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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老大

聖誕老大

作者:艾栗斯
只剩我和組長了。我深吸一口氣,趕在組長之前跨出一步,推開倉庫的鐵門。門吱呀開啟的瞬間,一隻甲殼蟲慌慌張張從裏面逃了出來,向光亮處奪路而去。我回頭看了一眼,組長花白的頭頂還在繼續前進,於是咬緊牙關也往失去光線的地方大踏幾步。
「哎,那位看上去有點可怕,又有點可愛的老人認識你嗎?阿渡?」女友有點緊張地抓住我的手臂。
「他是誰啊?阿渡的親人嗎?」
「都已經被切掉了嗎?不是我說你,森。你真的不適合這一行啊,不適合。」高木皺眉扶額,大拇指撐在金絲邊框上,「傷腦筋啊。你也看到了,森的小指都切完了。那可怎麼辦呢?——那只有切我的了。對不對?」
「在道里就是這樣。頭兒說的話一定是對的,收了禮物要雙倍奉還,被打了一定要打回去,闖了禍就把自己的小指切掉。老大說我錯了,那就一定是我錯。」森厚厚的嘴唇煽動著,「我入幫派的時候差不多也是你這個年紀,不知不覺在這一行里做了二十多年了。」。
可能是為此,我看到身邊沒有父母的孩子時總不自覺地多加註意。那對欠下高利貸本該由我們組負責追償的母子,在我這裏卻倒貼錢維持他們的生活。那男孩估計十四、五歲吧,沉默寡言。我快七十了,本還擔心能照顧他們母子到幾時,沒想到高木這隻餓狼私自把爪子伸向這片社區。犯下人命。母子陰陽兩隔。可惡,這絕對不能容忍。
「倉庫角落有個廢棄的後門。我已經幫阿渡開過鎖也看過了,沒人哦。」藍龍眨眨眼睛:「阿渡的實習期結束,是該告別的時候啦。」
「不講道義,還算什麼極道!」
「總之,在東京郊外的那箇舊倉庫里,一對一當面解決這件事吧。你陪著你們老大,我陪著高木老大去就可以了。就算談話無法解決問題,也請努力不動刀,盡量不開槍,否則組織上的高層們也會被捲入進去。兩邊的組長都是明白人,不會真的動火的。」森輕拍我的肩頭,寬慰著。
我的雙腳還站立在地面上,倒下的人是高木。森後退兩步又補了兩槍,高木的身體在地板上小幅震顫了兩下,血從身下汩汩成一灘。森後退是怕沾染到鞋子。
「是!老大!」森在我身邊跪下,臃腫的身形使他動作笨拙。森用跪拜的姿勢面部貼地,同時高舉起雙手。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拇指關節以上短了一截,右手最末端也是禿禿的。做錯了事情就要切小指是黑道的規則,兩隻手的小指都被切掉卻是少見。
真想讓他閉嘴啊,我暗自捏緊拳頭時,笑聲戛然而止。高木把煙頭扔在地上,啐了一口口水,狠狠用腳碾滅煙頭那點亮光:「極道不管用了,現在講得是效益好嗎?效益。」
「極惡非道!竟然當著孩子的面活活打死母親!如果讓這種人矇混過去,就是我們不講道義!」組長一雙青筋暴突的手緊壓在膝蓋上,「寫好了嗎?」
又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沒走兩步他轉頭對我說:「小朋友,請等一下。」
「我不知道。」對於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我不知道的事情有點多。
「告示就是告訴你們,今年沒有糖果了。」
「這樣啊,你想好自己的紋身了嗎?」
然而那天早上冷冷清清,早餐時間過了,才來了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鬍鬚濃密,腰圍粗胖。他一來,就開始在牆上糊起一張紙。
「組長。」我使用敬語,把木屐放回它的另一半身邊。盤腿坐在木屐上方沙發里的,是我們這個黑道小組的頭目,正在吹鬍子瞪眼的信田修。他已年近七十,卻身形高胖、寬額闊臉,帶著一股不服老的怒氣沖沖。銀白的頭髮鳥巢般豎立,白鬍子分作兩邊隨著聲如洪鐘的怒斥顫動,五官里最醒目的要數他的鼻子,鼻頭又大又圓像是聖誕老人。作為黑道老大這真是一處外形上的敗筆,即使他怒吼出「菜刀斷指」、「筷子插耳」這種可怕的話,眼神兇狠得要把人生吞活剝,那隻位於面部中心的圓鼻頭也總能成功拉回被威脅者的視線,在不自覺盯著的同時得到一種奇特的心靈安慰。
我不由想起將我裁員的前公司主管。「現在誰還會說道義這種東西?要的是效益好不好?效益!」一模一樣的效益論,真懷疑這兩人是不是接受過同樣的培訓。

3、信田修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越來越自以為是了。
是鋼製的棒球棒,準確無誤地擊中了森的頭部。巨大的衝擊力讓森像一袋土豆一樣重重倒下。砸起地面塵土四揚的同時,也砸得黑暗中其餘幾個人影驚慌無措到持槍手臂左右掄擺。
轉過身,https://read.99csw.com門外的光照在組長銀白的頭髮與圓圓的鼻頭上。
而如今的極道卻是和我們一樣已到了風燭殘年。講道義的人越來越少,犯了錯不用切小指交錢就行,背叛組織如同跳槽般家常便飯。就連政府的繩索,也開始收緊了。我組下的這些老傢伙們,因為紋身和道上的經歷,沒有養老金,洗手上岸也沒有公司願意收留,甚至連進澡堂、餐廳這樣的地方也會被拒絕。
「切小指,是什麼感覺?」我忍不住詢問。
「往黑暗中跑,往沒人看見的地方跑」就能得以安全,但是選擇了一條路,就再也回不去另外一條。
「好久不見啊,信田修組長。」黑暗深處傳來了高木興緻高昂的聲音。紅色光點螢火蟲般閃爍的,應該是香煙。
我只得踩下油門,向著未知的黑夜中駛去。我們的舊豐田車車輪不安地飛轉,壓過高架橋的柏油路面,掠過道路兩旁的灌木叢,最終在一座廢舊倉庫的門口停了下來。
「殺害母子的事情你也參加了吧,森。」在他轉身的時間里,組長已經撿起搶,對準森。
我畢恭畢敬向他點點頭,彎腰拾起鞋子跟在藍龍身後進了房間。房內坐著站著的黑西裝人有五六個,除了看上去一直保持愉快心情的藍龍,都是些面相凶神惡煞的中老年人。將近50坪(1坪相當於1.6平方米)的大開間里,幾張褪色沙發被隨意擺放,一台飲水機在牆角默默燒水。此外屋子裡再沒有別的傢具或電器,空曠到好像隨時會有人闖進來打上一架,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很擔心屋子裡的人能不能承受——之前看過警察廳的統計數據:「日本老齡化問題已經波及到黑道組織,全國50歲以上的黑道成員超過了40%。」實際看來問題好像還要嚴重些。
「切指啊……」高木組長約在五十多歲的年紀里,保養得當。他身著和服式的浴衣,身型瘦長,兩鬢烏黑,下巴上也沒有贅肉。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他看上去像是那種相當自律的文化精英,不過眼睛下兩個深深的黑眼圈襯托得面色青白。看完書信以後他把那張紙舉高,對光線眯著眼,好像裏面藏有什麼暗號。
「極道?哎?信田修組長,你剛才說的是極道嗎?」高木把一隻手搭在耳邊,向前彎腰假裝在聽,又直起身爆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狂笑。
東京是一座在很多人工作時看不清面孔的城市。
「既然高山老大發話,就應該不會有變了。」森的側臉在燈光廣告牌的變幻下陰晴莫測,「高木老大為我挨的這一指,我未來會以性命回報。」
我只有拉起少年的手往倉庫門邊跑去,在推開倉庫門的瞬間,聽到信田修組長說:「等等。」
「我的紋身是一個墓碑哦,意思是隨時準備為組織犧牲。」森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紋了身就算真正入了行,想要退出的話,只能切小指。」
「喂!老傢伙!別不知好歹!」森慌慌張張,彷彿癲癇病人一樣咆哮著,「信不信我讓人把你打成篩子?」
屋子裡的笑聲和咳嗽聲都停止了。日本的黑道組織是合法註冊的團體,運作起來更像是公司。催賬、賭博、毒品、情|色——各有不同的「業務一條線」。高木是負責賭博和情|色業務組的組長,與信田修組長帶領下專門負責催債的我們原本互不相干。但近年來由於經濟不景氣,賭博和情|色業務也跟著萎縮,壞賬倒是水漲船高,有時候銀行的不良貸款也偷偷委託黑道催帳組追償。兩廂對比之下,高木組按捺不住,開始窺覬我們催賬的業務。如果只是內部爭食也就算了,聽說最近,組長信田修一直關照的一對債務人母子卻在被高木一伙人窮凶極惡的追討中慘遭羞辱。母親被打死,少年帶傷逃跑不知死活。
屋內響起了一陣鬨笑,這種十多人組合成的笑聲像是狼類的群嚎,比信田修組長老人團里的笑聲可怕得多。
這是位於銀座地區一棟中檔寫字樓的電梯。安裝時間顯示在十年前。不過維護得尚可,一早就被擦得鋥亮,照映出一個身著黑色西裝、神情冷淡的男青年——我的裝束看起來跟日本工薪族無異,除了手裡沒有拎著公文包。
父親在外面欠了血債,仇家找上門來。母親緊緊抱住揮刀人的腿,對著十二歲的我這樣喊著。
「事情解決了。」森用輕鬆的口氣說。他終於從黑暗裡走出,「啊!做了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情真是暢快。」還伸了個懶腰,抹了抹頭髮。
還是上班族時候的我,每天早起掙扎都抱怨著「起早貪黑」通勤族是多麼辛苦,進入黑道以後才發現,黑道人士才是真正的「起早貪黑」。
「我還不算完全入行,我還沒有紋read.99csw.com身。」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初夏的天空晴藍、晶瑩剔透。我們都籠罩在薄薄一層,如碎金般閃耀的陽光下。這陽光給街道上的人、建築、小狗……所有事物都抹上一層永不凋零的微笑。
「沒什麼感覺。我左手的小指是高木老大幫我切的。用鑿木片的鏟子抵著小指頭,大鎚子猛砸下去,小指頭就直接飛走了,一直都沒有找到。後來第二次切小指我就自己解決了,沒讓任何人幫忙。」
「我去!」好像被什麼力量推了一把,我猛然有了一個想法,抓住最後救命稻草的迫切心情使我聲音大到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上廁所回來了?」我揉著心口,心臟病幾乎發作。「那孩子是誰?」
「為什麼?」我的等待被失望填滿,鼻子發酸。
「請組長允許我為組織效力,我年輕,腿腳快。」為了不引起一屋子花白頭髮的懷疑,我放低音量,又恭敬地請示了一遍。
「請高木大人息怒!信田修組長的本意並非幫派兄弟內部相殘,只是想找到一個穩妥的解決之道。」我急忙跪坐下來,念出早在心裏排練多次的話。
信田修組長平靜地點點頭:「去吧。」看來是早已習慣。
「這麼維護剛加入的手下,真令人感動啊。阿渡不先會會他的朋友森就走嗎?」高木歪嘴笑,拍拍手。矮胖的森怯怯出現在他身後,手裡同樣舉著把槍。
「我以為今天是一對一的談判。」我調整了一下五官肌肉,小心翼翼地說。
他蹲下身與我平視,鼻頭又大又圓,像是從圖畫書里走出的人物,「對不起。小朋友,今年沒有糖果。」他揉了揉我的頭髮,為我擦去眼淚後起身走開。
無名的連帽衫少年朝我們點點頭,這時倉庫外傳來警笛聲。尖厲的嗚嗚聲在頭頂盤旋,警車的光一圈一圈照進倉庫。
我的自由說白了就是就是自我放逐,母親不知所蹤,父親忙於生計。所以,當那些人來社區給小朋友們發糖果時,我總是沖在最前面。沒有大人顧慮的眼神和警惕的牽絆,我從那些黑西裝人手裡得到的糖果最多。長大以後才知道,那些每年萬聖節在社區派發糖果的,是處於興盛時期的「山口組」,不過小時候的我,別說山口組,就是連萬聖節和聖誕節也分不清。
我想起組長吹鬍子瞪眼的模樣,不敢保證他是否真的能和平解決此事。
「信田修組長你真是會說笑啊。」高木從黑暗裡走了出來,西裝披在肩膀上,一手插兜,一手夾煙,「不過說實話。組長你這幾年老了不少。大佬的遲暮啊,還真是讓人心酸呢。」
當然不用公文包,我也不用去上班。或者說,我的「公司」未來也不會為我繳納養老金。不過對於從小缺乏父母關照,高中讀完就摸索著謀生的我來說,沒有養老金算不上什麼大事。小時候因為見識貧乏,曾一度以為萬聖節在社區發糖的黑道成員是聖誕老人,畢業以後陰差陽錯的,被原本的公司裁員后,沒有父母約束、自暴自棄的我加入了「暴力團」。
真慘。在黑道里我也只是一個實習生。不,與其說是加入了「暴力團」,現在的我更像是處於「老年人活動中心」。關節老化摩擦的咔嚓聲,一咳嗽就難以停止的困擾,連同老年人特有的氣息,在這間屋子裡揮之不去。
「留到去警局上吧!」組長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又粗聲粗氣地說,「至於你們——」他用手指著我和連帽衫少年,「快跑吧!」
如果「暴力團」是以「暴力」為實力的話,論實力,我們絕對不是高木的對手。僅憑著這幾位大叔和爺爺們,目前甚至連輪流看守自家停車場的人手都不足。眼前浮現齣電影里的黑幫火拚場景,子彈橫飛、砍刀閃閃,組長和藍龍身上被人用槍打出窟窿,痛苦地翻滾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嘆了口氣,打量著我,鬍鬚顫動。「小鬼,你的爸媽呢?」
「好久不見,高木。」組長冷冷的聲音回蕩在倉庫。「上次見你時毛還沒長齊,這麼快就學會亂咬人了。」
「我們會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1984》喬治·奧威爾
「嗯?阿渡不用帶槍。帶了也會被搜身的。」組長的回話完全風馬牛不相及。
藍龍連連點頭。我有點頭暈目眩。沒想到剛入道沒多久就遇上一場內部火拚。
「做掉自己人,這是絕緣吧。」組長冷冷說。
這一定,就是聖誕老人了w。
「嗯,我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了。」
「現在誰還會說道義這種東西啊?要的是效益好不好?效益!」這是將我掃地出門的那家小公司的主管,在看出我心有不甘以後給我的臨別「贈言」。彷彿冥冥之中有誰聽到了我對「道義」的訴求,如今我九九藏書的上級每天對我耳提面命的就是——
「阿渡,你先走。」組長注視前方,沒有看我。
「因為火拚。」
「他是聖誕老人。」
「對不住了。」森悶聲悶氣地說,我彷彿看到他舉槍的手裡斷掉的小指和扣動扳機的手部肌肉。
每天,有4000萬人如電離子穿梭在玻璃大廈與斑駁霓虹的反射線間;每個早晚高峰,有1100萬人如蟻群從220個地鐵站口鑽出,回到地面;從早上8點起直到晚上11點,涉谷的一個十字路口每分鐘有上千人潮水般一波連一波匆忙通過,好像稍作停留就會被拋下,腳步在城市上空匯聚成巨大的迴音,向前、向前、向前——所以像我這樣,能在上班高峰期獨自乘坐電梯,細細打量自己的人真是不多。
但不是。高木的身後的黑暗處又鑽出了幾個人影。五個?還是六個?黑暗中幢幢鬼影猶如幽靈,看不清五官但能感覺到空氣裡布滿了他們圍剿獵物的那種冷笑。有的槍支對準了我。槍口黑洞帶來的壓迫和絕望讓我喪失了思考能力,我在大腦短暫空白的瞬間聽到組長說——
我接過糖果,看著他的大鼻頭,心想:
立刻有人將紙筆恭恭敬敬遞上。組長朝藍龍抬了抬下巴,後者心領神會,開始研墨執筆。
那是母親死後,我第一次夢見她。
森在哪裡呢?我四處張望,黑暗中看不清人影。
突然,有個黑色的東西從倉庫的二樓掉了下來,同時閃過一道白光。不,不是掉下,是一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小個子從二樓一躍而下,那道白光擊打在森的頭骨上,發出一道悶響和骨骼碎裂的聲音。
「還沒……」
我看看身邊仍然高舉雙手一動不動的森,又抬頭看看高木,不敢作聲。
「這是什麼?」我從水泥管上跳下來,站在他身邊仰頭向上看,沒幾個字我能認識。
「不把你的小拇指帶走我是不會回去的。」組長也掏出帶來的槍,槍口對槍口。
關於紋身和斷指的談話讓我對森產生了親近的好感。一直以來在組裡,總是被爺爺們呼來喝去的我,第一次有了遇見前輩的感覺。
切魚片的刀磨到閃著銀色弧光,好像一張獰笑的嘴從眼前劃過,砸在桌案上時小手指就已骨肉分離。來幫忙的組長怕血濺臟牆壁,在斬斷手指的瞬間用罐子扣住了我的手。去醫院的路上一直在抖,灼燒感從右臂指尖疼到了牙根,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直到最後整個半邊身子都失去了知覺。迷糊中兒時的母親輕喚我的名字,跟我說沒事了,只是拔掉一根手上的刺。

2

4、渡邊

「怎麼了?」我的雞皮疙瘩瞬間爬滿後背。
和社區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的童年時光過得相當自由。白天我們在街區草地或廢舊的水泥管之間穿梭追逐,大聲喊叫,晚上風轉涼時,我的小玩伴們被家長牽著手或拎著耳朵回家,我則不用。

1

不會是信田修老大派出的監視吧?
「告示。」他粗聲粗氣簡單回答。
一年後的澀谷醫院,在和女友探望公司同事的時候,隔著街道我看到了組長。依舊是一副氣沖沖又不耐煩的神色,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錢。紋身在陽光下看上去威風凜凜,行人避之不及。
好在高木組長一抬手,三七頭立刻像牽線木偶一樣縮回手腳,閉嘴恭恭敬敬站到一邊。「信田兄原是我的老組長了。這件事情確實是我沒有管好手下小弟,多有冒犯。」高木用謙和的語氣跟我道歉,一轉臉對著森面色卻陰沉下來,「欸!你還剩幾根小指?打死那個女人的是你,讓那孩子跑了的也是你吧?」

5、六歲的渡邊

「告示是什麼?糖果呢?」
「啊,原來是那個孩子啊。」耳邊突然有人貼近低沉說話,嚇得我幾乎要跳起。回頭一看是藍龍老伯。彷彿沒聞到現場甜膩的血腥味,他笑眯眯地說。
屏住呼息,我對他用力招手,不知他老人家的眼神還能否看到。他看到了,瞪著眼鏡吹著鬍子像是要揍我的表情,但最終也朝我招了招手,又迅速放下,把頭扭到了一邊。
渡邊這小子一跳起來要送信,我就知道他心裏打的是什麼算盤。組內有人嘀咕著這小子可信嗎?會不會背叛組織?這倒不會。以下犯上,破門、絕緣這種事情,這孩子絕對做不出來。他不過是犯了點小聰明,想背著我私下求和,以為在道里,好好說話就能換來太平。呵呵,要是道歉有用的話,九九藏書還要斷指頭幹嘛?右手的小指頭就是差不多在渡邊這個年紀被切斷的。七十歲了,很多事情都開始像揉皺的紙一樣,在腦海里越來越模糊,但是割斷小指的痛感,卻還能清晰得讓我在睡夢中倒抽一口涼氣。
「出了門以後,往光亮處跑!不管怎麼樣,阿渡,以後,都要往光亮處跑!」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組長唇上鬍鬚劇烈抖動,「快去拿紙筆來。」
「啊,那個——!」我不由發出短促的聲音,手指向森的背後。然而等森回頭的時候,黑暗裡除了風,什麼也沒有。
而現實中的母親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跑!往黑暗處跑!往沒人看見你的地方跑!」
一邊說著,他就一邊掏出了一把槍,槍口對準信田組長:「現在滾回去還來得及。」
好在高木辦公室的冷氣開得夠大方,通道也寬敞悠長到足夠我恢復面色。與信田修組長的凌亂開間不同,高木組長的場地設在新宿歌舞伎町一棟豪華商務樓里,足足三層都是他的地盤。外面是神室町慾望的迷宮城市,裏面卻是一大片雅緻幽靜的空間。造價昂貴的拉門和地板都凸顯著木材的天然之美,牆上掛著毛筆寫就的漢字書法捲軸,翠竹之上升起縷縷禪香,流水聲篤定滑過這片世外桃源。「信田修老大該換個室內設計師了。」我有點揶揄地想著。
我一邊開車,一邊因為睏倦嘴巴大張成河馬,後座的藍龍早就已經鼾聲連連,口水在路燈下反射著光。聽到他有節奏的鼾聲,我的身子也逐漸陷入椅背,然而看到組長手中擦拭的是一把黑色短槍時,卻嚇得立馬閉緊嘴坐正身體。
「不過說實話,那對母子的事難道不是高木老大的指示嗎?」
我的胃裡一陣痙攣,死亡的恐懼促使我上前一步,剛想張口卻被藍龍拉了回去。「已經勸說過了,沒用。你以為剛才那隻木屐是為什麼飛出去的?」
他的手臂上刺著紋身,一個白色波浪的圖案在右手指頭上翻了一個圈。
「誰去送信?」組長把信過目一番,點點頭巡視屋內。
「我得去方便一下,晚上的咖喱好像不太消化。老人家的腸胃嘛,你們懂的。」
「沒錯,是絕緣。黑道里叫做破門。但是傷腦筋啊,提著腦袋懸著命,拼死拼活為老傢伙做了二十多年還是點煙小弟。過去的組長們年紀到了不是都該隱退的嗎?你們這些老不死的佔在位子上,讓我們怎麼辦?」他轉過臉面朝我,用和高木一樣誇張的口氣說,「年輕人竟然要給自己老大擋槍啊,你們一老一少是有什麼羈絆嗎?」
「之前信田修老大照顧的那對母子啊。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吶。」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凌晨三點的東京。
「墓碑紋身代表隨時為組織效力。」我想起森的紋身。
聽到子彈穿膛而出打進軀體的聲音,悶悶的「噗」一聲,好像氣球被扎破,兩秒以後是一聲從身體內部發出的呻|吟,接著眼前一片黑暗,再然後是骨頭與血肉撞擊地面的迴響,最後是子彈的硝煙味瀰漫,鑽入鼻孔。
我望向組長。他皺著眉,一臉嫌棄的表情一如既往,藍龍笑著向我擺手催促我們快離開。
「正是因為組長你抱著這樣的道義,組裡的日子才越來越難過吧。什麼江戶時代的俠客道義!別搞笑了!我們這些黑道人,最早不過是浪人和小偷而已!就是憑著效益才賺到了一年八百億美元的營收,你們這些不中用的老年人,還是趕緊滾回去吧!」
我這才意識到手送這封毛筆信有多麼的老年人做派,跟不上時代的通信方式讓我臉部燥熱。
「嗯。蹲廁的時候順手撥了警署的號碼。」藍龍老伯無所謂的口氣像是順手撥了外賣電話,「哎呀,一緊張又想上廁所。」他用手指將自己四周的頭髮往禿頭中間攏了攏。
我六歲那年,在傳說中發糖果的日子里一早就到社區的空地上等待,坐在一根廢棄的水泥管子上,像等待節目開場的觀眾。
「可以嗎?好的。是是是。我這就把他帶過來。」
渡邊這小子,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跟著我走黑道的下坡路?這孩子對我萬般聽從和信賴,更讓我狠不下心去讓他紋身入行。組裡的成員提醒我要小心,畢竟,現在的年輕人,你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嗎?我不得不承認,我知道他不會背叛我,但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火拚是什麼?」
「少說廢話了,趕緊切完你的指頭,算你也在極道里待過。」
「所以才走那些無恥的財路嗎?連女人和孩子也不放過?」
一股突然湧起的情緒填充了全身的血液,將我推到組長身前。
「你放下槍,我就放過你的小朋友。」聽到高木的要求,組長毫不猶豫蹲下身,把槍放到一邊,直立,九_九_藏_書舉起雙手示意。別聽他的!別放槍!我在心裏喊著,卻如鯁在喉。很難說出我的思緒和動作到底哪個更慢,但身體的僵硬是真實的。
除了鼻頭,組長信田修身上第二吸引焦點之處是一身全甲的刺青。不同於常見的下盤龍或是下盤虎,怒目圓睜的浮世繪武士在後背隨主人肢體而動、栩栩如生,武士腳踏的波浪紋一直從組長的肩膀延伸到手背,在右手無名指上掀起一朵白色的浪花。這樣的全甲紋身造價不菲,而且紋起來要耗時300個小時以上,也就是說每天都必須得忍受一針針敲下去的疼痛,忍耐兩到三年。
極道也好、暴力團也好,都是對黑道的一種稱呼。走出電梯,想著自己已是黑道中人的我穿過略顯陳舊的樓道,停在盡頭的一間辦公室門口。沒有前台行政女職員的笑臉相迎,相反一隻木屐被人從房間飛出、擦過我的肩膀抵達牆壁、又彈落在腳邊。跟隨木屐追出來一位花甲老人,弓著背伸長手正要撈鞋,頭頂有些禿、手臂上紋著一隻藍鱗龍。因為紋身的關係,組裡人愛叫他「藍龍」。「哦咿!阿渡來啦!」他看到我,神采奕奕地笑出太陽穴邊八字皺紋。
突然,陰暗處有一個戴著連帽衫、比常人矮上一截的人影閃過,黑暗之中的臉藏在帽子下猶如死神。從高木老大那裡出來以後,這個黑影好像不經意間總在我們談話的背景一角。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嗎?」晚上九點,在新宿的破門通一帶,我和森邊走邊聊。我們所在的街道因為常年聚集著大量被組織開除的黑道人,所以別稱「被開除者之街」。「被開除者之街」上一半人喝醉了,看起來情緒高昂;一般人清醒著,看起來壓抑沮喪。男男女女大呼小叫或沉默著與我們擦肩而過,走進黑暗裡。
走到頭又轉彎,拉開門又見屏風。「進來吧。」一個男低音從兩隻仙鶴翩翩起舞的屏風後傳來。我順著森對我使的眼色低頭走進,向正對屏風位置榻榻米上的人遞上書信。
「不。」我想了一下,忍不住嘴角上翹起來——
這些年加入極道的年輕人稀少得像冬天的麻雀,老傢伙們只能硬撐著,日子不好過,道里也越來越沒規矩。三十年前的極道風光無限,刀血之下錢財像滾雪球剎都剎不住,嶄新的豐田轎車、高級雪茄、進出高檔會所……極道的錢沾著血,但極道也是有規矩的,不能走無恥的財路,不能賺老人和孩子的錢。我還記得,日本地震和海嘯那幾次,是我們連夜開車帶著大把物資去往災區;每年萬聖節的時候,我都會被組織挑選中,去給社區的小孩發糖,這種工作雖然傻氣,但我也樂在其中。
等他身披陽光回來的時候,手裡拎著滿滿一袋花花綠綠的高級糖果。「節日快樂,我叫信田修。」他彎下腰,伸手把袋子遞給我。
聽到藍龍這番話的我,可以說是完全目瞪口呆。即使是普通公司開會,這樣的臨陣出狀況也會有點不好意思吧,但藍龍的神情又是如此坦然。
「不要泄露情報噢。阿渡。」有人半開玩笑地說。畢竟我是新人,他們對我還有所提防。「比泄露情報更嚴重的,是漏尿吧。」藍龍總愛編這些帶著中老年人失意情緒的詩。
倉庫門口懸著一盞壁燈,昏黃的光線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打出一個圓形光暈,好像戲弄地邀請我們上場。「哎呀。」藍龍突然驚叫一聲。
應聲聽從電話另外一頭指令,接聽電話時也忍不住鞠躬不斷的,是高木組長的手下,一個叫森的四十多歲中年男人。矮胖身材,啤酒肚將西裝褲撐得緊繃,倒八字眉、低垂眼角與厚嘴唇讓他看起來格外順從。他略帶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是為我接受這樣的差事而感到抱歉,我想解釋說是自己主動要來,結果森張口說出的卻是:「其實,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簡訊就可以了,不用專門跑一趟的。」
「混賬!你小子算是什麼東西!」旁邊一個梳著三七分油頭,穿著花色西裝的青年人吼叫著抬腿要踢向我,唾沫比皮鞋先到達我身上。
「看什麼看,紋身什麼的。你還不夠格!」組長略帶嫌棄地朝我揮了揮手示意我退下,右手上的斷指像是一枚勳章。周圍的老人們響起了一片洋洋自得的笑聲,有的人笑得太用力,開始咳嗽起來。
能忍受刺青的疼痛是一種入幫派的儀式,意味著下定決心從此脫離日常軌道來到黑幫的世界,這個屋子裡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紋有一肩半甲。想到自己將追隨組長「白色浪花」的腳步,紋身進入另一種社會,我不禁有些失神。
「告訴高木那小子,這種事情,難道是他以為憑一點賠償金就可以了結的嗎?必須當著我的面,切小指以謝罪!」
原來這才是一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