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

作者:不日遠遊
李樹買了一個玫瑰小蛋糕,小小隻,六寸,上面鋪了新花瓣。他們一起去咖啡店取這隻蛋糕,然後拎著蛋糕一塊走進日料店。胡卡想,她就不能把蛋糕放在這家店裡,然後中途拿出來嗎?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胡卡並不是那麼需要浪漫,一天到晚浪漫的人是很可疑的。實際上,李樹的講求實際讓他很心安。但是今天胡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胡卡聽到李樹說,你先許個願。胡卡今年都快把許願的事忘記了。
他當然不會告訴李樹,每一年點上蠟燭閉上眼睛許願的這幾分鐘,他看到的世界,和今天是十分不同的。胡卡摸著口袋裡的戒指盒子閉上眼睛。和前面四次一樣,胡卡首先看到的還是五年前的畫面,他們在南環路上的房子里爭吵,每過一年,他們就越吵越快,胡卡感覺,他們現在是以五倍速在吵架,所以他們的動作看上去都有點兒搞笑。胡卡看到自己拿著李樹的手機在她面前戳來戳去,然後李樹把手機扔在地上,接著胡卡就拿著行李箱開始收拾自己的衣服,他們已經一塊住了有兩年,衣服怎麼收拾得完呢?衣服會被扔得滿地都是,他們手上的戒指都會被扔到窗外,先是胡卡,李樹緊隨其後,然後他們坐在地板上一起哭,他看著她刪掉那個小鬍子教練的微信。再然後她會說對不起,她說我們從頭來過。
李樹在他們分手之後第三年結婚,她前兩年談的那兩次戀愛,那兩個男孩的臉,胡卡覺得,跟自己有點兒像,他們都有點斯斯文文。胡卡思索,李樹說不定只是喜歡這一款臉型。但是她結婚的那個人,她的丈夫,跟胡卡就完全不同了。如果說李樹前兩次戀愛是在同一個類型裏面換品牌的話,李樹的丈夫,就跟跨界了似的,商務女孩李樹,嫁給了一個長發鼓手。胡卡看到的社交狀態上,她又開心起來,那張凌厲的臉變得十分靈動,她又開始不塗口紅了,時常素顏,偶爾出現在那個不知名鼓手的巡演照片之中。
更讓他難過的是,李樹表現出的震驚程度似乎不亞於他,她好像對於自己出軌這件事一無所知似的,好像是因為被胡卡發現了之後,她出軌這件事才因此成立。她不知所措到不知道還有認錯這個選項。胡卡感到自己像是一個旁觀者在看她不知所措,他幾乎有點兒心疼她,胡卡想,自己那天晚上最後會拖著行李箱離開是因為,他受不了這種病態的心疼。
他們的手機都沒有電,兩個人騎錯了好幾次,路上一輛車也沒有,路過兩三個跟他們逆向的騎自行車的人,還有一個胖胖的人,跟他們同行了一段路,然後在一個拐彎口消失了。他們從不并行,胡卡有時候在某個路口停下來等她,大部分的時間,胡卡需要奮力追趕她,很多風灌進他的襯衫,他的襯衫鼓起來。胡卡看到自己追逐她的背影,他鼓起的襯衫越來越遠,再往下就看不清了。胡卡想,這麼說,靈隱北路上這一天,也是他的30歲生日。
胡卡的生日禮物是一個LV錢包,李樹是一個非常信賴品牌的人,她幾乎不買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幾年她的變化就是隨著他們收入的增加把他們的品牌逐漸升級,胡卡記得,四年前他收到的生日禮物是一個herschel的錢包。李樹習慣去漫咖啡、星巴克,而胡卡就更喜歡去各種形狀各異的獨立咖啡館,不過,如果李樹特read•99csw•com意想找點兒樂子的話,她找到的地方往往比胡卡更有趣。
之後三年,胡卡談了三次戀愛,每次都不超過半年,如果是和李樹太相似的人談戀愛,胡卡每次感覺生活要進入正軌的時候,都會產生一種無法跨越的障礙,這種障礙就是,那為什麼不是和李樹呢?他們已經建築了兩年的生活,為什麼要從頭來過呢?而且她們看上去都像是李樹的贗品。如果是和李樹完全不同的人談戀愛,胡卡過不了多久就會產生驚人的自我體察,那就是他居然非常喜歡李樹,他從前還以為李樹只是他遇到的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她當然沒有和那個小鬍子健身教練在一起,胡卡當時就明白這一點,但他就是氣不過,他甚至不是氣不過他為了這個傻乎乎的小鬍子肌肉男背叛他,他氣不過的是另外的東西,他們全神貫注投入建築的樓層,現在被抹上了一個洗不掉的瑕疵(胡卡當時覺得這是永遠洗不掉的),這樣的話,哪怕再往上建築,那也不會是一個多好的東西了。胡卡就是要一個非常非常好的東西,完美主義者胡卡,看著這個不會消失的瑕疵,心態一瀉千里。
往下看到藍襯衫女孩的頻率就高了很多,距離下一次看到藍襯衫女孩,只過去了沒幾天。還是夜晚,他們這次走在靈隱北路,快秋天了,胡卡的短袖外面穿了襯衫。路的另一邊走來一個挑著竹筐賣水果的年輕人,胡卡看到他們跑過去,那裡剩下一筐蘿蔔乾,和最後一小碗草莓,他們買下那碗草莓。胡卡問那個年輕人從哪兒來,他說從西湖來,胡卡就跟他一邊說再見一邊說,我們要到西湖去。
到了後面半年,胡卡就發現有些不對勁,因為當他想起來自己也許可以再談個戀愛的時候,胡卡環顧四周,吃驚地發現並沒有什麼人吸引他去談戀愛,胡卡產生一種隱隱約約壞的預感,在他後來又去和別人談戀愛的時候,這種預感就變成了實際,那就是他碰不上比李樹更好的人了。
胡卡看到自己跟著她把蓮子掰開,他看到自己發出驚嘆,胡卡閉著眼睛心滿意足,這下自己知道怎麼吃蓮子了。接著他們就每人拿著一個蓮子,一邊剝蓮子吃一邊說話,胡卡看到自己的話多了一些,比他上一次看到的多,他們在路上四處拐彎,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目的地,然後他們走進一家便利店,夜裡十二點多,坐在便利店的長椅子上吃一大包花生。
那之後,胡卡很少再看到李樹的消息。不久后她就去了北方的城市,她一直有比胡卡更大的野心。很偶然的,李樹會在社交平台上更新自己的狀態,她總是在跑步,從5公里到7公里到12公里,越跑越多,微博上曬出里程數和自己流汗的照片。她的下一張照片永遠比上一次更瘦,一年之後,李樹就成了非常瘦又非常健康的那個族群中的一個。她倒是沒有再去過健身房。有些時候,在胡卡平常瑣碎的工作生活里,他的朋友會突然發過來一張李樹的照片,開玩笑地問他,後悔嗎?他們的意思是說,李樹現在變得太好看了。的確,她變得很好看,幾乎可以說,很美。
李樹每年都這麼說,胡卡想,李樹要是知道自己這句話其實很危險的話,不知道她還說不說。胡卡看著李樹的臉,每年李樹說這句話的時候,胡卡都會仔細看著她的臉,他有點兒害怕九九藏書自己會一去不回。李樹的臉依然好看,雖然一直說要減肥,她並沒有成功瘦下去多少,不過她本來也不是有多胖,她的臉凌厲中透出溫柔,胡卡堅持認為,那點溫柔是自己提供的。很顯然她的臉跟他有關,胡卡很清楚,如果不是和她一起生活的話,李樹的臉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他會願意告訴另一邊的胡卡,瑕疵並不是抹不去。或者說,對於一個建築來說,如果它的目標就是要往上繼續建築並且最終完成的話,那麼他們就得處理那個瑕疵,要麼面對,要麼繞過。而不是撒手拋棄這個建築,這樣的話,就永遠只有半截房子了。胡卡又摸了摸口袋裡的戒指,他想象待會把它們拿出來的樣子,戒指的盒子上,寫著「百年好合」。它們可以取代當初那兩個被扔出窗戶最後又被胡卡找回來的戒指了。當然啦,他們30歲了,他們可以往上建築多一層,再多一層。
分手一年之後的胡卡,對於自己當時的決定依然不知道是對是錯。前面半年,胡卡過得又輕鬆又稀里糊塗,他幾乎是有點兒享受突如其來的單身生活,空余的時間他又可以跑出門去拍照,或者就待在家裡看小說。從前,李樹會限制胡卡看書,有一次胡卡看朱文,李樹拿過去看了一會兒說,這寫得太貧窮了,你也想過得這麼貧窮嗎?你看點別的去。於是胡卡就沒有把那本朱文看完。
路上沒有人,他們騎得飛快,靈隱北路多好看啊,在夜晚就更好看了,深綠深綠的樹,寬闊的馬路。騎了很久到中山北路,人才多了一些。
胡卡拒絕了很多次,但是藍襯衫女孩不肯放棄那兩輛共享單車,她要騎著它去西湖。多遠啊,胡卡說,多遠啊。再往下他們就已經騎上車了,胡卡閉著眼睛想,這應該是自己第一次騎共享單車,即便是共享單車在杭州最風靡的那段時間里,胡卡和李樹都沒有騎過,他們兩人都覺得不安全。
被命運砸中是一回事,砸中之後怎麼做又是另外一回事。30歲生日這天晚上,胡卡坐在寶龍城對面這家新開的日料餐廳,幾乎是有些得意地想到這個問題,得意主要是因為,胡卡感覺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不是說時間是最好的檢閱法官嗎,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五年,這五年他們過得不錯,他們把那段時間熬過去,熬過去的意思就是永不放手。
但是他們多開心啊。而且誰說綿羊一定會消失呢。也許胡卡依舊是建築師,也許女孩也是建築師。胡卡感覺到手心汗涔涔,他摸到口袋裡的求婚戒指。他知道,他要是沒有在蠟燭熄滅之前睜開眼睛,他們就都回不來了。
胡卡悲痛萬分,他感覺這張臉再也回不到凌厲中浮現出溫柔的樣子了。那會兒胡卡已經分手兩次,那兩個女孩總是非常活躍,突然之間就發出非常狂放的笑聲,那種笑聲在任何時候都能讓胡卡的心立刻沉到谷底。這種時候,胡卡就非常想念李樹了,他想念李樹沉穩的處事風格,甚至是李樹實用主義風格的生日禮物,不帶任何懸念地讓他自己挑一款鞋。繼而他又想到李樹已經不見了,真正意義上的不見了,她已經被她自己和長發鼓手給改變了,現在的李樹,他猜,也許已經很會在生日的時候製造驚喜了。胡卡回頭望到他們的半截建築,風雨飄搖,如今越來越破敗了,胡卡遇不上任何人再來和他一起搞建築九九藏書。胡卡自暴自棄地想,那我就隨便過過吧。
再說還有安德烈,安德烈跟著他,因為李樹說,她的工作需要四處跑來跑去,她沒有辦法照顧安德烈。不過,胡卡沒有想到李樹再也沒有過問過安德烈,有些時候,比方說胡卡一個人帶著安德烈去醫院看病打針的時候,他仍然會非常恨李樹。一個人帶寵物去醫院,似乎比自己一個人去醫院更孤獨。然後他就會想起李樹離開醫院前說的話,她說如果安德烈是他們的小孩的話,他們也許就不會分開了。而胡卡想,要是安德烈是小孩的話,她就不能離開之後就不聞不問了。
他們正從西湖邊一間酒吧走出來,兩個人都沒有喝醉,但是能看到,喝了酒那種開心(胡卡與李樹已經很少再會去酒吧喝酒了,前幾年的夏天,他們都在家裡喝梅子酒,搭配西瓜與綜藝,但是從去年開始,他們就連梅子酒也不大喝了)。他們都有點兒晃晃悠悠,不知道怎麼回事,西湖對他們來說,像是一個沒有頭緒的迷宮,胡卡看到他們老是在轉彎,兩個人一直在層層疊疊的酒吧、樹木、石頭凳子中間拐來拐去,又高又矮的樹長得到處都是,讓每一個出口都藏在隱蔽之中。他們走一小段路就得左拐或者右拐,要不就是經過一座小橋,但是橋的另一邊永遠不是湖的另一邊。
胡卡對於這四年生活已經了解得很清楚,他已經吹過四次蠟燭,然而每一次胡卡睜開眼睛,他仍然需要幾秒鐘來緩一緩,才能確認這兩處平行世界,到底哪一邊才是他們真實的生活。每次他睜開眼睛又看到李樹的臉,他都會覺得不可思議,上一次吧,他的29歲生日,他閉上眼睛看到的另一邊的李樹,已經和鼓手生小孩了,多嚇人啊。然而他對面的李樹,正在把桌子上的一個禮物袋往他這邊推過來,胡卡知道,那裡面是一瓶祖馬龍的香水,他還知道,這段時間因為李樹太忙,這是她一小時前在對面商場買的。但是胡卡依然感動得快要哭了,倒是李樹被他這麼興師動眾的表情給嚇到了,李樹連忙站起來,走到他這邊坐下來,像摟住個小孩子一樣摟住他肩膀安慰起來。
女孩穿著一件碎花藍色襯衫,背上背著一把碩大的長柄傘,看上去像一個日本武士,她長得好甜,胡卡想到美好這個詞,對的,她長得很美好,她臉上隨時隨地綻開的笑容,是胡卡想要在李樹身上一再尋覓與保護的東西。胡卡檢索自己見過的所有的臉,雜誌上的臉,銀幕上的臉,確定沒有見過更美好的臉了。藍襯衫女孩一直在說話,大部分時間是她在說,胡卡走在她旁邊,一直在聽,她說話有一種隨隨便便的調子,這種隨隨便便的調子導致無論她說什麼,胡卡都會覺得很好聽。毫無疑問,感觀主義者胡卡,對這張臉,對這個聲音,對女孩子的手勢,全都著了迷。
胡卡看到那個女孩子時,李樹已經在催促他吹蠟燭了。第五年的夏天,胡卡看到一張新的臉,他看到自己身旁站著一個從沒見過的女孩。胡卡注意到她是因為,即便是和李樹共同度過了五年之後的現在,這張臉對胡卡來說,依然很迷人。
李樹的手機放在胡卡床邊的柜子上,在胡卡看到那個小鬍子男教練請求微信通過的消息之前,胡卡其實是在想,也許他責無旁貸要為這張臉提供一點溫柔。李樹拿著那個紅色熱水瓶走進來的時九九藏書候,胡卡就笑眯眯地用左手把她的手機舉到她面前,李樹也笑了,她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然後她說,胡卡,我們的運氣不大好。李樹把熱水瓶放在地板上,然後開始收拾她的背包,她的最後一句話說,要是安德烈是我們的小孩就好了,也許我們就不會這麼容易分開了。
胡卡知道自己應該睜開眼睛了,但是他又看下去。他快速用眼睛翻頁,直到又看到藍襯衫女孩,這回她沒有再穿藍襯衫了,也沒有長柄傘。她穿著白色的T恤與牛仔褲,看上去很乾練,問題就是不論她穿得多麼幹練,那仍舊是一張很柔情的臉。再加上她的聲音,無論如何,她都是一個很瀰漫的人。胡卡閉著眼睛想,李樹就不一樣,李樹是一個非常獨立的人,李樹像一棵樹,李樹絕不瀰漫。
實際上,胡卡對於另一邊的生活並無期待,他的生活快速播放到第五年時,胡卡認為,那一邊的自己,還是在「隨便過過」,一年一度去看這個平行世界,主要是為了提醒自己,他們現在的生活非常好。那天的醫院里,在李樹拎著那個紅色熱水瓶走進來之前,胡卡已經把小鬍子那條好友請求信息給刪掉了。他們沒再提起那個小鬍子,然後他們把那段時間熬過去,熬過去的意思就是永不放手。
那天晚上他搬走之後,李樹又找過他幾回,胡卡刪掉了李樹的微信,李樹就在微博私信里說話,她好像一個反射弧過長的人,突然意識到自己闖了什麼禍。李樹在微博私信里回憶過去描繪未來,然後是他們的貓安德烈的歸宿。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醫院,胡卡右手綁了石膏,他騎的自行車路上掉了鏈條,他在一座還沒完工鋪滿碎石子的橋上一路摔下去,除了右手骨折,臉上也有好幾處擦傷。李樹來照顧了兩天,削削蘋果喂喂飯什麼的,大部分時間,她拿著電腦坐在床邊辦公,李樹工作起來表情就會非常嚴肅,每次胡卡都想往那張臉上加點兒笑容,胡卡叫她的名字,李樹從那些郵件中間抬起頭,她舒展眉頭,問他怎麼了?
但是胡卡看得出,他們很享受。
一年後他們往家裡添置一個咖啡機時,胡卡舊事重提,李樹略帶愧疚地說,我沒想到我們能走這麼遠,不過現在我覺得我們能走更遠。胡卡知道,李樹這麼說的意思是她已經做了一個長遠的規劃,而胡卡屬於這個規劃的一部分。鞋與咖啡機就像是一個測試,對胡卡的測試,也是對李樹自己的測試,咖啡機說明他們通過了測試。
胡卡看到30歲的另一個自己,身處巨大的快樂之中,胡卡從沒遇上過這種快樂。胡卡想,自己想錯了,另一個世界版本里,胡卡並不是一個建築師,胡卡是一個牧羊人,牧羊人的話,就風雨難測了。胡卡想,他們一定還有更多這樣的夜晚,但是那之後呢,會不會哪一天,胡卡又像前面四年的自己一樣,回頭只望到半截建築呢?不對,胡卡會想起美麗的綿羊,經過然後消失,最終變成記憶里的綿羊。
他們坐在窗邊,窗外是去年剛剛建好的寶龍城商廈,他們住的這塊地方,這幾年新建了好幾個商廈,如果他們現在要去無印良品逛逛或者李樹需要去買香水,他們不用再用很長時間坐車去市區了。他們樓下當時看起來永遠不會建好的地鐵,在兩年前就已經通了(在那件事之後,胡卡曾經就暗暗對自己說,他絕對不能在https://read•99csw•com地鐵建好之前分手)。他們家兩公里以內現在有五六家電影院,五年以前可只有一家破得不行的電影院,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他們每次看電影都要坐車經過四橋跨江到另一個區。他們一同經歷了這片區域的變化,胡卡對這些發展非常滿意,好像要是他們當時分手了的話,這塊地方也會停止發展了似的。
即便過了這麼多年,胡卡對這一幕幕已經爛熟於心以後,胡卡還是能感受到當時自己遭受的震驚,那種感覺就是操他媽的這種事居然發生在我身上。李樹第一次去健身房是胡卡陪她一起去的,那個小鬍子男教練和胡卡差不多高,穿黑色背心黑色短褲,給李樹測完了體脂以後,還熱情洋溢地幫胡卡也測了一遍,然而胡卡測完,就開開心心地跑去和一群老頭老太打乒乓球去了,後來幾次胡卡陪李樹去健身房,也是每一次就直奔乒乓球室。想到這裏,胡卡感覺自己更傻逼了。
五年時間也足以讓他回顧,他可以看看他們這五年的足跡,而不是以失去者的姿態,去看自己已經失去曾經擁有的一段生活。胡卡的得意就是因為這個,因為他知道,有非常大的概率所有這一切只會成為一小截曾經存在過的生活,有非常大的概率他吃不上眼前這個沒什麼驚喜的蛋糕。
瘦了之後,李樹的臉就更凌厲了,要是塗上口紅,就像是都市裡一個不為任何人左顧右盼的人。但是胡卡覺得,這張臉已經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他找不到她臉上從前時不時會流露出來的溫柔,時不時會流露出來的孩子氣,她身上為數不多的小女孩的氣息,幾乎一點都沒有了。胡卡說,她的臉太凶了。
不過,李樹不是因為到了30歲所以沒有心思再製造驚喜,李樹幾乎沒有製造過驚喜(在胡卡的生日方面),她是那種喜歡一切井然有序的人,把兩個不同花色的錢包發給他問他喜歡哪一個,或者當著胡卡的面問他要一雙鞋還是一個咖啡機,那是李樹陪胡卡度過的第一個生日,她最後擅作主張買了那雙鞋,並且解釋道:還是買鞋吧,鞋子你將來帶得走。當時他們剛剛住在一起,胡卡默默把這句話吞下去,心裏玩味再三。
他們還是在夜晚,這回他們不是在西湖了,胡卡看到他們經過皇后公園,那麼他們應該在武林路,時間比以往早了點,一路上都有很多人。胡卡感覺,他們像是走在一個更早以前的朝代,比如像是走在《清明上河圖》。他們往前走經過武林夜市,然後胡卡看到他們停下來,在一個水果攤前買蓮子。胡卡從來沒有吃過蓮子,好多年來,胡卡每次看到路邊背著籮筐賣蓮子的老人,都是帶著好奇匆匆走過,因為他不知道蓮子怎麼吃,胡卡看著蓮子的樣子,不知道應該吃哪個部分。李樹也不會去買路邊的蓮子,她更喜歡走進明亮的水果店,走進明亮的餐廳,李樹需要整潔有序的生活。
西湖已經到了深夜,迷宮一樣的樹木中除了他們,只剩下長椅上的流浪漢,胡卡看到,他們經過好多流浪漢,然後他們就走到了南山路上,南山路空曠,很少的車來往快速開過。藍襯衫女孩在石墩上坐下來,她說自己走不動了,胡卡看到自己在玩她手上的紅色手環,到了最後它就戴到了自己手上。胡卡攔到車,車子開到她的小區,胡卡看她下車,然後深夜裡計程車載著後座的胡卡經過隧道,送他回江對岸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