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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約

賭約

作者:王元
「我看好烏拉圭。」
「啊?」朱古力沒來由一陣緊張,像參加面試被提及到一個毫無準備的問題,他盡量扎著腦袋,想要邂逅又害怕碰觸女孩的目光,「十個串兒,五個雞胗,五個魚豆腐。」
行人經過都要抽一抽鼻子,膻味鑽進鼻腔,有人打一個噴嚏,有人則打開味蕾和錢包,但像朱古力這樣打開心扉的人並不多見。明明是烈日炎炎的仲夏,影子都快被融化,他第一眼看見女孩,卻感受到沁人心脾的、微涼的春風。他有個習慣,看電影、看書遇到讓他感動的橋段、段落他會不由自主打個冷顫;看見女孩,他從頭皮到腳趾都在微麻,身體彷彿一隻充飽水的氣球,只要女孩用眼神輕輕一戳,他就會炸裂。但女孩專註地侍弄著炭火上的肉和菜,根本無暇他顧;一副副乾癟的胃和他的目光一樣飢餓。
「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陳雪突然問他。
巴西二比零順利拿下塞維利亞,以小組頭名出線,而德國隊的意外出局,也避免了這兩個冤家聚頭。比賽結束之後,男人神情落寞地離開。朱古力知道,他又賭輸了。
從教學樓下來,朱古力在人群中發現陳雪。四年了,棒球帽從大一到研一,世界盃從巴西到俄羅斯;四年了,朱古力第一次見到陳雪就怦然心動,卻把表白的決定權交付給阿根廷。在這件事上,他跟中年男人一樣,也是一個賭徒;賭博,歸根到底不過是想逃避責任吧。
「幹什麼?」
「不看,怎麼了?」
「有克羅斯還不穩嗎?」
「可以啊!」
「人送外號,經貿梅西。」
燒烤店對面的學校有人跳樓,人群一下子像蒼蠅一樣糊了過去,當時是晚上十點鐘。棒球帽拉著朱古力過去圍觀,他發現站在教學樓陽台上那人正是中年男人。聚集而來的多是尚未就寢的學生,也有幾個年長之人,他們都大聲呼喊著讓中年男人別做傻事,氣氛非常好,三觀特別正,並沒有起鬨喝倒彩的群眾。朱古力不禁感慨,大學生素質就是高。
「從哪兒上樓?」朱古力問棒球帽。

朱古力從小到大都生活在石家莊,是徹頭徹尾的土著;這裏以棉紡織業和霧霾聞名,每每到了冬天,窗外就從高清褪成流暢畫質;人們捂著口罩,只露出一雙忙碌或者茫然的眼睛,乘坐的各式交通工具匯聚車流,緩緩流淌,又在某個路口壅塞。這裏尚未修建地鐵,公交車總是人滿為患,朱古力跟其他嗷嗷待哺的乘客散落在站牌前,車一入港,低頭看手機的人們紛紛進入戰鬥模式,微微弓著的身體突然上緊發條,彈射而出;有經驗的人都不擠前門,而是盯著落客的後門,進去之後,把錢或者公交卡通過前排乘客傳導。公交車完成新一輪的吞吐,打個飽嗝,重新上路。夏天就好多了,可以騎電動車,在人行道上風馳電掣。
「大學生啊?」
從中年男人的措辭,朱古力看得出來他也是一枚球迷,潘帕斯雄鷹這樣的表述一般偽球迷可不掌握。朱古力很討厭他的言論,但這戳中了朱古力的心。阿根廷作為上屆世界盃亞軍,這屆小組賽出線岌岌可危,是朱古力萬萬沒想到的;他一直想的是,阿根廷在梅西的帶領下奪冠。除了希望能跟陳雪兩廂情願,他從來沒有這麼憧憬過一件事情的發生。不過,世界盃向來有上屆冠軍在次屆小組不出線的魔咒,14年世界盃冠軍德國今年的處境就有些危險,首輪爆冷被墨西哥擊敗,次輪也是憑藉克羅斯讀秒絕殺才爭取到晉級的主動權。最後一輪打韓國,日耳曼戰車拋錨的可能性應該不大。看得出來,那個中年男人是德國鐵杆,某一瞬間,朱古力設想自己也是德國球迷就好了。
「這就是我真名,不信給你看身份證。」
「兄弟,這場支持哪個隊啊?」朱古力一手拿著啤酒,一手拿著玻璃杯坐在中年男人對面。
兩人很快喝完兩瓶啤酒,朱古力還要繼續,棒球帽謝絕了:「一會還得幫老闆娘收拾呢。」
「我其實很羡慕你們這樣的人格,無畏無懼,勇往直前。」
「只剩下羊肉串和脆骨了。」
「你這不是挺能說的嗎,平時看你那麼木訥。」
「報警吧。」
他幾次偷偷潛望女孩,她的輪廓比肉串更讓人嘴饞,這或許就是秀色可餐。女孩的出現讓他眼前一亮。那一刻,朱古力對愛情武斷地下了一個定論:愛情讓人盲目,愛情也讓人明目。
棒球帽隨即被女孩喚走,招呼一桌剛剛落座的客人。此時,朱古力早已知道女孩的名字叫陳雪。陳雪手腕上綁著一條毛巾,不時擦拭從額頭滲出的汗水,火光照耀,她不顯油膩,反而晶瑩剔透,像剛剛剝了皮的荔枝。
「畢業就老了。」
阿根廷奪冠,就去表白——這個假設一旦落成,朱古力獲得釋然,就像找到一個靠山。他望著女孩背影,眼神充滿篤定的嚮https://read.99csw.com往:阿根廷一定能贏。那個叫梅西的男人從來不曾讓他失望,他會捧起大力神杯,而他會抱得美人歸。以上,發生於朱古力見到女孩的第五天。
棒球帽微微抬頭,皺著眼眉,「沒注意過。但是他看上去蠻眼熟的。」
城市已經睡著了,路面上偶爾經過的渣土車轟隆轟隆,就像城市的鼾聲。過去這幾年,是石家莊發展最快的幾年,看看那些爭相鬥艷的綜合體吧,看看那些著名房企的大盤吧,再看看房價;呼,朱古力嘆了口氣。他家就在二環邊上,拆遷的傳聞兩年前就不絕於耳,他不用買房,他也買不起房。城市已經睡著了,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我們好歹也是一起看過幾場比賽的球友,你聽我一句。」
「戈洛溫。他在揭幕戰對沙烏地阿拉伯一戰成名,火得一塌糊塗,所以不能再說溫了。」中年男人的反應就像朱古力講了一個十分低幼的冷笑話。朱古力識趣地拿著酒杯回到自己剛才的座位。他伸出手,招呼戴棒球帽的年輕服務員,用目光覷了覷中年男人,問道:「那人以前來過嗎?」
「吃什麼?」女孩又問了一遍,語氣頗有些不耐煩,不像對待顧客,反像打發乞丐。
「你也聽過這首歌啊?」
「大一;兼職賺點零花錢。」
「今晚月色真美。」
新的一年來臨之前,朱古力莫名興奮起來,冥冥之中覺得人生會在今年有所改觀,六月過半,他才意識到,今年對他來說唯一特殊的事件只是世界盃而已;這又不是他一個人的世界盃,有什麼好激動呢?今年註定跟人生之中任何一年一樣悄悄開始默默結束,沒什麼值得紀念的,甚至沒什麼可以祭奠的;過去了就過去了,像漫山遍野里一歲一枯榮的草。
「都他媽這種時候了你還用昵稱?」
「馬馬虎虎。」
「啊?」
「好,我帶你去。」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啊。」朱古力一語雙光了阿根廷和德國的世界盃之旅。中年男人沒有搭腔,他神情緊張,兀自坐下,盯著大屏幕,彷彿朱古力和陳雪是跟桌子板凳似的存在。朱古力腦海里驀地出現《大話西遊》結尾那一幕,孫悟空侵入夕陽武士的身軀,對紫霞仙子的轉世強行表白。他自然而然代入孫悟空,讓陳雪出演紫霞,他也需要一個外力推他一把;而那個緊張兮兮的中年男人,朱古力覺得他好像一條狗。
朱古力就是帶著這樣的覺悟開始他的二十六歲,然後他就遇見燒烤女孩,毫不猶豫推翻了自己的人設,像凍土在春風的吹拂下化開,他在女孩面前化開了。朱古力迅速樹立了之前所有的劇情都是為此刻做鋪墊的方針,甚至把父母的結合也計算在內。他從來沒有這麼想要跟一個女孩製造人生的交集,然而他卻開不了口讓她知道,就是那麼簡單幾句,他辦不到。
凌晨兩點,那桌畢業生作為最後一桌客人散了。E組最後一輪的小組賽剛剛打響,接下來就看五星巴西能否順利過關了。
「你剛才說『那個』——」
「救人啊。」
烤串和足球這兩樣朱古力都熱衷的事物糅合在一起,構成一種妙不可言的宿命感,慫恿他成為這裏的常客。那些日子,他一下班便奔赴燒烤攤,點十個串兒,五個雞胗,五個魚豆腐,一盤韭菜或金針菇,兩個饅頭片,最重要的,兩瓶啤酒。光顧幾次之後,他甫一落座,反戴棒球帽的男青年便過來招呼:「老規矩?」他輕輕頷首,彷彿接頭暗號。這種默契讓他上癮,像穿舊的襯衫一樣體己。世界盃期間,燒烤攤通宵營業,但一兩點之後,顧客差不多都偃旗息鼓,只有兩三桌堅守,剩下的才是真正的球迷;朱古力是雷打不動的之一。朱古力總是一邊看球,一邊假裝不經意回望,過濾出女孩的身影,貪婪地用目光吮吸。
最近村裡剛換屆,新的領導班子上任,關於拆遷的消息越傳越盛,人們說得有板有眼,連小區名字都杜撰出好幾個。朱古力覺得拆遷的傳聞跟球員轉會一樣,可以當真,不用認真。五大聯賽一結束,各種各樣的轉會新聞就鋪天蓋地,上錯樹的情況比比皆是,只有等到官宣才穩。他之前非常渴望拆遷,這樣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房子問題,但現在又叢生出許多不舍。熟悉的事物被夷平,再也不復存在,人們會很快忘記,就像它從未存在。時間會擺平一切。
「俄羅斯有戈洛火啊。」朱古力開了一個玩笑。
頭一天晚上,朱古力在燒烤店看球時也沒有看見每天必來的中年男人,他經常盤踞的位置被一桌畢業生霸佔。昨晚阿根廷和奈及利亞的比賽讓他血脈賁張,梅西首開紀錄,被扳平,最後依靠羅霍絕殺。朱古力沒忍住哭了出來;陳雪說他,看個球還能看哭?朱古力沒辦法讓陳雪感同身受,就像他同樣不理解一些女孩看狗血電視劇也能梨花帶雨一樣。他很想看到那個中年九-九-藏-書男人,告訴他阿根廷還有戲。反倒是剛剛結束的F組最後一輪爆出本屆世界盃最大冷門,德國零比二負于韓國,小組墊底遭遇淘汰,世界盃的魔咒再次應驗;看來德意志戰車也無法抑制歷史的悲劇啊。
朱古力以為發生今天這樣的事,女孩就不營業了,沒想到她收拾乾淨,又打起精神,只是給工傷的棒球帽放了假。棒球帽並沒有走,擔心那些人回來報復,和朱古力同桌而坐。
比賽開始,兩個人的話題回歸足球,聊得非常投機。比賽節奏很快,阿根廷開場三分鐘便由梅西取得領先,但是他們倆的慶祝還沒完成,穆薩就為奈及利亞扳回一球。之後節奏放緩,雙方你來我往,互有攻防。棒球帽不僅看球,隔三差五還要跟同學們一起踢球。他問朱古力平時踢球嗎?朱古力搖搖頭。在石家莊,除了公務員,很少有企業雙休,他就職的公司在這種事情上從不例外。一個禮拜,吭哧吭哧上六天班,一天的休息日有一半消耗在床上,剩下半天他有時去看個電影,有時就在家裡讀上個月拆封的新書;新書都變成了舊文,他還沒摸清故事主線;書名是《我是貓》,他買這本書多少有點文藝青年情結,他看到許多在北京上海的網友都喜歡吸貓,也想養貓,被他父母制止,在他的家鄉,貓只吸老鼠,於是就買了這本書作為替代。過去兩年,他還會去相親,現在他看開了,一切順其自然。

「年輕真好。」
燒烤店位於五七路;現在改了,不叫五七路,叫學府路,因為道路兩邊多是大學。朱古力不習慣新的叫法,不習慣也沒有辦法,時間會擺平一切。燒烤店就開在一所大學對面,學校是河北經貿大學,當地人簡稱經貿,是本土一處知名的所在,近乎地標。
「你真勇敢。」朱古力由衷讚歎。
朱古力一直沒能見到「老闆」,心裏便有個扣子,就像看恐怖片一樣,鬼出來那一刻最嚇人,出來之後慢慢就習慣了;然而朱古力一直沒等到他,反而等來幾個流氓。一看他們就不是好貨色,光著膀子,凶神惡煞。朱古力是個膽小之人,遇見麻煩總是遠遠躲開,他可不想被糾纏進去。那群人嘻嘻哈哈坐定,招呼點餐,棒球帽過去殷勤,被他們轟走,點名叫老闆娘。女孩過來之後,他們才你一言我一語地點了肉串、板筋等物,到後面紛紛大聲地說:「烤個鞭。」他們還說了其他下流的話調戲女孩,甚至有人上手,女孩義正詞嚴地讓他們離開。他們得逞似的,大呼小叫。朱古力內心糾結極了,他渴望自己能夠挺身而出,料理這些流氓,如此定能在女孩面前刷一波好感。可是他從不具備這樣的精神屬性和身體素質。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棒球帽搶了先,跟幾個人推推搡搡,但他獨木難支,很快被那群人放倒,輪番用腳踹棒球帽的後背和肚子。女孩上去阻攔,被甩在一邊。朱古力再也按捺不住,衝到烤爐前,抱起一端,向施暴者襲來。人們被他的莽撞衝散,但又不甘心認虧,于不遠處站定,威脅道:「你們等著,我馬上叫人。」
「你可想好了,跳下去就什麼都沒了。」朱古力只能想到這一套陳舊的說辭,這種時刻,他可沒時間去編織押韻且對仗的金句。
下半場剛開始,先前那桌客人一鬨而散,解說的聲音驟然被放大,反襯出夜的安寧。朱古力提醒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綠茵場,那裡有四年一次的盛會,有他最喜歡的運動和球員,可他總忍不住偷偷打量女孩。朱古力吃過許多燒烤,還是第一次見到女性掌廚。女孩拾掇了那一桌狼藉,坐在馬路牙子上,點了一根煙。比賽有些泛善可陳,全場比賽臨近尾聲,阿根廷仍然沒有敲開伊朗嚴防死守的鐵桶陣,朱古力馬上就要放棄,梅西在補時階段轟入一球。他興奮地站起來,揮舞手臂,大喊大叫,引來女孩的注目,他解釋道:「阿根廷打贏了!」女孩回頭白了朱古力一眼:「我要打烊了。」
「你也不大吧?」
「你坐。」陳雪指著一副空桌椅。
「有感而發。」
朱古力跟棒球帽來到陽台。中年男人發現他們,高聲喊道:「不要過來,過來我就跳!」他認出朱古力,補上一句,「你怎麼來了?」
晴天霹靂!
「你也是?」
「我懂!四年前巴西世界盃,我跟你一樣。」朱古力想起那則新聞,平靜說道,「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阿根廷,結果你知道了。我的人生也落入低谷。我比你還慘,我不僅輸光了存款,還欠下一筆外債。你常去那家燒烤店就是我跟我女朋友一起開的。我當時萬念俱灰,但我沒有來天台,我坐在民心河護欄上,心想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但真的一了百了嗎?我死了,我女朋友怎麼辦,我太了解她的性格,她一定九-九-藏-書會替我還債。那一刻,我幡然醒悟,跟她一起好好經營燒烤店。四年過去了,我們還清所有債務,而且,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人生啊,應該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而不是寄托在那些球員身上。他們也沒有必要為你負責,他們根本不知道有你的存在。不要把命運拱手交出,等待他人裁決。」氣氛有所緩解,他聽進去了,「你看,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阿根廷球迷?」暫時沒有新來顧客,反戴棒球帽的小哥坐在朱古力旁邊。
「嗯,救下來了。」
「誰怕誰,我也叫人。」朱古力放下烤爐,拿出手機,「喂,110嗎?」

朱古力回頭髮現女孩站在桌前,此刻只剩他一位顧客。女孩從桌上撿起打火機,打了幾下沒有成功,許是剛才棒球帽起啤酒蓋時造成的惡劣後果。朱古力很想從兜里掏出打火機,給女孩點煙,如果兩米之外擺放著一隻攝像機,定會把這一幕拍成唯美的鏡頭。可是他從不抽煙,他痛恨自己沒有趁早養成這個壞毛病。女孩走到爐前,拿一次性筷子夾起一塊木炭,點燃香煙。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裊裊白煙;白煙升高,融化,天空藍得深邃,適合儲藏心事。朱古力很想叩開她的心扉,卻擔心門開之後,從裏面伸出一個男人的腦袋向他示威:哦,我比你先到。
「沒什麼,沒什麼。」他連忙撇清。看來這麼好的女孩不僅出現在小說和新聞里,也會闖入他的生活。
他二十六歲了,尚未結婚,在他生活的農村,二十六歲已經是個大逆不道的年齡。過去兩年,他積極配合比他更熱衷於他的婚姻的長輩們參与了數十次相親,大部分無疾而終,只勾搭上少數幾個;前一個相親對象在吃過兩頓飯之後漸漸失了聯絡。人跟人的溝通真的很奇怪,可以突然親密,也能瞬間陌路:他們明明交談甚歡,好幾次互道了晚安,女孩還揪著他不放,拋出一個新的話題,但朱古力不能展開,一展開就到了半夜,只好淺嘗輒止,敷衍了事。也許女孩覺得他冷漠了自己吧,對於他的留言,回復不再及時,有時甚至沒有回復。開始朱古力非常在意,以為女孩在忙,沒看手機,一旦讀到定會互動。他魔怔似的去刷女孩的朋友圈,看到她遲遲沒有更新,以為驗證了他的猜想,後來才發現,女孩早已將他屏蔽。
當然,這些心理活動不能外露,他早過了向陌生人兜售心事、販賣可憐的年紀。他只是搖搖頭:「太累,沒空。」朱古力請棒球帽喝啤酒,一時卻找不到起子,棒球帽過去跟女孩說了兩句話,回來時手裡多了一支打火機,是那種一塊錢一支,再普通和便宜不過的貨色。棒球帽攥住瓶蓋,用打火機做槓桿,起開兩瓶啤酒。
「受多少苦我也能挨。」
「你打聽這些幹什麼?」棒球帽問他。
「說重點。」
對方聽見報警,作鳥獸散。
「哎,我可沒你說的那麼偉大,我只是看不過陳雪被人欺負,她太可憐了。」
「誰?」中年男人顯然沒有get到他的梗,他有些失望。
「實力相當嗎?烏拉圭可是有蘇亞雷斯和卡瓦尼啊,俄羅斯有誰?再說了,主場優勢能對比賽結果起多大的作用?我對此一點也不樂觀。啊,謝謝,我不喝酒。」
「那就二十個串兒,一瓶啤酒。」
「不如說暴脾氣吧。」
炭火鮮紅,羊肉被烤炙得滋滋冒泡,油滴落火中,引起共鳴。沒有抽油煙設備,僅有一隻大功率落地扇反吹,向街道排放孜然味的白霧。肉串焦裂,握著竹籤的雙手卻細膩白|嫩;順著十指逆流而上,可覓得兩隻纖細的小臂,肱二頭肌沒有一點隆起的自覺,一把羊肉串在她手中顯得沉甸甸的;光潔的肩頭,削弱的肩膀;墨綠色背心包裹著她的上半身,牛仔短褲剛剛齊膝,一雙飛躍小白鞋落落大方;終日跟木炭打交道的緣故,小白鞋唱了部分的黑臉。
有時候,出於一種無可名狀的報復心理,他覺得單身也挺好的,為什麼非要結婚?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多擁擠啊,今天你有了心事,明天她帶了情緒,另外無辜的一方也要被牽連;不如一個人自在,有球看就夠了。每年都有五大聯賽和歐冠,五大聯賽五月到八月份休養生息,還有中超暫時續命。基本上每周都有比賽,只要把人生割裂成星期的單位來過,就不會給空虛趁虛而入的空間。
畢業生喝了不少酒,情緒亢奮,最後站起來,肩膀絞在一起,就像足球比賽前隊員們互相鼓勵一樣圍成一圈,唱羅大佑的歌,《戀曲1990》,很念舊的樣子。大概是他們發現,能夠合唱的曲目只有耳熟能詳的老歌;老歌歷久彌新,新鮮的音樂反而沒什麼生命力。棒球帽今晚也沒有來,朱古力自告奮勇幫陳雪打下手,點菜、上啤酒、收拾垃圾。陳雪默許了他的積極,她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那天晚九*九*藏*書上,棒球帽把陳雪的感情史娓娓道來。陳雪有男朋友,這家店就是她男友張羅開的。他們已經訂婚,不想世界盃到來,她男朋友賭球輸了,不僅輸光家底,還欠下不少外債。陳雪一直被蒙在鼓裡,等她知道之後,她的男友已經跳進民心河,成為一具等待被打撈的屍體。按說尚未結婚,這些債務關係也輪不到陳雪去扛,但她認命了,獨自打理這家店,替男友還債。別說故事老套,只是你沒遇到,現實生活中哪兒有那麼多新穎的家庭倫理劇,我們不都頂著平凡的幌子嗎?朱古力一邊心痛,一邊竊喜。他知道自己這麼想很不道德,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這真是一個好機會。
他早該想到,她那樣動人的女人怎麼會落單呢,一定有一個形象氣質俱佳的老闆把她包裝成了老闆娘。不,不對,如果那個老闆真的存在,為什麼讓她衝鋒陷陣?不應該是老闆承包油膩的工作,讓她統籌財務嗎?朱古力不能一一向棒球帽求證,但他的失落溢於言表,梅西在上半場結束前的自由球直接破門也不能讓他快樂起來,下半場剛開始穆薩再度扳平比分他也沒有什麼起伏。他甚至不知道棒球帽何時離開。全場比賽結束,阿根廷憑藉左後衛羅霍的進球,艱難地戰勝奈及利亞,小組順利出線。
「哦,那個,你看夏目漱石嗎?」
「多久以前?」
「我看夏目漱石了。」陳雪開口了。
「至少你還活著啊,活著就有希望。」
「別跟我套近乎,我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
阿根廷奪冠,就去表白——他再次把希望寄托在球隊身上。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賭博,而且以整個人生在下注。潘帕斯雄鷹啊,展翅翱翔吧,高歌猛進吧。
「已經都沒了。」
經過幾次交流,朱古力知道中年男人賭球,按照當下流行的叫法,他是一條賭球狗。朱古力很討厭那類人,認為他們玷污了自己的愛好,但那類人很多,這屆世界盃尤其多,就連他們村平時少有聯繫的小學同學也向他諮詢如何下注。朱古力跟他說,打到決賽圈,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強隊和弱旅,一切皆有可能。同學一臉無辜,這不剛小組賽嗎?朱古力一臉無奈。朱古力還看到一則新聞,深圳一位男子,世界盃期間想賺點錢,結果被第一輪的冷門給榨乾了,之後取走妻子支付寶全部存款並且透支她的信用卡,再次下注,再次輸光,便想跳水庫輕生。妻子報案后,跟民警敘述了起因和經過,民警對男子說了一句:「都怪本澤馬。」輕生男子被這個足球梗打動,氣氛得到緩解,最終獲救。朱古力看新聞時,側重點落在妻子身上,為什麼這麼好的女人都出現在小說或者新聞里啊?
「你根本不懂。你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失去了什麼!」朱古力想慢慢靠近,再次被警告,「你別過來!」
「警察來了只能給他收屍了,我上去試試。」
近日城管對街邊燒烤嚴打,那種原始的條形烤爐禁止使用,取而代之的是自帶排煙裝置的電子烤爐。朱古力覺得,被電量烘熟的羊肉沒有炭火烤出的滋味更地道,可環境必須得愛護,或者說,現實必須得接受,這沒什麼爭議。昂首眺望遠方,但低頭才能走得更遠。
「我覺得兩隊實力相當,但俄羅斯是東道主,有著巨大的主場優勢,這會給他們帶來晉級的好運,說不定還能創造歷史。」足球大概是朱古力唯一能夠侃侃而談的資本和領域。朱古力給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啤酒,酒沫溢出來,他趕緊低頭抽了一口,他剛剛樹立起來的專業談吐被這些白色泡沫浸透,露出狼狽本色。這也符合他一貫的作風,每當他暗自發誓想要努力做好什麼,一定會搞砸。
「我就說在哪兒見過他,原來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棒球帽後知後覺道。
朱古力觀察發現,大部分顧客跟以往一樣,酒肉才是聚會主題,看球不過是附贈。只有一個顧客,每天準時出現,八點、十一點、凌晨一點三場小組賽都結束,他才依依不捨離開。朱古力悄悄留意這個同好:他看上去五十歲左右,兩鬢有些斑白,樸素的黑框眼鏡,白色半截袖襯衫,大夏天也套一條長褲,旅遊鞋或者皮鞋裹得嚴嚴實實;不像朱古力,下班之後總是趿拉一雙人字拖。朱古力發現他有時愁眉不展,有時雲破日出,情緒波動受比分變化顯而易見地反饋在臉上;看得出來,他跟朱古力一樣對足球是真愛。但朱古力還是奇怪,世界盃三十二強,他的主隊是阿根廷,其他國家的比賽,他只希望旁觀精彩的攻防戰,不被勝負牽扯太多情緒。那個中年男人似乎在每一場比賽都站了隊。朱古力猜測,這大概是為了提升觀感,設立支持的球隊,看起比賽就愛憎分明。朱古力平時挺煩這種人,這有點像嫖娼時非得跟性|服|務者建立臨時的感情才能做|愛,不過是自欺欺人。他卻對這個中年男人討厭不起來,甚至請他喝了一瓶啤酒。
朱古力順從九_九_藏_書地坐下,陳雪又去忙活一陣,端來烤好的肉串、雞胗和魚豆腐,之後又開了兩瓶啤酒,沒開餐具,兩個人用瓶對飲。被太陽蒸騰了一天的風終於變涼,路邊綠化帶里有蟋蟀鳴叫,月光皎潔,夜色溫柔。朱古力不斷打著腹稿,計劃說些什麼,剛鼓起勇氣張口,「那個——」那個中年男人卻不合時宜地來了。
老闆娘?
「你下去吧,誰勸我也沒用。」中年男人說。
瀕臨午夜,烏拉圭三比零完勝俄羅斯,那個中年男人手舞足蹈,回頭髮現朱古力正盯著他,也不介意,還比了一個勝利的V字,向朱古力隔空喊話:「我就說烏拉圭能贏吧,你得相信球星的力量。巴薩和巴黎可是五大聯賽數一數二的豪門,可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成為俱樂部的當家球星。」
「又打贏了?」
「想想你的家人。」
「巴薩和巴黎的當家球星不應該是梅西和內馬爾嗎?」朱古力底氣不足地反駁了一句。
奈及利亞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他們的當家球星穆薩不容小覷。朱古力準時等候在屏幕前,為阿根廷祝福。他沒有信仰,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向誰求助,看見女孩在火光和煙霧裡的身影,就把她當成祈禱對象:希望你能保佑我支持的球隊一路過關斬將!朱古力把這句話默念幾遍,雙手虔誠合十又攤開,從佛教跨界到基督。
「梅西今年沒戲。阿根廷上輪被克羅埃西亞灌了三個,奈及利亞則把逼平阿根廷的冰島打穿了,從氣勢上說,潘帕斯雄鷹也鬥不過非洲雄鷹。」中年男人語氣頗為得意,「明天晚上阿根廷對奈及利亞,我買的是平局。歷史的悲劇不會重演。這屆冠軍還是德國。」
「世界盃開幕以前。」

「德國也不穩啊。」
朱古力是偶然發現這個燒烤攤;也不算偶然,而是拜世界盃所賜。他時常騎電動車走這條路,從未注意店鋪的存在,那天晚上,他加班至凌晨,路過燒烤店發現一塊投影幕布,上面正在播放阿根廷對陣伊朗的比賽。朱古力酷愛阿根廷,對這場小組賽垂涎已久,不料老總臨時加派任務,晚上六點下班后又把他摁在辦公室六個小時,晚飯都沒來得及填補。因此,他看到屏幕上的藍白軍團,毫不猶豫把電動車支在路邊,撿了一個方便觀賽的位置落座。已是後半夜,街上行人寥寥,間或一輛渣土車呼嘯而過,震得路面微微顫抖。燒烤攤也只有一席客人,他們顯然不是球迷,沒人關注場上動態,而是為一杯啤酒的多少爭得面紅耳赤。他們吵鬧喧嘩,幾乎聽不清解說。朱古力坐下之後,女孩過來問他吃什麼。他目不轉睛盯著屏幕,思緒粘在足球上,女孩的介入嚇了他一跳。他抬頭看了女孩一眼,後者正居高臨下漠視著他,一點沒有做生意八面玲瓏的熱忱模樣。

「我叫朱古力。」
棒球帽點了點頭,「一個人背兩個人的債。」
「沒事,都是硬傷,我踢球時經常被踢,疼勁過去就沒事了。」棒球帽對朱古力說。
「人救下來了?」
「但足球場上有過不去的坎特。」中年男人說完蹲了下來。朱古力知道,他那一番「以身作則」的說教起作用了。
「我對不起他們,我把房子賣了套現,想要通過世界盃賺點錢,好換一套大的,誰知道全輸光了。房價現在這麼高,我怎麼負擔得起。」
他們並肩走在校園裡,經過尚未熄燈的宿舍樓,還能聽見學生們嬉鬧的聲音,看見窗口飄著五顏六色的T恤,到處都是青春的氣息。走到校門口,他們倆不約而同停下來。朱古力很想告訴陳雪,他們村這次真的要拆遷了,他願意陪她一起還債。他做了幾個深呼吸,過分的緊張讓他霎時激出一身薄汗,如同站在足球場中圈,球場燈照射著他,數萬觀眾注視著他。
「?」
「她是一個人嗎?」朱古力盤桓半天終於問出這個問題;他之前不敢求證,好像不知道答案就還有一種美好的可能,真相大白之後,就會墜入地獄;如同薛定諤的貓。
拜世界盃所賜,燒烤店生意比平時火爆不少。燒烤店配有投影儀,可一邊擼串,一邊觀賽。北京時間比莫斯科時間早五個小時,幾場小組賽都在北京時間八點開踢,這樣的黃金時段只在日韓世界盃時照顧過中國球迷。那一年朱古力十四歲,中國隊有史以來第一次闖入世界盃,理所當然地吸引了他,促使他蛻變成一條足球狗。彼時,還沒有足球狗的稱謂,就像沒有單身狗一樣,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從十四歲一直單身到二十四歲;客觀地說,到二十六歲,最近兩年他曾廣泛相親,並且有過幾次短暫牽手成功又突然破裂的經歷,總體來說,仍是單身。漫長又寂寞的日子里,只有工資和足球給他慰藉;當然,因為工資有限,兌換的慰藉也差強人意。
「沒什麼,今晚月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