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傻瓜

傻瓜

作者:解學功
高宇說:「麻煩你把書順便交給余佩佩吧,你們不是住在同一條街上嗎?」陳曉悠瞥了瞥那本書——《海邊的卡夫卡》,這一定是一本乏味的書,陳曉悠覺得:「卡夫卡是漁夫還是海盜?」「都不是……等余佩佩看完,我借你看吧?」高宇朝陳曉悠微笑著說,河堤邊的楊樹剛剛染了一層綠,那些葉子還沒有完全的長開,半大的,風一吹,它們就搖搖晃晃起來,抬頭望上去,像浮在水裡游來游去的一隻只綠色鴨掌。陽光就從稀稀疏疏的樹葉間灑落下來,把高宇籠罩住,他的臉和身體被染得一片花花綠綠,明媚得像一株植物。「我不看。」陳曉悠從他嘴裏聽到「余佩佩」這三個字就覺得特別彆扭。
那群男孩子又歡笑著遊盪在街道上,惹是生非了。陳曉悠也重新出現在街道上,那是他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第一次出門。他要去找余佩佩,他覺得現在只有餘佩佩是了解自己的。那群男孩像嗅覺靈敏的動物,跟在陳曉悠的身後,他們預感到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他還沒有走到余佩佩的家裡,就停住了,他看到余佩佩站在街道上。陳曉悠百感交集地叫了一聲余佩佩,慢慢地走過去。可是余佩佩像是沒有看到他一樣,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人聊天,他又叫了一聲「余佩佩」,這一次他沒有了先前的底氣,聲音更小了。這時候余佩佩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看著他說:「你別叫我的名字,我最討厭你!」陳曉悠愕然地問:「我們不是好朋友嗎?」余佩佩突然就笑了,有一種跟她的年齡不相稱的嫵媚,她說:「傻瓜,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做朋友,我一直很討厭你,難道你看不出來嗎?」說完,她轉過頭去,就跟聊天的女孩兒說:「到我們家看錄像吧?」然後她們就向余佩佩家裡走去。就好像她們是在跟陳曉悠接力,現在她們接替陳曉悠去往余佩佩家裡,陳曉悠站在那裡,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他們三個坐在一棵很大的榆樹下面分吃那一袋櫻桃。余佩佩坐在中間,手裡捧著那袋櫻桃,不時地送到高宇面前。高宇說:「陳曉悠你也吃啊。」余佩佩就把它捧到陳曉悠面前說:「喏……」微微有一點不情願的樣子。高宇還不時把自己的身子探出去,越過余佩佩問:「陳曉悠,余佩佩家的櫻桃好吃吧?很甜是吧?」這時候余佩佩就自然而然地開心起來:「那是當然了!」陳曉悠卻覺得那櫻桃並不好吃,酸酸的……
現在,那些男孩子最討厭的已經不是高宇了,而是陳曉悠。如果他們不能容忍一個一開始就跟他們不一樣的男孩子,那在他們中間出現一個原本跟他們一樣,現在卻變得不一樣的叛徒,簡直是罪不可赦。他們看到陳曉悠整天跟在余佩佩和高宇屁股後面就來氣。他還到余佩佩家裡做作業,還穿「怪模怪樣」的鞋子。雖然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高宇去余佩佩家,但他們有豐富的想象力。他們想到他們三個坐到余佩佩家的沙發上看錄像,想看什麼就看什麼的時候,簡直氣得不行了。
「我穿的不是內褲,是泳褲。」高宇自己回答說。他又接著說:「你剛才幹嗎推人?」大家都沒有料到他會突然說了這麼一句,連陳曉悠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幹什麼。他繃緊了身子,梗著脖子盯著推陳曉悠的那個男孩子。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鬆懈下來,對著因為他的認真勁而感到莫名其妙,站在那裡沒有反應的男孩們嘆了口氣,他拉著陳曉悠的手說:「我們走。」他的語氣是氣呼呼的,好像是因為陳曉悠不懂得保護自己,任由別人欺負惹得他生氣了似的。因為水的阻力,明明邁了很大的步子,卻走得很緩慢,他空閑的那一隻胳膊大幅度地擺動著,顯得很果斷的樣子。他們走出去很遠,那群男孩才像是被按了暫停的電影畫面突然被解除,爆發出一陣鬨笑聲,一邊怪叫著,一邊拍打著水面,噼噼啪啪的一片響。陳曉悠沒有回頭看,他現在煩透了高宇了,多管閑事!但他現在也不能再回去了,回去之後,大家一定會奚落他,說不定還會把他按在河裡嗆他水。
在吃飯的時候,余佩佩向陳曉悠使眼色,他一看就懂了。余佩佩讓他去看看高宇。他向她點點頭,站起來說:「余佩佩,我走了。」余佩佩開心地說:「那下次再來玩!」她還主動地送了送他,在他身後不放心地小聲說:「快去看看你同桌吧。」她故意把高宇說成「你同桌」,把她自己跟高宇推遠了,把陳曉悠和高宇拉近了。
高宇一下子不安起來,他解釋道:「其實上次我真的不是去偷你們家櫻桃,我只是以為你在那裡,我去給你送書。」陳曉悠也一下子緊張起來,生怕高宇會跟余佩佩講是他告訴他余佩佩在那裡的。
吃飯的時候,陳曉悠就顯得心神不寧。余佩佩根本沒有在櫻桃園,她爸爸在那裡。去河裡洗九九藏書澡的路上,他聽到余佩佩的爸爸氣急敗壞地跟路上碰到的人打招呼說:「這幫兔崽子,連我的櫻桃也敢偷,被我抓到,一定把他們綁到樹上,讓他們吃個夠。」他知道一定是這幫沒教養的兔崽子剛剛從河裡折騰了一頓,又累又渴,會順便到他的櫻桃園裡偷吃。他早早地守在那裡,打算好好的教訓他們。
那群男孩子嘻嘻哈哈地圍住陳曉悠,現在再也沒有人幫他了,他們看到茫然地站在那裡的陳曉悠,幾日來積攢的恐慌和驚懼終於找到了宣洩口。他們把陳曉悠推倒在乾燥的滿是塵土飛揚的黃土路面上,一陣拳打腳踢。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現在那個高宇不會來保護你了吧!」大家突然聽到這個名字,打了一個激靈,停頓了一下。那個說話的男孩猶豫著踢了一腳,於是大家又來了精神,他們越打越來勁,還一邊喊著:「打死你,讓你整天跟在他們倆屁股後面!」
每次陳曉悠央求她好久,她都會毫不動容地說:「壞了壞了,到佩佩家看去吧,她家是大彩電。」偶爾她也會開一次,結果劇情根本銜接不起來,每一次段譽身邊就稀里糊塗地冒出新的女孩兒,不過,不用問,陳曉悠也知道她們肯定是他的妹妹,他覺得段譽挺可憐的。
高宇安慰他說:「你別哭,我沒事。」捆住高宇雙手的繩子那麼緊,陳曉悠費了很大的勁才解開。高宇的兩隻手因為供血不足,稍微有些紅腫,感覺木木的。鐵凱的爸爸喝醉了酒,就把淘氣的鐵凱吊起來,鎖在屋子裡。等他爸爸醒過酒來,解開繩子的時候。鐵凱的雙手都已經壞死了,被醫院切掉了,露出光禿禿的白色的骨頭來。陳曉悠想到這裏哭得更厲害了,他慌亂地揉搓著高宇的雙手,讓它們變得鮮活起來,一邊暗暗地祈禱著。高宇做了一個彈鋼琴的動作說:「你看,沒事,一會兒就好了,你別哭了,再哭我會笑話你了。」他就一下子破涕為笑了,當高宇也輕輕笑起來的時候,他沒有因為自己剛才的哭泣覺得難為情,反而因為剛才的那個笑不好意思起來,他又板起了他那張臉。
陳曉悠很不情願地被他們押著,一路到了河邊,陳曉悠在他們面前,慢慢地走著,他突然不自覺地想到,要是高宇在這裏就好了。陳曉悠正在納悶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想到高宇的時候,他們一把把他推了下去。陳曉悠被推下去之後,整個摔在水面上,濺起很大的浪花。他們看到陳曉悠並沒有什麼危險,就一個個脫了衣服,爭先恐後地跳下去。他們在河裡開心地打水仗,再也沒有人理會陳曉悠。他一個人慢騰騰地游上了岸,他覺得肚子一陣一陣的悶痛,撩起衣服來看,一片紅腫。他的衣服都濕透了,很沉悶又很笨重地包裹著他,他坐在河岸上休息了很久才緩過勁來。當他打算回家的時候,他們卻重新圍住他。他們光著的濕淋淋的身子在陽光下泛著冷漠的光,他們要挾他說:「後天我們會到更高的地方跳水,你必須還要來,要不然我們就去抓高宇過來,上次人家都救你,給你個機會報答人家一下嘛。」這時候他們濕淋淋的身體都已經被太陽曬得乾燥了,他們並沒有再為難陳曉悠,一個一個快速地逃到水裡去了。他們還不忘朝著陳曉悠的背影大喊:「你不來,我們就去抓你的同桌,你自己選!」其實,他們雖然討厭高宇,但高宇不是在這個鎮子上長大的孩子,對他們來說,總有一點神秘性。這點神秘性讓他們不敢貿然去招惹高宇,其實這群男孩子像一群小動物一樣,狂野又膽小。
那天,高宇跟著他的爺爺去很遠的大城市看他的爸爸了。那群男孩子相約到余佩佩家裡看電視,他們看到陳曉悠也在。但是,那天余佩佩好像心情很糟糕,她沒有讓她的爸爸把他們轟走,而是自己親自把他們轟走了,他們沮喪地站在街上回味著剛剛看到的寥寥無幾的電視劇情節。但當他們看到陳曉悠一會之後也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之後,終於變得興奮起來。他們一下子圍住陳曉悠,七嘴八舌地議論怎麼整治他。最後他們決定把他帶到河邊去做「開路先鋒」。
高宇穿好了衣服,手裡多了一本書。應該是原本壓在他衣服下面的,陳曉悠剛上岸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它。「來洗個澡還要拿本書啊……」陳曉悠用慢吞吞的語氣說,沒有說的下半句就是,那什麼看報紙,假積極。
後來,余佩佩就常常借口到「陳曉悠家裡寫作業」跑出來玩。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陳曉悠就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剛剛開始學跳舞的人,笨拙地跟著他們倆的步伐,既緊張又興奮,時間有時候過得比平時慢了,有時候又覺得比平時快了。
第二天下午放學,他匆匆地跑回家,仔細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屋子,才去叫余佩佩。那天下午余佩佩的爸爸沒在家,他跟余佩https://read.99csw.com佩的媽媽說:「阿姨,我可不可以讓余佩佩到我家做功課。」他在說這句話之前,在選擇用「阿姨」還是「嬸兒」之間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用了「阿姨」,他覺得她是鎮長的老婆,要用高級的詞兒。余佩佩的媽媽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出了家門,余佩佩就抱怨道:「你怎麼才來?」陳曉悠一下子又緊張起來,低下頭沒有說話。
當他們期盼已久的暑假來臨的時候,其實除了到河裡游泳也沒有什麼別的娛樂項目。於是那群男孩子整天盯著他們三個人研究,他們越發覺得陳曉悠不順眼。他們一直商量要好好教訓教訓他。他們三個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不能去抓陳曉悠,余佩佩和高宇一定會保護他的。如果得罪了余佩佩他們以後就再也不能看電視了,而且余佩佩的爸爸發起火來真可怕,連他們的爸爸都害怕。他們一直等待陳曉悠落單的時機。
高宇的爸爸很早就不在這個鎮子上住了,他做水果批發生意,大大的賺了一筆錢,搬到大城市裡去了。聽鎮子上的女人說,大城市有很多狐狸精,她們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會做,專迷惑男人,會使男人變壞。總之,高宇的爸爸慢慢的開始抽煙喝酒,不回家睡覺。最後跟一個狐狸精好上了,要跟高宇的媽媽離婚。這使得當初羡慕高宇媽媽羡慕得眼紅的一票女人得到了安慰,她們勞動了一天也不覺得累,吃過了晚飯,很自然地披散著頭髮,灰頭土臉地搖著一個蒲扇到處找人聊天,分享著這個消息,然後感嘆:「男人就是不能太有錢啊。家裡那個雖然窩囊點,但是你叫他上東他就不敢向西,他要是敢跟我離婚,我不打斷他的狗腿!」然後用當初羡慕高宇媽媽的口吻可憐她一番。高宇的爸爸再婚,不想要他,法庭就把他判給了媽媽,但是他的爺爺怎麼也不同意,就把他接到鎮子里來了,他的媽媽也沒什麼意見,在陳曉悠看來,他分明就是個爸爸媽媽都不想要的野孩子了嘛。
一上岸,光著身子的陳曉悠就去穿衣服,高宇遞給他一塊毛巾說:「你不擦擦乾淨再穿衣服啊?」他沒好氣地說:「不用,一會兒就幹了,這樣還涼快。」窮顯擺什麼啊,陳曉悠在心裏說,又不是不知道你底細。
後來,余佩佩就經常邀請陳曉悠到她家裡做作業。余佩佩的語文比他好,數學也比他好,他就想不明白乾嘛她非要跟他一起寫作業。或許他喜歡余佩佩就是因為余佩佩比他學習好的緣故。每次不管他多麼努力,都是余佩佩考第一。有一次余佩佩生病了,好幾天沒有去學校,他就越發努力地複習課文,覺得這次月末的考試一定可以超過她,可是沒有。他就很好奇平時的余佩佩是怎樣的呢?他開始在上課偷偷觀察她,還在放學的路上偷偷走在她身後。他收集她偶爾笑的樣子,走路的樣子,解題的時候,皺著眉頭,咬住圓珠筆的樣子,甚至是跟男孩子爭吵的樣子,跟老師頂嘴的樣子,他越來越覺得她那麼與眾不同……陳曉悠都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看不到余佩佩就開始失落起來。好奇是最好的老師,不知道好奇是不是喜歡的老師。
他也想不明白,他之前為什麼那麼堅決地對高宇撒了一個謊。或許是因為他讓他在那群男孩子那裡受了奚落,或許是他那麼坦然地對他說「余佩佩」三個字,也或許,他在高宇面前那種自卑感激怒了自己。但他沒有想到余佩佩的爸爸那麼手下不留情,他當然不知道余佩佩的爸爸跟高宇的爺爺之間的過節。高宇的爺爺是上一屆的鎮長,在重新選舉的時候,他爺爺舉薦的是別人,這讓余佩佩的爸爸差點沒有當成鎮長。雖然只是差點,但這足夠讓他記恨高宇的爺爺一輩子了,他要果真落選了,那也沒什麼記恨不記恨了。沒有當過鎮長,便不會知道當鎮長的滋味,現在知道了,所以他格外的驚恐,想想如果當初落選了,自己過的生活,他就覺得后怕,於是就格外感嘆那個「差一點」,於是就更加記恨高宇的爺爺。在沒有別人的時候,他對他老婆認真地感慨道:「很多時候,這『差一點』是最要人命的。」然後話題一轉,憤憤道:「哼,那個糟老頭子,假正經了一輩子,當然不知道當鎮長的好處。」他一直明裡暗裡地找他的茬,但是他除了喝喝茶下下棋好像不幹別的,這次終於讓他逮到他的孫子高宇了,當然要好好治治他。
陳曉悠疼得躺在地面上,透過隱隱的飛揚的塵土看到,天空是那麼的藍,但是陽光太兇猛,讓他的眼睛不敢睜開,他流下眼淚來。他突然想明白他討厭高宇的原因了,不是因為他讓他在那群男孩子那裡受了奚落,不是因為他那麼坦然地對他說「余佩佩」三個字,也不是因為他在高宇面前那種自卑感激怒了自己,而是,我們有時候那麼九_九_藏_書有恃無恐的討厭一個人,只是因為在我們心底,你無比確定,無論你做什麼,對方永遠不會跟你翻臉。
下一次的考試,余佩佩沒有得第一,但她沒有不開心,因為得第一的是高宇。她一臉崇拜地對高宇說:「你怎麼那麼厲害!」她用的也不是她一貫冷冷的語氣,而是很少見的嬌滴滴的語氣,聽起來真讓人不習慣。在放學的路上,高宇把一個紙盒子遞給陳曉悠說:「送給你的。打開看看吧。」裏面是一雙球鞋,陳曉悠有點茫然地說:「為什麼給我啊?」余佩佩也嘟著嘴站到一邊看著高宇,好像是在說,對啊,而且為什麼我沒有。高宇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等余佩佩過生日,我也會送她禮物的,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陳曉悠吶吶地說:「可是我們從來不過生日,我都不記得今天是我生日呢。」高宇撇撇嘴,然後笑著說:「生日快樂!」余佩佩也撇撇嘴,繃著臉說:「生日快樂!」那天晚上,陳曉悠穿著那雙高宇送他的新球鞋在床上走來走去,新鞋子很有彈性,床也是軟軟的,他像漫步在雲彩上一樣。那是他擁有的第一雙球鞋。可是,陳曉悠一直想不明白,難道高宇沒有發現過自己之前對他的討厭嗎?雖然那些討厭直到現在依然存在著,可是,他開始覺得要是自己是余佩佩,也一定會喜歡高宇而不是自己的,因為高宇總是有辦法讓人開心,而自己就像「濕淋淋的幽靈」一樣,這是余佩佩在一次談話里,無意中說到的,陳曉悠一直記得。但是,陳曉悠開始覺得,好像討厭一個人比喜歡一個人更讓人覺得費勁,難受。
第二天,高宇找到陳曉悠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謊稱生病了,「肚子痛」。高宇說:「我削橙子給你吃吧?是我今天才帶回來的。」他沒有找到一把水果刀,就用指甲一塊一塊地撕掉橙子皮,汁液把他的指甲染成淺淺的明黃色,像是用陽光做的指甲油。高宇把一瓣一瓣的橙子遞給他,他難為情地接著。他生病發燒的時候,從來不需要人照顧,大人們也不在意。他突然覺得很溫暖,直到在高宇的關心面前,他才覺得自己昨天好像受了委屈。但他沒有跟高宇提半個字,他決定明天下午按照約定到河邊去,他不想高宇也被他們推下去。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就覺得胸膛里的某個地方順暢了,因為自己終於不那麼討厭高宇了,討厭一個人是很累的活計。他還為自己開心起來,自己終於開始變得勇敢了。
「永遠」這個詞狠狠地刺痛了他。他狂亂地抓住一隻踢過來的腳,一邊用力地拽,一邊用力地站起來。
在河的右岸是越來越高的峭壁,最近,他們總是相互比試誰可以從更高的地方跳到河裡去。他們這次決定去更高的地方跳水,決定讓陳曉悠第一個跳下去,如果沒有危險,他們再跳。
那天下午,他們早早地等在河邊,當他們看到陳曉悠走過來的時候,像歡迎國家領導一樣鼓起掌來。他們說:「陳曉悠你真講義氣,但你一會兒會死得很難看的,哈哈。」後來,陳曉悠回憶起那天下午,上一刻還晴朗的天氣突然陰起天來,就像不動聲色的鋪墊一樣。
陳曉悠草草扒拉了幾口飯,重新出了門。他一步三折地走在街上,一會想要去櫻桃園看看,他覺得自己不該捉弄他,一會兒又想到張奶奶家看電視去,午間檔的《天龍八部》快開演了,他安慰自己或許他沒有找到余佩佩,自己早就回家了。那時候,鎮子上的電視機還不是很普及。張奶奶在外地打工的兒子給她買了一台二手的黑白電視機帶回來,給她解悶。但是,她捨不得看,怕浪費電。她往往只看早上四五點鐘的京劇,她耳朵聾,聲音開得很大,那時候鄰居差不多都已經醒了,但他們往往不會起床,迷迷糊糊地躺在那裡跟枕邊的人說一些家長里短,偶爾打情罵俏。但那依依呀呀的聲音一響,讓人頭皮發麻,男人們就罵著粗口起床了,女人們就躺在被窩裡,在心裏罵張奶奶「老不死的」。
傍晚的時候,他要回家。就跟余佩佩告別,余佩佩就小聲跟他說:「明天你來叫我到你家寫作業吧?我爸不讓我出去玩。」陳曉悠就有點茫然地點點頭。他平時就不是很愛說話,在余佩佩面前,他發現自己更笨嘴笨舌了,說句話都結巴起來。他討厭這樣的自己。
她回來的時候爸爸看了她一眼:「怎麼他沒跟他們一起走啊?」余佩佩說:「他數學好,我想問他問題的。」她的爸爸停止了咀嚼的動作,不眨眼睛地瞪著她,余佩佩慌忙說:「不過我還是班裡的第一名。」「那有時間叫他來家裡一起做功課,好好補一下數學。」余佩佩點點頭。
見到高宇的時候,余佩佩小心翼翼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鼓鼓的塑料袋來,塑料袋是透明的,可以看到裏面裝了滿滿的櫻桃,光滑水潤,是余佩九_九_藏_書佩仔細挑選的,每一粒都是大個的,紅艷艷的像一粒粒會呼吸的紅寶石。
這時候,余佩佩的爸爸回來了,他們都很自覺地熄了聲,余佩佩的爸爸顯得很高興,並沒有搭理他們。但余佩佩卻突然翻臉了,讓她爸爸趕他們走。
沒有想到余佩佩比陳曉悠更緊張,她焦急地跟高宇辯解道:「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做的,我只是想帶一些來送給你,謝謝……你一直借書給我看。」陳曉悠從來沒有見到像此刻這麼著急和慌亂的余佩佩。高宇聽她這麼說,一下子就笑開了,露出他白白的牙齒,很心無城府的樣子。
那天下午,他們像剛才那樣圍住他的時候,高宇卻莫名其妙的出現了,他說:「你真傻,這一次你聽他們的,那麼下次呢?」高宇在跟那一群男孩揮拳頭的間隙,還跟他喊了一句讓他覺得深奧的話:大海永遠都不會結冰,因為它懂得反抗!高宇被他們推下去的前一刻,還在努力地向他喊:「陳曉悠你快跑,我沒有關係的,我學過游泳!」躺在地上的陳曉悠想到這裏,突然笑了一下,說這句話的人,像他一樣,真是個傻瓜啊。他笑的時候,扯動了嘴角的傷口,猛地一陣疼,這提醒了他,高宇沒有了,後來,沒有人在那條河裡找到高宇,他像這個快要結束的假期,或者像他在這個假期里擁有的短暫而甜蜜的好時光一樣猝不及防的消失了,永遠消失了。
別人都喜歡到余佩佩家裡看電視,她家的電視是彩色的,而且一天開到晚。那些男孩子們雖然有點害怕余佩佩的爸爸,但是他們經不住電視劇的誘惑,每每都成群結對相互壯著膽子去了。余佩佩家還有影碟機,有時候還會趕上他們正在放武打片或者警匪片。余佩佩通常會躲在她的房間里做功課,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出來跟他們一起看會電視,偶爾還會拿水果點心給他們吃,她喜歡看他們受寵若驚的神情,但她從心裏看不起他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讓她爸爸把他們轟走。她長得好看,學習成績也好,還會唱歌,真像是個驕傲的公主,又冷酷又吸引人。平時那些男孩子在學校里都很巴結她。
午飯之前,陳曉悠到鎮子邊的河裡洗澡,碰到他的同桌高宇。他游泳的姿勢不像他們撲棱著雙腿,在身後濺起大堆的水花。陳曉悠只看到他抬起又落下的長長手臂不斷揮動,像金槍魚一樣悄無聲息地就過來了。他游到自己面前的時候,陳曉悠還愣了一下,像是他突然冒出來似的。但當他跟陳曉悠打招呼的時候,陳曉悠就不太想搭理他,大家都不太喜歡他,所以他得跟他劃清界限。
在學校里,陳曉悠還是跟高宇同桌。高宇剛剛轉學來的那天,老師把他安排在陳曉悠右邊空掉的座位上。他坐下來,歪著腦袋跟自己打招呼,他的眼睛因為笑,微微地彎著弧度,他的瞳仁很黑很大,有一種單純的無辜,像一隻無害的兔子。陳曉悠的媽媽跟他說過,瞳仁大的人會非常的聰明。高宇帶來的課本,內容跟他們用的並不一樣。陳曉悠就只好把自己的教科書放到兩人中間合用。他在左邊,書本放到右邊去,扭著頭寫字就有點不方便。他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高宇就說:「不如我們換一下座位,我到左邊去。」那時候,陳曉悠就暗暗地感嘆,他真是個敏銳的人。
陳曉悠過了一座木板橋,就走到田野里去了。那是午後最熱的一段時間,還沒有人下田幹活,很安靜。偶爾有一兩隻麻雀靈活地蹦蹦跳跳,等陳曉悠走近,它們就撲棱著翅膀慌忙飛走了,偶爾它們會落下一根羽毛來不及帶走,在半空里打著旋兒落到青草叢裡。那片櫻桃像一朵從天上跌落的火燒雲,在鋪滿陽光的原野里發著柔柔軟軟的清香。四下里安靜得彷彿從來沒有人來過,他沒有開口喊高宇,而是穿過一叢一叢的櫻桃樹漫無目的地尋找,他不知道找到他要說什麼,怎麼解釋,他在潛意識裡拖延時間。
陳曉悠從他手裡接過那本書,裝作很隨意地翻了翻,並沒有什麼紙條之類的東西在裏面。他便把書重新還給高宇說:「現在她在櫻桃園裡看櫻桃呢,你自己去找她吧,我要回家吃飯了。看到沒?那一片紅紅的顏色就是她家的櫻桃園子。」陳曉悠指給他看。人們都在自己的地里種莊稼,也只有鎮長敢種櫻桃樹,人們都替他著急,他就不怕沒飯吃嗎?
那天下午,他在余佩佩家裡做數學題。他猶豫了很久,鼓起勇氣把一道解不出的數學題推到余佩佩的面前,結結巴巴地說:「這個,我……不會。」余佩佩也沒有說話,慢慢地把步驟寫出來,再把本子推給他。
陳曉悠一步三折地走在街上,那時候是午後的一兩點鐘,街上很安靜,到處是明晃晃的陽光。幾乎沒有風,空氣里慢悠悠的飄浮著一些楊絮,但人一走動,牽連起安靜的空氣,就帶動著它們往你身上粘,像突然活過來read.99csw•com的鬼魂一樣。這時候人連呼吸也不敢大聲,否則它們鑽到鼻孔里,嗓子里就毛茸茸的疼起來。
有一個男孩,推了一下陳曉悠說:「噯,你問問你同桌,他是不是有毛病啊?你看他,遮遮掩掩地洗個澡還穿褲頭兒,不會是畸形吧?」在大家一片不懷好意的輕笑里,陳曉悠愣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男孩就又推了他一把,不耐煩地嚷著:「你啞巴了啊,沒聽見我說的話啊?」力道比上一次大了,陳曉悠在漫過肚臍的水裡猛地晃了晃,又重新站直了身子,對於別人不懷好意的動作,他總是不知道如何回應或者說反抗。
陳曉悠站在那裡,空下來的屋子裡一下子顯得特別大,這讓他更心慌了,他低著頭,莫名其妙地紅了臉。余佩佩說:「你坐啊,你第一次來我們家吧。」他就坐在離他最近的一張椅子上,他發現自己的腿有些抖,他對自己的反應很失望,覺得自己真丟臉。他對余佩佩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爸爸向他們揮了揮手,就進裡屋子去了。他們就一邊盯著電視機,一邊戀戀不捨地慢慢走出去。陳曉悠走在最後面,卻被余佩佩叫住了。有人好奇地停在那裡看著他們倆,余佩佩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他們就灰溜溜地走了。
一會余佩佩的爸爸出來,興高采烈地跟他老婆說:「今天有個小兔崽子去偷櫻桃,被我綁在樹上了。高什麼來著,我看他們一家就不順眼。」余佩佩的媽媽很驚恐地問:「不會出什麼事?」「你放心,我有數!」很不耐煩的表情。
這是陳曉悠第一次到余佩佩家裡看電視,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張奶奶對他不是很熱情,但他從來沒有覺得不自在,反而一想到要到余佩佩家,他的心立馬就怦怦跳起來。他緊張兮兮又很小聲地叫著「余佩佩」,根本沒有人答應。他聽到裏面從電視機里傳出來的打鬥聲,他想她可能聽不到,就自己推開門進去了。屋子裡有很多男孩子,還有人不管不顧地坐在地面上。他們看到他,就有人哈哈笑著說:「嘿嘿,你們不是『我們走』嗎?怎麼你一個人來了啊?高宇呢?」然後他們就七嘴八舌地評論高宇那「陰陽怪氣」的普通話,「他穿的鞋子也怪模怪樣的。」「每天還刷兩次牙,真噁心!」「聽說他洗完臉還要擦東西,真娘炮!」……
在回去的路上,他真怕高宇會質問他,問為什麼在這裏的不是余佩佩,而是余佩佩的爸爸,但是他什麼也沒問。
余佩佩的爸爸把高宇綁在櫻桃樹上,綁得很有技術含量。他並沒有把高宇懸空吊起來,他只是讓他踮著腳,兩手展開綁在樹冠粗壯的Y型枝椏上。那一定是個很累的姿勢,樹冠並不能為他遮擋住所有的陽光,他看到他的臉已經被曬紅了,胸前白的襯衣已經濕透了,他的眉心和鼻樑上布滿細細的汗珠,汗水順著臉頰滴落下來。陳曉悠一下子哭了起來,他一向是個膽小的男孩子,喜歡一個人是猶猶豫豫的,討厭一個人也是猶猶豫豫的。就像是他猶猶豫豫地喜歡著余佩佩一樣,他對高宇的討厭也是若有若無的。
余佩佩說:「我們去找高宇玩吧。」她雀躍地走在前面,後背的書包里,文具盒咣咣噹噹地響。她是班上唯一有文具盒的人,別人都用裝青霉素的紙盒子。不過,現在他的同桌高宇也有一個文具盒。比余佩佩的還好看,是塑料軟皮的,開口處是磁石,啪的一聲打開,啪的一聲關上,很神氣,他常常忍不住多看兩眼。陳曉悠把那句「你不是說要去我家做功課的嗎?」咀嚼了很久,就是沒有力氣吐出來,他快走了幾步,跟上余佩佩的步伐。
余佩佩問:「是不是高宇啊?爸,你還是放了他吧?那是我同班同學。」她說著就站起來,要出門的樣子。被她的爸爸呵斥道:「吃飯再說!」
「不是,是余佩佩要借的書,我來游泳的時候順便帶出來了,可以直接送給她,不用再回家了。」他詳細地解釋著。不得不說,他的普通話還是好聽的,字正腔圓,嗓音帶著發育期的男孩特有的沙啞。但陳曉悠就說不出口,除了語文課上起來念念課文,誰還說普通話啊。或許,那些男孩子討厭他就是因為這些他與他們不一樣的細節:他們到河裡洗澡都赤|裸裸的,但他非要穿什麼泳褲,他們都操著一口地道的方言,但他非要說著格格不入的普通話,還有,他太乾淨了,整天穿得一塵不染的,他還喜歡在課間跟女生聊天,放學還大大咧咧地跟她們一起回家,真要命,他們就從來不跟女生說話,至少,表面上沒有。那些女生都很喜歡他,這肯定是男生討厭他的最主要的原因……
那件事情發生之後,那群男孩子躲在家裡惶惶不可終日。陳曉悠只知道幾個主謀的父母一起去跪在高宇爺爺家的門口,後來這件事情就無聲無息地平息下來了,像夏日的一場風暴,而那條河依然不動聲色地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