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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記狗肉館

崔記狗肉館

作者:李濛
老崔回到卧室,在老婆遺像前點燃一炷香,想起這天是元旦,又取了兩隻凍梨擺在香爐旁。照片上的女人白白胖胖的,細長眼彎似殘月,笑得人心裏暖熱。老崔點了一根煙,對著遺像自言自語,「現在年輕人都怎麼想的,怎麼能不要孩子?咱倆當時也這麼任性的話,還能有她嗎?我一心都是為了閨女好,但她就是跟我不親,有啥辦法呢。算了,不說她了。老李頭你還記得吧?就是經常賒賬吃飯的那個,最近總說要給我介紹新老伴,讓我給罵了。都這把年紀了,扯這些幹啥。」
有人裹著風雪推門而入。來者是個中年男人,草窩般的頭髮里摻著沒化掉的雪。棉襖破了幾個洞,袖口沾滿污漬,油膩膩硬邦邦。棉襖里的毛衣顯然不合身,短得蓋不住肚臍,只好把褲子用力往上提,腳踝處露出了花花綠綠的毛褲邊。男人見到老崔就問:「你看沒看到我的阿黃?」一開口,牙齒都爛掉了,濃重的口臭成了他把自己與世界隔開的牆。
「有時想想,我的性格是不招人待見,難怪閨女不願理我。但我真的是為了她好啊。唉,年輕人的心思,我太笨,實在琢磨不透。那個李正,我幫你看過了,挺不錯的小夥子,有前途,脾氣好,家境好,除了個頭矮點,沒啥大毛病。他那麼好,但為啥我還是不放心把閨女交給他呢……」老崔說到難過處,鼻子發癢,掉下淚來。
元旦這天,寒潮驟至。都說這樣的天氣里,飲食要以補陽氣為主,但崔記狗肉館卻門庭冷落。印著「老字號·正宗朝族風味」的燈箱被風吹翻在地,陷進厚厚的雪中。后廚的排風扇被經年累月的油污糊住,不頂用了,店主人只好把窗子推開一條縫,讓白色的煙氣冒出來。

老崔年輕時是屠夫,殺過豬和羊,但殺得最多的還是狗。當地有吃狗肉習俗,尤其是冬天,有補陽溫脾之需的人視狗肉為保健上品。送來的狗,大小花色不一,但望見老崔手裡的刀,全都哆嗦嗚咽,眼裡似噙著淚水。老崔揪住狗脖子后的筋,一把拎起,狗就動彈不得了。隨後手起刀落,鮮血噴洒出來,混入地上的污泥。等血放幹了,再從容地剖開肚皮,掏出內臟,扯掉毛髮。
其實早在很多年前,狗肉館的生意就不大好了。用老街坊的話講,現在人都文明了,養個狗都「兒子」「閨女」的叫,哪還會吃狗呢。偶爾有幾個饞狗肉的,過來吃飯也貓腰弓背,做賊似的。何況小城裡的飯店越來越多,裝修得一個比一個漂亮,誰還會來這又臟又舊的小店吃飯啊。說這些話的人,通常還會滿懷情感地環視崔記狗肉館,惋惜道:「當年店鋪生意好的時候,就應該擴大店面。不賣狗肉了,還可以賣個韓式炸雞嘛。雇一伙人打工,你就當個小老闆收錢,豈不是很好。」老崔兀自忙活著手裡的食材,「我就一粗人,不懂做生意。雇來的廚師做不出我這味道的。」
墓地比別處更寒,待久了,腿都沒了知覺。老崔起身時重心不穩,身子向後倒去。就在即將摔倒的那一刻,一雙手扶住了他的背。
老崔苦笑了一下,把錢揣進懷中的口袋。幸好窗子破了,冷風不停地灌進來,否則滿屋的剩飯剩菜,不知道會臭成什麼樣子。他扶起一把椅子,坐下來,靜靜待著,目光掃過店裡每一個角落,滿屋狼藉在記憶中重組成崔記狗肉館起起伏伏的二十年。

尾聲

被拘了幾個小時后,男人的家屬過來要人,連老崔也一塊保了出來。男人說,「兄弟,你殺我的狗,我斷你一根手指,這事兒就算咱倆扯平了吧。」老崔說:「好。」二人在派出所門口分道揚鑣,從此再無交往。有好幾次,老崔在小城裡偶遇男人,但兩人目光對視后又馬上分開,不曾說過一句話。
回家的路上,流浪漢一直跟在老崔身後。「你還我的阿黃!」他嘴裏塞著饅頭,口齒不清,哭腔更重。破棉鞋掉了半張鞋底,趿拉著走在雪上,擦出嗒嗒聲響。
「結婚又不是為了生孩子,別總替我自作主張。」
相比屠狗,老崔做起飯來似乎更為得心應手。他做飯的本事是跟母親學來的,而他的母親又是跟老崔的姥九*九*藏*書姥學來的。老崔的姥姥戰亂時從朝鮮逃到中國,帶過來的除了幾張大餅和幾件衣服,還有朝鮮族的廚藝。老崔尤其擅長烹狗,新鮮狗肉用冷水浸泡十二小時,再放到清水中煮一小時以上。煮好的狗肉撈出晾涼,用紗布蓋上,隨用隨取。腿肉撕成條,撒上香菜和細鹽涼拌;骨頭可用來熬湯,最好加入豆腐和小白菜;狗皮上蒸鍋蒸到軟糯,直接蘸著秘制的辣醬吃。
他左手食指只剩下半截,顏色很深,比旁邊的手指粗了一圈,像一截紫薯。這是年輕時好勇鬥狠付出的代價。但不影響刀工,一把鑄鐵菜刀被使得輕盈飄逸,咚咚鏘鏘,不大一會,一根大蔥就被碎成了一碟青白相間的蔥花。
女兒崔子倩要回家了。這次不是一個人回來,還帶了一人一狗。人是交往兩年的男朋友,狗是養了兩年的雪納瑞。他們是從北京一路開車回來的,因為女兒說狗狗在飛機上會恐高,堅持要走陸路。東北一帶天冷地滑,車禍頻發,只能慢慢地開,原本兩天的路程開了三天還多。
倩倩最後上了車。車門應聲關上。李正發動引擎,往高速公路的方向駛去。老崔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坐車離開。車是大眾朗逸,銀灰色,車牌號是京P……京P什麼來著?眼睛有點模糊,看不清啦。
崔記狗肉館要繼續經營,就要雇新人來幫忙。老崔起先雇了個中年婦女,結果不到兩個月,婦女就甩手不幹了,還讓老崔在好一段時間內被戳脊梁骨。那日老崔在後廚炒菜,炒得專註時沖身後喊道:「媳婦兒,把蔥給我。」喊了兩遍沒人應答,一回頭,見婦女杵在原地,臉紅到耳根,才知自己順口喊錯了人。老崔剛要道歉,但眼看著菜要糊,也顧不上解釋,連忙跑去顛勺。這一怠慢,更加深了婦女的誤會。「咣當」一聲,婦女手中的鋁盆摔在地上,洗好的小土豆滾得到處都是。緊接著,「不要臉」「老不正經」之類的咒罵從后廚冒出來,一聲比一聲高亢。
隨著生活水平變好,小城裡養狗的人越來越多。誰家不小心丟了狗,都會跑來老崔的店裡問上一句,「收狗時有沒有見到我家貝貝呀?白色的,京巴。」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來者就鬆了一口氣,又多了一絲自家寵物生還的希望,於是把狗的照片塞到老崔手中,囑咐道:「如果狗販子送來的狗恰好長這樣,一定聯繫我啊,我花雙倍的錢再買回來,你虧不到的!」老崔嘴上答應著,說一定一定,心裏卻嘆道:「送過來的都是拔光毛的狗肉,就算有你家狗,我也認不出來啊。」
李正從地上的紙袋裡拿出兩瓶紅酒,「聽倩倩說,您平日愛喝上兩口,特意買了兩瓶奔富,澳大利亞進口的。」老崔接過酒,眯著眼睛左瞅右瞅,奔富,名字挺吉利,看來洋人也迷信。小夥子挺會來事的,就是一口一個「倩倩」招人煩。「倩倩」也是你叫的嗎?這可是我喚了二十多年的小名。再用餘光打量一下李正,個子不高,白白凈凈的,看上去像個文化人,就是太瘦了,也不知道這麼薄的肩膀能不能扛住事情。
老崔的臉由白轉紅,「胡說八道!當著你媽的面瞎說什麼呢!」

哼唧就是倩倩養的那條雪納瑞。毛梳得可以代言飄柔,脖子上扎著紅色小領結,衣服經常換,一件比一件摩登。老崔常在倩倩的朋友圈裡見到哼唧,每次都想到了「人模狗樣」這個成語。
老崔有點心不在焉,每聽見汽車駛過的聲音,就忍不住往外瞅。一不小心,勺子掉進鍋里,熱湯飛濺到手上。廚房裡煙靄瀰漫,被熏得發黑的灶台上,砂鍋里的狗肉豆腐湯正咕嘟冒泡。
倩倩和李正出去見老同學了,把哼唧留在家裡。老崔閑在家看《星光大道》,幾個漢族姑娘穿得像大長今,操著蹩腳的韓語唱《呼喚》。光看節目沒啥意思,老崔去廚房端出一碟麻辣明太魚絲,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奔富。
倩倩和李正又在家裡待了幾天。老崔一直沒去店裡,每天往菜市場跑,變著花樣秀廚藝。他們出發回北京那天,老崔悄悄把李正拽到身邊,「你可別欺負她。你知道我年輕時是屠夫吧。」李正點頭哈腰,說不敢不敢。
老崔端起酒,跟空氣碰了下杯,喃https://read.99csw.com喃道:「媳婦啊,咱們的店,這回真的要關門嘍。」
婚後稱不上舉案齊眉,日子過得和大部分貧賤夫妻沒什麼兩樣。經營飯館太操心,拌嘴是常有的事,但少有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幾十年轉瞬即逝,小崔變成老崔,本以為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了,卻沒想到老婆先行撒手離開。
男人一把揪住老崔的衣領,一雙胖手攥得骨節發白,「敢說沒見過?就在你攤子附近撿的。你們這些死狗販子,偷狗偷到我頭上了!」老崔說:「我不是狗販子,你快起開,別耽誤我幹活。」
老婆的墓地在近郊,墓地四周是稀疏的人造林,每走幾步就能看到一條防火標語,「放火燒山,牢底坐穿」。但來者熟視無睹,照舊燒香燒紙。老崔蹲在老婆的墓碑前,把帶來的紙錢和金元寶點燃,其中有自己買的,也有流浪漢剩下的。說來也怪,老婆在世的時候,老崔從不和她談心,偶爾嘮嗑,說的也無非是狗肉館和女兒。但自打老婆病逝,老崔想說的話就突然多了起來,對著遺像說,對著墓碑說,對著夢裡的影子說。
電話響了起來,是倩倩。老崔把手在圍裙上蹭了又蹭,接起電話問到哪了。倩倩說不去店裡了,直接回家,怕哼唧去狗肉館留下心理陰影。老崔說它一個畜生懂個屁啊。倩倩說當然懂啦,你不知道吧,哼唧這個品種,智商在世界犬種中排名第十二。
在老崔的印象中,倩倩做什麼都是三分鐘熱度。樂器、畫畫、舞蹈,都是還沒等入門就先失了興趣。唯有拒吃狗肉這件事,竟然一直貫徹下去了。起先老崔還不習慣那張小桌被陌生客人佔據,時間久了,也就想開了。孩子大了,主意越來越正,父母管不了,隨她去吧。
是倩倩,眼睛紅紅的,也不知道在身後站了多久。老崔背過臉,「自己過來的?小黑咋樣了?」倩倩說打了一針,已經沒事了。老崔說那就好,那就好。
老崔說:「吃飯沒?還沒來得及買菜,先下點麵條墊一下吧,等晚上我給你們燒魚吃。」李正說不用麻煩,在路上吃過了,攙著老崔在沙發上坐下。老崔的屁股不小心壓住了哼唧的尾巴,哼唧嗷嗚一聲,跳下了沙發。
老崔捏著鼻子,把流浪漢往外趕,「出去出去,你在這兒站著誰還過來吃飯?」流浪漢雙手扒住門,喚著「阿黃」,嗚嗚哭起來,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滴在深色的棉襖上。
老崔的傷口處理得不好,經常流膿發炎,天熱的時候,隔著層層紗布都能聞到爛肉的臭氣。受斷指影響,屠狗的活幹得不如以前利落,客源少了一半。正好老婆這時懷孕了,老崔心想,整天見血恐怕對孕婦胎兒不好,不如就此改行吧。於是放下屠刀,蹬起三輪車,倒賣舊家電。等女兒倩倩上小學后,就拿出積蓄開了一家狗肉館,和老婆一起經營打理。
老崔一喝酒,就剎不住舌頭,也沒注意到倩倩臉色有異,兀自憧憬著未來。「你馬上就三十了,女人年紀越大越不容易懷上。我現在身體挺好,還能再忙活兩年,等抱孫子了,就把店盤出去,幫你帶孩子。」
老崔咣當撂下酒杯,「別胡說八道!不要孩子咋行?不要孩子你結什麼婚呢?不要孩子絕對不行!」
快過年了,一個討飯的竟然在店門口哭喪,真他媽晦氣。老崔團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雪球,往流浪漢頭上砸去。又快步上前,踩滅了火堆。流浪漢抱住老崔的大腿,用力咬下去,但老崔穿得厚實,只咬到了一口棉花。「滾!別沒事找事!」老崔踹了流浪漢幾腳。流浪漢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開了,跑遠后不忘回頭沖老崔哭嚎:「我要給阿黃報仇!」
開門后,倩倩正和男友偎在沙發上看電視。沙發另一端,哼唧穿著紅色毛衣,蜷成一個球。倩倩說:「爸,今天回來這麼早?這位是李正,跟你說過的。」李正馬上起身,接過凍梨,連聲說伯父好。老崔嘴角扯了兩下,想笑,又笑不自然,好像不是對方來家做客,而是自己跑去女婿家串門了。
倩倩放下筷子,打斷老崔,「爸,我和李正商量過了,我們打算丁克。」
李正先上車,隨後哼唧跟著跳了上去。倩倩接過老崔遞來的袋子,裏面是兩個保鮮盒,一個裝著切成小塊的水果,一個裝著還冒熱氣的紫菜包九*九*藏*書飯。倩倩說太冷了,快回去吧。老崔說:「這就回去了,你們開車一定慢點。」
倩倩放學后徑直來到店裡。老崔端上早已備好的晚飯,一碗湯,一碗飯,一碟辣醬。倩倩一勺一勺喝湯,喝到剩三分之一時,就把米飯和辣醬扣進去,拌勻,呼嚕呼嚕吃得大汗淋漓。吃完后,老崔把碗筷收走,抹凈桌子,倩倩就掏出書本寫作業。約莫七八點鐘,作業寫完了,老崔讓老婆先帶著女兒回家,自己留在店中忙活到打烊。到家時已是晚上十點多,老婆倒在沙發上看《澡堂老闆家的男人們》,女兒已經睡熟,被子被踢到了地上。
回到家,肚子已咕咕作響,招待女兒女婿的飯菜剩了滿滿一冰箱。老崔把溜肉段和砂鍋白肉重新加熱,奔富還剩下一點,正好能倒滿一杯。《星光大道》已經開始了,幾個年輕人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又唱又跳,十分熱鬧,但這熱鬧就好像浮在湯上的一層油,輕輕一撇就撇掉了,熱鬧不到人的心裏。
冬季天黑得早,沒過多久,陽光就從店裡撤了出去,路邊的街燈漸次亮了起來。老崔跺了跺凍僵的腳,關上店門,鎖好,徑直往家走去。月亮已經出來了,薄薄的一片殘月。
老崔說你想吃嗎。哼唧用力搖晃尾巴。老崔捏起一條魚肉,哼唧跳起來吞了下去。突然想到倩倩說狗不能吃人的食物,但看哼唧吃得開心,似無大礙,便覺得是女兒太矯情了。再加上哼唧眼神靈動,神色像極了討零食的小孩,也不忍拒絕。不大一會,一小碟明太魚就進了哼唧的肚子。
父女二人當著李正的面不好吵起來,拌了幾句嘴,就各自進屋休息了。
地上的雪厚厚的,建築上的雪也厚厚的,若從空中俯瞰,小城彷彿在一場雪后矮了一截。小孩都裹成豆沙包,邊走邊吃糖葫蘆,冰糖凍得脆硬,咬下去直掉渣。小賣店喜歡冬天,關掉冷櫃,把速凍水餃和冰淇淋搬到室外賣,省了不少電。路邊有賣凍梨的,雪花梨凍成黑色,泡在帶冰碴的冷水裡,皮肉軟嫩,一口下去汁水淋漓。老崔路過時,順手買了一兜凍梨。
母親是一月三號過世的。那天整個華北地區都遭遇罕見暴雪,飛機停飛,火車停運,數萬名旅客滯留。倩倩在機場困了一天一夜,趕到醫院時,母親已經去世多時。不能見母親最後一面,是倩倩的心結,也是她始終不能原諒父親的地方。葬禮之後,倩倩回到北京,每年春節才回一次老家。平日里也會給父親打個電話,但聊的無非是天冷加衣,按時吃飯,尷尬的沉默在兩人之間淌過。
說了半天,煙抽完了,嘴巴也幹了,關燈上床睡覺。香爐里的線香只剩一小段,橘紅色的火星在黑暗中閃了幾下,也熄掉了。
店門是鎖著的,但窗子被砸出個黑洞洞的窟窿,像一隻不肯闔上的眼。人應該是從這個窟窿鑽進去,展開了一場瘋狂的泄憤打砸。桌椅橫躺,碗盤全被摔爛,白瓷碎片散落滿地,像退潮后留在海灘上的破碎貝殼。燈打不開,看樣子也被破壞掉了。地面滑溜溜的,是被打翻的濃湯結成的冰。老崔踢開地上的垃圾,徑直走到收銀櫃後面,抽屜的鎖還是完整的,裏面的零錢一分不少。
崔記狗肉館物美價廉,生意不錯,客人常常需要拼桌。有人等不及了,乾脆用保溫瓶裝一壺湯帶回家。但哪怕客人再多,每到傍晚,老崔都要把最裡面的小桌預留出來給倩倩。
食客們停止咀嚼,想象著后廚的齷齪事,露出不懷好意的笑。途經此地的路人聽見罵聲,也放緩腳步,把頭往門裡探,生怕錯過免費的熱鬧。「咋回事?裏面罵成這樣?」「嘿嘿,估計是老頭死了老伴后太寂寞,揩了那娘兒們的油。」
哼唧起先遠遠地趴著,因為老崔嫌它掉毛,不許它上沙發。後來見老崔手裡有食物,便試探著湊過來,貼著老崔腳邊蹭來蹭去,露出粉白的肚皮。
老崔氣得發抖,衝著開遠的車大喊:「你爹還不如一條狗了是不?」生氣之餘,又覺得自己委屈,委屈中還帶著點心虛。覺得女兒沖老子這麼發脾氣實在不像話,又擔心哼唧就此沒了,女兒恐怕更要和自己疏遠。總之心裏憋悶得很,也不想回家,就在街上散步,借冷風吹散心裏的火氣。
男人手攥得更緊,老崔反抗,兩人扭打在一起,混亂之中,冷光一閃read•99csw•com,也不知是誰先動起了刀。圍觀者見兩人都人高馬大,招招下狠手,也不敢上前勸架,只好悄悄報了警。十分鐘后,警察趕到,男人鼻樑已多了道口子,血糊了滿臉。老崔傷得更重,左手食指被斬了一刀,骨頭齊齊斷掉,只剩下皮肉連著那截搖搖欲墜的指頭。
酒酣耳熱時,老崔給李正斟了一滿杯酒。家裡沒有高腳杯,奔富倒在喝茶的玻璃杯里。「倩倩不在我身邊,她媽媽又走得早,以後就是你照顧她了。有了孩子后,我希望能登記成朝鮮族,一來壯大我們少數民族群體,二來以後高考還能加分。」李正忙不迭答應。倩倩說:「快吃飯吧,八字沒一撇的事呢。」
老崔見哼唧跟自己撒嬌,一時有點不是滋味,心想這輩子有多少狗葬身自己刀下啊,這小東西竟然不怕我,還敢跟我套近乎。狗是好狗,就是名字起得不好聽,毛又黑又長,叫小黑多形象。於是試著喚了幾聲「小黑」,哼唧似乎挺受用,兩隻前爪搭在老崔腿上,一雙大眼滴溜溜轉。
小城依舊天寒地凍,但太陽很好,映得雪地像撒了金粉。屋檐下垂著剔透的冰溜,人們出門時,縮頭貓腰,快速跑開,生怕錐子般的冰柱正好掉下來砸到頭。裹著厚厚冰糖的糖葫蘆,在陽光下紅得發亮,賣糖葫蘆的人穿得像阿拉伯婦女,只露出兩隻眼睛。小孩子們不怕冷,羽絨服敞懷穿,追跑打鬧時衣服飄在身後,像一隻只迎風欲飛的風箏。
去醫院看時已經是肺癌晚期,化療放療起不到作用。當時倩倩正準備考研,老崔怕耽誤她複習,便瞞下了病情。等到三個月後老婆病危,才打電話把倩倩叫了回來。
從什麼時候起,倩倩不愛吃狗肉了呢?只記得有天放學,老崔照例端上一湯一飯。倩倩一口未動,「老師說了,狗是人類的朋友,以後我不吃朋友的肉了。」老崔說:「別裝了,你吃雞鴨魚的時候咋沒見你這麼慈悲呢。」倩倩把碗碟推到一旁,「反正我不吃了,你以後也別和外人說我小時候愛喝狗肉湯,同學知道咱家是開狗肉館的,看我的眼神都變奇怪了。」老崔把抹布往桌上一擲,氣得臉膛通紅,「你吃不吃?不吃就餓著,我可沒工夫再給你另做一頓飯。」老婆趕忙把他拉到后廚,說算了算了,叛逆期,弄點辣白菜讓她對付一口吧。

晚飯很豐盛,各種葷菜壓了一桌,幾乎找不見一點綠。哼唧嗅到飯菜香味,後腿立起,前爪搭在倩倩膝蓋上,搖著尾巴討吃的。老崔從酸菜鍋里撈出一根排骨,嘴裏發出逗弄的聲音,「饞狗,給你塊骨頭啃吧。」倩倩用筷子把那塊排骨撥回鍋中,「哼唧不能吃人吃的飯菜,太咸了,會生病。」老崔不屑,「哪那麼多規矩,我小時候在鄉下,狗都吃剩菜剩飯,不也活得好好的嗎?」倩倩講了一通科學養犬事宜。老崔抿著酒,左耳聽右耳冒。

走出一條街,就來到了崔記狗肉館。遠遠望見店門口蹲著個人,人前點了一小堆篝火。自打倩倩回來,老崔就一直沒來店裡,心中覺得蹊蹺,怕是遇到什麼不法分子。走近一看,和女兒吵架的氣還沒消,眼前場景無疑是在火上又澆了一桶油。原來那人就是跟老崔要狗的流浪漢,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堆紙錢,一邊在老崔店門口燒紙,一邊帶著哭腔喊「阿黃」。
兩人先被押去醫院處理傷口,又被押回派出所拘了起來。老崔和男人交談了幾句,方知自己打的正是小城有名的土豪,名下的旅館和飯店連起來有一條街那麼長。男人找的狗是一條德國牧羊犬,從國外空運過來的,據說還得過什麼獎。誰知養了不到半年狗就丟了,男人恨不得把小城的地皮都翻過來,最後在老崔殺狗的地方撿到了牧羊犬的項圈。老崔回憶了一下,貌似幾天前的確宰過一條大狗,毛色黝黑,膘肥體壯。尤其是那一對眼睛,賊亮賊亮的,像人。
倩倩把一束花放在墓碑前,「爸,對不起,我太著急了,說話有點重。咱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我管不了你的,你也管不了我的。但你放心,我能照顧好自己。」
老崔趕忙關了灶台的火,把湯鍋放進冰箱,又拿了一個冷饅頭塞到流浪漢手read.99csw.com中,邊推搡邊說:「快走快走吧,我要關門回家了,我女兒女婿回來了。」
老崔認識這人。他是家喻戶曉的流浪漢,在小城晃蕩有十年了,精神不穩定,瘋瘋癲癲的,有年夏天經常光著屁股在街上跑,把婦女小孩嚇得不輕。他確實養過一條土狗,黃毛,有點斑禿,瘸著一條腿。一人一狗常去超市附近的垃圾箱翻吃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相依為命。後來某一天,小城的人發現狗不見了,垃圾桶旁只剩下了流浪漢一人。
地上還堆著沒燒完的紙錢。老崔突然想起,這天是一月三日,老婆的忌日。
老崔是屠狗好手,找他的多是回頭客,但自從丟掉了左手那截指頭,屠夫生涯也走到了盡頭。有天老崔正在專註剁肉,骨渣和血沫四濺,只覺眼前一暗,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擋在了他的攤位前。男人光頭,黑衣黑褲,脖子上的金鏈子和腦門一樣閃閃發亮,顯然是道上混的。他拿了一個沾滿血污的項圈,在老崔眼前晃了晃,「見過這個沒?」老崔眼皮抬了一下,「沒見過。」
老崔聽得似懂非懂,心裏不太認同,但父女剛剛和好,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老崔要臉,從此之後,店裡貼出來的招工海報上多了一行字:僅限男性。
過敏就是眨眼間的事。老崔再回過頭,嚇了一跳,哼唧的眼睛腫得像桃,四肢使不上力,踉蹌幾步就倒在地上,不停地乾嘔。老崔急忙給倩倩打電話。倩倩吼了句「不是告訴你別亂喂嗎」就掛斷了電話。
老崔想起女兒在電話里說過,車是大眾朗逸,銀灰色,車牌號是京P……京P什麼來著?這記性,果真是老了,智力與體力都大不如從前,也不知道還能守著這家店多久。如果倩倩今年結婚,明年差不多就能生孩子。實在不行到時候就把店兌出去,拿這些錢給她還房貸,自己就乾脆退休,去北京幫忙帶孩子。不過還是要先測測那小子的人品,畢竟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當老崔家的女婿。想到這裏,老崔又多了一絲傷感,如果老伴能再堅持幾年,就看得到閨女成家了。
老崔說:「我沒見過你的阿黃,再跟著我別怪我動手。」回頭晃了晃那根斷指,加快腳步,左拐右拐,把流浪漢甩掉了。
倩倩砰地關上車門,「你總是自以為是!因為你的自以為是,我連我媽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我們明天就回北京,不待了!」

好在同學家不遠,幾分鐘后,倩倩和李正就回來了。倩倩二話不說,抱起哼唧就鑽到車裡。老崔跟上去,像做錯事的孩子,有氣無力地解釋:「我也不知道這麼嚴重……」
當年老崔還是小崔,經人介紹認識了老婆。老婆當時是看書報亭的,比小崔大兩歲。家境不好,父親早早去世,留下了她和體弱的母親。老母親自打守寡后,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床頭掛了一幅觀音像,整日吃齋念佛。
倩倩說:「爸,你也別太累了,店裡生意不好的話,就趁早兌出去吧。你這個年紀,該歇歇了。學學別的老頭,去廣場跳跳舞,沒準兒還能認識個時髦阿姨呢。」
小崔第一次登門拜訪時,宰了一隻老母雞當見面禮。母雞足有五斤重,劃開肚皮后,肚子里竟還掛著沒長殼的蛋,摸上去軟軟的,像一串飽滿的葡萄。小崔拎著雞走在路上,被介紹人攔了下來。介紹人說她媽信佛,吃素,帶肚裏有蛋的雞上門不是擎等著搞砸嗎。小崔埋怨:「咋不早說,我一屠夫,天天殺生,人家估計看不上我吧。」介紹人說沒事,老太太還算開明,已經提前打過招呼了,只要當著她的面別提這些就行。小崔於是把雞給了介紹人,拐去商店買了一兜水果和一罐麥乳精。
老崔急著往店裡趕,一禮拜沒開門,上次熬的湯估計已經壞掉了,可惜了那兩根大棒骨。豆腐還沒進貨,辣椒也不夠用了,又是焦頭爛額的一天啊。正盤算著開業后要忙的事,老崔突然剎住了腳步。
老崔鰥居的第五個年頭,一些老熟人尋思著幫他介紹新老伴。但老崔一一回絕了,說自己一個人過慣了,再來個人不自在。人家就問那生了病走不動路咋整。老崔急了,「我身體好著呢。真到走不動路的時候就讓老李來給我養老。那孫子欠了我幾十頓飯錢沒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