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女朋友賽小姐的媽

我女朋友賽小姐的媽

作者:王逅逅
「我媽,」她一皺眉頭,「我媽。」
「買一瓶兩瓶啊?」她轉頭沖我揮揮手。
我的眼睛一黑,差點就沒站穩。
好心得好報
我的未婚妻,扶著門框,顫抖著給她媽媽打電話,她按下免提:「你自己跟李天宇解釋,你跟全國人民解釋!你都幹了什麼!現在我戶口本上是已婚,你說我怎麼辦!」
搵錢依正路
「這世間,有一種愛,不需表白,懂得,便是溫暖!婚姻不是萬能的,該沒就沒;愛情不是萬能的,能有就有。阿姨不怕你們不愛,不怕你們離婚,只願當那一天來臨時,你們仍能夠是對方堅實的後盾,最佳的合作夥伴!」
一個老北京騎著他的二八自行車,完全不減速地拐過彎來。他身後的衣服被風吹起了一個鼓包。賽小姐笑了起來,和小時候一個樣,她笑得奔放,毫無掩飾,兩排牙齒都赤|裸裸地露出來,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她及腰的長發在風中飛揚。
「什麼?我後天就要去辦簽證了!那我所有資料護照啥的不都在保險柜里嗎!你給我看看咱家那個窗戶旁邊,有沒有,我記得前兩天才看到的……你找找你找找。」
我剛回到家,就接到了賽小姐的電話。
從美國讀書回來之後,賽小姐變成了一個更加愛恨分明的大嗓門中國北方女性。在跟賽阿姨的新男朋友無數次吵架-拉黑-加回-發紅包-吵架-拉黑-拒絕加回之後,她開始隨身帶上一瓶褪黑素。而每次賽阿姨來接她去「吃飯」,「見人」之前,她都要狠吃三顆褪黑素,表示一定要在上車那一瞬間睡著,避免任何談話。下樓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飄飄欲仙搖搖晃晃。
賽小姐抹著眼淚,癱軟地躺在床腳。她一伸雪白的胳膊,往前一指:「你看!我媽乾的!」
「在,在。」
每個周五的晚上,我與賽小姐都會在放學后一起騎車回家,從復興路的拐角,從一個很大的弧形拐彎處上長安街。一輛公共汽車在我們身後停下,呼出一處很濃厚的鼻息聲。
合虎慶新歲
賽阿姨就是這樣。她總做一些讓人完全難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全然不覺得奇怪,還總是慢慢悠悠,面帶微笑。
賽小姐從呼嚕中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褪黑素也止不住她的怒火:「跟你說什麼了!你離婚三次,眼光還這麼差!找的都是什麼人!」
我們在銀行呆了一早上,發現竟然有一筆600塊的款項,兩年都沒有還。
「寶貝兒我回來了!」隨著鑰匙插|進防盜門的一聲響動,賽阿姨拎著一隻小包,婷婷裊裊地走了進來。她看上去就像剛打完玻尿酸一樣散發著中年女富豪的元氣和樂觀,滿面紅光,穿著高跟鞋,走進屋裡。
「不是所有的委屈都能傾訴,想通了也就釋然了。人生的路,悲喜都要走,只有經歷,才能懂得!醉過知酒濃,愛過知情深……生意投錢了,賠了,才知自己有多失策!好在賠了只是錢財,歷練的是自己的閱歷,摸摸自己的心口,傲骨還在……」
「媽媽叫了賣保險箱那裡開鎖的師傅過來。很快給你搞定。」
賽阿姨便微笑起來,她仍然理著平頭,這平頭的顏色倒是變了無數次。她微笑起來的時候,一直像一尊放著彩色光芒的彌勒佛。
「請進請進,」我爸爸去開門,我媽媽在後面跟著。
喜氣盈盈……
「久違的歌聲,久違的笑容,久違熟悉的一草一木……這裏曾經留下的多少歡聲笑語,今天我來到了了我女兒賽小姐的婚禮,一切還是這麼美,哦,這麼美好!」
第二天,在女兒的敦促下,賽阿姨去辦了她家丟了20次的戶口本。
「你是不是有神經病啊!」賽小姐聲嘶力竭地喊,「你幹嘛拿個斧頭過來,嚇死人啊!」
好走快兩步
我們的婚事被提上日程的時候,我爸媽當然對於她的家庭狀況有意見。這個討論持續了好幾個月。賽阿姨感受到了這種踟躕。她十分麻利地賣了鄭州的房子,在東三環置辦了一套兩室一廳。她把房產證開車送到我家,氣喘吁吁地敲門。
「哎呀,我那個,忙https://read.99csw•com!我先走了!」賽阿姨把房產證往我懷裡一塞,一揮手,晃悠著小手提包,很快就消失在了過道里。
「阿姨之所以之前貸款沒告訴她,還不都是因為怕她擔心。她一個人在國外,我也不想煩她,說家裡沒錢了。但是阿姨就是想告訴你,還有你爸爸媽媽,我們家呢,我雖然沒什麼文化,但是你們在北京的生活,阿姨肯定還是支持的起的。房子車子以後孩子上學,這錢阿姨都掙得來。你們就好好過日子,你好好寫劇本,別讓她老著急上火……」
「要我陪你回去嗎?」我問。
然後打開她的男士長錢包,從中抽出兩百塊錢,塞到我的褲子口袋裡。塞完了還要拍上兩拍,生怕掉出來似的。
「誰花的!誰花的!」賽小姐在櫃檯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誰在大中電器買了個電冰箱!誰拿我的信用卡在大中電器買了個電冰箱!我媽!一定是我媽!」
「肯定能找到的。你別急,別急。」我安慰她。
她氣鼓鼓地騎車走了。就剩我一個人在路邊,拿著她喝過的礦泉水瓶。礦泉水瓶的口上還沾有她的口水。
「啊,喜慶的,」司儀趕快示意助手,「放個宋祖英,放個《好日子》!」
接下來,她將手放在一個八十歲舅爺的肩膀上,堅定地望著這個陌生人。
我愣了一下。
賽阿姨從來沒聽起來這麼落寞。她聽上去很瘦。是的,她以前永遠都是一種「胖」的感覺,財大氣粗,圓鼓鼓的身材,喜氣滿滿的臉龐。然而這一次,她的聲音都削瘦了。
而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做什麼的。
「保險柜鑰匙?我沒見到啊,我跟李天宇在一起呢。」
塞小姐一把把電話塞到我懷裡。我接過電話,那邊傳來有些嘶啞的聲音:「天宇啊。阿姨雖然現在公司在打官司,之前離婚離掉了幾套房產,但是阿姨都會掙回來的。你們倆不要擔心。」
「我!從十幾歲開始背井離鄉,創業成家,拉扯女兒長大,說到這裏,我自己都要落一份淚水!媽媽不忍看到,父親拉著女兒的手,把自己心愛的女兒交付給另一個男人的場景。但是今天,媽媽感到幸福,感到驕傲!紅塵有你,思念有你!」
「哎呀媽媽這不是想著幫你嘛。」賽阿姨笑嘻嘻地說,「你過兩天要簽證,不能耽誤你啊。」
她大概有五個手機。
賽阿姨一邊開車,一邊露出她標誌性的彌勒佛微笑:「媽媽這個要是,也是『賽氏騙局』。」
隨著賽小姐與她媽媽的愛恨交織,我倆的關係也越來越親密。大概一年後,我們就在呼家樓附近租了房子,搬到了一起。
「阿姨我明白。」
走上復興路之後就上了長安街,左邊是中央電視台的老台,我在小的時候經常跟爸爸媽媽去那裡。然而現在已經基本上都搬到了東邊,而90年代中央電視台分給台里員工的小區,如今已經破敗不堪,樓下也沒有保衛,住滿了外來人口。中央電視台和新華社原來分房子分到那裡的老知識分子,有的時候牽著自己的大狗在樓下轉悠。
「既然相遇了,就要相互珍惜,沒有無緣無故的緣份。一直相信,這世界上,有一種相遇,不是在路上,而是在心裏!有一種感情,不是朝夕廝守,卻是心有靈犀!有一種語言,字字心聲。一聲思念,無關距離卻是心心相印……」
我忽然想起幾年前賽阿姨在家裡找戶口本時跟我說過的話:「戶口本嘛,沒人看,我都是要用的時候去辦一個,就20塊,特別快,信息隨便寫一下的,就行。」
「我媽!說東西放在外面不安全,一定要讓我把所有護照啥的都放到保險柜了,你看這下好了。」她掛了電話,帶著哭腔地說。
我那在西城區長大,在央視做了幾十年節目編導的爸媽,雖然看著我和賽小姐長大,卻從來沒看上過賽阿姨。在家長會上賽阿姨求班主任給她女兒調座位,在私下裡請吃飯,塞紅包,他們都一直看在眼裡。在他們和他們的朋友眼中,賽阿姨永遠都不是一個北京人,甚至都不是一個城裡人。她可以有這裏的房子,有這裏的戶口,但是她的錢,買不來很多東西。
她哭了,就在路邊,這下是真哭了。但我已經很習慣這樣的事九_九_藏_書情了。她從小到大,只要涉及她媽的,她都得被氣哭。
大熱天的,我們倆跑了趟派出所,民警狐疑地翻著戶口本:「這怎麼還能寫錯啊,你去民政局,開個單身證明,要不就開個離婚證明……反正你得證明你不是已婚。」
從小學開始,我就一直很盼著見到賽小姐的媽媽。
賽阿姨忽然將手臂直直舉起,像是在敬一個納粹軍禮。
「叔叔讓你做的那個什麼項目,我跟你說過多少遍別做,那就是一個旁氏騙局!」
「你一個當媽的,你還不明白嗎。」他轉向我媽,慢慢說,「我覺得,我們也是看著她女兒長大的。天宇喜歡,他就自己做決定吧。」
「哎呀,那媽媽也沒你這麼好福氣,跟天宇青梅竹馬嘛……」
高考完了的夏天,賽小姐要準備出國,而我說服了爸媽,報了傳媒大學的英語播音專業。那個夏天,我們大多時候都粘在一起,在賽小姐媽媽一個月回一次的公寓里。
得到睇起你
「啊呀她這是幹什麼啊!」我媽一皺眉頭,「這一套房,可要大概一千萬啊。這什麼意思啊,一千萬就能買我們家兒子嗎?」
賽阿姨則越說越激動,越說越高亢。她舉起了麥克風,走下了舞台,走進了賓客大眾。
「那你不耽誤我是這麼不耽誤嗎!把我東西都鎖保險柜里,又把保險柜鑰匙搞丟了!」
「我告訴你,就我媽這樣,肯定找不到……你看,又打電話來了!」
啊,我踩著踏板,看著她。我就喜歡她這樣。
賽小姐畢業回國以後的每一天幾乎都在幫賽阿姨收拾爛攤子。那會兒賽阿姨在打一個官司,公司沒有了進賬,有大把的時間來彌補小時候她沒陪女兒的時光。而我則利用了跟她家庭的親密關係,殷勤地陪她去弄各種瑣碎的事情。比如幫賽阿姨貸款。
我想支開話題:「阿姨,您這車怎麼沒有後視鏡啊?這是什麼新技術嗎?」
她是那種對生活愛得很重的人。有些女孩對生活淺嘗輒止,有些浮在半空,大部分將自己藏在消費社會的彩妝和包包中渾渾噩噩。然而賽小姐非黑即白,總是有一口咬定的觀點和跨越性別的幽默。她可以是我的哥們,但從高中起,她也成為了我的性幻想對象。
「一個男人真的愛上你時,你會發現,多了一個爸爸,男人假的愛上你時,你會發現,多了一個兒子。阿門!」
賽阿姨於是在鄭州複製了她在安陽的生意,火鍋店開起來了,叫賽金花火鍋城。
她用手捂住心口的佛珠:「萬物皆有靈,世人皆有情。有些事,看似吃了虧,受了屈,其實無形中是給自己添福報呢!那些欺人者、每做一件虧心事、則消一次自己的福報。好人好報,惡有惡報。這是人類社會永不變鐵定的規則!」
「我買一瓶啦,」她說,「你也是大概沒有乙肝什麼的。」
據賽小姐說,她媽在16歲的時候遇上了她爸,一見鍾情,直接輟了學,懷了孕,要去部隊里找她爸。她姥姥姥爺把她關在屋子裡,而她半夜跑了出來,懷著賽小姐,跳了一堵三米的牆,紅拂夜奔,去找她爸。之後賽阿姨與姥姥姥爺必然決裂了,只是在孫女出生以後,姥姥姥爺才不得已接受女兒做的荒唐事。
財神話 財神話
「媽?怎麼了?」
他走回了書房,當晚一句話都沒有說。
賽小姐的眼睛像銅鈴一樣睜大了:「已婚?我不可能已婚啊。」
賽阿姨雖然連高中都沒有讀完,卻在做生意上天賦異稟,最開始的時候在河南安陽開過網吧和火鍋店,掙到了第一筆金后,便要南下去鄭州。這個時候賽叔叔說不想走,然而愛情也留不住賽阿姨的商業擴張,他們和平地離了婚,她毫不猶豫地把網吧和火鍋店全都給了前夫。
我慌張騎了車,去四環外她媽媽的家,一進門,便看見一地狼藉:衣服,文件,鞋,發卡,還有百元鈔票。有一束玫瑰,還新鮮著,放在個臉盆里,臉盆里滿著水。
「沒事,」她說,「我自己弄。」
「李天宇,你在家嗎?」她的聲音絕望地撲上來。
「來什麼人,你的QQ網友嗎?你們要見面能不能出去見啊!我還住這兒呢!還有誰給你的那個玫瑰花,你能別拿我九*九*藏*書洗腳盆裝嗎!」
「除了她,還有誰會幹這種事?拿斧頭砍保險箱!除了她,還有哪個神經病!」她叫了起來,揮舞著雙臂。我想象著在這間放著南美酸枝實木衣櫃,寮國大紅酸枝明清雕花大床,和非洲酸枝木沙發太師椅的卧室里,賽阿姨舉起剛從菜市場買來的斧頭,蝴蝶臂上的肉四處亂晃,像伐木工人一樣劈向可憐的保險柜。
我避過滿地的狼藉往主卧走去,只見卧室的地上,書本,化妝品,外賣餐盒,濕毛巾堆成一團,像是剛被洗劫過一樣。在房間中央,橫著一隻錚亮的斧子。
「這個貸款的事情呢,你先不要跟你爸爸媽媽說,」最後,賽阿姨輕輕地說,「阿姨,這是拜託你了。」
那會兒我覺得,如果要和一個完全不給你任何壓力的人在一起,其實是一件還挺少見的事情。就我坐在窗戶旁邊寫劇本,聽著David Bowie,然後她在我旁邊的沙發上,穿著我的T恤,在炎熱的天氣里撩起衣服,露出小腹,一條腿疊在另一條上仰卧著。我一點壓力都沒有,我不覺得我需要改變我現在所做的某一件事情,也不覺得我下一秒要趕著去做另外一件事情。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節奏去幹事兒。除去天性之外,我對她沒有任何要求,也不想佔有她。我們的關係是最舒服的羽毛床墊。我並不需要她去改變,也不用忍受獨自霸佔所帶來的負面情緒。
我看著台上站在阿姨身後我的父母,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司儀見狀,忙跑下舞台,試圖安撫賽阿姨,讓她回到舞台上。然而她完全不為所動,端起身旁一桌的酒杯,高舉起來:「過去的就讓它永遠過去吧,所有的不愉快,隨著撕碎的日曆,任風飄落,一切重新再來,滿滿的正能量,給自己滿滿的擁抱和點贊,對所有有緣的朋友,送上我滿滿的祝福,祝所有親友好朋在這大喜的日子里,闔家歡樂!幸福安康!上帝,在看著你們!」
雖然暫時領不了證,我們還是打算先把婚禮辦了。在我們的婚禮上,賽阿姨穿著一身大紅色旗袍,戴著一串佛珠,哭得淚如雨下。當司儀邀請她發言的時候,她抖抖縮縮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成四份的A4紙來,拿過話筒,帶著濃重的鼻音發表了講話:
「我的信用分怎麼這麼低啊,」她在櫃檯嘟噥,「我四年沒用身份證,也沒用銀行卡,怎麼會這麼低。」
「我要回家搞這個事兒,」她一抹眼淚,說,「我媽自己不行,她就是個弱智小孩,每天給我添麻煩。」
然而,我們那天終究是沒辦成結婚證,民政局罵了我們一頓,最後還是同意去查查檔案。我倆灰溜溜地騎車回家,在傍晚的長安街上,有送外賣的小哥騎著電動車在逆行,有外地牌照的車開在自行車道上。他們一定是完全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他們已經被攝像頭拍了下來。天橋上有好幾對情侶在聊天,都是男的從後面環著女人的腰肢,然後女的的手放在欄杆上,眼睛亮亮地看著遠方。
而我以前卻一直不覺得賽阿姨是在乎的。直到這次對話,我才發現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我轉頭看向我的新婚妻子,本以為她又會捂著胸口,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背過氣去。然而她將臉埋在了戴著戒指的手掌之中,哭了。
「最近家裡經常來人,媽媽這就是怕你的東西被人看到……」
「我真的以後不能跟她說話,會死得早。我真的被我媽氣死了,我死了就好了。」賽小姐攤回後座上,捂著胸口說。
「媽媽是好心,」賽阿姨用濃重的河南口音在電話里說,「你讓天宇接個電話。」
一般的阿姨,在給完錢之後都要語重心長地說上兩句話:天宇啊,你要好好學習哦,也要督促我家孩子好好學習,不要出去打遊戲什麼的,要互相督促。
而之後的四年裡,每一個夏天,我們大概都度過一段這樣的時光。我們從來沒有正式地說過在一起這件事情,然而她一回國,我們就非常自然地開始交往了。賽阿姨看到我們在一起,滿意得不行,每次見到我還要多打100塊錢。然而我的父母卻對我們的關係全當作不知情。我也知道,他們從小學家長會開始,就不想跟賽阿姨扯上任何關係。
我忙探過身去,抱住她https://read.99csw.com:「別急別急,怎麼了。」
賽小姐接過戶口本,忽地一下,將手放在心上:「李天宇……李天宇……」
我們關上門,打開房產證,上面赫然寫著的是我的名字。
「大夏天的,進來喝茶啊,」我爸媽忙說,「別在外面站著了。」
我爸拿著房產證,則沉吟了半晌。
那會兒我是班上最受歡迎的男孩子,四年級就將近170cm,看上去像是個初中生。女生都喜歡跟我中午搭夥去食堂吃飯,然而只有賽小姐對我愛搭不理。她對他人的熱心腸和對我的高冷形成了鮮明對比,於是我在一天下午天色昏暗的自習課上,以一個米老鼠別針與賽小姐的同桌換了座位,坐到了她的身邊去。
司儀在旁邊有點慌,這確實是他沒料到的一個演說。他趕忙示意助手,小聲說:「放一個班得瑞!」
有人在立交橋下面跳舞,於是立交橋底下形成了一個于來來去去的車流聲交融的奏鳴曲,打著彎兒往人的耳朵里鑽。
在我們這個年齡的時候,賽阿姨已經結了兩次婚,有了一個上小學的女兒和一大攤子生意。那會兒她就剃了平頭,開始讀金剛經和收集玉石瑪瑙珊瑚。賽阿姨來北京的那會兒這個城市還沒有霧霾,從她家可以清楚地看見西山。
「喂!你找到了嗎?不是那個黃色的!黃色的不是鑰匙!你要找鑰匙!鑰匙!保險柜的鑰匙!你別翻我那抽屜,鑰匙是你拿著的,怎麼可能到我內衣抽屜里啊……你到底是不是個媽啊!」
「我媽……我媽辦的戶口本,她這全是瞎寫的。全是瞎寫的!」
「不用了不用了,」賽阿姨拿出一個紅色的絲絨袋子,明顯還是特地為房產證準備的,「這房產證拿去,哎呀今天搞了我一天!路還堵。」
「寶貝兒啊,你聽媽媽講,」塞阿姨在那頭慢悠悠地說。背景音樂是90年代的輕音樂,聽得出她在按腳,「塞錢啊,塞錢,好好說說,給錢,沒什麼辦不到的事……」
「天宇啊,你們要結婚的話,阿姨給你們錢,去美國投資買房啊,別去多倫多悉尼,這些地方太飽和了……別買超過300萬人民幣的,如果買公寓,就看回報率,如果買房子,就看地段,還有你們自己以後去不去住。最好是收房租,一定要有穩定資金來源,不要像阿姨一樣現在落得沒錢……對了,你們要結婚的話記得去辦戶口本,阿姨的戶口本找不到了……」
「不要《好日子》,」塞阿姨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微笑,「放《財神到》,財神到,財神到,好心得好報。那首粵語歌。」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那個減肥機構很掙錢的,媽媽搞好了你到時候可以免費來做,不是什麼騙局。」
而我之所以經常盼望能夠見到賽小姐的媽媽,當然不是因為她媽媽貌若天仙,散發著迪奧香水的味道。如若是那樣,我可以去找劉路的媽媽,或者在東直門開買手店的楊天一媽媽。然而這些阿姨固然駐顏有術,婀娜多姿,卻完全不如賽小姐身材臃腫的平頭母親出手闊綽。她每次見到我,都會笑嘻嘻地招招手,哎呀天宇啊,過來過來。
我們當天又打車回了民政局。大媽一皺眉:「什麼單身證明,什麼離婚證明?我這裏沒法開。你沒離婚怎麼開離婚證明?」
「您自己看看,」大媽遞過戶口本,「這不寫著,已婚嘛。」
賽阿姨很牛逼的地方在於,她學歷不高,在小事上糊裡糊塗,幾乎什麼都做不對,然而卻有著非凡的領導才能和商業嗅覺。讓我爸媽都覺得驚訝的是,她竟然給賽小姐搞到了北京戶口,賽進了北京最難進的小學最好的班級。如果這是個巧合,那她還繼續把學習不怎麼樣的賽小姐搞進了一所有名的初中,和更有名的高中。這便讓我爸媽這樣的知識分子忿忿不平,覺得對於我這種年級前三終歸不公平。然而我心中可樂開了花,因為我想跟她一個班。我能天天看到她,就是最高興的事情。
當然,賽阿姨委屈地交代,房子是買給女兒以後當嫁妝的。簽字當然簡單,她有女兒的身份證,去人才市場找了個長得同樣白白凈凈的小姑娘,拉到銀行簽了個字。
第三天,我們倆就拿著戶口本,去了民政局。
「哎呀寶貝兒你別生氣,你不過兩天又回學校住了嘛,媽媽在家九*九*藏*書裡見見朋友……」
然而賽小姐的媽從不這樣,她給我錢了,就像是代替了她所有想說的話,也豁免了我跟她進行跨年齡的尷尬對話。給了錢,她就可以笑一笑,安心低頭看手機了。
「您這個,不能結婚啊。」民政局大媽皺了皺眉頭,「小姑娘,您已婚啊。」
在馬上就要到中華世紀壇的時候,我們停下來買水喝。
關係可以簡單到兩個人只是在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分鐘而已。
背景音樂開始了,興沖沖地放著:
塞阿姨忽然皺起了眉頭:「唉呀給我來點喜慶的音樂!」
「若沒有飛翔的能力,就應該控制住自己的慾望,有些東西看似很誘人,但未必適合你。沒有收拾殘局的能力,就別太放縱你的思緒!你覺得你是一隻狼,小鳥也會讓你身亡……所以人生不能好高騖遠,真正的人生捷徑就是腳踏實地,把人做好、管理自己的感情和心態、收起浮躁、回歸女人本色、靜觀日落而息、笑看風雲變幻、時間是心情沉澱……」
「哦,那是你叔叔,哈哈。你叔叔喝多了,哈哈,發酒瘋。但是我可跟他說好了,按了手印,還寫了保證書,嘿嘿,他以後可不會這樣了。」
「這我們這兒沒法管,」大媽說,「你得去派出所,派出所來弄。」
財神到 財神到
「我媽寫錯了!」她說,「我們這怎麼辦呢?」
「哎呀天宇也在啊,」她笑著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走過斧頭的時候,她連頭都沒低一下。
「旁氏騙局!」賽小姐大吼,「旁氏騙局你都不知道,我真的要被你氣死了。」
賽阿姨環抱雙臂,用帶有口音的普通話說:「天宇啊,國內的房,錢不到位,就別再考慮了。美國的房可以買,多買幾套,最好買個五六套。你申請銀行貸款,貸個最長的時間,這是最好最好最好的理財。能在美國有個十套房,每個月收入兩萬刀,那就啥也不愁了,存美金,存美金啊!」
你有前途
網吧也開起來了,叫凡爾賽網吧,是高端網吧,裏面據說有巴洛克式柱子和絲絨扶手椅。
忽然,她的手機響了。
她的面前是那隻無辜的保險柜,此時已經被砍得坑坑窪窪,像一隻鱗片剝落的怪獸。鎖上面被狠砍了好幾刀,都露出其中的骨骼,皮膚脫落,觸目驚心。
直到後來,我們上了同一所初中,又上了同一所高中。與她相處久了,我才發現她的冷漠是因為她完全不懂得表達她對我的情感,而這一點,跟她媽簡直一模一樣。
我說:「阿姨說的對,說的對!」
她買了一瓶礦泉水,仰起頭喝了一口,然後遞到我的面前。我下意識地看著瓶口,覺得有什麼話要脫口而出了。
他把房產證放在了桌上:「你們結婚了,就去把賽小姐名字給加上。不要錢,很簡單。」
「你能來我家一趟嗎,」她說,「你來看看這兒,你過來看看,我沒這個媽!沒這個媽!」
「好久,好久,好久沒這麼激|情開心啦!親們!」
我們繼續在銀行待了半天,發現賽阿姨的某一任男朋友偷偷買了電冰箱,繼而又發現賽阿姨用女兒的身份貸了一個一百萬的款,在鄭州買了套房。賽小姐捂著心口,抓著髮根,給她媽打電話:「你……你怎麼貸款的?啊?我問你?誰簽字的!」
財神到 財神到
我大學畢業以後,她照樣會做同樣的事,只是錢數慢慢變多,從塞現金變成了微信支付。賽阿姨塞給了我錢,便覺得不用與我噓寒問暖了。張口便問我家有沒有在海外投資房產。我說這些都是我爸打理,他內退之後就每天關注股票房產,我和我媽全不知情。
我跟賽小姐在北京西邊的一所部隊小學里認識,她從河南鄭州轉來,是四年級時我們班唯一一個轉學生。對於轉學生,大家往往充滿了好奇,尤其是她有著這樣一個奇趣的名字。
於是賽阿姨就只能跟我在車上說話。
賽小姐不是我對於我女朋友的尊稱,她的名字就叫賽小姐。是她媽媽給取的。據說是因為賽阿姨年輕時迷戀瓊瑤,而瓊瑤小說里的南方姑娘都是這個小姐,那個小姐。
「這,這你媽乾的?」我問。
我點了點頭:「阿姨我懂。」
賽小姐就在旁邊打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