前的一切嫌惡至極似的,快步離開了病房。
好吧,看看十年前錯過了什麼。
「雪寧你還真是蠻酷的,說結婚就結婚。不過你也不是咱們學校頭一例,上學期藝術系就有一對……」
其他人倒基本能認齊,大都是來探望過女兒的同學。孔淑雯居然也夾在其中,跟著起鬨,興緻勃勃地望著一個老男人喂自己表妹吃蛋糕。
「對,我不是當爹的,你才是他們的爹呢,我只是個……」彭桂發將難聽的話咽了回去,「你有沒有想過,她為啥急吼吼的要結婚?」
許正男高高地坐在塔吊操作室里,盯著被自己緩緩吊起的一摞預製板,隱約感到視野右下角晃動著一個小黑點。等那摞預製板穩穩地卸在十七層平台上,她才騰出眼睛瞧過去。
你爺爺沒兒子,就三個女兒,我是老小。大姐二姐都早早地嫁出去了。二姐結婚那年,我還是初中生呢。夜裡,酒席散了,老頭子孤零零坐在客堂間的八仙桌後頭,臉朝大門。見我進屋,他用指關節敲敲桌子,叫我陪他坐會,然後噴著酒氣跟我掏心窩子。你沒見過你不知道,老爺子是個特別嚴肅的人,從來不給我們笑臉的,那天夜裡卻特別親切,就像拜託老兄弟幫忙似的。
雪寧不肯諒解可以理解,但我們也是沒辦法。那個年代,普通人家哪能養三個孩子九九藏書呢?只好狠狠心把她送掉——並不是真的送掉,只是演齣戲,把她寄養在姑媽膝下,對外說是二表哥的女兒。姑媽雖說已是孔家的人,但畢竟姓許,一提就答應了。
「剛才的事說過笑過,以後我不提,你也不許再提了。什麼結婚不結婚的,天底下好男人多了,你才見過幾塊料!」許正男俯身捏捏女兒的肩,「大後天出了院回家住吧,你姐的房間給你收拾出來了,以後就是你的。你宿舍里的東西……」
起初她還合縱連橫來著,發動各路親戚朋友包括學校老師,企圖將孔雪寧的結婚計劃絞殺掉。大家也都或積極或敷衍地幫過她。結果是,為了躲避騷擾,正式結婚前,孔雪寧就跟梁海仲租了房子同居了,手機號也換了,除了少數幾個信任的,別人一概沒告訴。

3

「通通出去!」許正男伸手指著門,帕金森似的抖。
見許正男來了,孔淑雯轉過臉來,笑吟吟地招手:「男姨,快來吃蛋糕!」大家便都轉過臉來,笑吟吟地望著她,好像選秀節目的熱心觀眾期待著她上台表演。唯獨孔雪寧斂起了笑容,輕輕推開那男人送蛋糕到嘴邊的手。
再有三天就出院了。許正男知道,這一個多月,有自己守在病床前,孔雪寧一直不自在。看著她那不自在的模樣,自己更不自在。但說不清為什麼,後來竟生出一種奇異的快|感,支撐著自己故意跟她作對似的,非把她守得密不透風不可。
「你們想活就活好了,我是不想活了,活著太苦了,這輩子就沒過過一天安逸日子。」許正男扁了扁嘴,低頭俯身,雙手捂住了臉。
「大姐,不可以襲擊動物喔。我好心領你過來,你可不能害我!」
正男啊,他說,你雖然也是女兒身,爸媽卻是拿你當男孩子養的。明兒你可不能跟大姐二姐一樣,毛一長齊就飛了。你得留在家裡撐起門戶,否則,爸爸一閉眼,許家就沒了。
有人拽了她一把。領她過來的保安又出現了。
認命吧?接受現實吧?結果就是這樣。
「蠻靈的。」許正男露出遺憾的表情,「我應該早點帶女兒來看的,她前陣子被車撞了,就因為不走斑馬線。」
我知道你一直在恨媽媽。媽媽當然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諒。但是你不原諒,媽媽也不冤。真的,自己種的苦果嘛,再多再大也得自己吞。這些年,媽媽想了無數次,我為什麼會幹出那樣的蠢事。開始我恨極了你爺爺,跟你恨我的理由差不多。
「發送四個老人、雪靜找工作不順、強強在學校惹是生非,哪樁不是我求爺爺告奶奶搞定的?讓雪寧回家、歸心,也是我在張羅,成不成功另說,為這事我受了多少氣啊,你出過半個主意沒有?連句體諒的話都沒有!現在那丫頭又發痴勁要往火坑裡跳,急得我整宿整宿睡不著,大把大把地掉頭髮。你呢,依舊沒事兒人一樣,好像她不是你的親生女兒,而是新聞里的一朵奇葩!」許正男搶到門口攔住,不放彭桂發出去,「淑雯告訴我了,他們在紐天倫大酒店辦。你要沒別的本事,就給我去酒席上鬧,給他們攪黃掉!」
等到大的熬出來了,去上海做了護士,家裡老宅子又拆遷,在開發區分了兩套公寓,我和桂發又都是熟練工,只要不出大紕漏,下半輩子是不用愁了。我們就下決心接雪寧回家,認祖歸宗。結果好話說盡,她死活不點頭。
「以前斑馬在的時候,每逢雙休日,都有斑馬過斑馬線表演的,半小時一次。」一個五十歲模樣的乾癟保安出現在她右邊,指著柵欄說,「本來那邊還有塊牌兒,掉了,上面寫著『交通安全宣傳教育示範點』。」
他訕訕地解釋道:「人家是規規矩矩開車的。雪寧她自己突然衝到汽車道上。人家已經往醫院賬上打了五萬塊了。」
「許正男,立即給我制動,穩住,下塔吊!」工頭老張的破嗓門被揚聲器甩上來,像塊板磚砸在她的太陽穴上。
「奶奶最近怎麼樣?可別把我出車禍的事告訴她,叫她擔心。」
它什麼意思?她勃然大怒,將剩下的玉米粒全部倒在手心,使勁朝它扔去,像一陣大雨打在它的臉上和身上。它肩頭的小猴子奪路而逃。它卻不動如鍾,眼皮都沒眨。
所以真怪不到你爺爺頭上。把你送去姨奶奶家養,生你弟弟,都是我的主意。怎麼會這樣呢?捫心自問,媽媽真的沒有一絲一毫重男輕女的思想,從來沒有過,媽媽自己也是女的呀。可就是幹了蠢事,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就像失心瘋了一樣。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想明白。雪寧啊,媽媽不求你原諒。你就當我是個精神病,你幫著分析分析,媽媽到底病在哪裡,好嗎?
「你回去給強強做飯吧,吃過飯盯著他寫作業九九藏書,雪寧的事就別跟他說了。」
許正男莫名緊張了一下,脫口問道:「動物們都還在吧?」問完自己都笑了。

8

出到醫院門外,陽光鋪在額頭上,暈乎乎的,腳下發飄,她頓時有種解脫感,不禁暗自苦笑。煩惱夠多的了,較這勁幹嗎呢!
……
轉了大半圈之後,她猛然察覺有雙眼睛冷冰冰地審視著自己。她一陣眩暈,忙定睛尋找,終於越過小猴子們飛掠的身影,發現在猴山半山腰的一個角落,坐著一隻毛色跟它身下的赭色石頭十分接近的大猴子。就是它在盯著自己。
雪寧這孩子下個月就滿二十了,也就是這幾年,才算把她接回了家——連「接回了家」這種話,也有點自欺欺人。實際上,她跟我們住在一個屋檐下,滿打滿算不過幾個月。高中三年,學校離家只隔三條馬路,她也堅持要住校,不然寧可倒上一個多鐘頭公交,還回孔鎮的奶奶家住。只得遂她的意,起碼顯得離家近些。
那女青年見狀忙說:「不管交警怎麼認定,不管要花多少錢,我們都願意先墊付的。雖說我們只是普通工薪族,但車子是買了保險的,醫藥費肯定不成問題,大姐您別太擔心。」
「就怕說了也白說,雪靜肯定會說工作忙走不開的。」
「一道回吧,醫生說了,雪寧一時半會兒不會醒的。」
開家長會從來都是她的事。家裡需要出頭露面的事都是她的事,桂發就沒去過學校。不好推給他。看護女兒也不是借口。這裏早過了離不開人的時候了。最重要的是她想去。聽見老師說兒子問題不少時,她就坐立不安了。把情況跟雪寧一說,雪寧自然是滿口答應。
「有這必要嗎?」彭桂發小心翼翼說,「這裏護士還蠻多的。」
上午十點的樣子,許強強的班主任來電話,通知許正男下午一點半到學校參加家長會。「別的家長請假我還會考慮,你必須要到的。你兒子問題可不少,會後我會單獨跟你溝通。」

5

「別這樣。」彭桂發伸手拉妻子,被她甩開了。
「不用驗了,早沒電了,邊上繞進來吧。」看門人擺擺手說,「電沒了,水也沒了,池塘都抽幹了。」
許正男感到渾身沒勁,直冒冷汗。她用力握緊操作桿,盯著吊鉤下的一捆鋼材,然而目光一陣陣發虛,鋼材學會了躲貓貓似的,不斷跳脫她的視線。倒是視野下緣,一直晃動著兩個小黑點。她知道有人在沖自己喊話,心更慌了。
那男人訕訕地笑道:「我姓梁,不是雪寧的老師……」他曲起手指揉鼻頭,沒往下說。
我何嘗沒想過認命?許正男走累了,在道旁的石凳上坐下。可越認命,老天爺就越欺負人。
「你就跟她說,她要敢不回來,我就不認她了。」
「我沒工夫聽你啰嗦!告訴你們,我女兒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倆都得抵命!」
地面已被刨得不成樣子,到處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混凝土塊,被太陽照得像一地碎骨頭。許正男幾次差點絆一跤。原本栽樹的地方都剩了坑,只余灌木雜草。猛獸區的鋼筋籠銹跡斑斑,籠門洞開,顯然不會有老虎獅子撲出來咬人了。水禽區正如看門人說的,連水都沒了,倒是還有兩隻禽在溜達,看著像鴨子,應該是旱鴨子吧。非洲區的動物們大概都回非洲老家了。

7

她感到很抱歉,可無法控制自己,又抓起一把扔了過去。
許正男沒睬孔淑雯,沖那男人笑道:「請問這位老師怎麼稱呼?您教雪寧哪門課?」
許正男找護士站租了條棉毯,裹住自己,蜷縮在ICU病房外的鋼椅上。深夜的醫院靜得像艘飄浮在宇宙腹地的飛船,心電監護儀規律的嗶嗶聲穿透病房,鑽進她的耳朵,彷彿真是女兒心髒的搏動,使她躁亂的心緒漸漸安定,竟有股母女連心的幸福感湧上來,隨之是更深的自責和歉疚。
「我從來不過生日的。」孔雪寧終於應了一聲。
孔雪寧倚坐在床頭,滿面笑容,小平頭上的肉色蜈蚣彷彿在爬動。靠這邊的床沿上坐著個三十幾歲模樣的男人,髮際線比較靠後了,像個辛亥之後的清朝人。許正男起先以為他是雪寧的老師,隨即感到不對勁:哪有男老師給女學生喂蛋糕的。
許正男如遭電擊,渾身僵直。
等她落地,走近,老張責備道:「嚇死我了你知道嗎?擺來擺去,擺來擺去,盪鞦韆啊?萬一掉下來,或者撞上腳手架,後果不敢想!」朝邊上吐了口痰,語氣溫和下來:「剛剛桂發給我來電話了,讓我看著你點,說你今天情緒不穩。怎麼回事啊正男?你是個鐵娘子啊,不是個情緒化的人啊……行了,不舒服read•99csw.com就回家休息吧。」
許正男詫異地望著他。
孔淑雯放下蛋糕碟,指指邊上一個女生:「梁先生是梁穎的堂哥,……」邊說邊睃孔雪寧。
唯獨老太太沒來過。每次孔淑雯來,孔雪寧都有問到。
許正男橫了孔淑雯一眼,擠出一臉笑問大家:「喲,今天哪個生日啊?」
小黑點已變成了五六個,前頭是她姑媽的大孫女孔淑雯,後頭圍著她的工友們。孔淑雯仰面沖她喊著什麼,知道她聽不見,急得又是揮手又是跺腳。
寄養歸寄養,我們卻沒有甩手不管。即使家裡最困難那幾年,傢具家電腳踏車,全是舊貨市場淘來的,雪寧的生活費學雜費,也沒短過一分。對三個孩子,從來都是一碗水端平。有一隻餅,一定掰成三塊,想著雪寧是養在外頭的,給她那塊總要大些。為這個,家裡這兩個還鬧意見呢。
彭桂發猶豫了一下,同意肇事者先走了,然後叫上孔淑雯,走到許正男近旁,想說點什麼,忍住了。
許正男摸出四塊錢,買了張門票,過驗票閘。
「別啰嗦了,我留在這兒定心點。」
許正男在掛著斑馬介紹牌的木柵欄前站住了。圈內沒有斑馬,卻在地上刷著一溜斑馬線。她覺得怪有意思的。
許正男十分鬱悶,尤其是當她發現,每次自己出去洗洗涮涮或者採購東西回來,孔雪寧本來是在看電視看手機或者盯著天花板發獃的,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立馬就閉攏眼睛裝睡。
心電監護儀的鳴響一串串馳過醫院寂寥的午夜,格外的清脆有力。許正男忽然高興起來。
仨人又枯站了十來分鐘。許正男先打發了孔淑雯,又叫彭桂發也回家,只自己留下陪女兒。
彭桂發有些不落忍,止步勸道:「別跟自己過不去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說不定她這婚是結對了呢?」
看得出,老太太沒來,孔雪寧到底有些失落。
路過凰城動物園門前時,許正男注意到售票窗外掛了塊方木板,上頭刷著幾行潦草的紅漆大字:「本園搬遷在即,史上最強優惠,門票直降至1折!」
彭桂發坐在手術室門外的連排鋼椅上,右邊坐著兩個年輕人,看樣子是對小夫妻或小情侶,都側身對著他,輕聲說著什麼。他默默聽著,不時點點頭,像個被老師叫到學校談話的差生家長。
以為又出了什麼幺蛾子,結果還是那些老生常談。該說的好話說了,該表示的表示了,許正男一身輕鬆地走出二中,回家洗了個熱水澡,慢慢往醫院來。
孔淑雯剛才忍著沒作聲,因此覺得姨媽攆的人不包括自己,就沒出去,而是退到窗前一張塑料凳上坐下。萬一母女倆衝突起來,好及時勸架。
「十月十七是你生日,記得的吧?」許正男忽然抬起臉,快活地望著女兒,「還有十六天,那時候已經出院了,我和你爸商量過了,要好好慶祝一下。」
許正男邊說邊將蘋果剖成薄片,仔仔細細剔出一瓣,往女兒嘴巴送去,這才發現她已合上了眼睛,發出細微的鼾聲,不知是真睡還是假睡。夕陽照在吸著蘋果漿汁的水果刀上,泛起粘稠的幽光。
孔淑雯挨著她坐在後座上,嘰里咕嚕講了一路,大概是講雪寧出車禍的經過,但她半句也沒聽進去,只覺天旋地轉,腦袋嗡嗡響,像寺院的大鍾被連續不斷地撞著。
剛踏入住院部走廊,就聽見女兒的病房傳來嘈雜聲。她疑疑惑惑地推開病房門,只見一幫人圍在女兒病床兩側,有說有笑地分吃著一隻生日蛋糕。
她是真的動氣了。看來再怎麼掏心挖肺也是白費,這丫頭是鐵了心軟硬不吃的。但做女兒的可以不接納母親,做母親的總不能以牙還牙,只能裝作看不懂她的抵觸。
在此期間,許雪靜回來看過妹妹一次,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撫慰的話,留下一千塊錢走了。弟弟許強強跟在父親屁股後頭來過兩次,每次都遠遠地靠在床腳對面的牆上東張西望,滿臉的無聊和不耐煩,間或用混雜著憐憫與警覺的目光瞟二姐一眼,又懇求地望著母親。母親終於說「回家寫作業去吧」,他的表情才和悅起來,丟下句「那我改天再來看二姐」,立刻腳底抹油。
「對不起,我女朋友剛拿駕照,經驗不足,遇到突發|情況慌了神,沒來得及踩剎車……」
「你當初要是放她去外地上大學,而不是強留她在身邊,也許就沒今天這茬兒了。」彭桂發苦笑道,「算了,一切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
「給大丫頭打個電話吧,讓她請個假,回來幾天。她本身是護士,服侍病人比我在行。」
「已經好了。今天結婚。」
「瞎說。」許正男笑道,「以前你在奶奶家,每年你過生日前,我們都會送禮物過去的,只不過沒用禮盒包裝起來,寫上生日禮物四個字。」說著嗤嗤笑起來。
保安領她過來就走開了。她沿鐵絲網慢吞吞地轉九-九-藏-書著看,轉了大約三分之一,遇見了一個賣猴食的小攤,一小袋苞穀粒十塊錢。她買了一袋,一小撮一小撮地拋進鐵絲網。瞧著小猴子們一次次躥過來搶食,搶到的、沒搶到的、搶到了又被搶走的……神態動作各有各的逗,她咧開嘴笑出聲來,心裏壓緊的彈簧好像鬆開了,她由衷地高興起來了。
「海仲是我男朋友。」孔雪寧抬起臉,直視著許正男說,「我們快結婚了。」
許正男渾渾噩噩沿馬路走了至少兩公里,才意識到忘了騎電瓶車,也搞不懂自己要往哪裡去。不好意思返回工地,回家也沒事幹,就信馬由韁往前走吧。這麼走走,心裏好像鬆快了些。
許正男終於轉過身來,吸了吸鼻子,慢慢走到鋼椅前坐下。彭桂發和孔淑雯又跟過來。
「當然是雪寧啰!」幾個女同學齊聲說。
從在醫院病房頭一次聽到結婚二字,這個問題就一直困擾著她。她心裏已攢了無數的答案,反倒答不上來了。
許正男不響,兇巴巴地瞪著丈夫。他終於識趣地閉上了嘴。
「謝謝你們啊。」許正男斜了她一眼,朝丈夫小腿上踢了一腳,撇開他們,走到手術室門口,趴在門上,臉貼門縫,一動不動,好像這樣可以瞧見裏面的情況。
同學們紛紛幫腔。
「她結婚不是因為真的想結婚。這句話什麼意思,你自己體會吧。我真的要上班去了。今天水電工進場,業主說了要來看的。」
今天是孔雪寧結婚的日子。早上出門前,她同彭桂發吵了一頓。一如往常,所謂的吵架,主要是她指責他,他難得應幾句。
孔淑雯懸著心等了好半天,結果姨媽非但沒爆發,反而軟和下來,在床沿坐下,望著表妹的後腦勺笑道:「人在二十來歲的年紀上,總會冒出千奇百怪的想法。很正常。媽媽當初比你還荒唐呢。有一回,鄰居大伯過世,請了兩隊和尚道士來放焰口,其中有個小和尚,長得英挺又秀氣,有點像唐國強。他念經念到一半,起身去小便。我就悄悄跟過去,對他說,你別做和尚了,做我男朋友怎麼樣?把人家嚇得呀!那個和尚才是真的神氣,比你這個梁禿子神氣一百倍!」說著爽聲大笑。孔淑雯見表妹面色鐵青,就沒跟著笑。
許正男嘆了口氣:「你就跟她說,只要男方禮數周全,三媒六證地來提親,我們可以考慮答應,也可以出席婚禮。」
保安沒騙人。猴山既壯觀又熱鬧,個頭不等的猴子,少說有二三十隻,在髒兮兮的石頭、鋼架子、鐵絲網之間跳來跳去,個頭越小的跳得越歡,跳得她眼花繚亂。猴子之外,還有三五個人,分散在寬廣的鐵絲網外,笑著指指點點。
許正男像給人甩了一記耳光,登時紅了臉:「你發什麼神經!才多大啊你!」
「你還是個當爹的嗎?」許正男怒視著彭桂發。
哪想到這丫頭是口冰箱,再熱的東西放進去,轉眼就沒熱氣了。就算從前對不住你,這麼多年了,我們不一直在彌補嗎?都說骨肉之間,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犯得著這麼水火不進嗎?不過,話也不能這麼說。犯不著跟小孩子置氣的。都怪自己笨,找不到去她心裏的路。
我不想這麼變態的。許正男在心裏說,可就是忍不住啊。
「就是你倆撞我女兒的?」許正男氣不打一處來。
彭桂發側身擠出門外。許正男呆立在原地,沒再阻攔。
她冷不丁一陣傷感。這動物園建成頂多十年吧,怎麼就要搬了呢?電視上放開園的新聞,彷彿就是昨晚的事情。那時強強剛上幼兒園。小傢伙激動得直蹦,指著熒屏嚷要去看動物。她把兒子拉入懷中,笑著跟他商量,我們找個星期天,接上你雪寧姐姐一塊兒去看好不好?兒子掙脫她,抗議道,不行不行,我明天就要去看嘛,明天就去!她沒睬兒子,執意去接雪寧,可丫頭死活不肯來,看動物的計劃便不了了之。可能老公偷偷帶兒子來過的吧,她是沒來過。背著雪寧享受天倫之樂,她是怎麼也跨不過這道坎。
「那給你叫個外賣?」
「阿姨您就准奏吧。現在的大學是允許結婚的。」
「今天是雪寧的陽曆生日啦。」孔淑雯解釋道,「其實是明天。今天剛好大家都有空嘛,就改到今天過了。不光是過生日,也是提前慶祝雪寧康復出院。男姨,這塊蛋糕是留給你的。」
許正男努力控制著手,不讓它抖得太明顯。這是她削得最慢的一隻蘋果,也是最難看的一隻。
許正男以為自己會受不了這畫面,會心痛到昏厥。然而,當女兒橫躺著從眼前掠過,心痛的感覺不過像一陣風吹過石頭,風是真的,石頭又確實紋絲未動。這反倒令她驚慌起來,心裏百般不是滋味。
「別搞事了,我們已經夠討人家厭的了,還要當眾去出洋相?你真想上新聞啊?讓一下,我要去上班了。」
孔雪寧現出一抹尷尬的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