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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行星無法停留

像行星無法停留

作者:賀伊曼
他也順勢笑了一下,但立即收住了,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有一點請求地說,「你也可以分一點兒給你姐姐。」
這幾年沒怎麼跟工作以外的人建立關係。剛來上海還有幾個大學同學聯繫著,後來各自奮鬥,各自戀愛,聯絡感情的精力所剩無幾,也就散了。關係鐵的幾個朋友是第一份工作認識的,歷久彌堅綿延到現在。後來跳槽,升職,認識的人越來越多,微信好友快兩千個,忙累之餘也懶得再認識新朋友。聊天多累啊,筆友網友久遠得像上個世紀的事(也確實如此),最後稱得上朋友的,兩隻手數得過來。托關係幫我找床位的那肯定算一個。
老陳沒回答。

6

周卓然陪我等在手術室外,夜間這裏似乎更像簡陋的電影院,正前方有塊小液晶屏播放著字幕,淺綠色的連排椅鋪滿整個大廳,零散坐著一些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但面露疲態的人。老陳進去沒一會兒,突然大喊我的名字。我跑過去問怎麼了?他隔著玻璃,手臂上還插著針,大聲說,「我要喝水!」我把水遞給他。他喝完又指著手術室裡間說,「裏面……有恐怖的畫面。」我大概明白他說的是彩超儀器上顯示的東西。他很焦灼,顯然不知道透過玻璃下方的揚聲器,他的話讓所有深夜裡的「觀影人」為之一振,迸發出爆笑。我像塞錄影帶一樣把他推回去。
老陳頓時就結巴了,「你們,你們不是,不是大醫院嗎?」
我有點驚訝,其實連我自己都沒發現,我不喜歡承認自己不行。可能工作這麼多年,慣性使然不相信有什麼事能難倒自己。手下兩個團隊從最初搭建到現在六七十號人,佔據公司最核心的幾個部門,年會和老闆同桌吃飯,順便彙報工作,領取盛讚,藐視敵手,都覺得當初選擇離開這個家,去上海奮鬥是對的。看著團隊一天天壯大,有了幼時給白兔喂草,給蘭花澆水時等待收穫的心情。雖然職場攀升路崎嶇,一路走來還算有些運氣,付出十分努力至少收到八分回報,第二份工作的第四年,整個大市場部就全歸我說了算。部門裡私下討論,明年分期權基本上也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這幾乎是我們沒料到的結果,像一些前奏冗長的電影,在意外之處輕鬆地就結束了。回到房間老陳體態和神情驟然變輕盈,抑制不住歡欣,把周叔叔也鬧了起來。聽完醫囑他很快入睡,和前些個失眠的晚上截然不同。我還沒恍過神來,定了鬧鐘呆坐在床邊。醫生說每兩小時需要給止血帶放一次氣,把病人叫醒喝水,幫他儘快排尿。周卓然躺在牆邊的摺疊床上,因為明早的專家會診,醫生這次沒有拒絕他留宿。黑暗裡兩隻手機屏幕忽明忽暗,老人們睡了,我們不敢多話,但也都沒有睡。
對他不是沒有過恨意。但也就和那些愛意一樣無數次如流水從心裏淌過,歷經湍急最終納入平靜。生活里有更多人事佔據進來,往事便如過時的床品被壓在箱底了。想起在網上見過誰寫的詩:「北方有風,有雪,沒吹平的東西,抹平。」
那時看到眼前的男人,老陳,我爸,周身被一股從沒見過的頹唐包裹著,我感到心酸。舊時直勾勾、睥睨眾生般的眼神不怒自威,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低靡忐忑、不知要看向哪裡的茫然。這巨大的變化僅僅是因為對疾病和即將到來的手術的恐懼嗎?我感到疑惑。記得多年前他宣告離婚,年幼的我從一片狼藉中站起來說要跟母親走,他眼裡也沒出現過片刻的黯淡和猶疑。如今那威嚴如行星隕落,我感到震驚和難以消化。
周叔叔笑眯眯拿枕頭往頸后墊著,不緊不慢地說,「我這吧,放支架已經不夠了,他們這幾天正開會商量我能不能做搭橋手術呢。」
後來想想,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認,自己有些事是真的搞不定。沒有硬撐。但承認了之後也就覺得沒什麼。老陳起夜頻繁,每次都要周卓然跟去,周叔叔睡得格外淺,也總被吵醒,我在抱歉感中撐過一夜。
「謝謝你小陳,你們吃你們的。」周叔叔今天話少,但仍舊笑眯眯的。

2

路上卓然拍拍我的肩膀,「別緊張。」其實這話他也不止一次說了,我沒承認過。但今天有點不好意思地苦笑一聲,說,「真有點緊張。」
在那個傻帽醫生說出「病人愛人怎麼沒來?術前最好一家三口見一面」的時候,周叔叔突然把耳機摘了,聲音脆且響地說,「切!小陳,你別聽他的,沒事兒!這就正規流程,卓然都幫我簽了好幾回了,一點事兒沒有。」又扭過去安慰老陳,「你啊別擔心,這全中國最好的醫院了,手術基本沒不成功的,你進來那天我剛做完造影(手術),雖然支架沒放成,那好歹也是個手術,我不是跟沒事兒人一樣的?」
周卓然拽著車廂里的拉環,身體隨之晃來晃去,像老年人在公園裡做的那種運動。「我們就再自然不過的搭夥過日子唄。」語氣輕描淡寫。「父子么,一起看看球就跟兄弟一樣了,這有什麼難的?你爸難道還虐待你不成?」
後來也是有點懊惱,當時怎麼就沒把重點放在他的心臟上呢?如果那會兒留意催他去醫院,這病或許能早點查出來,不至於他心臟疼到受不了才去體檢,查出來大小一連串的病,嚇得非要千里迢迢進京看病。
「你今天手術,要保持心情愉悅。」我沒告訴他在上海排隊已經習慣了。周叔叔今天沒看劇,干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麼,我拿著果籃過去問,「吃水果嗎叔叔?這兒有火龍果,香蕉。菠蘿我不會削就算了哈。」
手術安排在下周二,我得在這裏呆上一周,還好帶著電腦,下午老陳睡了還能溜出去找個咖啡館電話會議。讓原本跟來辦住院手續的三叔先回了,伺候老陳顯然不是什麼輕鬆的活兒,還是交給年輕人干吧。三叔陪了幾天已經開始抱怨酒店睡得不舒服,醫院不能抽煙,老陳屁事兒太多還總埋汰自己。從他氣呼呼的樣子就能猜到,老陳肯定是使喚人的同時還管不住嘴,沒少數落三叔的九*九*藏*書兒子不成器。有些底色是大病一場也覆蓋不了的,尖酸、刻薄、任性、怕死……都被他維持得很好。好在我來以後,他精神狀態已明顯好轉,臉上不再有隨時預備痛哭的委屈。也恢復了些領導架勢,穿著松垮的病號服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削個桃子吃剩一半扔在桌上,隔一會兒又歪七扭八地削蘋果,啃完半個塞到我手裡,「別人家都是探病的削蘋果,你不幫我削還不幫我把尾收了?」
我搖搖頭,這事兒哪有說的這麼容易。何況我認為和周卓然這種突然間的親密,屬於特殊時期特殊處理。說點自私的,我現在能抓的稻草只有這個同病相憐的病人家屬了,至於離開醫院之後的事……誰知道呢?
不知道是不是低血糖的原因,今天心裏一直突突地跳,從坐進病房開始手上就沒想閑著,總想干點什麼,這樣護士突然進來通知手術的時候才不至於大腦空白。早安慰過自己很多遍了,說到底無非是個檢查心血管堵塞程度的微創手術,堵得嚴重的話就隨即做支架手術,支架放進口的,術前協議里都選好了。支架手術這家醫院簡直再熟練不過,應該可以放心。不放心的是老陳,一邊擔心放支架有副作用,一邊擔心如果堵塞不到需要放支架的程度,要不要堅持硬放一個,因為有幾個朋友是這麼建議的。我有點聽不下去,「有醫生不問,你問朋友?你朋友都是幹嘛的個個這麼有經驗?」父輩的衰老讓人心疼,也令我感到疲憊,不知道到底應不應該去試圖糾正。
「你有兄弟姐妹么?」
「你爸身體挺好?看起來像頭一次住院。」卓然問我。通常走回醫院門口,我會等他抽完兩根煙再進去。
「所以說逞什麼強呢?在醫院這種地方,得學會認輸。」周卓然幸災樂禍地施教,「還有,放鬆點,朋友。」
在隔壁房間沒看到卓然,周叔叔一個人站在床邊,緩緩地從暖水瓶往杯里倒熱水。窗帘角輕輕地從地面盪起,整個房間發著珍珠蚌殼般白色的啞光,一如我來到這裏的第一天。我站在門口說,「叔叔,我們得走了。」他扭過身子,手裡還拿著水壺,很簡短地回應我說,「哎。」我想我們都不知道還要說什麼多餘的話,還能說什麼多餘的話。不想顯得唐突而虛偽,於是我只好說,「再見,周叔叔。」
「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
老陳自己先笑了,「後來我叫了個空姐來,我說,我知道你們這窗戶不能開,那請問你們飛機……能為我調頭嗎?」
不等我回答,周卓然自顧自地尖起嗓子開始模仿我。「『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打?!』哎!就這個口氣說的,你真是刺兒球一樣!戳不得。」
「熟人那兒我估計得再多塞個紅包了,能不能給我省點心啊姐姐!」朋友聽起來是真著急,我趕緊說好好,馬上去思想教育一下。掛了電話就把原本給朋友訂的雅詩蘭黛護膚套裝換成了香奈兒,這方面我倒是熟練工。
我瞥了眼腳上的運動鞋,音量弱下去,「公司里那些衣服……在醫院好像不太方便。」原本預設和老陳單獨相處,比談華中地區大客戶更需要心理建設,高跟鞋都沒敢脫。結果陪護沒兩天就不得不把運動套裝換上了。
「第一天看你穿得跟出來談項目合作似的,現在,也打回原形了唄?」周卓然穿著沒有logo的套頭帽衫,和差一公分就遮住膝蓋的肥大的短褲在路燈下斜視著我,仍舊是取笑的口吻。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好像對他來說都輕微如針,我鄭重其事的處理方式在他眼裡也顯得格外滑稽。
不過看到老陳有精力開始對窗外北京城的建築進行評點,我感到些寬慰,對於像輕易被折斷的樹枝一樣脆弱的父親,我真是一點也不願意麵對。更拙於應對。從小沒和他親近過,有過也幾乎忘完了。這位特殊病人,我沒辦法像關懷任何一個朋友那樣擁抱他,也沒辦法像對待任何一任男友那樣說貼心的話撫慰他。無法柔軟地靠近對方,在他和三叔撕雙面膠般慘烈的兄弟模式中早已得到驗證,延續到我身上更像某種遺傳。這麼多年老陳自己是不是也已經習慣了?
「我可能很快就會忘了那感覺,真的。你應該照下來。」我又重複了一遍。「後來你去幹嗎了?」
周卓然此刻顯然顧不上觀看我們的表演。關於周叔叔病情討論的會議艱澀地推進著,昨天說醫生今天下午就到,但夕陽落山時他還等在小房間里,和其他年輕的醫生進行著無關痛癢的談話。「又說明天一早出解決方案,那我今晚就睡這兒等了。」中途他回到病房時這麼告訴周叔叔。又看看我說,「沒事兒。」
「大醫院也不保證沒有手術事故的噢。」眼鏡男根本沒管老陳在擔心什麼,不知道還以為他在推銷醫療保險。
我回之以鄭重,說好。心想周卓然又錯失一個難逢的場景沒能拍下來,可惜了。
趕來北京陪他原本不在計劃內,卻經不住母親幾次電話催促還是來了——以為離婚之後他們早就各過各的了,沒想到母親比我更替他操心。舊習難改吧?這麼多年幫他料理起居,像三十年給同一株樹苗施肥的園丁,就算辭職了也仍然關心它今年長新葉了沒,打蟲了沒,這個冬天太冷能不能熬得過去。老陳倒是安心當一株長了三十年還未成年的樹。第一時間打給前妻商量病情,如同這些年總是斷斷續續委託她辦理銀行卡、保險、那些亂七八糟他不擅長的手續那樣,有好事時不見蹤影,有解決不了的麻煩才冒出來求助。他的自私幾乎和母親的寬容呈兩個極端,多年來撕扯揉和著這個家,直到彼此像黏土徹底風乾,斷裂成失去彈性和力度的碎石。
「對啊,那種熱鬧勁兒,教教我。」
老陳明天手術,說周叔叔總喊他家門前的鹵煮張好,他也想嘗一碗。卓然只好帶我去買。「內臟老年人吃了不好,容易血脂稠。」他提醒。我倒並不怎麼在意,「明天手術了就,管他稠不稠的,先開心了再說。」
老陳被推進手術室已經是凌晨一點。朋友說她疏通了關係,為了將我們提前,後面有兩個病人今天等了一天也上不了手術台。「作孽啊九_九_藏_書。」她說。「做完你們就收工了。」
走了兩步他拐回房間,把牆角那筐果籃提到我面前,「這還有個菠蘿,你給老周拿去,放在床頭,聞著有香味。」
我捧著菠蘿又返回周叔叔的房間,說,「我爸讓給您放床頭,挺香的。這次…我們是真走了。」
我的心和周卓然的手一起放了下來。

1

「真的,別緊張。」

7

餘光里身側有視線投射過來,我扭頭,和一個戴金屬鏡架頭髮蓬鬆的男生四目相對。他倚著牆,射來的眼神像在觀賞舞台劇。胸前掛著一台相機,手指放在快門上,好像隨時要按下去。我應該沒抑制住自己臉上複雜的神情,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有興緻在醫院里拍照的人,在我毫無預警地第一次看到自己老爸大哭之後。醫院能隨便拍照嗎?他剛才拍了嗎?我沒問出口,只是哀怨而困惑地看著他。可能是擔心我衝過去把相機砸了,也可能是出於憐憫,男生最終沒有舉起相機,站著看了一會兒挪步出去了。
「很難形容。」我再次搖頭,感覺和姐姐相比,自己倒像撿了彩蛋般幸運了。8歲第一次見到姐姐和她媽媽,老陳在飯桌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和前妻吵到失控,一句話也沒說的母親把我和姐姐拉到外面。我們什麼也沒做,只是站著看對面的樓。成年後我見過很多次這樣失語的樓,但好奇心已逐漸遠離我,沒再探尋老陳這段過去。也沒問過姐姐,17歲才第一次見到老爸是種什麼樣的體驗。
我其實也想過要不要給他一個擁抱,但又覺得大約沒有什麼用處,於是搖搖手,在他的注視下關上了門。
「你真是土到東南亞去了!」對他我無法節制語言上的刻薄。
幾乎沒有對話。這和我預想的不大相同,北京人不是即使在醫院也照樣磕瓜子搖蒲扇侃大山嗎?哪像眼前這些只顧低頭削水果的家屬,刀工嫻熟,安靜得近乎肅穆。可能我衚衕電影看多了,忘了來之前朋友反覆交代這家醫院全國心臟病患擠破頭也很難住進來,托幾層關係才幫忙搞到一個加急床位。都是剛做完手術和等著被推進手術間的病號,氣氛能愉快得起來嗎?還能余口氣掩飾緊張就不錯了。
越解釋越亂。我已經能想象到老陳此時的心率了,趕緊讓他躺下。
「啊?你說我和我爸啊?」
可能被白天那個溝通能力差勁的醫生影響的,反正老陳當時是嚇壞了。一個戴著眼鏡頭髮油膩、年紀明顯比我小很多的男醫生飯後拿術前合約讓家屬簽字,背答案一樣進行所謂的「術前談話」。只聽他毫無感情地複述:「手術有很大概率出現事故的,這個你們清楚的噢?」「麻醉也是可能出現意外的噢。」「術后也是有疾病複發、病症如故的可能噢。」我根本沒機會插嘴。
「不是我不相信醫生……」老陳明顯沒什麼底氣,「只是他們……」他不再往下說了,心臟病加肺氣腫讓他每一分鐘都擔心死亡,他現在不敢把自己託付給任何人。問他看書嗎?他搖搖頭,又搖搖手,雙重否定。他平日里號召讀書益智怡情時很是得意,關鍵時刻這些精神食糧卻無法消解他哪怕一絲恐懼。周卓然是如何做到那樣洒脫的呢?此時忽然很想鑽進他的身體里感受一下。最終我總結出,手術,誰這輩子還不經歷個一二三四場呢?只是時間早晚罷了。但我不敢這麼安慰老陳。

3

卓然沒回答,顯然並不在意我的訝異和莽撞,湊近我的臉舉起相機,迅速地按下快門。
眼鏡男正要辯解「我不是……」,我趕緊把他的話斷了。「行了行了,簽好就拿走吧你。」怕老陳急,我一直忍著沒翻臉。又轉念一想,不對啊?「沒放支架的話,周叔叔您怎麼還沒出院呢?」照卓然說的,他們已經住院第三周了。
「他心裏肯定嚇得夠嗆。」我又問了一遍,「不過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4

隔壁床鋪空空如也,我問周叔叔去哪裡了。老陳放下叉腰的雙手,側了側頭說,「換到隔壁單人房了。剛才會診結果出來,他有點嚴重,堵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支架不能放,搭橋也做不了,醫院說可能得讓他回家等。」
路過快印店,他順便把膠捲送去沖洗。就像他說的,拍照超過十年了,還用著膠捲相機,與其說是堅持不如說是習慣了,上了點年紀很多習慣都懶得改。他在醫院拍任何一個人都顯得稀疏平常,病友們沒有抗拒,任他拍,周叔叔甚至磨練出鏡頭感。「有時候有點尷尬你不覺得嗎?」我試探性地問,我指的是拍醫院,拍病號,拍自己老爸……我不習慣嘗試任何有可能被人認為是出格的行為。卓然報以同情的眼光,「陳小姐你太誇張了。輕鬆點。」
「挺巧,我也離過婚。」車窗上映出周卓然平靜的臉,他轉過身很認真地對我說,「但我以後肯定會和我的小孩相處得很好,至少不會搞得像你們這樣。」
「哎,好。」忘了第一天就問過他同樣的問題,糖尿病這些都不能吃。我有點沒意思地把果籃放回原處。
北京說大挺大,每次來都是出公差,在某個酒店開完會再驅車到某個大樓里開會,開完就走。不誇張地說我幾乎沒見過北京長什麼樣。再小的時候,老陳單位去北京旅遊給我帶回一件拼色皮夾克,想想那是自己和首都唯一能沾上邊的東西,穿去學校炫耀了好幾天。那時老陳已經不坐飛機了。他60歲以前唯一一次坐飛機去桂林,回程誤機,重買了隔天票,第二天新聞里說那趟他沒趕上的飛機撞山失事,嚇得他改買了火車票回家,從此再沒坐過飛機。去年跟團去新馬泰才算第一次出國。心髒的事那次他其實或多或少也提到了,「幾十年沒坐飛機了,突然坐,也不知道咋回事兒,喝了點冰飲料唄?胸悶得喘不過氣,就想下來。」
「大便沒有?」護士又來問。
而醫院,不就是九*九*藏*書另一個戰場嗎?雖然此前毫無經驗,又能有多難呢?來之前我是這麼想的。挺自信地給自己打足一罐子氣,卻冷不丁被周卓然掏出針尖戳了一下。
我拿著手機不知如何回復,看著上面的數字,是他這些年用旖旎風光換來的遊戲幣,他竟然在這種時刻把兌獎券交給我。我突然理解了周卓然旁觀我用力過猛的滑稽時是什麼心情。看他這麼鄭重其事的,我只好嘲笑他,「還以為我是富豪之女,你這還不夠在上海買半套房呢。」
「飛機上你也下不來啊。」我眼看快把盆里羊肉餡的餃子挑沒了,根本沒管這羊肉餡餃子其實是母親專門給老陳包的,茴香才是我的。春節因為我回來,母親特地來家裡做了幾餐飯。他們各自都沒再找別人,三個人偶爾還能聚聚。母親有時候還挺怪的吧,來也是她要來的,但到飯桌上就不怎麼說話了,都是老陳一直找話題聊。
老陳打電話讓我偷偷溜進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了,我回說怎麼偷偷啊,沒辦法偷偷!我焦躁到忘了餓。停了一會兒老陳出現在門口,對看門的護士說,「我讓我姑娘拿幾個水果出來。」然後扯著我的袖口徑直往裡走,沒管護士在身後說,「誰讓你進去了?拿完趕緊出來!」
手術前一晚老陳緊張到拉肚子,也可能是鹵煮的功效,剛回酒店就接到朋友電話:「你知道你爸竟然在病房洗手間抽煙嗎?他怎麼膽子這麼大,以為醫院不知道嗎!」
「後來呢?」我放下筷子問。
我在大學當過一陣文藝青年,趕流行玩過幾台相機,後來和很多湊熱鬧的愛好——吉他啊畫畫啊之類的——只能稱之為「玩兒過」,最終一併放棄了。想想這些年唯一堅持的事,腦子裡竟只能跳出不間斷地買新色號口紅的場景,也覺得挺好笑的。卓然想說的應該是「陳小姐你太可憐了」吧。我錯失的何止是放棄的那些。

5

老陳醒來踉蹌地要上廁所。扶他進去準備幫他脫褲子的時候,我停了下來。即便是特殊時期,我也沒做好要面對父親裸體的心理準備。我讓他等一下,尷尬地退了出來,立在卓然身邊聲音很輕地發出請求,「那個……」卓然像早已知道我要說什麼,放下手機說,「我來吧。」跟進廁所把門關上了。
卓然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了,排在老陳前面還有十幾台手術。他來了之後就閃進醫生們的辦公室,兩小時沒有出來。這期間老陳的意志力愈加薄弱,幾次對我欲言又止,飯也第一次沒有吃完。後來他獨自出去走了一圈,回來后悄悄跟我說,「發了條信息給你,你注意看看。」又補充,「也發給你媽了。」
「等什麼?」我問。
不到十五分鐘老陳被推出來了,他在輪椅上瞪著無辜的圓眼睛,沒跟我說上話就被醫護人員徑直推上電梯。身後有醫生的聲音經過,「只堵了百分之五十,不用放支架。」
「你們男人啊,有時候,實在是爛透了。」坐回連排椅上我對周卓然說。「但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也有一點可愛。」
我氣到好笑,老陳竟然也有膽子大的時候?
走出一樓大廳,迎面是面露焦灼的奔流的人群。醫院和寺廟的盛景好像都在午飯前。我打算一會兒帶老陳去川菜館,正經地堂吃一次西紅柿雞蛋炒刀削,想必他吃開心了還會得意忘形地討兩口酒喝,那必然要攔下。
他的手上還有剛剛抽完煙的味道,我剛才也破例抽了兩根。有朋友告訴我快樂和難過的時候他都想抽煙,我無法體會,我是因為某個男朋友而學會的抽煙,後來再也沒有愛過這件事。但今天周卓然遞煙過來我還是接了,薄荷爆珠讓我在北京的夜風裡冷靜了一些。我告訴他,小時候覺得城市和城市肯定很不一樣,才去了上海。但此時此刻的北京讓我覺得,原來夜晚每個城市都是一樣的。街邊都有小炒店,路上有穿馳的破車,路邊有各懷心事抽煙的人。連路燈下的影子都是一樣的瘦弱、沉默寡言。
後來有幾個晚上在醫院門口的飯館里幫各自的父親買夜宵,聊起天來我有點惋惜,「當時你真應該照下來,我很想看看自己那時候的表情。」
出來我就擠到老陳身邊,推他,「你也不進去打聲招呼,相處了這麼多天,你怎麼這麼冷漠。」
我還想補充點什麼,噎住了。忍不住嘆了口氣。醫院對我和老陳來說,都太陌生了。
醫生又過來催促,問怎麼還沒走?老陳捂著胸口說,「我都要被他們氣到再次住院了。」
掛著繩子的相機在他胸前蕩來蕩去,我跟在身後一頭鑽進北京的夜色里。
「溝通啊溝通。」周卓然露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你看你跟我才認識多長時間就說這麼多話,跟你爸呢?」
周叔叔是例外,「視察」完一圈回到1202,他還塞著耳機看《人民的名義》。「我這已經第二遍了!是真好看!」他時不時摘下耳機饒有興緻地評價兩句,試圖跟隔壁床老陳,也就是我爸,產生一些病情以外的交流。剛一起住兩天,已經像對待老街坊似的,北京人的熱乎勁兒老陳明顯不太適應。他沒看過這部大熱劇,被周叔叔形容得再「帶勁兒」也不打算看。猜得到,哪怕躺在醫院他也還揣著以前在機關當領導的驕傲,放不下。當年每天演繹77低配官僚劇,好不容易退休了還要重溫過去?可算了吧。沒像從前一樣把這驕傲勁兒在人前表演出來,已讓我鬆了口氣。可能因為這是在北京,他那股來自三線城市的高傲有點水土不服,沒太敢發揮出來?也可能因為這次生病受到打擊,他懵然之間省略了很多表情。原本飽滿靈動的眼珠明顯懈怠,像請了個長假,把眼皮當棉被隨便一裹,沒做開工的打算。
「去找我爸啊。」周卓然用拎著塑料袋的肩膀頂開餐館的玻璃門。「讓他再溜達一圈兒別進來打擾你們。」
「這個數值我們也沒算過,就算我們是心血管專科醫院,醫生也不能保證不失誤一次,你說對吧?」
老陳說,「哎,男人之間,用不著。」
看他一副「熟客」面孔,猜想周叔叔之前一定糟過不少罪,才練就了如今手術read.99csw.com當前淡定刷劇的心理素質。又或者他們全家心態都異於常人?話說至今也沒見周叔叔的愛人出現過。想到這兒我撇撇嘴,想那麼多幹嗎呢,人家指不定還琢磨你媽去哪兒了呢。
或許我選擇原諒老陳的自私,只是為原諒自己做鋪墊。
「算是吧。」我認真想了想,「我媽說他從前只看過牙醫,割過麥粒腫。」
他的話再次認證了我在他眼裡就像一塊凍硬的牛皮軟糖,好笑又有點可憐。但其實我心裏挺喜歡這股熱乎勁兒的,畢竟在家沒人這麼跟我說話。有時候看他和周叔叔在病房裡像閑聊一樣鬥嘴,我能聽愣,出神,被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生動擊中,忘記老陳在耳邊念叨了些什麼。平時也算是個愛攀比的人,此時卻一點勁也使不上。忍不住朝他身上拍了一巴掌,「你真的挺煩你知道嗎?」
「那,那你們出事幾率,應該是全國最低的啊?」
我沒再質問老陳怎麼回事,想想他竟然怕到面子也顧不上,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腸再硬也有點心疼。一夜淺睡。第二天一早趕到醫院,手術時間還沒定,連個大致範圍也沒給。第一次見到這種無規律的操作,只能等。卓然之前教導過,在醫院做得最多的,也將會是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等待,他已經習慣了,預言我也會習慣。七點半12樓門口全是人,一個家屬也不讓進,站著乾等了兩個小時頭有點暈,才想起來早飯沒吃估計低血糖了。這幾年漸漸感受到「25歲之後身體走下坡路」之說似乎有那麼點道理,母親發來的養生微信我偶爾也點進去看看。又問門口值班室幾點能進去,回說今天一天有三十幾台手術等著做,輪到手術的進,沒輪到的下午三點探病時間到了統一進。我漸漸感到煩躁,這種無序讓人不知道應該怪北京還是怪醫院。
我只好接過蘋果啃起來,其實想想,這麼多年我都沒怎麼吃過他吃剩下的東西。又覺得那些倚在床邊的家屬確實像天生擅長削帶皮水果,拿起刀一臉莊嚴和專業,像給汽車模型擰最後一顆螺絲。為什麼呢,削出一個完美的不斷皮的蘋果,和病人最終能否痊癒之間有什麼特殊關聯嗎。
早上八點多拔掉止血帶,醫院就通知我速速辦理出院手續,老陳說手臂疼了一晚沒睡好,但醫院給不了他更多休養時間,床位要騰給其他病人。我只好去辦出院,訂讓他休息的酒店和回程車票。再回來時,老陳已徒手將床鋪和行李收拾好,雙肩包背在肩上,整裝待發的樣子。說醫生過來催了三次了。「這破北京破醫院,再也不來了。」他罵人時明顯已有了中氣。
「頭回生,二回就熟了。」他不以為然地把煙頭踩滅,「走吧,進去了。」
戶外十點已經能感受到北方日晒的嚴酷,立體透亮的雲在頭頂輕輕震顫,視線也發生微小的扭曲和變形。布滿微塵的乾燥空氣沖入鼻孔,竟和中學時課間午睡醒來后嗅到的是一樣的。大概有了那樣的記憶,一瞬間總覺得接下來還有很多堂課要挨。頭頂楊樹葉的摩挲聲似乎獨屬於北方,很久沒有聽到過了,總之上海是沒有的。但我即將要離開,不知這些遠溯的追憶,連同剛才匆匆告別過的人,下一次再遇到將會是什麼時候。
又是「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但我簡直不知道更應該對他的哪句話表現出驚訝。
「好,好。」老陳嘴上聽話,但不多久就把我推出去買加餐。一直以來過的是十二分飽的日子,肚子塞滿還能再喝點小酒,忽然銳減到每頓只有一勺葷讓他極難適應,不到八點就餓了。「偷偷的別讓護士看見。不然餓得胃酸啊,呼吸也跟著不太通暢了。」為了多吃一口碳水化合物,他倒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我翻白眼,「不是指瞪你的眼神好嗎?」
「……打都沒打過我。」我坦言。不僅沒打過,見到母親打我必定會攔下。母親對老陳軟弱,對我卻嚴厲。更多時候老陳沒有現身救我,我空等一場還是挨了揍。小時候住校,周末回家常常看不到他身影,他並不忙,但似乎沒空回家。高中有次興起送我上學,出了家門不知道讓司機往哪個學校開,我生氣下車回家拖單車騎到學校,一天沒心思聽講,晚上念念不忘和母親哭訴,而他卻並沒有放在心上。「不記得了而已嘛,你們女人不要小題大作啊。」
我打開手機,發現他在微信上發來一張圖片,上面寫著一些親戚和他朋友的名字,後面跟著些數字。都是他借出去的錢。信息里還說,他手上已沒什麼存款,所以住院時交的六萬塊押金其中有一萬是跟三叔借的。但他有不少錢借給了別人,讓我知曉此事,未來可以討回來。
周叔叔終於露出笑意,說,「謝謝你爸,再見,小陳。」
包沒放下就遇見這一幕,我身體有點僵硬,感到無所適從。等陣雨停一樣等他哭完才遲鈍地拋出安慰:「哎呀……好了,好了。」本想再添一句「我來了」,覺得過於煽情,下意識咽了回去。
周卓然看看我,把手伸過來放在我的肩膀上。
畢業後去上海工作,每年春節回家一次,這次突髮狀況算是今年第二次見到老陳。花了五分鐘觀察,半年不到他消瘦很多,沒到夏季臉上已經曬得黑黃。以前臉頰上的斑就是這麼成群結隊的嗎?我有點恍惚,不大有印象了。頭髮倒是習慣性染黑了,幫他在網上買過幾次進口染髮劑,不知道用完沒有。應該連眉毛一併染染的,有幾撮白得扎眼。本想像小時候在他鼓起的硬邦邦的肚子上拍兩下——類似在卡車上挑西瓜那樣,拉近彼此的距離——手伸出來發現曾被我嘲笑的將軍肚已經塌陷,兩人之間開闊得像曠野。只好落手改為輕輕一撫。
姐姐在家裡住過一段時間,老陳總給她上思想政治課,從沒誇過一句。有次偷看姐姐的日記,還質問她都亂寫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那幾年,老陳充當著家裡的烏雲製造機。我也替姐姐感到過委屈,但委屈隔不了夜,相比自己的青春,別人的事始終是別人的事。我也是後來回想從前,才發覺自己原來這麼自私,幾乎沒有真正關心過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這一點和老陳如此相似。家裡出現的窟窿大小不一,連綿read.99csw.com而沒有規律,我好像從沒試圖去補救過,以為繞開那些窟窿同樣能抵達終點。
「嗬,獨生子表示羡慕。他倆感情好嗎?」
周叔叔作為糖尿病患待遇更慘烈,飯是醫院配好的,唯一的葷菜也無法選擇,據說有時還是假葷。但凡打開飯盒發現是蒸蛋水煮蛋或蛋花湯,他一天都要生悶氣,晚半個小時吃藥,晚一個小時大便,晚兩個小時才報給護士。雖然他也知道這樣的抗議並沒半點用,還是頑強堅持了一陣。算是他為1202病房定製的基本生存法則吧。之前卓然從不給他買夜宵,謹遵醫囑,但自從我們搬進來,每天加餐,他也略有點敢「造次」討飯了。卓然說都是被我給慣的,他也跟著遭殃。「怎麼人家有炒拉麵我就只有清炒木耳?」周叔叔若膽敢攀比抱怨兩句,卓然便毫不客氣地讓他少說廢話。
一開始是找話題聊,畢竟稍有幾歲代溝,卓然比我估計的還要年長几歲——倒是看不太出來。後來發現他比想象中健談,和印象里的北京人相差不大,說話直接不繞彎子,日常語言里有不刻意修飾的幽默和一股「沒什麼大不了」的勁兒,話題開個口子總能延綿不斷地聊下去。可能話說得多人也顯得年輕吧?不像我,除了談客戶,剩餘時候能憋就憋著,時間久了表情也趨於淡漠。
我回過神來,周卓然再次在耳邊說,「因為緊張也沒用。」
我其實很想告訴他,他幾乎是我見過最鬆弛的人了,也許也是最筆挺和堅毅的。但我並沒有這麼講出來。
十二樓病區在晚間放飯前安靜得不像人間。家屬三三兩兩地擠在床尾,幾扇窗敞開著,風縷縷地溜進來,沒有製造聲音的膽量。病人斜躺著望向窗外,猜不出是看天還是看樓——天灰戚戚而樓宇挺拔,仍有躥高的趨勢。在北京這屬於再標配不過的景觀,他們卻看得努力、持久、沉默,病服上的條紋隨呼吸輕緩流動,微弱地翻騰著。
我提過他手裡的行李,說,「走吧。」雙肩包他執意要背在身上,說自己沒問題。還有大半籃水果倚在牆角,他說不要了,反正你周叔叔也吃不了。
最後他指著眼鏡男說,「這合同工,不行。」
「巧個屁啊!」說出來又有點後悔。隨即意識到相比自己,卓然不就是那種擅長補窟窿的人嗎,填好土,踏實地踩出一條平整的路,使之看起來像從沒有塌陷、斷裂過。我們果然是完全不同的人。
進病房老陳就開始抱怨醫院不人性化,就算三十幾台手術也應該規劃好時間段,不能讓家屬白等。完了又數落我,「在這兒你還打算髮揚社會主義精神啊?我不拉你進來你打算等到下午,等到晚上?」
都得抹平。
路過每一間房我都試圖往裡面望,終於在問診處旁的辦公室看到周卓然。他抱臂站在一圈醫生對面,像被U形磁鐵吸住的一塊金屬。他們在爭論著什麼,他臉上明顯有惱怒,困惑,和沉甸甸的沮喪。那是本應該出現在我臉上的表情。我有些吃驚,這些天我都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想起昨夜我在黑暗裡看見他走出廁所熟練地幫老陳整理衣服,問他到底在醫院經歷過什麼,可不可以跟我說一說。我開始想知道他過去的事情了。他輕聲回我,「過完明天。」
「你啊,別太逞強。」周卓然不止一次這麼說了。「上次你幫我爸打飯,我就說了句『糖尿病人的飯是另發的,你不知道怎麼打』,你就跟受了侮辱一樣給我懟回來,還記得么?」
「果然!」我把頭搖得像聽了一個荒誕的小組提案。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這樣!小時侯去公園坐海盜船,說好了陪我一起,船一開他就大喊停停停心裏不舒服,自己跳下來留我一個人坐在那兒。我臉皮比他薄多了,在其他小朋友投來的鄙視目光中如坐針氈了一整個回合,記恨到現在。
我停下來敲門,從身後拍了一下他肩膀,驚訝地發現他的身體僵直,很像一塊凍硬的牛皮軟糖。我小聲說,「我走了。」他詫異地扭過身子看著我,沒反應過來一樣。我又說了一遍,「我們走啦。」
這種失落感在我成年後的戀愛里也似曾出現過,那些貪玩的男孩子對我算得上不錯,但又好像沒有愛得很徹底。你問他到底有多愛你,總有合適的答案,卻不能使我完全信服。後來我漸漸放棄抱怨,跟人講起「我爸吧,沒凶過我」,甚至稱得上溫柔,但好像也並沒有那麼在意我。「我和他不太熟。」
「你們是怎麼做到的?」地鐵上我拋出疑問。
印象里他不是這樣的,打電話讓我來北京的時候聲音也挺冷靜,和平時沒太大差別。但剛才遠遠一見面,這個從前孤傲、強勢、決絕,像畫像里看不見背影的男人,瞬間縮起脖子捂著嘴,哭得像個小老太太。後來扭過身子羞於讓人看見,但聲音大概已經穿透病房滲進手術室了。
和周卓然是每晚例行買夜宵熟起來的。街對面的春風包子鋪打烊早,我們常常只能繞到旁邊的川菜館去。可能因為開在醫院門口,川菜館其實沒幾道正經川菜,都改良成清淡量足的北方小炒,老陳愛吃這裏的西紅柿雞蛋炒刀削,周叔叔只能吃其中幾樣小菜。
「我媽開刀他也只來送過兩次湯。」我又補充。不知道卓然是怎麼想的,反正我是沒想到會在北京一個叫不上來的地方,在住的酒店、餐館和醫院之間來來回回的路上,跟一個和自己原本生活完全不搭邊的人,說那麼多話。那次手術母親摘掉胸前被結核病菌感染的三根肋骨,整個人鬆懈得像沒水可灌的熱水袋,軟塌塌地躺在床上。我上完舞蹈課被姨媽騎車載去醫院,站在病床前,看姨媽用勺子蘸了水在母親嘴唇邊上點,並不讓她喝。心裏疑惑,為什麼不讓我媽喝水?以及,我爸去哪兒了?
「很好形容啊,就倆字兒,超凶。」周卓然說。
每天早晨送葯時問一次,中午送葯時再問一次。「大了。」老陳乖乖回答,像一條拴著隱形鎖鏈的大型犬。我歪過頭想,當年他要是能如此溫順地回應妻子的一系列發問,他們後來不至於走到無路可走。女護士看起來比我年輕不了幾歲,得到滿意的回答后臉上有種完成任務的鬆懈,照例交代:「一會兒別吃太多,七分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