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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遊戲

家庭遊戲

作者:粟冰箱
爸爸經歷上次,也學乖了,連忙說:「現在看來,我們倆這麼多年真是恩愛啊。至少不像他們那樣,嘖嘖,撕破臉多不好看。」來而不往非禮也。
我又想到對面那家人,像活在聖誕卡片里——樅樹上掛滿五顏六色的小燈,樹底堆滿禮物,雪花寧靜地飄落,他們站在樹下,純粹的、明亮的幸福跟美滿。而我們家只是窗外灰暗的天色、沒有形狀的雲朵、亮著紅眼睛的烏鴉,那悲涼的感覺也就越發深刻入骨。
媽媽一聽大怒,兩人又大打出手。鍋碗瓢盆到處飛,哐哐啷啷,場面堪比武俠小說。爺爺奶奶幫理不幫親,自然向著爸爸,把媽媽給擒住。姐姐看不過去他們一家人欺負媽媽,而且爺爺奶奶向來重男輕女,媽媽生了兩個女兒,我跟姐姐都受了不少白眼。於是她衝上去扳開奶奶肩膀,卻被奶奶罵了句,狠狠推開,摔在茶几上,又跌倒在地。姐姐大叫起來,捂著肚子。我心裏一驚,連忙抱住她。見他們四人仍舊打得不可開交,怎麼叫都不答應,我大哭起來。他們這才發現似的,消停了。姐姐臉孔蠟黃,汗珠汩汩沁出來,轉瞬就已濕透了衣衫,嘴唇也咬出血。媽媽這才覺得不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不忘痛罵爸爸還有爺爺奶奶兩個老不死。兩個老的心知闖了大禍,趕緊拿錢溜了,剛剛訴苦要錢時還說腿腳不靈便,這時可利索了。對面那家的妻子想是聽見慘叫聲,跑來一看,見姐姐下身已汪了一攤血,連忙打電話叫救護車。我們一家人卻只顧著各自忙忙亂亂的,什麼都沒做。
媽媽氣噎,嚷道:「我們家?我們家怎麼了!有多少人不如我們家,你那個朋友要是不比我們慘,怎麼會來借錢?你腦子動動,生鏽了就換個腦芯成嗎?」這是她的殺手鐧,只要一提到這件事,爸爸便又羞又怒,自亂陣腳。
媽媽正愁一膛陰火無處發泄,他就自動往槍口上撞,瞬間火力全開:「就你會逼逼,天上曉得完,地上曉得半。那你怎麼不曉得你那狗肉朋友借錢不還!」說著她笑起來,頗有些洋洋得意,也許是覺得自己說的話很押韻。
媽媽在小區門口開了爿雜貨鋪,或許是因為沒其他謀生手段,守雜貨鋪又比較清閑吧。整天嗑瓜子兒,一半零食倒讓她自己吃了。經營更是慘淡,被旁邊的大超市碾壓得骨頭渣都不剩,沒絲毫商業眼光。她還非常貪慕虛榮,偷偷去買貴重的金銀首飾,趁爸爸不在的時候就戴上,跟幾個關係較好的主婦打麻將時炫耀。她一般是把這些首飾藏在床底下,篤定爸爸不會去看。
但媽媽知道他說得沒錯,確實找不到對面那家不睦的證據。她連打掃清潔的阿姨都問了,但阿姨說他們家人都很和善親切,給她的小費也多——責備地看了媽媽一眼。媽媽知道她是暗損自己吝嗇,也就打住不問了。
「我看應該把這房子賣了,買個便宜的,還可以賺點錢。」爸爸盯著清湯寡水的麵條,說。彷彿是說給麵條聽的。
第二天晚飯又是麵條,什麼小菜都沒,我們百無聊賴地咀嚼。爸爸拿來味精,往碗里倒了許多。媽媽驚呼起來,叫他省著點兒,這麼粗手笨腳的做什麼。我記得以前她都是說吃了味精不好。現在卻……
於是我也就範了。
姐姐很有感觸地點頭,發表獲獎感言似的,說有爸爸媽媽護著自己感到很幸福,暖到心窩窩。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又很想笑: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那麼荒謬……他們根本不了解對面那家,在這裏風風雨雨、添油加醋的,人家根本不動如山,有什麼好開心的。
我們回家,媽媽把門摔得砰砰響,然後去做晚飯。我扶姐姐坐進沙發,握著她不停顫抖的手,看得出她極力忍耐眼淚。爸爸點了一支煙,在陽台上悶聲抽著。一種枯乾的悲慘的空氣又籠罩了我們,像是苦澀的黃連水把這個家都浸透了。
爸爸眉頭一挑,那神色就像要說什麼使人難堪的話。媽媽見遊戲有被破壞的徵兆,連忙打斷:「你爸的意思是,我們終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到時你妹妹還要靠你做主,你又養著個孩子,多不容易,他是心疼你呢!瞧瞧,可憐天下父母心,還經常不被九*九*藏*書理解呢!」說著輕描淡寫睖了爸爸一眼。爸爸會意,連忙點頭稱是。姐姐這才笑起來。
媽媽的興緻一下就被熱辣辣地挑了起來:「我就覺得那小娃兒不像他們,果不其然!他們長得還算可以吧,那孩子眼睛那麼小,芝麻綠豆似的,鼠目寸光。嘴唇厚得蠢相,切切也得有一碟子了。一點都不像親生的。」
爸爸將碗往桌上狠狠一摜,麵條險些潑濺出來:「你他媽的,是欠揍還是怎麼!」
爸爸嘲諷地聳聳肩:「你自己編得開心就行。」
媽媽含笑表示贊同,像老佛爺嘉許身邊的小太監:「要是離了婚,小孩才更慘呢,只能一個親戚一個親戚去求收養,或者別讀書了,趕緊打工賺錢。哎,你們姐妹倆已經非常幸福了,長這麼大,從沒讓你們受過苦,現在知道了吧?」
我在心裏嘆為觀止,媽媽總是能推陳出新地發明各種刻薄的說辭。
媽媽笑意更深,擺出一副任君採擷的神色:「你愛信不信。」
爸爸點了一根飯後煙,拖腔拉調地說:「我也覺得那孩子不大正常,太乖了,這個年紀,不就該吵吵鬧鬧跑跑跳跳嗎?哪有像他那樣安靜得屁都不放一個的。你們倆小時候鬧騰得都可以把房頂給掀了。」
姐姐蒼白著臉,撫摸自己的小腹,帶著苦澀的悲哀喃喃:「不行,那個男的必須負責,我都墮了胎,卻什麼也沒得到,憑什麼,憑什麼……」爸爸點燃一根煙,給他借錢的朋友打電話,說了幾句,就在陽台吵起來,我隱隱聽到他質問為什麼一點消息都沒有人就搬了家……最後仍然沒個結果,他居然唯唯諾諾、稱得上友善地掛了電話,那窩囊勁兒又回來了。而我感到一陣迅猛的胸悶氣促,連忙掏出萬托林,狠狠嗅了一口,才有所緩解,想到明天要繼續面對班上那些惡毒地作弄我的同學,從未覺得如此難以忍受,我想把自己縮起來,縮到所有人都看不見,縮成一粒塵埃,那樣才感到安心。媽媽避難似的衝進廚房,開始煮麵,鍋里的水咕嘟嘟地沸起來,她才低聲驚呼,沒面了!
姐姐有炒蛋做臊子,吃得挺香,還把湯喝凈了。她擦嘴后,慵懶而優越地望著我們,彷彿是施捨食物的貴婦人。見我們也吃得差不多,才緩緩地說:「誒,對了,我去買菜的時候,聽說對面那家的孩子不是他們親生的呢。那女的墮胎很多次,生不出孩子,就領養了個。」她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有些過於鄭重其事,好像說的是什麼生死攸關的大計。
媽媽遇強則強,是不甘心被壓迫的,要為婦女平權出一份力,順手抄起陽台上的花盆朝爸爸扔過去,花盆擦著他耳朵飛過,撞在門框上,嘩啦一聲,四分五裂:「我看你這吃軟飯的還打不過我,誰揍誰還不一定呢!」
就這樣,家庭遊戲成了一種粘合劑,把我們這個破碎的家庭拼貼在一起,暫時忘了那迫在眉睫的悲慘。我們也展現了超凡絕倫的想象力,在構陷對面那家、勾勒他們苦難方面。我想,正是因為對面那家毫無瑕疵,是一張纖塵不染的白紙,我們的詆毀才更加肆無忌憚,才如此輕鬆地揮毫潑墨。對於某種脫離塵俗的東西,人總是想要去踐踏一腳的。
我們都在客廳,也聽見了,彷彿聽電視里模糊的新聞播報,有一種惘惘的威脅,使人如坐針氈。媽媽看見我們,強笑著說:「你們看,我就說嘛,沒有哪家可以那樣幸福的……」
對面那家人拜訪之後,媽媽跟她閨蜜搓麻將的次數減少了許多。她開始積極打探對面那家的消息,跟其他鄰居不經意談起,還去百度他們名字,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事實證明他們說的句句是真,沒有騙人。媽媽不死心,總想找到他們隱藏的陰暗面,有時甚至喪心病狂地把耳朵貼在他們門上,聽有沒有爭吵或摔東西的聲音。結果大部分時候聽到的都是他們兒子在用鋼琴彈莫扎特的《迴旋曲》,叮叮咚咚的,格外悅耳,也格外刺心。
我們都清醒地意識到,遊戲已經結束了。雖然它也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我們自以為拿了一張華麗的幌子——由我們虛構的完美家庭的苦難——來遮掩自身。因為是完美的,所以任https://read.99csw.com由我們怎樣潑髒水它都不會沾濕半分,我們才放心大胆,任意妄為。然而現在,它被撕裂了,讓我們看清其實它並不安全,漏洞百出,且爬滿了蚤子。還要怎樣庇護我們,讓我們高枕無憂呢?
姐姐也附和:「孩子生下來被這樣欺負,還不如不生呢。對大家都有好處。」
爺爺奶奶從鄉下來,說今年收成不好,要錢周濟。爸爸好不容易湊足兩百塊,媽媽見了破口大罵,把錢奪回來,說爸爸自己腦子塞了屎把錢拿去打水漂,現在又惦記家裡的生活費,他想餓死就算了,母女三人還有肚子里的那個都等著吃呢,要救你爹媽自己賣身去啊,又沒廢你那玩意兒。
爸爸撇了撇嘴:「從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假的吧!」
於是,家庭遊戲就這樣形成了。將近一個月,我們晚飯以及之後一段時間談論的都是對面家。對面那家男的父母來要錢,被女的扇了巴掌,夫妻倆打得頭破血流;對面那家男的有個朋友借了一百萬不還,跑路了,他們賣掉房子還債,馬上就要流落街頭;對面那家女的被學生家長起訴,賠了好多錢,還被家長揪著頭髮打;對面那家女的偷情,孩子是她跟另外一個男人的,那個男還是個癟三,長得歪瓜裂棗;對面那家孩子偷錢出去通宵上網,被壞孩子扒光衣服,哭兮兮地回家……
爸爸是區農貿市場的一個分部小經理,賺的不比花的多,整天就是到處晃蕩,維持秩序。他近年來交了幾個「道上」的朋友,自以為有人罩著,卻被花言巧語誆進地下賭博這個大坑,輸了好多錢,還被一個他自認為「好兄弟」的賭友騙走十多萬。然後好兄弟便黃鶴一去不復返,留下我們全家身負重債,舉步維艱。
姐姐倒是完全地相信,跟媽媽熱烈討論起來,說現在猥褻在學校里多麼多麼流行,那些老師多麼多麼喪心病狂。爸爸雖然一直顯得很嫌棄,最後也耐不住插了幾句嘴。只有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
姐姐的胎兒沒有保住。出醫院時,我忐忑地瞧她,發現跟平時沒什麼兩樣,只是更蒼白了,走路有些顫巍巍的。在我的感覺里,彷彿她一經過墮胎就要變成某種怪物似的。當然這沒有發生。媽媽收斂了好勇鬥狠,一路唉聲嘆氣,數落爸爸,說都是因為他才害得姐姐這樣,現在連要挾那個男生的籌碼也沒了,一分錢沒拿到!真真是賠錢貨!
最後還要說到我。我是家裡的小女兒,十五歲,即將初中畢業,又矮又胖,滿臉痘,還患有先天性哮喘,隨時把萬托林噴霧劑帶在身邊,遇到支氣管痙攣就拿出來嗅,聳著肩、抖抖索索,像吸毒的。班上很多同學覺得我的姿勢搞笑,就跟著學,裝作喘不過氣來,身子抖啊抖,然後手握成拳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吸口氣,誇張地作出如釋重負的樣子,像便秘一個月終於拉了出來,每次都惹得大家竊笑不已。我已經習慣了,但還是覺得非常難受。最近我有幾天通宵在家上網,跟一個比我大四歲的男大學生視頻,我覺得自己墜入了愛河。某天凌晨,我發現視頻鏡頭裡自己的臉泛起一陣潮|紅,像抹了血,涼風一吹,臉就不能動了,俗話叫面癱。醫生說是因為連續通宵,抵抗力降低,毛細血管擴張,又吹了冷風,才導致面神經麻痹。真是雪上加霜。面癱那段時間,我哮喘發作吸萬托林就更搞笑了,模仿我的男生也興沖沖地增加了戲份,嘴角歪著,還流出口水,活像個癲癇患者。
六月底的一天,對於其他人,可能只是普通的一天:早起上班上學,跟人交流,然後回家,吃飯、洗漱、睡覺。對於他們,這天是如此平常,如此易於遺忘。但那天對我們家來說,卻不啻晴天霹靂,將家裡那種甘美而夢幻的氛圍擊得粉碎。
我跟爸爸面面相覷。姐姐倒是還陽一般,有了口|活氣:「對,現在好多新聞都是老師猥褻學生的,所有人自動認為只有男老師猥褻女學生,其實也有女學生猥褻男學生的。」
姐姐一愣,面目又生出怨氣,幽幽地說:「如果生下來,不是還有你們嗎?難道你們不打算幫我,忍心讓我一個人扛?」
但對面的鄰居似乎讓她的理論失了read.99csw.com效。
媽媽贊同地點了點頭,嘉獎姐姐佐證了自己的說法:「還有男老師猥褻男學生的呢!真是讓人大跌眼鏡。」她又轉向我,「你在學校要保護好自己知道嗎?別被人揩了油還遞紙巾給他擦手!」好像這已然成了十分普遍的一件事。
媽媽說:「信你?呵呵,信你除非母豬上樹、公豬下崽!」
爸爸一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的表情:「你這女的怎麼老是死纏爛打揪著不放,我還不能有幾個朋友嗎!你不信我朋友還不信我?他說了現在是救急,過年之前肯定還!」
回家時,對面那家的妻子開門,關切地問有沒有什麼事。媽媽強笑著說沒有沒有,又假惺惺地謝了她。她溫婉地笑著說是應該的,鄰里街坊嘛,能幫的盡量幫。
他們前腳剛走,媽媽的臉就立馬陰沉下來,彷彿暴風雨來臨前的黑雲:「呸!一家子裝得和和美美,那麼有錢,怎麼搬到這破爛小旮旯來?」
爸爸撣了撣煙灰,疑惑地盯著她:「什麼?」
媽媽手腕高超,總是能讓遊戲保持在正確的軌道上,讓家裡每個人都服服帖帖,熱情不減。她是掌舵手、主心骨,很難想象沒了她我們還能繼續玩下去。
我第一次參加這個遊戲,卻如魚得水,並且沾沾自喜。連自己都相信——那孩子在受欺負呢,比我慘多了。我不應該自卑。
爸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領導視察工作成果般發話:「還好你沒生,你那個男同學本來就是個不負責任的孬貨,生下來他也是不管不問,到時你一個人養孩子多艱難。」
我最開始覺得這個遊戲很可怕,很無聊。但是他們三人都沉浸其中,流連忘返。而且,關係似乎真的改善許多,不再劍拔弩張。媽媽不像以往那樣刻薄,爸爸不像以往那樣窩囊,姐姐也不像以往那樣哀怨。連這個破破爛爛的家似乎都變得順眼幾分。沙發溫軟,被子亮麗,廚具潔凈。或許,這個遊戲就是一種障眼法,能讓他們暫時不去面對家裡的千瘡百孔。
我若有所思地盯著姐姐,也盯著她平滑如初的小腹。姐姐被我看得不自在,敲了下我的頭,笑罵:「看什麼看!」
她沒有說下去,臉上有種驚恐的失魂落魄的神色,五官扭曲,即將嘔吐似的。空氣里瀰漫開一股暗黃色煙霧般的氣息,那是苦難重新找到我們的氣息。障眼法已經失效了。連媽媽都沒辦法力挽狂瀾。
我知道,他們只是在一廂情願地欺騙自己。對面的家庭太過完美,連媽媽這樣目光精得像剃刀的人都挑不出瑕疵。蒼蠅不叮無縫蛋,既然找不到縫,就自己創造出縫來。他們越是光鮮亮麗,我們口中的他們就越是不堪,越是齷齪,越是陰暗。因為他們那樣的家庭,是失真的。我們無法承認世上有那麼幸福的家庭,近乎絕對地映照出我們的悲慘。如果承認了,我們的苦難會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可憐的小孩兒,親生父母不要他,在孤兒院不知道有沒有受虐待,這樣的孩子都忍受慣了,從小受訓練。」姐姐說著,又曖昧地補上一句,「哎,他媽媽還有那樣的怪癖……」
他們就著對面那家的苦難——最美味的下飯菜——吃完了面,又邊看電視邊談論著對面那家的孩子。不知不覺便到了睡覺的時候。
誰也沒搭腔。城市盡頭的斜陽像被子彈擊穿,陡然蓬散成灰濛濛的細鹽,只剩藍紫色的黃昏塗抹一切,使得世界看起來均勻而平衡。
媽媽把筷子重重地摔在碗上,叮叮的,「賣什麼賣,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嗎!比我們慘的多得是!你去大街上看看那些乞丐,能吃半兩面都求爺爺告奶奶了,你這男人怎麼這樣沒出息,我當年是得了青光眼才對你青眼有加啊,我恨不得戳瞎自己!」
「對面那家孩子在學校被欺負得很慘,他說話還有動作都很搞笑,班上那些同學就模仿他,嘲笑他,而他又不敢告訴爸爸媽媽,每天被打得鼻青臉腫,還說是踢足球摔的。老師也不關心他,讓他坐最後一排,跟最壞的男孩子坐一起,動不動就抽他凳子,踩他書包。而且他長得那麼矮,根本看不到黑板,站起來又被老師罵,好可憐哦。」我小心翼翼地組織語言。說出口的瞬間,卻意外地順暢,九-九-藏-書彷彿真的看見他被欺負的模樣。我袖手旁觀,感到一種輕飄飄的喜悅,變得自信起來。
姐姐比我大七歲,高三複讀兩年,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卻被一個男生搞大了肚子,還把學費借給他做生意。東窗事發后,媽媽湊錢到學校繳費,找到那個男生索要賠償,那男生卻也是個無賴,說不知道孩子是誰的,還狡辯沒有借據怎麼證明他拿了學費。媽媽要不回來錢,墮胎又要自己家承擔,覺得騎虎難下,只能繼續威脅男生娶了姐姐或者賠錢才墮胎,否則就把他告上法庭,玉石俱焚。最近兩家就此事無數次扯皮。
媽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像中了定身術。她難以相信自己眼前所見,像每天經過的公園某個早晨變了一座廢墟,發散出濃重的荒寒的鬼氣。
不過,這是我們家十多年來極其罕見的沒有爭吵跟謾罵的夜晚,清凈得令我不適應。我聽著他們津津有味地討論對面那家,雖然不說話,竟也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好像雷雨夜,躲在被窩裡,看閃電映亮房間,因為傷害不到自己,而覺得恍惚的愉快。
媽媽為我終於參加遊戲而高興,說:「誰叫他有那樣的爸媽呢,被欺負也是正常的,可憐啊。像你媽我,」此時爸爸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她有些不樂意,但終究補上,「嗯……還有你爸,我們這樣為人父母的可不多了,行得直,坐得端,誰敢欺負到你們頭上,是不是?」
媽媽艱難地咽下一卷麵條,盯著姐姐,難得沒有橫眉豎眼,只是帶著淡淡的責備說:「傻孩子,那都是假象。你別給自己找不痛快,身體都這樣了。」她嘆了口氣,忽然,眼珠滴溜溜一轉,臉像被某種幽暗的光芒照得陰森森的,又有種興奮的神色,壓低聲音,「其實你們都不知道,那個女的,臟著呢。」
但看到他們不吵架了,又覺得,就由他們去吧,過過嘴癮,也沒什麼大問題。也不忍心戳穿他們了。我做人還是那麼不堅定。
媽媽鬼鬼祟祟地說:「她教書的小學,那些家長都知道,她有戀童癖,喜歡那些嫩嫩的小男生,好多人都在辦公室撞見她把六年級的男生抱在腿上,摸來摸去呢,噁心死了。」
媽媽從爸爸那兒接鼓傳花,傳教士般對姐姐跟我說:「所以,你們已經非常幸福了,至少是親生的啊,我們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毛病,對你們無比包容。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說著,她把我的那碗面往我那邊推了推,似乎看出我食之無味。我知道,這也是她說的「福」之一種,要珍而重之,要惜福。
爸爸氣得吹鬍子瞪眼,反唇相譏,說媽媽背著他買了那麼多金銀首飾,戴著給誰看,不如賣了貼補家用,她以為藏在床底下就那麼安全,他早就看見了,而且已經偷偷賣掉了一對金耳墜。說著他得勝似的笑了。
雖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我總覺得,恐怕天底下我們家的不幸程度也算出類拔萃了。家裡就媽媽比較樂觀,或許是因為她最不慘,而且人比較精刮潑辣,生活也打不倒她。她總是盤問我跟我姐姐同學、我爸爸的狐朋狗友家裡的事,聽見我說一個女生爸爸因為殺人進了監獄時,她就面孔放光,眯著眼拍了下膝蓋,嘴裏嘖嘖的,像那些舊時代茶館里的說書先生講到緊要處:「我就說嘛,你看,還是有人比我們家慘的。別相信那些表面看起來很幸福的人,都是裝出來的,背地裡跟我們差不多呢。」
天氣十分炎熱,城市底下似乎燒著暗火,咕嘟嘟地沸騰起來,空氣黏乎乎的,人一劇烈走動,彷彿都會發出啪啪炸裂的聲響。更何況,我們家是早已不用空調了,電扇也是能關就關——省電。傍晚時,媽媽買菜回家,門開到一半,對面那家傳來砰然巨響,她驚愕地回頭,看見那家女的披頭散髮衝出門,叉腰站定了,對著門裡那男的大吼大叫,像個瘋婆子,無數污言穢語有如劇毒的暗器毫無滯礙地射出來。男的也不甘示弱地回罵,甚至抄起鞋架上的鞋子朝女的擲來。小孩哇哇大哭。
媽媽煮好一鍋麵,配幾根菠菜,額外炒兩個雞蛋給姐姐補身體。我們已經連著吃面五個月了。
對面那家女的看見了她,眼神是淬過火的鋼藍九九藏書色,鋒利刻毒,也不移開目光,像要把她給盯穿。媽媽連忙尷尬地笑笑,閃身進屋。
「媽,你怎麼就不信世界上有這麼幸福的家庭呢?」姐姐問。她跟那個男生沒拉扯出個結果,孩子作為籌碼不能打掉(大不了生下來做親子鑒定,她這樣說),又怕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被學校發現,便借口抑鬱症休學回家了。媽媽整天沒好臉色,覺得她丟人還不如丟在學校,畢竟都是無關的人,非要回家現眼。
他們是三口之家,男的挺拔、風度翩翩,女的溫婉、氣質高潔,兒子有些長相平平,但也可愛。他們搬過來時,給我們送了見面禮:精美的書籍、零食還有保健品,看起來價值不菲。媽媽發揮她磨鍊多年的口舌功夫,雞毛蒜皮都不放過,吮舔出他們家的來歷。男的是一家信託投資公司的投資總監,年薪六七十萬;女的是附近一家私立小學的語文老師,得過很多獎;兒子剛上小學,卻已鋼琴七級。他們一家楚楚動人,光鮮亮麗,高不可攀,像雲端上的人,屈尊紆貴來到我們家。夫妻倆偶爾相視微笑,脈脈的溫情黏稠如蜜。兒子乖巧懂事,體貼地看著我們家寒磣的布置,還有邋遢的著裝,只是安靜微笑,像對一切無法理解之物疏離的尊重。這樣的家教實在令人如芒在背。
或許,遊戲過早地終結,也是出於一種殘酷的悲憫——留給我們更多時間,來思考怎樣將生活復歸原位。
爸爸呼哧吸著麵條,說:「那女的不是講了嗎,她學校在附近,兒子也可以在她學校上學,搬到這裏方便唄。人家在市中心還有兩套房子租出去呢。你就裝聾沒聽見得了。」
我們家是個很悲慘的家庭。這樣說絕非誇大其詞,更不是出於某種中國人熟極而流的謙遜或自嘲。
媽媽響應熱烈,啄木鳥似的不住點頭,要從爸爸的話里鑽出新鮮蟲子來,「那女的還拿他的錢到處買奢侈品呢,一出手就好幾萬,聽說男的已經決定要離婚了,真敗家啊。」她意味深長地看看爸爸。
人長期浸淫於一個環境,實在很難堅守自我。要麼就勇敢地劃清界限,但這樣的人,一般會被當成傻子或者不識時務的假清高。我本來在學校就受夠了被孤立的滋味,要是在家還這樣,真是不想活下去了。何況這個遊戲也有它自身的魅力,流言的誘人之處就是「寫在水上」,流動的,輕浮的,轉眼便消失無痕,天馬行空,不用負責,想怎樣編排就怎樣編排。再說了,這隻是家裡幾個最親密的人茶餘飯後的遊戲,又不會在外宣揚,傷害了誰呢?
「切,你還真以為每個人的家都跟我們一樣啊。」爸爸嗤笑著說,恬不知恥。為了打擊媽媽,他可以連自己都罵進去。我有時也搞不懂他們,寧願自傷三分傷人七分,也不想和和氣氣地講話,再正常的交談也帶著火藥味。
「對面那家人真幸福啊……」姐姐行屍走肉一樣說著,臉上木木地滑落兩行淚。
我默默回到房間,反鎖了門,撫摸自己麻痹的臉,感覺胸口又冷又痛。心想,姐姐真好,上了大學,可以住在宿舍里,不用整天面對這些糟爛事,雞犬不寧。轉念想到,她現在正跟那個男的就墮胎跟結婚糾纏不休,似乎也沒好到哪裡去。
誰也不願再提起那個遊戲了,有時眼看談話就要觸及,都乖覺地、支支吾吾地岔開,避免撞上暗礁。它隱然成為我們家的忌諱,要儘力遺忘,有時也讓我產生一種奇怪的感受,彷彿只有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遊戲的起始,是因為對面搬來了新鄰居。
第三天,媽媽不知從哪兒拿出一碟泡菜,脆蘿蔔切得細細的,鮮香爽口,幾個人都很開心,終於不用吃白面了。正吃到一半,爸爸彷彿不經意,卻又躍躍欲試地說:「你們聽說了嗎?對面那家男的工作的其實是個皮包公司,他自己工資一星半點都沒,被套得死死的,走了就更是什麼錢都拿不到,留在那兒又浪費時光,找不到其他工作,真慘。」他的語氣確鑿無疑,似乎逼迫著人認同他。但又帶著一股鄙夷,大概是不想被我們當成亂嚼舌頭的婦人。
媽媽有些尷尬,但仍蔑笑著:「你別管哪兒聽到的,總之世界上沒有哪家會跟他們一樣,像是漂白水泡過的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