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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斗村冬天

煙斗村冬天

作者:張春
「餅乾叔叔,我現在有兩個腳趾暖和,三個腳趾冷。」鍾兒彎下腰,揪住腳尖的襪子,把襪子扯了下來,伸出腳,驚奇地把腳趾頭分開,又併攏,又分開。「餅乾叔叔,你的腳會不會這樣?」
下雪天按理說小孩都是很喜歡的,不過鍾兒忙著去照顧她的兔子了,我便獨自去山上畫畫。不過,雪比我想象得還要大,絕大多數的樹木房屋都被雪掩蓋。看起來很好看,但畫起來有點單調。我不太喜歡唯美的雪景,感覺很無聊。我收拾了畫箱和畫凳,背在身上打算再去尋訪一下有沒有人家廢棄的物件是我想要的。但是煙斗村非常小,不到一個小時,又逛了一遍一無所獲。我把東西放到家裡,朝另一座山頭走去。這座山頭長滿灌木和雜草,自然也已經被大雪覆蓋。我吃了塊麵包,喝掉牛奶下了山。沿路看到半山腰上不知道在做什麼的農民,我趕緊繞了條遠路。
雖然已經過去很久,那個冬天的事情我還在試著忘掉。後來我發現,忘記它就是我記得那個冬天的方法。
我打算從村子後面的鐵路橋上繞回家,遇見了鍾兒。她蹲在雪地里刨坑,旁邊擺著一件小衣服包著什麼東西。我問鍾兒在做什麼?她說娜娜死了。娜娜是她給兔子起的名字。我去撿了一個粗樹枝,一邊掘土一邊跟她說,埋在雪裡不行,雪化了娜娜就露出來了,要埋到土裡才可以。土凍得很結實,她走遠了一點,坐在石頭上盯著我挖土。我擔心她出來時間太長要著涼,匆匆挖了一會兒,還是個小坑,便把兔子放進去,大部分還是用雪埋上了。鍾兒牽著我的手往家走,一路也沒有哭。我不太理解小孩的心思,不知道她是已經哭過了,還是沒反應過來。
我做了點收尾的工作,去鎮上買了些打包的東西,把重要的速寫整理到透明的文件夾里,又把畫完的畫集中晾曬烤乾,最後用繩子捆成兩摞。筆用松節油都泡開清理,扔掉一些用完的顏料管子,撿掉房間各處的煙頭,把睡袋壓縮成一小捆。我的全部家當就是這些了,等房東來驗收完房子,我就要啟程回去。最後我還要去幾個重要的點拍些照片。
那一年春節的當天,在河邊那座水泥橋下,我看見一陣風吹起攔河水壩的水,激起的水霧中浮起一道彩虹,於是我放下筆坐在那兒,等了一下午,想再看看同樣的風。到了傍晚,鞭炮聲陸續響起。當地人吃年飯前先放鞭炮,然後關上門吃團圓飯。太陽下山九-九-藏-書不可能再有彩虹了,我便回家去,打算在火盆上烤前幾天買的饅頭吃。
鍾兒聽到了我的聲音,獃獃地望著我的方向,直到見到我,然後啜泣起來。斷斷續續的抽泣里我慢慢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村子里年復一年沒有什麼進展,我每年冬天到這裏寫生。實際上雖然它一度有些古宅和青山綠水的風景,但在冬天都被掩蓋了。同時又在城市化的過程里漸漸被水泥覆蓋。村子腳下的河原先是野草地的河岸,前年開始,他們把河岸漸漸修成水泥路。河的面積越來越小。原來的石橋也拆除變成水泥橋。如果父親看到這些,就會更明白我說這裏冬天的風景最好只是謊言。
「我才沒那麼傻呢。如果媽媽知道就要罵我的。」她揚起眉毛,把自己的毛衣掀起來撐得緊緊的又放下,「反正海裏面是綠色的。」
她搖搖頭:「不疼。」
不過鍾兒也有開心的時候,她在城裡和父母在一起時,把小弟弟當成寵物。後來父母把她送回了老家,帶著弟弟在城裡工作。現在住在爺爺奶奶家,她想要養一個小兔子。而我在雪后的一天,在我的房子背後抓到了一隻暈頭轉向的兔子。把它送給鍾兒的時候,她張大了嘴深深倒吸了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彷彿在發出無言的問詢:是給我的嗎?我點了點頭。
「我的小兔子!」
我有時候想,如果春節那天晚上我就把鍾兒帶走會怎麼樣,在鐵路橋邊遇到她的時候就立刻帶她走了會怎麼樣。如果她第一次靠在我的房間門口,把我的名字安平,叫成餅乾的時候我就沒理她,會怎麼樣。又或者我要是從來沒去過煙斗村,又會怎麼樣。我再也沒有去過煙斗村,也不願想起鍾兒,每次想起一點,就要喝一些酒,好讓自己把這些記憶抹掉。我也沒有再離開父親。他活了那麼久,是怎樣從他的童年、青年和中年裡倖存下來的?我懷著敬意觀察著他,我們之間沒有較量了。
「好奇怪噢,」她又把腳趾頭併攏:「好奇怪的感覺,冷的腳趾頭挨著暖的腳趾頭,就好像……有誰不是我的腳一樣。」
她一把摟住,跺著腳,尖叫著哭了起來,哭了好一會兒,才又把兔子抱在懷裡,又親又摸。弄得我也不由自主地笑。
到了春節附近,村子里多了不少人,一些出外的年輕人趕回來過節,村裡多了些過節的氣氛。我盡量呆在外面,以免遇到村民。這個村子坐落在群山之間,曾https://read•99csw.com經通過鐵路,似乎還沒有通過車就廢棄了。有座廢棄的鐵路橋在兩座山的山腳之間。山腳下有條小河,並不寬,卻修起了像樣的鐵路橋,過去曾有過結實的鐵軌,大約是都被人撬走賣廢鐵了,只剩下粗獷的水泥路基還呆在那裡。作為人走的橋,並不好走,也少有人去。一列火車從頭跑到尾,總有些時候穿過的是沒有人的地方吧。那座鐵路橋似乎就這樣的一段。我盡量呆在鐵路橋附近,偶爾有一兩個放鴨子的老大媽在橋下活動,傍晚時發出很長的呼喊,鴨子聽到就向她聚攏來,擠成一團向下游游去。不過她們只有在喊鴨子的時候才出現,其他時間也不會望向橋上或者上橋來,不會打擾到我。這個村子我轉了許多遍,每條路每個地點都爛熟於心,但這個鐵路橋卻過了好幾年才發現。地圖上也沒有這個橋,只有河的名字,叫徐圖河。但徐圖河這個名字被標在另外一段,屬於村裡的這一段也沒有被確切地標註。村裡的人提到的河也不叫徐圖河,只說大河和小河。大河就是指圍著村子流的那條,小河就是從山上流下的那個小溪。等化雪時小溪會漲滿水,洶湧地向下奔流,山勢較陡的地方甚至像小瀑布般。
那根毛線繩有些割手,她手上已經拉了幾道細細的口子。鍾兒會的都是一個人玩的花樣,我會的兩人的翻法也不多,玩了兩三下就變到頭了。我說鍾兒該回家了。她嘟起嘴頭扭到一邊,眼睛里立刻蓄滿淚水。我左哄右哄,她也不肯看我。沒有辦法,我打著手電筒到門口撿了十幾個燒去了引信,卻沒有炸開的鞭炮。我說,鍾兒想不想放花炮?她疑慮地掃了我一眼,又扭頭不理我。我說,那我自己放了,你可千萬別看啊。然後我把沒有引信的鞭炮掰斷,點著中間露出的火藥沫子,「次」地開出一小簇白花。她驚奇地轉過身瞪著我,我裝作沒看見,又點了幾個。她似乎是鼓了鼓勁,下定決心跳下椅子,伸手要我的煙,去點地上的火藥。屋子裡一時充滿了硫磺燒過的香味。我說,過年啦!鍾兒也喊:過年了!過年了!
我說天太冷了,你上來,我背你回家吧。
鍾兒大概在10點鐘時拍我的門,一邊拍一邊喊著:「開門!開門!」平日她不可能在晚上十點離開家。不過大人們早早都湊到一起去打麻將了,孩子們紛紛溜出家門。即使如此,對5歲的小孩子來說,十點鐘離開家,https://read.99csw.com冒著雪摸黑從陷在山澗的溪水邊走到我家,還是很危險。我打開門還沒說話,她就趕忙舉起一根紅色的毛線繩給我看:我教你翻花繩。
「那你後來怎麼出來的?」
回到家又想起鍾兒說過她有一個蟲子,名字叫做小娜娜。她說有一次,別的小朋友問她,那是什麼?她說是小娜娜。她跟小飛蟲說:小娜娜,你又來了啊?她跟小朋友說小娜娜是我的朋友,它很聽話的。然後那隻飛蟲真的停在了她手指上。我猜就是夏天那種在頭頂飛的黑色小飛蟲,長得都差不多,她把每一隻都當成小娜娜吧。
我一瞬間想把鍾兒帶走,想必也要過幾天她家裡人才會發現。克制了一下,我摸了摸她的臉,「疼嗎?」
「對。我五歲的時候在沙灘玩,一個浪把我抓到海裏面。海裏面是綠的。」
不過我應該等不到春天就會走。我畫得還算順利,有時候畫五六張素描速寫,也有時候一整天都在畫油畫。說是在為後面的創作做準備,其實我也沒有想到那個創作到底是什麼。其實只是寫生我就感到十分滿意。這可能就是我畫來畫去還是寂寂無名的原因吧。我沒什麼更深的情感或價值要表達,只是看到一些景象就去畫,就足夠我感到愉快和充實。這些風景可算是平凡,除了吸引我,也許從沒有吸引過什麼其他人。如果可以,我盡量不背畫箱出門,畫幅也盡量小,拎著沒那麼顯眼,以免總要被人問:你到我們這裏畫什麼呢?
我就問,「裏面看?」
我用筷子戳了個饅頭片給她,鍾兒高興地喊著:「好香、好香啊!」到底是小孩子,吃了一點東西,就困得東倒西歪,我只好把她放平,用我的睡袋裹上,睡了。
鍾兒連連後退,踩到了一塊冰上,立刻向後翻滾而去。
村子里很多人家都用電熱的取暖器或火盆,我買了一個大部分人家都不用了的,燒木炭的火盆。房間里生一個火,我的畫布可以幹得快一點,不過火盆無法讓房子全部暖和起來。有個小孩叫鍾兒,經常來找我。
鍾兒搖著頭,抱著那隻兔子硬邦邦的屍體,往後退去。背後是河堤的邊緣,全都是石頭,再下去就是成冰的河了。
我掩上門去了鍾兒家,問他們要不要去接鍾兒回來。鍾兒的父母都在桌子上,還不知道鍾兒不在家。媽媽叫爸爸去,爸爸叫媽媽去,說來說去又糊牌了。我就說,那我明天早上送鍾兒回來好了。他們說那真是不好意思,明天你不用送她自己知九_九_藏_書道回來,這個小孩天天亂跑,看我明天揍她!我說沒事的,我也不麻煩,過年不打孩子。
我束手無策,只得向她猛地伸手想抓住她。
我說,鍾兒乖,你過來,到叔叔家給你烤饅頭吃好嗎?
但我為它日復一日的醜陋感到慶幸,它永遠沒有希望成為旅遊熱門。父親還在年復一年地生氣,這也叫我慶幸。等他不再生氣時,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勇氣離開衰竭的他。只要他還生氣,我便可認為他精神頭還是十足的,而我離開他仍然是男人之間的較量。
「對啊,就是這樣看的時候——」她舉起雙手,像托著上面的什麼東西一樣。
「海外面呢?」
她說不好,你要走了,我都看到了。
我說,「我不會。快把襪子穿上吧。」
我遇到鍾兒時,她找到我們上次一起埋的那隻兔子,用手把它挖出來了,手凍得通紅,指頭上翻著冒血的倒刺,鞋子和褲腳都是濕的,上面有許多黑黑的泥水。我說,鍾兒,你把娜娜挖出來做什麼?
我沒說什麼,第二天我去尋找寫生的地點,選了一棵雪松,仰頭的角度,畫了一張從底部向上看的松樹。
自從弄了火盆,她再來的時候就不必穿著那件鼓囊囊的紅棉襖,像個麵包一樣。而是脫掉棉襖背著手,靈巧地在我的屋子裡,喜滋滋地走來走去。平心而論,對於照顧別人可以得到這樣的回報,我也有一點思想準備。過去的40年人生里,也不是從未耳聞過。但我不想嘗試於此,正是因為對這樣的歡欣中夾雜的那一絲痛楚感到難以忍受。
「有一個叔叔把我撈起來放在沙灘上,就走了。我媽媽都不知道。」
「暖的那個很不舒服,冷的那個也不情願挨著暖的。」她緩緩說道。
天氣很冷,雪已經凍成冰凌到處都很滑,一部分雪變成冰凌,另一部分被人和車碾成黑泥,走起來很費勁。我萬般小心還是摔了兩跤。年已經過完,遠處偶爾一陣稀稀拉拉的鞭炮聲,人又變得很少,走許久也遇不到一個人。所以在鐵路橋邊望見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我感到很吃驚,那是鍾兒的棉襖的顏色。雖然小孩兒的棉襖大都是紅的,我還是預感到那是鍾兒,便跑了起來。
鍾兒在外婆家偷了五十塊錢,又去買了一隻兔子,養在家裡的後院。她說是同學的兔子。那隻兔子過了兩天就死了。她把兔子扔進了河裡。爸爸祭祖回來,和媽媽一對,就知道外婆給的壓歲錢已經被媽媽拿去了。爸爸氣急,給了她重重的一個耳光。一邊臉上有https://read.99csw.com大片的青腫。
「你到海裏面了嗎?」
回到家我接著又烤了兩個饅頭,非常非常仔細地把每一面都烤得金黃,切開后再用勺子薄薄地抹一層辣椒醬,味道非常好。屋子裡暖融融的,一個小孩子在旁邊睡得臉蛋發紅,輕輕地打著鼾。外面時不時響起一串鞭炮,我轉頭去看,發現吵不醒她。我想著給她畫張素描,但融融的炭火烤得我也不想起身。我於是又點了根煙,靠在火盆邊隨意翻看一本叫《黃河之旅》的書。那是個美國老頭用中文寫的遊記,乾巴巴的一些記敘,讀來讀去都不記得剛才看了些什麼,又似乎很適合暖洋洋的春節的夜晚。
「後來她知道了嗎?」
「當然是藍的啦!」她為我的蠢問題顯出困惑的樣子。
早上天亮后,我又去了鍾兒家。她的家裡安安靜靜的,像是打了通宵麻將后所有人都睡了。我等到下午送鍾兒回家,她遠遠就鬆開我的手跑進了家門。接下來的幾天我就沒有再看到她。按當地人的習俗,應該是跟著媽媽去外婆家拜年了。
離開煙斗村時,鍾兒的父母還沒有趕回來,我仗著那些老人抓不住我,還是跑了。
等我找到她時,她還抱著那隻兔子,頭和身體折成毫無生氣的奇怪形狀,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還有一點淚水。我叫她、摸她、抱她,都沒有醒過來。
她說:「娜娜在這裏冷。」
鍾兒在我家時,我都會把門打開。也是對著火盆的臉暖和,背後冷。不過外面其實是更冷的。晚上回到居室我會整理一下調色盤的顏料,然後為明天的一幅新畫打底。鍾兒坐在旁邊,看著我用畫刀一鏟一鏟地把漿料鋪上畫布。她不是個開心的小孩。時不時就會說出一些很驚悚的話來。比如有一回她說:「餅乾叔叔,海裏面是綠的。」
「誰呢?冷的那個不是你的,還是暖的那個不是你的?」
那年冬天的計劃讓我感到頗為振奮,我是說,到那個二十多年前就住過的一個村子過冬。第一次去我才20出頭,當然模樣跟後來也很不一樣。其實這裏風景很好,依山傍水,周圍幾個縣都發展了旅遊,好像都不錯。唯獨這一個卻發展不起來,也沒有多少人口。平時人就不多,冬天就更少。南方冬天的濕冷天氣非常不舒服,但我不在意。寫生和採風,只要有個住處和可以畫畫就可以了,不希望和很多人打交道,這個地方又非常便宜。一切都正合我意。春天等房東一家人回來以後,我也應該差不多準備好了新作品的素材,就離開煙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