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峽谷

峽谷

作者:朱肖影
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像孩童般失落地望著父親,他只是害怕一瞬間什麼都消失不見。
肖民問駕駛位上的父親。
我爸不戴綠帽子。
晚上菜場沒有牛肉賣了。
肖民也開了口,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那是一棟未經粉刷、外表寒酸的平房。大門跟牆壁同色,這房子看上去就沒有門。但是,肖民的父親從那裡出來了,動作很快,短髮梳理過,帶著笑意。肖民很久沒跟父親聯繫了。上一次見面還是他快畢業的那年,父親開車送他去東湖邊上的破大學。肖民對那輛車記憶很深,家裡生意好時,花二十萬買的日產。當年老家的房價是一平兩千,母親那時候總說父親是騎著一套房在路上跑,不久後父親開著這輛車失蹤了兩年,聽說是帶著歌廳的一個小姐跑了,小姐的年紀跟他差不多大,肖民也沒有問母親真相是什麼,他總是能成功地讓自己不去想自己不願知道的事情,反正不是他的錯,他告訴自己。這種新的虛偽能讓他快樂些。兩年後,父親一個人回來了,他咒罵著那個小姐,揚言把她打進了醫院,但母親無論如何也不讓父親進門。酒後的父親說他操厭了那個小姐,操厭了他的老婆,他操厭了所有人。如今這輛日產停在這間平房的小院子里,看上去老舊、破敗。想到城裡的房價早就翻了好幾倍,而這輛車拉到二手車市場不超過四萬塊,肖民笑了,真他媽活該。
你就是腦子不好,從小學習就差。
炸的好。
就冷水。
提前打個電話我就去車站接你了。
肖民點點頭,重新回到房間。
不在,我爸住在這。
對,像屎一樣。
吃個小龍蝦還笨手笨腳。
這個我知道,我們要考的。
那你當我是你的遊客,告訴我那裡有什麼好看的。
七點,父親就載著他出了門,車裡只有兩人的時候,他才對這輛日產熟悉。早上霧氣很重,往恩施的方向,父親往小路上開,他們彷彿開車往天上走。他看到窗戶里剛剛亮燈的橘色光線,遠處田地上還有沒有熄滅的篝火,之後上了一個坡,有棟停工的高層建築在荒無人煙的土地上冒出藏藍色。他回頭看遠處的城市,後面什麼也沒有被照亮。
父親把沒點燃的煙丟出車窗。
肖民轉身,抽了幾張衛生紙,擦乾淨畫上的液體。他感到了罪惡。他和父親一樣,都喜歡操庸俗的女人。他和父親一樣,從不會考慮母親的感受。
什麼?
父親想點一根煙,但沒找到火。
女人脫掉手套,把紙遞給父親,父親衣服的領口上有幾滴油。
肖民看了看車窗https://read.99csw.com外反光鏡中的自己。
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接過他的雙肩包,很輕,裏面他就放了兩件短袖和兩雙襪子。
兩個星期前。
再晚一點,他聽到了女人的呻|吟聲,這聲音讓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看著畫中的停車場,彷彿父親和女人就在空曠的停車場中央赤|裸著身體做|愛。他們四周都是灰色的,風又把四周吹成橘紅色。女人的大|乳|房來來回回晃動,她的下巴尖尖的,下巴也跟著乳|房上上下下,她的腦子不太正常,做|愛的時候口裡要他帶走她,還一直說要吃的要喝的。突然所有的車燈都亮起,朝廣場中央打過來,肖民狼狽地從女人身上站起來,他找不到自己穿的褲子。他身體的某個部分跟著褲子一起消失了。
兩人就在車裡坐了會,風把整個野地的氣味都吹進車裡,他從車前窗里看深藍色的天空,就像待在深井裡等著天色亮起來。
肖民出了門,走到客廳,敲了敲隔壁房門,喊了聲,爸。過了一會,父親推開門,低著頭說沒事。他看到父親身後,紫色蚊帳下女人衣服半拉扯著,靠著床背,一邊的乳|房露出了一大半。
怎麼可能沒有牛肉賣呢?你看看這裏,走兩步就會看到牛屎,那麼多牛屎的地方,怎麼可能沒有牛肉賣呢?你不信去河邊上看看,牛就拴在電線杆上,那麼多傻逼牛立在哪裡,怎麼可能沒有牛肉賣呢?
其實他對大峽谷沒什麼興趣,可除了好,他還能回答什麼呢。
恩施的那個嗎?
美妙的時刻就這樣結束了。他不該笑的,無論他想還是不想,他總是能輕易地毀掉一切。之後肖民坐在那張刺鼻的椅子上,他對面的鏡子里找不到櫃檯后的女孩。付賬的時候,肖民和她見了最後一面。她說三十塊。肖民說我老了以後肯定來這剪頭。你短頭髮比較精神,她把錢放進抽屜里。臨走時,他又抬頭看了眼那塊不顯眼的招牌,轉頭問她,我現在像巨星嗎?女孩早就坐到櫃檯後面去了,沒有回應他。
吃完飯,他們把餐桌上面的木板拿開,下面是台麻將機。女人開始洗碗,父親開始打牌。父親和他都沒有提大峽谷的事情。肖民拉了張塑料凳,坐在父親旁邊看了會。那個白臉的男人說他剛撿到一個姑娘,姑娘長得不難看,年紀看上去也不大,就是腦子壞掉了,你給她吃給她喝她就跟你走了,他的老婆認識幾個安徽人,說安徽農村裡正好缺女人,他們準備想辦法把她帶到安徽去賣掉,價錢都談好了,六萬塊。肖民看了看其read.99csw.com他人,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剛從廚房走出來的女人,他們都沒反應,似乎對這樣的事習以為常。接著白臉男人又說多虧了他,不然這個傻姑娘怎麼死都不知道。這件事跟肖民沒什麼關係,他也沒想過能做些什麼,但他覺得一切都太糟糕了。沒過多久,一口口濃煙讓整間屋子透不過氣,他站起身。
停車場被炸掉了,前段時間又蓋了棟新商場。
爸,我本來不準備來找你的,是媽讓我來的。在廣州一個老闆拿了我四十萬的貨跑了,那三十萬都是媽一輩子攢的錢,還有十萬是借的別人的,生意要做下去,還要還債,我實在沒辦法了。
十萬,先把欠別人的還了。
父親有些生氣,在氣那個廣州老闆,也在氣他。
你到底需有一個什麼樣的父親呢?你想要一個勇敢、強大的父親嗎?時時刻刻告訴你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想讓他像太陽一樣嗎?讓你看清自己,照亮你的自尊,讓你明白自己是多少膽小,多麼罪惡,能喚醒你內心中唯一的道德。還是你只在自己丑陋不堪的時候需要父親?企圖他能代替你下地獄去接受審判,證明你是無罪的。還是你根本就不需要父親,你覺得自己生而沒有靈魂,你的出生就是錯誤的,是嗎?
提那個幹嗎?
找過了,店面關了,名字和身份證都是假的。
那是考試的內容,我明天要去宜昌考導遊資格證,我爸不讓我幫他洗頭了,這裏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拆了,租不了馬上就要挪地方。
肖民看到櫃檯後面一個看書的年輕女孩朝他走過來,她把他帶到玻璃門后,狹窄的地方剛好容下一個斷頭台樣的洗頭池。
兩人的聲音讓肖民心煩意亂,他注視著頭頂上的那張油畫,顏色暗淡掉了,過去這張畫肯定是鮮紅鮮紅的,暗淡掉的部分呈灰色,他感覺畫上特別像老家商城附近過去那個停車場,那裡中間也掛著副毛澤東的頭像,四周也是灰濛濛的一片,他記起父親說明天要帶他去大峽谷,他沒去過任何峽谷,他不知道大峽谷會在他眼前呈現什麼畫面,他只知道望下去肯定是黑色的,漆黑一片或者是黑色的光,如果大峽谷就在停車場前面就好了,所有的車輛都統統掉下去,都掉進黑色里,都瞬間消失,不知為何,在這個心煩意亂的夜晚他突然對大峽谷感興趣起來,去看一眼吧,看看完美的黑暗裡到底有什麼。
他真是我爸就好了。
你媽找男人沒?
他睡到中午才醒。家裡來了幾個父親的朋友,他們擠在客廳一邊說話,一邊一支接九*九*藏*書一支地抽煙。他們跟肖民打招呼,問他抽不抽煙。有個臉很白的男人喊他兒子,這樣的叫法讓他無比噁心,這個男人肯定是多長了一個雞|巴,才到處喊人兒子。女人從廚房端出來幾碗菜,不知道哪只牛被宰了。吃飯期間他坐在女人對面,他注意到女人坐下來顯得胸部很大,他注意到其他人也在看女人的胸部,只有父親沒看。
人們到了晚上十點才退場,沒人發現他剪短了頭髮。父親好像輸了錢,說話的態度一直不太好。肖民不知道做些什麼能讓父親高興,他也懶得做些什麼。沒過多久,他聽到了隔壁父親又開始和女人吵架了。女人大概是摔倒了,或者是被父親一拳打倒在地,她開始發出哭聲。哭你媽。哭你媽。父親發出更兇狠的聲音。父親離開,就是為了在夜晚揍一個哭聲這麼難聽的女人嗎。這就是他贏取的人生嗎。肖民想起多年前被父親打進醫院的小姐。她怎麼不被打死呢,死了就好了,當時的肖民就是這樣想的。
那明天我開車帶你去大峽谷看看,穿過野山關就到了,我也還沒去看過。
你爸不會是常帶著綠色軍帽的那個吧,他常來我們這剪頭,我看你們長得有點像。
你記得商城旁邊那個停車場嗎?
你知道大峽谷嗎?
不是讓你買牛肉嗎?為什麼買了豬肉,他不吃豬肉,你要我跟你說幾遍?
躺下來吧。
洗頭還是剪頭?
你在看本什麼書?
大峽谷里最有名的是有根單體灰岩柱,它近觀猶如男根,高度為一百五十米……你笑什麼?
從平房前的院子走出去,前面有一排整齊的牆,從肖民的目光看去,能看到牆背面是拆遷后活動板房的金屬藍頂,牆把泥路分割成一條小徑,剛好能容一輛車經過,這是人類命運的分割線,一半是幸運,一半是等待幸運,只有中間這條骯髒的路是不幸的,可惜的是其他的路都被堵住了,兩側的人都只能從這裏走出去。快到這條泥路的出口處,肖民不想走了,太無聊了,走到外面又有什麼有意思的呢,他覺得毫無辦法來抵消這一天,他沒法逃過無聊的每一天。肖民注意到泥路邊有家叫巨星坊的理髮店,巨星兩字亮著的紅霓虹消融在白光里。
父親倒了點油,把菜放進煤氣灶上小鍋。肖民在旁邊站了一會,太陽西沉,他總有種鍋就要糊了的錯覺。父親告訴他,斷的那幾年,客戶都被別人搶了,過去的門面,一個賣了買了這棟房子,一個租給了天門佬,你看看我,現在過得比以前輕鬆多了。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的樣子很奇怪。你呢?九-九-藏-書在廣州開檔口生意怎麼樣?肖民還沒開口,門外來人了,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手上提著一個白色塑料袋,裏面是一坨黏稠的肉。父親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對肖民多說什麼。肖民看著女人,知道父親又撒謊了,除了他自己,他誰都沒操厭。
父親將車掉頭,兩人沿著那條小路,原路返回了。
那天他們三人吃完晚飯,他就進了那間潮濕的房間。晚上他靠在床上聽到父親和女人在隔壁房間吵了一架。父親的聲音有意壓制,但只隔了一面牆,還是很清晰地傳來。
我剛看到你在看書。
來過一回,把人剪像屎一樣,就再也不去了。
你們考這個?
女孩又笑了,下巴在肖民眼前一上一下。
對。
準備待幾天?
剪頭。
父親領著他走進屋子,房子裏面比外面好多了,有個漂亮客廳,有兩間大卧室,外面那間掛著紫色的蚊帳,裏面那間有幅大油畫,畫上面是空曠的天安門。父親把肖民的雙肩包掛在有畫的那一間。枕套和被套都換過,但床鋪還帶著底層的潮濕味,他在床上坐了一會,然後走回客廳。父親正在廚房把土豆、茄子、青椒、西紅柿洗凈,然後把它們切成一小塊一小塊。肖民不記得父親做過飯,倒是父親曾砸壞過一張吃飯的玻璃桌,他當時就坐在玻璃桌旁,那張玻璃桌變成一小塊一小塊,濺到他腳上,流了一地血。
書上這樣寫的。
父親沉默了一會。
以前等你放學的時候,新來的保安罵我抽煙,差點幹起來,還扣了我兩百塊,那個臭傻逼。
你笑話我,我不繼續了,你起來吧,頭洗完了。
沒,找了我也不知道。
沒事,就隨便問問。
你來過這裏剪頭髮嗎?
新的一天,外面下著雨。路上太滑了,大峽谷沒法去。父親問肖民,什麼時候回去?他回答,昨晚剛買了票,明天下午回。父親點點頭,那明天我們早點起床,來都來了,看一眼再走。他說也行。這是格外平靜的一天,屋子裡沒有人來,父親和女人也沒有吵架,到了傍晚,父親載著肖民和女人出門吃小龍蝦。途中路過那家理髮店,巨星坊三個字不知為何都暗了下來。
什麼時候的事?
還有五萬,等你回去,我再幫你想想辦法。
真的沒有。
女孩笑了,肖民看到她的下巴上有個小疤,大概是小時候磕的。
那挺好,別人都說導遊油水挺多。
父親突然把車停在路旁邊。
他們又沉默了會兒。
還行吧,但到時候誰知道呢,你眼睛閉上,我幫你沖沖眼睛。
兩三天,我晚上看看票。
停車場內的車燈都亮九-九-藏-書了起來,它們無視他的阻攔,開著遠光燈穿過溪流、水道和大大小小的湖泊,往峽谷開去。接著,光一束一束掉進峽谷里,它們沒能填滿峽谷中的黑暗,可怕的是,他竟然為這些光難過。
他話講到一半,哽咽了,他嫌自己太丟人,但又沒忍住。
你再給老子說沒有!
你還挺善良。
挺好,你繼續吧。
去不去都沒關係,肖民自己知道。因為在昨天夜晚他就抵達了大峽谷,就在那個停車場旁,有個下巴尖尖的導遊帶著他來到峽谷旁,指著峽谷間立起的那根巨大的陽物,告訴他,你看看,多麼偉大的景色呀,你看看,多麼美好的景色呀。
好。
哈哈哈,也對,他頭髮快沒了,你頭髮挺多的,據說他家房子蓋的樓層高,這次分了三套房。
外面水流的聲音讓他感到很安全,好像尖下巴女孩跟他講,眼睛閉上吧,我幫你沖沖眼睛。有什麼東西流入了他的腦海,這是一種讓他對生活產生眷戀、賦予他樂觀的東西。
坐在旁邊等一下,小夏幫他洗個頭。
你先去睡吧,明天帶你去大峽谷,順便送你去車站。
洗頭池上面還有未乾的水漬,肖民躺上去脖子和背都很難受。
熱水還是冷水。
你想要多少?
他集中精力,終於看清了那根柱子,而父親就站在柱子頂端,正在對他說話。
反正我不準備黑那些老頭老太太的錢,我爸給他們剪頭才五塊。
進了理髮店,一個在幫中年女人捲髮的男人看了他一眼。
你去找過那個人沒?
父親看著前方,彷彿接下來問的話,才是這次出來的重點。
放水的聲音在耳邊發出持續不斷的嗡嗡聲,他睜開眼睛可以從這個角度看到女孩尖尖的下巴。
你知道,我很多年沒做生意了,我也困難,我卡上還有五萬塊,我先轉給你。
龍蝦店的街對面有輛麵包車,麵包車的貨箱上蓋了一層彩色編織布,肖民吃完一個龍蝦,就會看到一個穿藍色短褲的男人的進去,陸陸續續進去了十幾個人。父親讓他別看了,裏面都是一些下流姑娘為外地打工的男人跳肚皮舞,跟妓院沒兩樣。吃到最後,貨箱內跑出來一個男人,更多的男人沖了出來把他壓在了地上,男人在雨地上磨破出了半臉的血。在他上學的時候,父親在學校也這樣壓住過一個經常欺負他的男孩,父親讓肖民騎在他身上。一隻手把他的喉嚨掐住,一隻手把他的頭按住,對,就這樣,他再動的話,就敲他的鼻子,知道了嗎?
住在這兒?
無數條細細的水流漫過眼皮,從肖民臉頰兩側落下來,他體驗到了這段時間最美妙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