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天光墟

天光墟

作者:林庭
姚倩自懂事以來,他們的爭吵聲就每時每刻地徘徊在她周圍,一點也不像夫妻,像是積累了幾世的仇恨,終於忍不住在這一世爆發了。突破口總是很瑣碎,有時是錢,有時是衣著,有時是幾隻襪子,有時是帶回來的幾個果子,甚至是對方心情特別好時也會遭到懷疑。
清新的泥土腥味,流連於松柏、香樟之間。她在一處小水塘邊停下,往光亮的大青石塊上放麵包屑,大青石塊上的苔蘚讓她想起了神婆家的漏水牆壁,然後她念了一句,人心有向,即不惶惶。
一人食,紅綠相配,讓人很有食慾。她最終還是把鍋里特意留的一人份麵條倒掉了,麵條滑進垃圾桶里,像她那久經風霜最後卻不堪一擊的婚姻掉入深淵里一樣。
那瓶安眠藥空了。姚倩把整個家都轉了一遍,沒人。她跑到陽台往樓下看,沒人。明明家裡只有她一個人,緊張得像是家來滿了陌生人,他們冷眼旁觀,而她在一邊打轉。然後姚倩翻箱倒櫃,終於在廚房的狹窄櫥櫃里找到了母親,她赤腳蜷縮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一個躲貓貓的頑皮小孩。母親彷彿知道自己將會被人找到,所以索性閉著雙眼掩蓋眼前的恐懼。
「你將來哪樣?是抑鬱症那樣,還是想跟我離婚那樣?」
當那間藏在深山裡的中式木房子出現時,她確定自己對此有那麼點記憶。一個畫面在她眼前閃過,那時她穿著夾趾拖鞋站在前庭里,踮起腳伸手去夠廊檐上掛著的什麼東西。
房子是兩層結構,全是木頭組成,空了很久被蟲蛀了很多,窗檯支架倒立著能流出很多粉末,能想象內里有無數道蛀蟲爬過的軌跡,它們固執堅韌地啃咬木頭,不眠不休。姚倩請了裝修師父把房子重新整了一遍,她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要麼就讓它壞到底,要麼就丟棄,也不知如今的改變是好或壞。

姚倩把這幅山水字畫和屏風打包進了二樓的倉庫里,如果可以,她將再也不想見到它們。
「可愛吧!我兒子,叫天光墟。」
「媽,我找到你了,出來吧。」
姚倩問,「外公的外貌不算出眾,外婆家裡人不反對嗎?」
僅僅依靠物質是構不成世界的,姚倩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問她,「那……您兒子呢?」
姚倩看著這冷色調的風景,暗嘆老婦人真是一個典型的唯心主義者。
姚倩伸手去撫摸它,然後抱起它,接著親吻它,像觸碰了某種閃閃發光的東西,一旦沾染上就再也不想揩拭掉。她內心深處的層層陰翳似乎有了被驅散的預兆,像是在墟里淘到屬於自己的寶物,是了,即將天光了。
姚倩還記得父親最後一次拿著離婚協議書給母親時,母親像之前一樣將它們撕得粉碎,撒了一地。她永遠無法忘記父親眼裡的凋敝,像是一壇封存的死水,然後他假裝從容地從碎紙上踩過,假裝從容地出了門。
老婦人揮了揮手,提著沉甸甸的工具箱往那條長滿高大茂密羊齒蕨類的小道去了。
照這麼想下去,姚倩就一定會想到那個站在陽台上澆花的父親,對她這種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驕縱。她想到父親眼角眉梢的忽閃都是寵溺她的樣子。而此刻她只能坦坦蕩蕩地抬頭看向天空,在這空曠的山野之中,蓄著滿腔心事,獨自哀嚎。
母親當年把這張簽拿到她面前的時候,告訴她這是一張姻緣簽,並且在六月份之後她就會心想事成。
初夏那日天色晴亮,老婦人又在那裡作畫,姚倩臉上掛著某種象徵性的詭計向老婦人走過去,草叢中的雨露沾濕了她的鞋襪,褲腳上爬著一個七星瓢蟲她也無動於衷。姚倩就這樣走到老婦人身邊,預謀似的邂逅了她的故事。故事很簡單,是那種簡九_九_藏_書單到她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簡單。
今得貴人攜出現,
有威有勢眾人欽。
聲音似乎調試了很久才決定對她吼出來,是質疑的聲音。姚倩左右衡量了一下開口,「你以後就……」
姚倩笑了笑沒說話,其實她也不年輕了。
「哎呀!摔了,小姑娘怎麼這麼不小心呢?」老婦人伸手把她拉起來,這麼瘦小的一個人兒,卻很有力道。
但母親也不全是這種態度,她在洗菜的時候會語重心長地同姚倩說,「誰不希望跟自己的男人好好的,你以後就會懂的了。」
母親對著電話那頭又吵又鬧,像只兇猛的獅子捕到獵物的那一瞬,殘忍地咬著獵物的頭左右搖拽一樣,直到對方斷氣,還得把它吃進肚子里消化掉,成為肉身的一部分。
姚倩清楚地記得母親重述這段的時候,面容猙獰,脖子上的筋脈暴跳起來,像是鉚足了勁在抓住一樣東西,死死不放。
「小姑娘你不要哭啦,是我兒子不見了,又不是你兒子不見了,不要哭啦。」
第二十九中籤。古人:趙子龍救阿斗。
沒用的,婚都離了。擰開瓶蓋,姚倩將「神水」倒入了花盆中,來年春天該開花了吧。
「簽了它吧,房子歸你,女兒歸我。」
而姚倩每次都會歇斯底里地問母親,「我為什麼要懂,你想我跟你一樣嗎?」母親羞愧、無地自容、憤怒的表情永遠刻在她心底。
心底被一層一層地掰開,裡頭有東西被石臼研磨成粉。她丟開了鏟子和身上的圍裙,毫不猶豫地躺了上去。剛進入空氣的泥土是儒軟腥香的,帶著那麼點久別人世的味道。姚倩用力地吸了一口,像吸大麻一樣。
姚倩曾將這段過往告訴了丈夫,她猜測丈夫已經知道父親得的是抑鬱症。後來丈夫問她,「如果我將來也這樣了,你會像你母親那樣嗎?」
母親瞪了她一眼,叮囑她把姻緣簽夾進枕頭底下,日夜相陪。姚倩當時並沒有這麼做,也沒想到會出現在這個筆記本里。她不停地摩挲著這張單薄的紙,像是蹂躪著整個被她摒棄的糟糕人生。她哭,她不停地哭,她放聲大哭,她嚎啕大哭,將她那無法改變的細胞因子都震得沸騰起來。
姚倩捧著「神水」走在小巷裡,在路口的拐彎處被一個孔雀藍陶瓷花盆絆了一下,上面栽種著一棵只有枝沒有葉的花木。
貓咪們躲在粗大的槐樹後面,把爪子伸出來夠麵包,有一下沒一下的,它們眼裡藏著大胆和狂野,像極了小時候想偷吃的她。
姚倩停下挖土的動作,往土裡澆了一勺水,水流以一種遞進有序的節奏浸入地底。那是母親說的話嗎?她不太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母親只做到了天時地利,並未達到人和。她總是習慣於給人留一條尾巴。換句話說,總是要別人來給她收拾殘局。
房子裝修花了一個多星期,在送走裝修師父的那一天,一個年近七十的老婦人來到姚倩家門口,她正好在園子里駐著籬笆,看到老婦人伸著脖子往家裡去探。
等了十七天,她終於收到了那棵購買的蘋果樹,賣家說要等三年才結果。她不確定它在這裡能不能存活。
「快快快,幫我拍張照片,我要給我家老頭看看,得讓他耐著性子等我。」
「邪物快走開,邪物快走開。」
後來她也在丈夫夜不歸宿時的寂寥深夜裡,把它拿了出來,乞求它彰顯出力量來支撐自己,那個夜裡,她獨自一人對著這枚狗牙表露了空洞的內心。失效后,姚倩就不再將希望寄托在這枚物什之上,沒有東西可以和她一起對抗面前的困境,她將一個人抵抗所有試圖想侵蝕她內心的妖魔鬼怪。
是了,那人以一九九藏書種天機不可泄露的語氣審判她並告知她答案。姚倩雙眼黯淡空洞,臉上的虔誠被悲戚所代替,整個人瓦解坍圮,喉嚨嘶啞著有香芹的味道。
一隻胖橘貓出現在她面前,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腳下磨蹭著她。姚倩適時地剎住車,冷汗自脊背滲起,像是看到了什麼難以言喻的東西,頓時令她幡然醒悟。那句「你以後就會懂的了」差一點如洪水猛獸般由她親手潑給女兒,差一點用血淋淋滾燙的熱度澆到女兒的身體上,以質變的速度侵吞著她。
丈夫當時沒有回答她,如今用幾張白紙黑字告訴了她答案。姚倩突然想到,丈夫問她那個問題的時候,是她以為的婚姻高潮期。
過程是如此的詭譎,以至於當她離開那裡時,身上仍舊跳躍著怪力亂神的分子。感性大於理性,她將姓名、生肖年歲、祖籍等一項一項告知后發生了什麼?
此事之後,她與老婦人成為了很好的朋友,這種關係之間往往攜著「惺惺相惜」之意。老婦人總是提著工具箱到後山中作畫,工具箱是黑色的,把柄是紅色的,裡頭裝著各種水彩筆和顏料,是姚倩第一次見她時看到的那個,當時她還天真的以為老婦人在修水管。
姚倩按下了接通鍵。
神婆一跺腳,字句從她嘴裏蹦出來,「阿妹你遇到的這個小人很厲害啊,會家破人亡的那種。」
懷疑之後就是辱罵,辱罵之後就是爭吵,爭吵之後就是動手。並非是雙方肢體上的較勁,這其中往往有一個媒介,是煙灰缸,是花盆,是凳子,是手機,是姚倩。砸啊,能砸的都砸,能破壞的就破壞。整個家由一團亂糟糟的非實物組成,在這個過程中,姚倩越發覺得自己活成了一個虛像,可有可無地夾在他們之間。
「照料植物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從挑選開始,你得聚精會神地盯著眼前的生命,你可以想象它們也這般看著你。這時,你一眼就看中了它,並把它拿了起來或者輕柔地撫摸它,注入屬於你的精神力量,然後在某一個點,你們達成共識,或許是它身上殘留的水珠很耀眼,或許是它枝葉的紋理深得你心,總之,你把它帶回了家。」
收拾好碗筷,姚倩將它們重新消毒,按了自動鍵,消毒柜上顯示59:59,59:58,59:57……某種決心來自於這消失的三秒鐘。她想,是時候了,要去那裡一趟。
姚倩說,「是啊,摔了!」
「我是不可能跟你離婚的,你想拿著這張紙逃走,然後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你做夢。」姚倩蹲在電視機前看搞笑動畫,可她根本笑不出來,母親的嗓音像電鋸一樣折磨著她的耳膜。
她本不相信這些,以為把問題藏著掖著讓人尋不到根源,並且暗自得意,豈料話一出口就變成一種另類的欲蓋彌彰。
像是一條溝橫在眼前。老婦人興緻高昂地放下了畫架,站進了土坑裡,然後學著姚倩「摔」了進去,並將雙手疊在肚子上,興奮地叫嚷著,「你看,這像不像一個墳坑?」
佛堂設在客廳里,刷了暗紅色漆的神龕以坐西向東的方位高高懸挂著,內里放著一尊玉白色的觀音菩薩。姚倩將水果擺在正中,然後點燃三支香,跪在棉墊上雙手合十拜了拜。
「哎呀!兒子,你跑哪兒去啦?終於肯回家啦。」
「大娘,是感情上的小人嗎?」
「相守了一輩子,他離開后你不會覺得……」姚倩突然想不出用什麼詞來形容,然後她說,「彆扭,會不會覺得彆扭?」
但當她有了孩子之後,就不是這麼想的了,她的想法和那位母親一樣,閉眼掙脫的時候涵蓋著一種另類的肝腸寸斷與不舍。
「對對對,你沒有在哭,是我在哭。」
姚倩盯著眼前的三個大字,顯然這裏並不是真正的天光墟,只是相同的三個字而已。於她九*九*藏*書而言,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好兆頭。
姚倩的聲音顫抖啞澀,而母親仍舊一動不動。她又叫了一聲,那是姚倩最後一次叫她,並宣布再也不會跟她玩這種無聊的遊戲了,再也不會了。
澆了水的泥土變得鬆軟了。姚倩剛剛吃了一碗香芹西紅柿面,吃飽的人果然有力氣,明明只需要挖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口就可以的事,她卻鉚足了勁挖了很寬一段距離。退後一步看,不正是一個棺材大小的土坑嗎?
解曰:寶劍出匣,光輝萬里。貴人指引,無不歡美。此卦寶劍出匣之象,凡事有威有勢也。
觀音簽。
姚倩同她打了一個招呼。老婦人驚嚇了一跳,解釋說,「以為是位同我一樣半隻腳踏入棺材板的,沒想到是個年輕的。」
這樣的後果促成了外公離家出走的動力,再也沒回來過,死後也不知埋在誰家的祖墳上成為了誰家的老祖宗。
姚倩看著老婦人抱起胖橘貓親昵起來。似乎是被那種熱情給感染了,她對著電話那頭笑了起來,「剛想給你電話呢,如何?考完后要不要跟媽媽去旅遊?」
而母親就是在那樣子的環境中長大,日常里總是聽外婆說,「這婚吶,是不能離的了,離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男人啊,你要死死地抓住他。」
「你們離婚好不好。」
「你外公在當年是一個大地主,有很多的地和房子,沒有人反對他們的婚事。」多麼的俗套啊,如今想想,原來母親用「一見傾心」就輕易地把事情美化了,假裝嫁給了愛情。
老婦人在顏料盤上調著顏色,調了好幾次,總調不對。然後說,「估計過幾天就會回來了吧,得看機緣。」
姚倩讀了一遍問,「這確定不是事業簽嗎?」
姚倩居然還哭著對她說,「我不是小姑娘,我沒有在哭。」
那日她透過蓊翳林木發現了一座破落寺廟,銅佛龕上布滿灰塵與蜘蛛網,壇上的香灰厚厚堆積著,幡幢零落了一地,這一切在無形中給她注入了抑鬱的成分,姚倩像收到某種信號一樣墜入深淵。她阻止不了那些東西的吞噬,它們不停地啃咬她的肌肉骨骼內臟器官,虎咽般喝下她的骨血。
她恨,恨大人們套下的這種預言式的總結,原本沒有的事總會變成有,活生生一句讖語,像懲罰一樣誑進她的命脈里。
喵。
那人給姚倩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她手上捧著的那瓶礦泉水。瓶子里裝著灰燼,那是她在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件物什可以燒的情況下,遞給那人寫著這個地址的紙條化成的。那人囑咐姚倩在煮紫菜湯的時候加一點,分三次喝。簡直像是喝葯。
「媽媽,你跟爸爸離婚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挖著土的時候,她才想起母親說過的話——
姚倩回到房子里的頭一件事就是寫遺書,好莫名其妙,但這是唯一一件值得她做的事情,而她又正好很感興趣。她隨意拿出一本筆記本,不停地寫,一些瑣碎的事,一些無厘頭的事,在她寫到最絕望的時刻,一張巴掌大小的緋色紙片出現在面前。

客廳正中牆上有一幅山水字畫,東面角落裡有一排四扇朱漆屏風。山水畫已被蟲咬得坑坑窪窪,屏風上的漆已脫落得七七八八,但那兩句話卻完好無損地刻在那裡,是父親後期加上去的,像是為了印證什麼似的:人心曲曲灣灣水,世事重重疊疊山。
「哪有這種東西存在,我孫子常和我說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我告訴他他的爺爺還在,他就說我是唯心主義,那我就算是唯心主義吧,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離婚的事,姚倩並沒有告訴女兒,因九九藏書為女兒快高考了,她不想分女兒的心。記得在當母親之前,她曾看到一則報道,說是孩子即將高考,臨死的母親並沒有要求見孩子最後一面就辭世了,從考場出來的孩子得知此事後痛哭流淚後悔莫及。
這裏叢林森森,夜晚多雨霧,深夜裡總能聽到樹葉互相摩擦的聲音,颯颯作響。常有蟲鳴,最多的是貓的叫聲,時有時無,配合廊檐前掛著的五帝錢,像是一曲交響樂。
那時她是怎麼想的?她想,如果她是孩子的話,她會恨自己的母親,恨母親的無情與決絕,恨母親那種自以為一切為孩子做打算的殘忍。
老婦人來到家門前的時候,她還在哭。
地址抄在隨意撕下的一張紙條上,在她快將它揉碎的前一刻,終於看到那面牆上貼著寫在紅紙上的三個字:天光墟。
姚倩心底還有一絲尚未泯滅的希冀,她覺得自己沒有變成母親那樣,家破人亡實在是可怕。筆尖輕輕移動,毫不猶豫一筆帶過地簽上名字。女兒已快成年,姚倩並不擔憂這一點,她擔憂的是女兒會像她這樣,就如她也在向母親靠攏。
姚倩把它用營養液養了一天一夜,然後提著水桶和鏟子來到了後山那裡,今日沒有看到老婦人。她在老婦人作畫地點的三丈遠開始挖土。
那個男人把離婚協議書遞到姚倩面前的時候,她有那麼一刻在神思恍惚,思緒沉湎在記憶的關卡中踽踽前行,她看到一個小口,然後迫不及待地將它撕裂開來鑽進去,白光將她逐漸籠罩,她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姚倩突然想起母親跟她說過的有關外婆的事。
那邊是歡呼雀躍的聲音。她知道,那雀躍的聲音中,有一半是來自於得知自己的母親狀態很好而發出來的。
除卻那些花花草草,到最終,連母親也成了一個殘局等著別人來收拾。以往進家門的時候,凌亂在眼前的不是舊報紙就是臟衣服,有時是水漬,有時是尿漬,若是被外人看到,肯定以為她家養了貓狗,還好姚倩都已經習慣了。
姚倩裝模作樣地俯視著,遲鈍似的擺出研究的神態說,「還挺像的。」
密密麻麻鬱鬱蔥蔥的綠跳進了車窗里,碧空之下它們參差不齊,在她眼裡形成了一次冒險的心電圖,姚倩只來過這裏一次,不確定對這裡有沒有記憶。
姚倩慌忙掏出手機,咔嚓了好幾聲,有老婦人一本正經躺在坑裡的,有躺在坑裡露出蒙娜麗莎的微笑的,有躺在坑裡做鬼臉的,她還在坑裡做起了仰卧起坐……姚倩突然就笑了起來,笑得好沒心沒肺。
白天的時候,姚倩熱衷於在這山林中穿梭,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其實並沒有,她只是單純地在打發這漫長時日。

姚倩往前走去,站在同樣的位置踮起腳來。回憶像能觸碰一樣,是了,是粽子,看來那時是端午節。
家破人亡。姚倩周身觳觫,那四個字與心裏的東西不期而遇,碰撞在一起「嘣」的一聲裂了開來散成一片片。
今夜註定又是失眠夜,姚倩突然來了興緻,想夜逛山林。她趿拉著拖鞋跑到西面牆蹲下,打開厚重的百葉柜子,拿出一顆用紅繩子系著的狗牙套在脖子上就出了門。
老婦人庭前種了一棵桃樹,是從路邊移植過去的,起初還是乾枯的枝幹,像是沒有生命力只是單純地插在土地里的棍子,後來總算是發芽了。老婦人自己也說了,這不是她照料的結果,而是時機到了。姚倩也知道老婦人只逢初一和十五才澆水,或許自己也可以這樣,不用付出太大精力就可以得到好結果。
在匣全然不惹塵。
姚倩掛了電話,老婦人抱著胖橘貓舉到她面前。
出了院子聽到貓叫聲時,姚倩九-九-藏-書又折身回去拿了一袋麵包和一隻手電筒。
那種心灰意冷逐漸堆砌在姚倩身上,將她那微不足道的光芒都掩蓋住了。她告誡自己——你不是那種自甘墮落的人,你得尋找一種不同屬性的、自帶銳氣的物什把這堆東西剷除掉,狠狠的不帶一絲情感。
它蟄伏在某條小巷的角落處。敲門,神婆將她迎了進去。這個過程中,她在心中不停地默念,人心有向,即不惶惶。她端著水果虔敬地跟隨這位矮胖的婦人上到二樓,幽暗逼仄的樓梯間里,有水漬透過縫隙滲進來,長滿了苔蘚,像閃電一樣吧嗒在牆上。

然後從容地從十七樓往下一躍。那一刻,父親肯定認為自己是一隻自由的鳥,再也不用受盡婚姻的折磨了。
一切過往像廢墟一樣被她排除在行李箱之外,內里只余空蕪。她要前往屬於自己的朝聖之地——外婆的森林屋。
「阿妹遇到了小人。」
「將養的時候,你得看準天氣,是晴或雨,你還得看好地理位置,置東或北,你別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是你自己,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
陽光並沒有直接照進她家,而是通過對面那家人天台上的蓄水大銀罐折射進去的。
她一點也不害怕,只是覺得無法理解。這種不理解伴隨著她左右,常常使她產生一種想法,並迫使她去付諸某種令人難堪的行為。為此,姚倩總是趁他們分開的時候,用商量的語氣分別同他們講——
寶劍出匣耀光明,
粵語中『天光』即『天亮』的意思,天光墟是廣州民間集市,每日清晨或深夜開始運作,天亮即完結的特殊墟,以擺舊傢具、器皿、故衣、什架等二手廉價貨物及古董、字畫為主。姚倩喜歡凌晨四點去逛墟,在逛的過程中,天灰濛濛即將破曉,黑夜裡的事物被人為地隱藏下去,人們收拾家當迎接新的一天,這種煙火味十足的感覺和單純地看日出有極大的差別,更能貼切她的內心。
吃飯的時候也是這麼跟她說,你以後就會懂的了。在姚倩的夢裡,她也能聽到這麼一句,你以後就會懂的了。
這次有些不同,某種氣息自她踏上最後一級樓梯的時候就緊緊地攥住她,不讓人喘過一口氣。姚倩看到了五顏六色的藥丸撒落在地上,一些是她的,一些是母親的,還有一些是共用的。
電話鈴聲適時地響起,是女兒的。
姚倩從香檳色的冰箱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顏色偏暗,像坨屎一樣死氣沉沉地貼在那裡。她的內心突然串掇起某種快意,咧著嘴對著自己的影子吃香芹西紅柿面。
小的時候出門時,母親總是讓她佩戴這個辟邪之物,那時候她偏信母親所有的話,由衷地認為這枚小小的狗牙真的可以辟開所有發生在身邊不好的事物。所以當他們第一次在她面前打罵摔碗筷時,姚倩第一時刻掏出了掛在脖子上的狗牙,對著他們大喊:
後來外婆生了母親后就再也不能生育,外公性情越發暴躁,沒有子嗣如何繼承他的家產,所以他對外婆拳打腳踢的次數也日益增多。那時候沒有離婚這一說法,即使有,外婆也不敢離。在外人眼裡,外婆就成了一個總是纏著外公的潑婦。偏偏沒有人說外公的不是,明明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情。
像一個愛情的導師給他們劃分道路,你往東走,他往西走。這時候父親便會不說話,默默地抽煙,一根兩根三根,不停地抽,似乎是想用煙霧來隔絕她。而母親則會扇她一巴掌,以一種她是小三的眼神警告她,彷彿摧毀他們婚姻的不是他們自己,而是姚倩本人。
「你外婆在當年算是一個美女子,與你外公一見傾心,認識一個月後便嫁給了他。」母親講到這裏的時候,眼裡帶著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