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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

密林

作者:蒲末釋
「是要按昨天出來的路原路返回嗎?」她這樣說,好像穿過密林是通往哪個地方的歸途。他不急不緩地將礦泉水收進雙肩包,蹲下身來將褲腳緊了緊,也將她的褲腳緊了一遍,「從這裏還有一條路,我以往走過一次,也許可以看到那座塔。」
吐完之後,胃裡舒服很多,連腦袋都格外清醒,她使勁吸了一口氣,樹木清香的氣息沁入心脾。她拉著他往前走,神情愜意,跟昨天相比,天氣更好一些,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春天來了。」她脫口而出。雖然來過一次,但她還是不記得上山的路,他帶著她穿過學校,好像是今天開學,學生明顯多了起來,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行。雖然她剛脫離大學校園不久,看到那些稚嫩的面孔,仍然感到一陣恍惚。更何況是他,推算年份,他離開這個地方,已經過去了十年。
「我當時在這裏當老師的時候,喜歡過班上的一個女生,每次上課,都點她起來答問題,後來我們發生了關係,在那個學期的期末。第二年我就不會帶他們班了。開學時,她來學校告訴我,她懷孕了,那個時候,她已經把孩子打掉了。她說我們好聚好散,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不久后,她畢業去了其他城市,我也從學校辭職。我當時覺得,要是再待在這個地方,我的人生就要徹底完蛋了。」
房子是他新買的,首付花了他畢業以來所有的存款,月付從他接到的翻譯稿的稿費裏面擠,來的第一天,他就告訴她,這間房子自裝修后,他再沒住過。她心想,「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又不是來和你結婚的。」房子不大,三十平的客廳,除了一個沙發和電視櫃,再無其他東西。她拿著遙控器漫無目的地調台,搜不到好看的電視節目,期待他能夠說些什麼。
來之前,她就有所預感,他們會彼此沉默來消耗相處的時間。從她的家鄉的車站到他的家鄉,有三個小時的車程,他隔半個小時就會問她一句:你到哪了,她只好一遍遍打開手機地圖查看當前位置,再將地點告知他。在每一個站點,列車停下來的間隙,「不如在這裏下車,買返程的票回去」,這種念頭就會冒出來。想不到第一次去他的家鄉的目的,是為了跟他和解。
「你好,我叫周曉琴,隔壁班的,祝你生日快樂。」
很多年後,她才從別人的口中得知,那個男生喜歡的人也是男生。她在心裏苦笑,在最難熬的青春期,莫名其妙陷入一場苦戀,雖然最後考了一個不錯的大學,學校里也有許多優秀的男生追求過她,可她始終對那個男生不能忘懷。即使是大學畢業的第二年,她也會偶爾去搜集那個男生的消息。高中結束幾年後,她想起那個男生的https://read.99csw.com樣子,才記起他臉上總是帶有一絲愁苦的樣子。原來兩個人在這一點上如此相似。
第二天醒來,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臂,臉正對著她。連睡覺時,兩條眉毛都微微皺在一起。她凌晨醒過一次,由於都沒有洗澡,兩人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分睡在兩側。他背對她側卧著,在刷手機,白熾光打在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以為他會在睡前看自己一眼,興許還會給她掖一下被子。從他按下鎖屏鍵,「咔」的一聲,一直到他輕微的鼻息響起,他都沒有動一下身子。
「不如我們再去一趟密林吧,換一條路,再走一趟,我想去看看那座塔。」她將開水倒進盆里,側過身對他說。
戰戰兢兢地洗完頭,又踩著貓步去開門。周日的早上,室友們正奢侈著享受為數不多的貪睡時刻,宿舍里七個人,沒有一個是屬於會早起去教室自習的學生,包括她。她沒有一絲睡意,寒冬里,剛洗過的頭髮像塊秤砣一樣搭在頭上,她能感受到髮絲里的水霧已經結成細小的冰粒。應該剪得更短一點,或者當時乾脆剃一個光頭,會成為校園裡的話題人物吧,哈哈。她想。可是聽說他不喜歡短髮女生。
「我還沒有買回程的票。」她拿起手機,想起要回一條母親早上發來的消息。他回頭看向她,目光恰好停在她滑手機的手,也許他以為她在查票。「你是不是後悔了?」冷不丁的一句。
練習了三次,哈出的熱氣又被吸入口中,變得黏稠。聲音也跟著模糊起來。胸口的地方像多長出來一顆心臟,離蘭州拉麵的紅色招牌越近,就跳得越厲害。到了,她站在門口,裏面零零散散地坐了一些學生,其中一桌几個學生圍坐在一起,她沒看到他。突然有人唱起了生日歌,他們開心地大笑。在那一瞬間,她意識到那份快樂無論怎樣去體會,都與她無關。一聲不吭的,她原路折了回去,到了宿舍,脫掉衣服,鑽進被窩裡,再醒來,天已經大亮。
不知道說些什麼,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
她感受得到,他的人生漸漸被固化,說不上一眼看得到頭,倒是對新鮮的事情不再抱有期待。她不是,她才二十三,是他口中的年輕人。她的未來有太多可能性。在這些可能性里,她一定會離開他。他不止一次表達這樣的觀點。她沒否認,新鮮感所激發的感情將這句話的涵義自動過濾掉。他就像在對她說「人都會死去」這一生物學定律。
「我們今天去哪?」他說。
已經過了零點,窗戶外剛剛有煙花綻放,短暫的幾朵。春節的氣氛漸漸淡去。燒開的水裝在桶里,在零下幾度的天九九藏書氣里,很快就會涼掉,他們誰也沒有主動提這一點。
十分鐘前,他說如果她困了可以先去睡覺,水燒好了他再叫她。她不想挪動身子,粘在褲子上的木屑都還沒清理,撓得全身發癢,這樣的狀態,她根本無法入睡。
她搖頭,此時此刻她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堅韌,「我只是有點暈車,吐出來就好了。」漱口完后,她無意回頭朝公交車的方向瞥了一眼,司機已經抽完了煙,隔著不遠,她看到司機用厭惡的表情看向他們。他一定認為她是他的情人,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有了家室,在外麵包養女學生。他興許在心底罵他們活該。不對,應該是罵她活該。
他沒有回答,繼續往前走,來到了他曾經住過的宿舍樓下,也是他們昨天從密林走出來的那條路的路口。
情人節那天,他們吵過一架,聊天的終結是她那句:「那我去和其他男人談戀愛好了」。他有一周沒有回她訊息,明明看到他在朋友圈裡發甘薯的照片,一粒粒甘薯,像是在向她炫耀。「那我去和其他男人談戀愛好了。」她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將手臂從他手裡抽開,動作麻利地起床,走到客廳的窗戶旁抽煙。外面的霧氣還沒散盡,小城還在酣睡中。看了眼時間,卻已經十點了,時間在這裏彷彿停滯了一般。一根煙抽了一半,煙灰沾到了發梢上,她拿手去捻,細碎的灰燼沒有消失,變得更細碎,跟髮絲合為一體。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他還睡在隔壁的房間1米8的大床上,沒有任何動靜,就算她現在開始收拾行李,一個人坐車回去,離開也是一件寂靜的事。
熱水壺在哪?就算要離開,她至少應該先將頭髮洗一下。燒兩壺水就夠了。摻下涼水,否則太冷了。上一次在冬天用冷水洗頭,還是讀高三,十七歲,那時她的頭髮沒有現在長。高強度的學習壓力讓她長時間失眠,頭髮枯如草槁。要命的是,她發現自己喜歡上隔壁班一個耀眼的男生。用耀眼來形容一點不為過,他身邊總是簇擁著一群女生,不用打探,他的課桌里塞滿了女孩子們的信箋。
她知道他跟他父親的關係不是很好,剛認識的時候,兩個人在一家日料吃飯,父親打電話給他,客氣地寒暄,問他缺不缺錢,說到工作的問題,兩個人開始吵起來。他是體面的人,即使跟人爭吵,也會順便安頓她吃飯。她沒問他跟他父親之間的事,從他的隱約透露中,老家的父親希望他離開北京,回到故鄉工作,找個合適的女人結婚。
「我夢到了密林,只有我一個人在密林里。」他看向她,眼神里透露著他沒有察覺到的懇求。如果他有察覺到,他一定會收斂。
那天是男生的read.99csw.com生日,碰巧是周日,校門在早上會開放兩小時。他跟他的一些朋友在校門口的蘭州拉麵館吃生日蛋糕,也許還會點一碗雜醬面,不知道奶油蛋糕跟雜醬面混合著吃,是什麼滋味。蛋糕是她認識的一個男生買的,買蛋糕的男生前一天晚上邀請了她。聚會定在早上七點,因為那個男生的班上午有語文測試。
大概在一個月以前,新聞報道里有一個女生因為和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交往,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個跟她沒有任何恩怨的人撞死,男人被抓的視頻里,他肆意地狂笑,他說他是在幫她解脫。「憑什麼連這樣的人都擁有愛情,他卻會被拋棄。」她當時指視頻給同事看,同事只是冷哼了一聲,說了一句:活該。具體說誰活該,她沒細問。
他突然止住了,像是忘記了,大夢初醒。「真的要去市裡嗎,其實市裡也沒什麼可逛的。」
「我不知道如何面對親密關係。」他的聲音弱下來,軟綿綿的,像在老師面前做錯事的孩子。在感情面前,他們都顯得笨拙,像兩個留級生。再年輕五歲,情況會不會有所好轉。他會更莽撞一些,一切都還是新鮮的。可惜他已經三十多了,準確地說離三十三歲的生日剛過去一天。
「你先去洗吧,我再躺一會兒。」她慵懶地躺在沙發上,四肢隨著倒下的姿勢隨意擺放。第一遍,他沒回應。「你先去洗。」她說第二遍時,已經隱隱察覺到他臉上的怒氣。「我不喜歡被人催,你應該先考慮你自己的事情。」她覺得委屈,他洞悉她的想法,對她的關心卻無比漠然,帶有一絲抵抗。
第二壺開水燒開的聲音驚醒了他,他睡眼惺忪地從房間里出來,走到廚房的熱水器旁又撥弄了一番,轉過身才意識到是她在燒開水。她在心裏笑,「你是聞得到開水的味道了嗎?」他木訥地站在那,好似有什麼需要他去做,等到他清醒過來時,他走到陽台旁關掉窗。
還是沙沙的聲音。她回頭觀望那棟教學樓,只能看到房頂的避雷針和隱隱綽綽的灰色牆角。那個牆角讓她再次想起高中的那個男生,其實在高中畢業后,他們見過一面。大一寒假,班級聚完餐后,一群人說要去唱歌,在KTV的走廊里,遇到了隔壁班的學生。兩撥人聊起高中帶兩個班語文課的老師,說是回憶往事,更像是在竊竊私語。「他和班上的一個學生從賓館一起出來,兩個男人搞在一起,真他媽噁心。」有一個男生故意大聲說,面帶鄙視。她無意抬頭看了一眼,站在人群最外面的他正巧碰到她的眼神,起初是錯愕,她想要挪開眼神,他卻對她笑了一下。兩撥人分開后,同伴問她在笑什麼,她說,「沒什麼,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事。read.99csw.com
從密林走出來后,回到他的家,她問他,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會被困在裏面。他笑了笑,她不知道他在笑什麼,電視機里正在放一個吸塵器的廣告,他們並排坐在沙發上,無事可做。沙發是新的,身體容易往下陷,她用最後一點力氣支撐著身體,克制住睡意。即使這樣,她也感覺重力正一節一節地將她的身體和意識往下拽。
「什麼夢?」
她轉身往回走,一座塔赫然出現在眼前,連什麼時候經過了它,她都沒留意到。她想喊他看看那座塔,可還是忍住了。那座塔很漂亮。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他走到沙發旁坐下來,像是又累了。
「不會的,我對那裡太熟悉了。」他終於開口,說完跨過她的身體,開始在地板上搜索他的拖鞋。走到沙發的邊緣還是沒有看見,乾脆赤著腳走到燒水壺旁,拔掉了插頭。「還要再燒一壺水。」他又給他父親打電話,詢問熱水器的事宜,「明明之前用就沒有問題,是不是燃氣卡沒錢了。」他們就熱水器的事情聊了很久,她沒仔細聽。
她六點就起來了,宿舍的熱水到六點半才通,室友忘記了給她的暖水壺裝開水,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她也沒法去責怪誰。水龍頭的水擰開的那一瞬間,她感到頭皮被人切了一塊。隨即而來的,是整個頭顱都被寒冷給拿去了。沒想到那麼冷,早知道戀愛的感覺如此冰涼,她絕不會在人生最緊要的關頭,捨身跳入到這冰窟窿中。
「你明天就要走嗎?」他背對著她,掛斷電話后,又試了兩次開熱水器,沒有打著火。
「我走了很久都走不出來,明明那裡我去過很多次,幾乎每一年回來都會去一次。就好像回到十多年前,第一天到學校報到,我們昨天出來的地方,對面就是學生宿舍。我以前住在第二排最中間的那棟樓,從宿舍的頂樓可以看到密林中間的一座鐵塔,經常會看到有師傅在塔上檢查電線。我覺得那是一份不錯的工作,在那個塔上可以鳥瞰整個城市。可是在密林里,我來回走了好幾趟都沒有找到那座塔。」
沙沙的聲音越來越響,他們已經走到了密林的深處。「我們就在這裏分開吧,你往前走,我原路返回。」她說。他沒有猶豫,只說了一個字,「好。」
沒走多久,她就又困了。樹林里還沒有鳥叫,只有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她跟他步伐愈漸一致,四隻腳變成了兩隻腳。她突然想起來,回去的票還沒有退,拿出手機,信號太差,根本刷不出來頁面,離火車出發的時間還有三個小時。
「去市裡逛逛吧。」她一邊說,一邊想待會要把買好的回程的票退掉。
在宿管科窗口拿吹風機吹乾頭髮后,心裏的負擔終於減輕了一點。他們之前從來沒有搭過話read.99csw.com,該怎麼跟他打招呼呢,沿路走,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到一個恰當的開場白。
經過校門口的廣場,繞過圖書館,走到了一棟嵌有「外國語學院」藍色大字的教學樓,他突然停了下來。她以為他要拍照,相機掛在他脖子上,卻遲遲沒有被抬起。停駐了片刻,他對她說,「我以前在這裏教過書,帶外語課,帶了三年。」
他家的熱水器壞了,只能用水壺燒水,要洗臉,也許會洗一個澡。水壺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無節奏地打著節拍,隨時都可以伴著它起舞,在房間里冰涼的地板上。她小時候學過舞蹈,芭蕾,後來腳崴了,再沒跳過。可是房間很安靜,沒有人說話的時刻,一切聲音都像是來自遠方。
「後悔什麼?」她只好放下手機,也不打算做其他解釋。「後悔來找我。」看得出來,他對熱水器有些不耐煩,不像是在說她後悔來找他,而是他後悔來接她。窗戶沒有關緊,風灌進來,寒意打在背上,她想開口回應他,聲音出來之前卻打了一個冷顫。他皺起眉毛,瞟了她一眼,目光尖銳得像針一樣縫住她的嘴巴。她盯著他看,想將他的眉毛一根一根拔下來,堆在桌上。讓他看看,即使沒有五官,也是一副不讓人接近的姿態。
「你確定嗎,其實那座塔現在在不在,我都不確定。我記得我們昨天也沒有見過那座塔。」
出門,吃早餐,坐公交車。他一如既往地沉默。這讓她反倒有些釋懷,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糕的了——兩個人各懷心事地沉默。車經過漢江,路段開始堵起來。她的睡意襲來,伴著身後綿延不斷的鳴笛聲,和江水流動的濤聲,竟真的睡了過去。醒來時,他拍她的肩,輕聲說:「到了。」
車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乘客,司機正站在車門旁抽煙。她跟在他身後走了一小段,胃裡突然一陣翻江倒海,跑到路沿處吐起來。密林就在眼前。他走過來,輕輕拍她的背,遞給她一瓶水,「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公交車還沒走。」
長達半小時的沉默,他燒好了最後一壺開水。他們就誰先去洗澡這個事情又爭論起來。她希望他先去洗,兩個人在密林里耗費的力氣是一樣的,現在去洗澡對他來說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這個念頭的轉變只在一瞬間,她猶豫著要不要將衣服穿上,真的這樣做了,事情會變得更加麻煩,他會認為她在生氣,為他忽視的事情。
最後一次得知他的消息,是他回到他們的高中當老師,在一個周日的早晨,從他曾經念高三的班級的走廊上跳了下去。「好多人的人生,都在某一瞬間完蛋了。」她沒有說出口,往前跳了一步,與他並肩。
「你好像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件事,有學生對你表示愛慕嗎,這種事情很常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