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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蝴蝶

綠蝴蝶

作者:賈若萱
「去哪裡?」

3

「還不錯。」仙仙說,「以前北戴河是度假的好去處,這幾年有些墮落。」
「什麼?」
「我想要的很簡單。」
「音樂節?」
「他早就不怪你了。」
「吃酸菜魚。」仙仙說,「我一直想吃酸菜。」
打完電話,我走進醫院做了人流,並不怎麼痛,但是很涼,我望著天花板,使勁分開雙腿,希望自己暈過去。完事後,醫生給我一杯熱水,叮囑我好好休息。外面太冷了,雪依然下著,呼嘯的北風割過我的臉。我到客運站,買了一張回唐縣的車票,幾乎站不穩,這時才感到疼痛,有東西從我下體不斷流出,但我沒有力氣處理,只好上車,找個位置坐下。司機說下午三點發車,讓我先去吃午飯,我搖頭,問他什麼時候到,他說這種天氣誰也不確定。
「哪一個?」我望向窗外,院子里的草坪髒兮兮的,他應該請個修理工,「我有過好多願望。」
「你們都出去吧。」他緩緩側過身子,「我想自己獃著。」
魚竿狠狠動了一下,我鬆開爸爸的手,看他把一條魚提上來,甩到桶里。桶里沒水,魚來回蹦躂,嘴一張一合。對面的樹林影影綽綽,隨著風的節奏來回擺動,發出簌簌聲響。湖面震動起來。
我曾無比渴望他的認同,遺憾的是他從沒滿意過,後來我索性放棄,隨波逐流,直至他覺得我無可救藥。我們的關係就像一場拉鋸戰,拼了命想贏過對方,好證明誰對誰錯。可世上的事沒有絕對的對錯之分,等我們明白時已經晚了。我又想到上次他去看我,到家后,他坐在沙發上嘆氣,弓著背,陽光落在周圍,襯得他更加衰老。我給他倒水,他緊握杯子,最後輕輕放到桌上,一口沒喝。坐了幾分鐘,他讓我送他去車站,連午飯都沒吃。事後王闊告訴我,回去后他哭了一場。
「世事難料。」
租了輛車,我們打算開車在海邊轉轉,然後去度假村釣魚。地勢不平,路面倒是很乾凈,交警們套著橙色馬甲站在路邊,指揮行人,背後是一片深藍色的海。我搖下車窗,看著落日緩慢墜落,周圍厚重的雲彩像是油漆刷上去的。
「我年輕時一直希望你有所作為,因為你和我最像,王闊就不一樣,他有你媽媽樂觀的那部分。」
找到一個度假村,裏面有一片深水湖,湖裡是專門養殖的魚。天色有些暗了,湖邊的人提著釣上的魚,陸陸續續離開。我們掏了錢,坐在湖邊,看爸爸拿出魚竿,放上魚餌,甩進湖裡。湖的盡頭是蔥鬱的樹林,上空有一隻蝴蝶風箏。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隱隱的月亮影子爬上來,掛在暗藍色的邊緣。他坐得筆直,湖面平靜憂鬱,沒有魚上鉤。
「我也得想想。」我說。
「也許是搞的什麼活動。」爸爸說著,站起來,朝外面走去。我們跟在他身後。他推開門,順著台階走到人群旁。他觀望了一會兒,隊伍里大多是中年人,難以想象他們會在院子里蹦迪,那幾個喝酒的小年輕摟作一團,互相撫摸身體,其中一個脫掉衣服,露出深紫色的胸罩。爸爸沖我們笑了一下,指指前方,跟著他們跳起舞來,顫抖的膝蓋彷彿用盡所有力氣。我看著他滑稽的舞步,有種預感,他很快就能好起來。
「我很少夢到她了。」有一次,他望著前方,喃喃自語,我還是聽到了。
下午,我通常陪爸爸在院子里曬太陽,仙仙在屋裡上網或自|拍修圖,一老一少兩個護工在樹蔭下坐著,像一對母女。我喜歡這個院子,有歸隱山林的舒適感,而後院雜亂無章,陰森森的。王闊在這裏支了幾張大床,我們躺在上邊,陽光貼過來,初夏的風溫柔恬靜,樹的影子跳來跳去。這種感覺真好,除了爸爸的病,一切都不用愁,也許真如醫生所說,很快就能好起來。我扭頭看向他,他躺在三個枕頭上,閉著九九藏書眼,脖子的肉擠到一起。我又看到那隻綠蝴蝶,似乎隨著皮膚的鬆弛淡化了,媽媽留下的痕迹越來越淺,這使我十分詫異。我掙扎了十八年,一開始,她的死壓得我完全崩潰,後來我試著原諒自己,漸漸地,痛苦變成皮膚上的疤,偶爾疼一疼。爸爸肯定也是這樣吧。
「好一條大肥魚。」爸爸說,「怎麼能長這麼大呢?」
「你最近有沒有特別想做的事?」
「在經過那樣的事之後?」他把魚竿提起,又放了一塊誘餌。
「我沒有。我一直都感覺不到你所形容的那種痛苦,可能我天生遲鈍,在這方面。」
「其實我沒有抑鬱症,對不對,我這種人怎麼會得抑鬱症呢,不是所有想死的人都有抑鬱症。」爸爸說。我抬頭,發現月亮變成了紅色,和那晚一模一樣。蝴蝶風箏不知飄到了哪裡。
「這種地方的魚就這樣。」王闊說。
「我喜歡小孩。」爸爸說。
「畢竟好玩的地方越來越多,不能比。」王闊說。
「對。」我說,感覺全身的汗毛立起來。我有點想流淚。

1

很難想象爸爸已經六十五歲。我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幼年,他騎自行車帶我和弟弟去吃冰棍,路上車胎爆了,我磕掉一顆門牙,流了好多血,哇哇大哭,他反手給我一耳光,叫我安靜點。後來那顆牙放在瓶里,被陽光烤得焦黃。而我空出的缺口,再沒長出新牙,只能去牙科診所鑲個假的。有次和一男人接吻,他發現我的秘密,我將這件事分享給他,他覺得十分可惜。我說是啊,太可惜了。弟弟說送我一顆大金牙,被我一口回絕,我四十歲了,駕馭不了,年輕時倒可以玩一玩。現在他也三十七了,肚子腫起來,終日應酬使他筋疲力盡,白髮像割不完的韭菜,一茬又一茬。
我在王闊家住下了,方便照顧爸爸。本來不想這樣,但仙仙強烈要求我留下,她以為我能控制局面。我偶爾和她聊聊電影,才知道她學導演,不是表演。她說王闊會給她投資拍電影,讓我做編劇,我滿口答應,畢竟是做這一行的。每當別人問起我的職業,都覺得難以啟齒,甚至不敢相信真的成為寫字的人,實現了年輕時的夢。然而,我不想拿這件事給爸爸重重一擊了,我的確想過讓他顏面掃地。但年紀越大越發現,一切都沒什麼意義。
仙仙的肚子越來越大,偶爾有孕吐反應,她不再化妝,規律作息飲食,看上去成熟了許多,也許媽媽的身份可以改變一個人。王闊的越來越忙,一兩個禮拜才回來一次。每次出門,仙仙都要哭,求他別走。王闊只能拜託我照顧好她和爸爸。
「姐,你幫我們取吧。」仙仙拍拍我的肩膀。
湖面動了一下,一條魚上鉤了,爸爸抓著魚竿,使勁往上挑,但它最終還是跑掉了,魚餌被吃得乾乾淨淨。「太狡猾了。」爸爸說。
車內開著空調,玻璃表層氤氳著霧氣,我拿袖子擦乾淨,瞥到窗外白茫茫的大雪,右眼不安地跳起來。我漸漸睡著,先是夢到有人在用刀子刺我,又看到唐縣的平房,屋頂上空一隻綠蝴蝶飄來飄去,最後變成綠色的煙,我伸手,想握住,卻摸到一團硬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還是覺得恐懼。醒來時竟然晚上八點,足足開了五個小時,白色顆粒包住這座小城,也壓住我的心臟。
那晚,媽媽不見了,她是去接我的路上出事的,因為爸爸不肯去。她在樹林里躺了一夜,第二天找到時,光禿禿的身體已經凍硬,她的手緊緊攥著,掰開后看到一條項鏈,很久之前爸爸送她的禮物。警察說要嚴懲兇手,然而到現在也沒查出,有人說是路過的生意人起了歹心,有人說是縣城的流浪漢乾的。爸爸無法接受,把一切歸咎為我的責任,所以我離開唐縣,去了北京,不願意回來。直到王闊在石家莊九-九-藏-書買了房子,把爸爸接過去,才與過去漸漸分離。
我讓王闊和仙仙先出去,關門的瞬間,爸爸發出輕微的嗚咽聲,我得和他聊聊,雖然我不知道說什麼。我們快半年沒見了,上次見面是在我租的房子。他說想去看我,一個人去,弟弟給他買了高鐵票,從石家莊到北京,一個半小時。他上車后,王闊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接他。我急忙請假,趕回家,把男人的東西收拾乾淨,打掃時才意識到,我和每個男人的戀愛時間超不過半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爸爸在北京西站下車,我接到他,開車在北京轉了轉,一路上我們沒有交流,他把車窗搖下,一動不動地望著街道。我知道他有話對我說,比如,我為什麼不結婚,再生個孩子。但他沒有問,我也沉默著。
「我還沒想好。」王闊說,「這得好好想想。」
他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的心下降得厲害,雖然是初夏,還是感到一股寒冷,從他周圍緩緩擴散。
「噢。」我笑起來,「二十二歲寫的吧。」
他搖頭,「我想在陸地上。」
為了讓他恢復得更快,我帶他散步,釣魚,打太極,他偶爾對我笑一笑,我竟有種此生無憾的感覺,想來大概是他總對我陰著臉的原因。但我們依然很少交流,他沒什麼話對我說,就算有也無法表達。媽媽死後,他把怒氣遷到我身上,不停毒打我,把我趕出家門,警告我永遠別回來,否則見一次揍一次。我跑到北京,呆了差不多十年,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這足以稀釋我們的親情。我做過玩具工、打字員、KTV公主、酒吧駐唱,最後攢了點錢,報了個電影編劇班,培訓結束后在影視公司輾轉。中途我只和王闊聯繫,他在石家莊讀完大學,買房子,創業,混得風生水起。他勸我常回家看看,我回去了,爸爸沒有憤怒,也沒有喜悅,他老了,打不動我了,像一個軟弱無能的老兵,喝酒喝得很兇,一醉就要講媽媽年輕時的事,我看著他的白頭髮,心裏說不清什麼感覺。
北戴河的空氣又濕又咸,我們租了棟小木屋,打開窗戶能看到黃昏的海面,像撒了一層熒光粉,沙灘上沒幾個人,光著腳走來走去。王闊摸著仙仙隆起的肚子,問她想吃什麼,要親手做。
「我知道。」他拍拍我的手背,「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但我一直沒告訴你。」在黑暗中我們看不清彼此臉上的表情,「很多事情不用揪出誰對誰錯,對不對?或許每個人都有錯。」
彷彿在一瞬間,天完全暗了,湖面恢復平靜,底部黑黝黝的,什麼都看不到。遠處的燈火亮起來,像跌落的星星。仙仙被風吹得冷,王闊便陪她去大廳休息,整個岸邊只剩我和爸爸兩個人。
「我不能再振作起來了。」爸爸說,「我不想振作,太辛苦了。」
我沉默。
他搖頭,鼻樑周圍一片淺棕色的斑,點綴在他黝黑的皮膚上。媽媽總說他像印度人,因為他眉骨高,眼窩深陷,鼻樑也挺拔。他年輕時算好看的男人,媽媽也是好看的女人,又都出身農民家庭,般配得無可挑剔。以前我們住在唐縣,一片平房裡的一小間,她總為他熬冬瓜玉米湯,滿屋子香味。她喜歡穿紅色波點裙,戴一頂漁夫帽,像畫報上的時尚女郎。有人說她和明星相比毫不遜色,我以為她總有一天會去拍電影,王闊說他也這樣想過,如果她還活著,他會拿出一筆錢送她去好萊塢。
「當然。」我說,「幾乎所有的病都能治好。」
「我還是喜歡女兒。」她摸摸肚子。
王闊把魚送到廚房,「排隊的太多,廚師忙不過來,我們還得等一會兒。」然後我們重新坐下,穿過玻璃門望著外面。院子里的照明燈是葡萄狀的,有紫色有綠色,一圈圈光影在周圍晃動。這時,音樂突然響起來,是首躁動的英文歌。外面的人們很快聚集在一起,排成不規則形狀,搖晃身read.99csw.com體。
「怎麼樣,想去嗎?」王闊問。

2

「我已經很少去想那件事了,你也不要再想。」
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做相同的夢。媽媽穿著紅裙子,在雪地里走來走去,雪花依然在飄落,蓬鬆柔軟,落在手心也不融化。她的身軀十分高大,我只到她膝蓋處,她跪下來,打量我,想把我抱起來。我總在她指尖碰到我皮膚的瞬間驚醒,眼前先是一片白,然後視力才漸漸恢復。
「不了。」爸爸搖頭,「仙仙他們應該餓了。我們去吃晚飯吧。」
「關於媽媽呢?」我問,把煙狠狠摁到花盆裡。
「還釣嗎?」
「海邊有沒有魚?」爸爸突然問。
爸爸坐在我旁邊,撫摸手腕處的綠蝴蝶。當年,媽媽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是鄉村小學教師,爸爸不管不顧對她展開追求。他信誓旦旦,這輩子我只愛這個女人,其他兄弟唏噓不已,認為他頭腦發熱。誰知他一追就是四年,每天站在門口等她,送她上班,不管天氣多惡劣。終於,媽媽同意和他約會,但他必須找份正經工作。
「我記得你有個願望。」他又說。
我點頭,要了一瓶雪碧。播報響了,提醒飛機即將降落,乘客做好準備。爸爸正低頭看報紙,我才發現他的眉毛已變成灰白色,綠蝴蝶突然有了生機,在他手腕處閃爍。仙仙趴在王闊肩頭睡著,他們一臉疲倦。太累了對不對?我在心裏想,漫長的人生就是一個無底洞,跌落的同時也在失去,我們都無法真正擁有什麼。
「我知道。」我點頭,坐得離他近一點,握住他的手,撫摸他的綠蝴蝶,他砂紙一樣的皮膚很涼。
「我也會幫忙想想。」爸爸回過頭說。
王闊買了四張機票,下午三點起飛,本打算開車去,但仙仙和爸爸的身體不適合長時間顛簸。說走就走。我們收拾東西,開車到機場,領了登機牌。上飛機后,耳朵嗡嗡作響,眼睛卻睜不開,我感到身體飄起來,在黑暗裡遊盪,然後我看到了橙子,他穿深藍色海魂衫,頭頂抹著髮膠,周身一片明亮,沖我走來。我清楚這是夢,我告訴自己,醒醒,快醒醒。緊接著我睜開眼,昏暗的飛機艙十分安靜,空姐推著飲料車穿過。我怎麼會夢到他呢,實在匪夷所思。前段時間他去北京出差,在我租的房子見了一面,我其實是不想見的,但他執意要來。他在環保局上班,結了婚,有了孩子,肚子鼓起,搖滾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非常緩慢地脫掉衣服,一起洗澡,想找尋年輕時的激|情,躺到床上后卻都沒了興緻。沒辦法,身體在走下坡路,他感嘆,讓我看他兒子的照片,我笑笑,說對繁殖產物沒興趣。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充滿惋惜。我再次為他曾拒絕我的求婚而慶幸。
「大概是有。」我說,「可以海釣,你想出海嗎?開一艘船去海里釣魚。」
「還好嗎?」空姐問我。
我抓住他的手,想把他拉回現實世界,「跟我說說話吧。」
「大概是,我還在讀高中,偷偷看了你的日記本,你寫著:我恨所有人。」
「我們的寶寶叫什麼名字?」仙仙問。
一陣風吹來,冷得厲害。我低頭,踩腳下的泥土。依然沒有魚上鉤,湖面像是凝固成一塊黑色的琥珀,月亮的倒影安靜地傾瀉。在經歷過那樣的事情之後?我在心裏默念這句話。
「好啊,謝謝爸爸。」仙仙說。
「什麼都可以,親愛的。」仙仙親了他一口。
「他怪我,一直。我也怪我自己。我想過自殺,又沒有勇氣,去了那邊見到她我說什麼呢,但遲早是要見的。」
我笑,「誰年輕時沒有恨過全世界呀?」
「有。」仙仙說,「有那種地方,掏點錢可以釣,釣到的魚還可以在那兒的廚房做。」
弟弟說他剛才企圖用水果刀割斷喉嚨,我問他水果刀哪裡來的,他說不知道,家裡的器具明明都九*九*藏*書被收起來了。我看一眼弟妹,因過度驚嚇而失控,下巴里的玻尿酸快飛出來了。她叫李沫,小名仙仙,今年十九歲,去年夏天被我弟弟從電影學院領回家,迅速結了婚。我並不看好這段婚姻,但還是念了祝詞,在瑞士的一座古堡,她為我們彈了鋼琴,兩人正式結為夫妻。前幾年弟弟做生意發了財,找過好幾個這樣類型的女孩,最終選擇了胸最大的,雖然我一直懷疑是隆的。
他嘆了口氣。
「海邊有沒有魚,我想去釣魚。」爸爸說,「我帶了魚竿和魚餌。」
兩個月過去,正式進入盛夏,熱空氣使人昏昏欲睡,大多時間,我睏倦地躺在床上,四肢乏力,什麼都不想做。這段時間,仙仙查出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王闊興奮得像個孩子,聯繫各種月子中心,做比較,商量去哪個。她決定等肚子大了再去,先在家養著,於是又給她請了一個保姆。我看著她歡呼雀躍的眼睛,跟著開心起來。爸爸也是,身體像泡在溫泉里完全舒展,話也多起來,有時候能對仙仙嘮叨一整天,叮囑她飲食問題。這是個好兆頭。有次我帶他去醫院複查,醫生認為堅持服藥,很快就能痊癒,但我對此半信半疑。
「嗯。」我點頭。
爸爸點頭,咧開嘴笑笑。總有人說我和他一個模樣,都是小眼睛單眼皮,而王闊遺傳了媽媽的美貌。
「酸兒辣女。」我說。
我曾懷過一個孩子,在我還沒感受到她的存在時,就被醫生取走了。那時我和橙子的感情出了問題,晚上,我在浴室洗澡,想著如何把這件事告訴他。不知道對我們來說,懷孕是驚喜還是噩耗,唯一清楚的是我們都不怎麼喜歡小孩。裹著浴巾出來時,他正和另一個女孩在沙發上接吻,衣服脫了一半,他看看我,並沒有停下,我突然就釋然了,什麼都沒說,穿好衣服收拾東西離開。外面下著大雪,路燈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在小區旁邊的山上呆了一晚,差點凍死。清晨,我拉著行李箱,在醫院門口坐著,看著來來往往上班的人,突然有些想家,便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我要回去。地面的雪凍得很硬,我跺著腳,聽她哽咽的聲音,她說,今天就回來吧,坐客車到唐縣,我讓你爸爸接你。爸爸的聲音模糊不清,但能感覺到他的怒氣,我的心又揪起來。
他躺在沙發上,手腳被弟弟捆住,看到我進來,他轉過臉,不想看我。我悄無聲息坐到他身邊,那隻綠蝴蝶在手腕處飄動,翅膀似乎碎了,無精打採的,像他一樣。他又看我一眼,把嘴巴閉得嚴嚴實實。
「我只希望我們能健康平安,爸爸,你,我。」
「恢復?」爸爸笑了笑,握緊手裡的魚竿,「你覺得我真的能恢復嗎?」
這時,遠處的天突然被焰火照亮,跌落的瞬間又暗下去,不知哪裡放的,類似節日的氛圍在周圍擴散。人們抬頭,發出震耳欲聾讚歎聲和鼓掌聲,並沒有停止腳步。我很久沒看過這樣熱鬧的場面和清澈的夜空了,陣陣海風吹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感覺像是下過雨,走了很遠的路。我突然想,如果我年輕時沒有離經叛道,留在我身邊的男人會是什麼樣的,我會不會生一個孩子?永遠沒有答案了,人生始終朝前走。我回頭,仙仙和王闊依偎在一起,煙花綻放的瞬間,臉上的表情平靜又安詳。我知道他們在幸福著,在這個城市,這個夜晚,一切都顯得不那麼重要。
我們把爸爸抱到床上。我提議解開他身上的繩子,但仙仙不停搖頭,「不要不要,也許他還藏著其他的刀。」她被嚇壞了,我能看出來,畢竟她才十九歲。我十九歲時在石家莊一所高中復讀,和玩搖滾的男朋友橙子同居,整天逃課亂竄。直到爸爸來學校看我,聽老師講我的種種劣跡,他勃然大怒,帶我回唐縣,打得我差點殘廢,鎖進卧室里。這件事成為我們矛盾的爆發點。我依然不肯回頭,一口咬定不再上https://read•99csw•com學。我們的脾氣又臭又硬,兩個相似的人只有對抗。後來,我讓王闊開門,偷偷跑回石家莊,在橙子的房間里不停流淚。我問他,你想結婚嗎?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產生進入婚姻的念頭,併為他當時的拒絕感到慶幸。我們同居了三年,白天他排練樂隊,我去書店坐著,看些好玩的書。我們曾大打出手,抱頭痛哭,年輕時的愛情暴烈又甜腥,如果這能稱為愛情的話。期間他們沒有找我,我偶爾給媽媽發簡訊報平安,她勸我早點回來,說爸爸要和我斷絕父女關係,我表示無所謂。
「你說你想四十五歲時無痛死掉。」
「你要活得久一點。」他看著我,握住我的手腕,「你是我最親的人。將來我只有你一個。」
「我們開個寶寶慶祝會吧!」仙仙懷孕四個月時,王闊請假回家,要帶我們出去玩兒一圈。
我想到有次,大概八年前,我問弟弟,王闊,你有沒有一種感覺,像是身體里所有元素往外冒,滋滋地,停不下來。他搖頭,抽著煙看我,你放心,我會多賺錢,給你養老,送你去最高級的養老院,丹麥也行,讓你做隨心所欲的老太太。我拍拍他的肩膀,拿掉他手裡的煙。
飯店的燈火透過窗射出來,地面變成暖黃色,院子里停滿了車,幾個年輕人坐在車頂喝啤酒,其中一個女孩彎腰嘔吐。我們沿著石子小路走到大廳,全是高聲交談的人。王闊和仙仙坐在沙發上,沖我們揮手。我們走過去,展示桶里的成果。
爸爸得了抑鬱症,這讓我始料未及。媽媽死後,他在家躺了三年,對,什麼都不做,直挺挺地躺著,睜眼望著天花板,後來他重新開始工作,我們都以為他走出來了。有次喝醉酒,他拉著我的手不停道歉,嘴裏嘟囔,對不起,王琳,對不起,你知道人活著什麼最重要嗎,是開心,是快樂!我以為他比我樂觀。他習慣直呼我的大名,雖然我有個小名,甜甜,媽媽在世時取的,後來他再沒那麼喊過我。他怪我,這點可以確定。
爸爸小學輟學,成了社會混子,拉幫結派,和幾個弟兄攔路搶劫,被砍了一刀,差點送命,手腕留下一道疤,他嫌丑,跑去紋身。媽媽是店裡的學徒,給他紋了只綠蝴蝶,張著大大的翅膀,彷彿要飛到遠方。爸爸在一瞬間墜入愛河,死纏爛打把媽媽娶回家,發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接著,他托關係進了押運公司,每天拿槍,運輸鈔票到各個銀行。他經常嚇唬我,給我老實點,小心我一槍崩了你。我的固執和暴躁都遺傳自他。我無法讓他滿意,他希望我規規矩矩,考上中央音樂學院,光宗耀祖,我一心想成為作家,他卻說作家是一群只會耍嘴皮子的窮光蛋。
我有時會想,如果媽媽沒有死,爸爸是不是依然愛她,死亡讓回憶變得珍貴,但實際生活瑣碎枯燥,沒幾個人真正受得了。我閉上眼,濕漉漉的海風撲在臉上,體內升起一股奇異的力量。我總是不能相信我四十歲了,時間的重鎚敲在身上,十分急迫。雖然他沒說,但我知道他想讓我結婚,再飛速要個孩子。我對這兩件事充滿質疑。我無法和男人建立長久的親密關係,不是我厭煩他,就是他厭煩我。何況我不需要心理慰藉,生理方面也有許多解決途徑。至於孩子,我能否成為合格的母親,是未知的,我不能放手一博,更不能抱著僥倖態度,以至於悲劇代代相傳。試想一下,我願意生出我這樣的孩子嗎,答案是否定的。沒有誰比我更厭惡自己。
「醫生說你很快就能恢復。」
「就近,北戴河吧?」
爸爸的臉色沉下去,悲傷的氣氛把我們圍得嚴嚴實實。他抑鬱了,而不僅僅是孤單,這兩種狀態就像溺水和游泳,無法相提並論。我曾以為我遲早抑鬱,誰料爸爸先行我一步,王闊說都是基因問題,早已註定,如同死亡和出生。我解開繩子,爸爸一言不發,平靜地躺下,任由我把毯子蓋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