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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變

豹變

作者:兔草
接阿豹回家的事最終不了了之,但她的孕途卻陡生故障。孕四月零十天時,她突然大出血,孩子悄然離去,這場流產,血腥濃烈,儘管手術中途一直有麻|醉|葯庇護,但醫院冷淡的壁牆,醫生嚴酷表情,依舊讓她心有餘悸,然而生理上的痛楚很快被心理上的解放給取代,她忽然覺得坦然,彷彿一塊懸置大石忽而落地,從此,她不用再擔驚受怕,不用怕因為照顧孩子而失去職業機會,不用怕養育孩子帶來的種種家庭紛爭,更關鍵是,她終於可以大方接阿豹回家了,阿豹才是她養過的那個孩子。
送走阿豹那天,她把阿豹抱在懷中反覆揉撫,貓咪微眯雙眼,用短小舌頭舔舐主人手指,就在這時,婆婆忽將阿豹一把抓走,貓受此驚嚇,伸出利爪撓傷了老人,婆婆驚叫一聲,將貓摔得更遠,阿豹停下來后,不顯狼狽,反倒躬身瞪眼,宛如一個擂動戰鼓的將軍。
她說著說著聲淚俱下,身體起伏,隆起如小型丘陵的腹部也隨之一上一下,這時婆婆衝過來說:「你情緒不好就情緒不好,別影響我孫子了,你們這些城裡長大的,就是嬌氣。」她聽到這裏,更是委屈壞了,眼淚止不住下流,水滴到貓薄荷玩具上,散發奇異味道。
關我媽什麼事。
「老公!」
走在大街上時,她忽然想起婆婆說過的那個故事,不知道她的晚年生活,會否孤苦無依只剩下貓作伴。前幾日醫生說流產手術后,她輸卵管有些感染,恐影響日後生育,她將這件事和阿豹的事都告訴了丈夫,丈夫卻半開玩笑道:「你不會是因為你生不出來,結果也不讓人家貓咪生吧。」
兩件事相隔不過一年,但現在他不想要她了,她也不想要貓了。她還在苦苦糾纏,從清晨起就在研製做虎斑蛋撻的手法,但貓一刻不停在足下嚶嚀,窗外柳樹抽芽,又到了貓類交配季節。
她心生厭煩,索性將餘下半碗酒釀蛋推至更遠,婆婆走過來,將碗又推到她跟前,兩個人像玩扳腕遊戲,互相較著勁,就這樣,兩人擰著一股氣從傍晚慪氣到了晚上,互相不說話,也互相不發脾氣,就當對方是空氣,那麼隔空坐著。
婆婆立刻衝過去將阿豹驅下床,武器是一把竹制痒痒撓,接下來一個小時內,房內開始上演人貓大戰,婆婆打得越緊,阿豹跑得越快,這靈巧小東西身手矯健、熟諳地形,一會兒就令婆婆喘起粗氣。
這下立刻刺|激她敏感神經。本來,「撿來的」三個字本可以作為她羅曼史開端,那是兩年前傍晚,暴雨之夜,她與前男友剛分手,蹲在便利店前哭,而他從便利店走出來,遞給她一包紙巾、一瓶熱飲、一把傘,而且全然不是那種故意撩妹的神情,而僅僅基於深夜對一個陌生女子的單純關心,他做完這一切即轉身離去,也沒找她索要微信號,更沒說多餘的話,她卻把整件事記進心底。接下來的事就簡單多了,一周后,兩周后,她已走出失戀陰影,且在便利店門口再次遇到他,於是她主動上前要了他的手機號碼。
丈夫工作忙,夜間偶有應酬,每到這時,她就找借口說去寵托所看阿豹,以此避免與婆婆的直接接觸。她對寵托所不放心,但見阿豹在籠內又肥又壯,便瞬間放心下來,有時,她會在寵托所賴久一點兒,但工作人員總是使用各種手段迫她儘快離開——「這裏細菌多,出了事我們擔不住,您還是去外頭坐吧。」
它有什麼錯呢?她有什麼錯呢?
她需要幻覺。
阿豹?
「阿豹你看,媽媽不好當的。」
她失魂落魄回到家中,鑰匙旋入孔內,大門洞開,一切如常,只是滿屋血腥味惹得她想嘔吐,她打開燈,發現客廳一片狼藉,而吊燈照耀下,一隻獵豹正散發金黃光澤,它嘴叼男子頭顱,目光如炬。
就在她想尋找詞語爭辯時,阿豹忽然湊過來,在她腳背上掃來掃去,看來是餓了,她嫻熟將貓糧倒進碗中,九_九_藏_書招呼阿豹來吃,但阿豹圍著貓糧嗅嗅,聞聞,並沒有吃的意思。
她有許多種猜測。或許丈夫僅僅是想利用阿豹來轉移視線,而自己則悠閑遁入和另一個女人的戀愛歡場,想到這裏,她把貓薄荷玩具扔到地上說:「阿豹已經長大了,不需要這種玩具。」
貓咪一窩能生多胎,而人類因為直立行走付出代價,在生育一事上要承受比普通動物更大的痛苦,狹窄的盆骨會增加產婦的生育痛感,這是進化的必然,她握著貓太空包的手忽然有些顫抖。春天來了,大型流感正在這座巨型都市肆意傳播,戴著口罩,面目冷漠的人,一個又一個與她擦肩而過,他們從未正眼看她,甚至差點撞掉她的眼鏡,撞掉她手上提著的貓太空包。她站在十字路口,看著紅燈綠燈輪番亮起,不知道自己應該從哪個路口走過去。不遠處,商場前巨貓雕塑已經擺放穩妥,她這才發現,那不是貓,而是一隻老虎。
她喚了幾聲,但阿豹依舊停在原地一動不動,婆婆一邊觀察自己傷口一邊說:「畜牲就是畜牲,一點輕重也沒,今天咬了我,明天就可以咬你。」
夜裡,她終於躲入自己卧室,但睡不著,腹內憋著一股氣,說不清是胎兒在裡頭騰挪移動,還是沒有消化的氣體在四處亂躥,一開始,她還能訓練自己反覆吸氣吐氣抵消痛感,但時間一久,她逐漸發現那團氣體根本無法消化。情急之下,她跑進廁所,褪下褲子,坐在馬桶上,但坐了一刻鐘后,仍一無所獲,她站起來,拉上褲子,忽然發現光潔馬桶上有三滴觸目驚心的血……
電視里,紀錄片頻道正在播放大熊貓瀕臨滅絕的片子,片中提到——「大熊貓生性孤獨,雌雄間感情淡漠,只有性,沒有情,發|情期雌雄湊在一起做露水夫妻,完事後各奔東西,誰也不認識誰,清一色單親家庭,母熊貓單獨挑起撫養幼崽重任,但單親母親日子過得艱難,稍有不慎,幼崽便會夭折……」
這是什麼?
「怎麼會?農村都是這麼養貓養狗的,也沒見農村的貓狗得病啊……」丈夫輕描淡寫,一語帶過,並再度告誡她——「沒有別的辦法,我要上班,你也要上班,阿豹只能給我媽帶,除非你辭職。」
婆媳二人在客廳僵持不下,阿豹躲在貓窩中將一切看入眼底,男主人會在一刻鐘回來,現在這十五分鐘要如何處置呢?阿豹貓步走到茶几邊,俯身,用嘴咬起一隻布娃娃,將那娃娃拖拽到婆婆腳邊,這是阿豹示好手段,但婆婆不接受這好,反倒揚手要打阿豹,阿豹機靈,轉身逃開,婆婆再次撲空。
乖?你知不知道貓身上很臟,有弓形蟲,會害病的,害死了我寶貝孫子怎麼辦?
必須帶阿豹去做絕育手術,此事不能徵求任何人的意見,這是對阿豹好,會延長它的壽命。
走過喧囂路口,拐入小巷,巷內一派靜謐,夏花絢爛,她忽然發現世界安靜得有些不正常,籠子里像失去了動靜,她低頭,望向太空包,忽然發現裡頭空空如也,僅剩下散落貓毛,阿豹不知何時已經從裡頭逃逸。什麼都不見了,那個發育中的小胚胎在這個春天消失了,那段曾經銘刻於心的愛情也在這個春天消失了,那隻虎斑小貓咪也在這個春天消失了……
婆婆離開時,她抱著阿豹站在客廳中央,頭頂吊燈乾淨明亮,彷彿重新驗證了她的女主人地位,她在,貓也在,而那個婆婆及嬰孩則去了別的地帶。
一刻鐘后,男主人終於下班歸家,她和婆婆幾乎瞬間衝刺上去,像短跑比賽宿敵,必須在此次比拼中決定自己職業生涯地位。而男主人仍不緊不慢徐徐褪下鞋子,且輕輕喚了一聲——「阿豹」。阿豹此刻已經一躍跳上窗檯,它尾巴上翹,揚起爪子,認真舔舐毛髮,完全不理會人類世界的種種紛爭。
那時他和她也在熱戀期,他們熱絡討論為貓咪取名一事read.99csw.com,彷彿那枕卧在她大腿上的不是貓類,而是他和她誕下的人類幼崽。
將阿豹接回來后,她發現阿豹開始和她不親近了,在她下班后,阿豹不是抱著貓薄荷玩具亢奮追逐,就是躺在窩裡睡覺,那屬於她倆獨一份的親密似乎消失不見,而更嚴重的是,她和丈夫的房事也頻頻受阻,兩個人總是手忙腳亂一陣,中途遇到發|情阿豹襲擊而不了了之。
「阿豹?」
「喝粥?我辛辛苦苦燉了一天烏雞湯,你說你要喝粥,你看下這麼好的菜啊。」她瞥了一眼廚房台板,果然一桌玲瓏好菜,但全是大魚大肉,這一番苦心造詣,無非是讓她把瘦削身板補厚實,補到每個器官,每個細胞,乃至那未來孩子體內。廚房內油膩腥氣鑽入客廳,她坐在沙發上,瞬間欲嘔。婆婆立刻端了一碗酒釀蛋上來說:「你這麼吐,營養都吐光了,吐了還是要吃,我當年也是這樣吐,但吐完還要拚命吃,不然哪來營養?」
媽,她怯生生叫。
這一叫不僅喚醒了丈夫,也惹醒了婆婆,三人連夜進了醫院,經一番檢查后,並無大礙,但需要補充黃體酮及膳食營養,聽到營養二字,婆婆忽覺抓到把柄,跳起來說:「我說了吧,我說了吧,要好好吃飯,少玩貓。」
他再也不使用阿豹或兒子等愛稱,而是使用「貓,那隻貓」等毫無感情|色彩的詞彙。他也不再叫她「寶貝、慧慧」等,而是稱她——「你這個女人。」她知道有什麼經過時間的熬煮已經完全變樣,但她無法求助於任何東西,恨不能低頭咬開那魚形玩具,將貓薄荷吸食乾淨。
叫什麼好呢?
好啊,好啊,好像黑幫大佬啊。她一瞬間腦補了香港警匪片中面有刀疤、殺人不眨眼的匪徒,這名字恰和這萌軟小貓咪形成強烈對比。她給它戴上除蟲項圈和鈴鐺、購買進口貓糧及貓窩,它也越來越乖,不再有野貓惡習,而是越來越像一隻溫順家寵。
在家庭餵養醫療條件充足情況下,未交配的雌貓壽命為15-17歲,據記載,活得最久的一隻貓活到了36歲,貓的青春期在1-2歲之間,人的青春期在18歲左右,也就是說,人類步入青春期時,貓咪已經垂垂老矣。
阿豹,阿豹,你怎麼了?鬧不高興?
僵持之下,丈夫率先跨出一步,將貓咪塞回籠內,男人提醒她道:「錢都交了。」是啊,錢都交了?她還能有什麼辦法,她走過去,左手挽住丈夫,右手挽著貓籠,心裏浮起一個聲音——「快點熬完孕期,快點把婆婆熬走。」
「阿豹很想當媽媽嗎?」她將阿豹抱在懷裡,撫慰著躁動不已的貓咪,阿豹微咪雙眼,發出愜意叫聲。「其實做媽媽沒你想的那麼好的。」貓咪當然聽不懂人話,她只是單方面輸入著前幾日看來的信息,據說母貓絕育後會增加壽命,許多流浪母貓後頸處都會有多處傷口,這是頻繁被公貓交配所留下的撕咬痕迹,且公貓生殖器遍布倒刺,在交配時母貓要承受極大痛苦。而絕育后,母貓將免受其苦。
阿豹去了哪兒?或者,這一切就像貓吃了貓薄荷,完全是一場幻覺?
為了緩解家庭糾紛,丈夫建議其將貓送至寵物託管中心,男人說這個辦法既能緩解母親的焦慮,也能讓她更安心阿豹的健康安全等問題,商業社會本質無非就是我交錢,你辦事,只要給的金錢足夠,就能得到配套優質服務。她思忖再三想不出更好辦法,只好答應丈夫這個建議,她在小區附近走了三圈,終於尋得一家名貴寵物中心,準備耗費高額服務費,將阿豹送過去。
貓薄荷玩具魚。
「明天我就把貓接回來行了吧。」
「真是撿來的女朋友,緣分。」他們在不同場合依偎在一起向彼此友人轉述這偶像劇般的浪漫奇遇,她也始終沉浸在這種情緒中,就好像那些出現在新聞中的故事——大火中被困女子嫁給救火英雄、落水https://read.99csw.com女子嫁給捨身入水救她的路人、許仙搭救白素貞……他和她也是這般施受關係。
她只不過是在歸家途中被虎斑小貓咪一路跟蹤,待她終於轉身看見這軟萌恩物后,克制不住泛濫愛心,將其抱回家中而已,接下來的事一氣呵成——去寵物醫院檢查身體,清洗傷口,和閨蜜討論其前主人對貓咪的迫害,在社交網路發布自己和虎斑貓的合影,然後給貓咪取一個朗朗上口的新名字。
被「驅」出寵托所后,她開始沿小區小徑漫步,夜幕下,四周靜謐,人們在小路上或散步、或聊天,一派清閑,她走了一會兒便覺得累了,於是在兒童器械旁擇了個角落坐下,不遠處,孩子們正在瘋狂笑鬧,而孩子的母親們則結伴坐在一邊私語。她本無意偷聽,但耳朵做了主,將那些話通通錄了下來。一開始,兩個女人還在抱怨帶孩子之辛苦及工作壓力甚至婆媳關係,但聊了十分鐘后,話題便尋更隱秘洞穴探去,她們開始聊起出軌之事,其中一個說:「男人啊,沒有不出軌的,就那個特出名的運動員,看起來像好男人,還不是在老婆孕期時出去偷腥。」另一個接下話茬點頭道:「對啊,哪有不偷腥的貓呢,男人都一樣。」
回到家中時已經是夜裡十點,丈夫剛歸家,婆婆已經在隔壁次卧睡著,她洗漱一番后,也爬上了床,床頭,丈夫襯衣未卸、鼾聲震天,一陣陣酒氣在房內盤旋,她不得不下床,拿來毛巾,為丈夫整頓醉酒後的儀容,她看著他,像看著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眼睛掃過去,彷彿一個探測儀掠過男人周身,她在尋找什麼?她想找到什麼?口紅印?女人髮絲?殘留香水味道?或者還有別的她想不出來的證據,這一刻,她只希望有一個確切答案,是或者不是。
據說貓薄荷是一種會引起貓類幻覺的植物,貓吸食後會產生興奮行為,諸如追逐幻想中的老鼠,或呆坐著瞪大眼,就像人類世界的大麻一樣,但並不會對貓的健康造成損害,也不具有成癮性。而貓薄荷玩具魚就是把貓薄荷塞進魚形玩具里,大部分貓會對這種玩物愛不釋手。
她好像已經不是她了,而是一個空心營養瓶,婆婆手舉巨型針管,朝她體內注射營養,她只是一個瓶子,一個容器,一個裝滿細胞DNA的雌性載體,她瞬間又吐了出來,和著那雞蛋和米漿,吐得滿地都是。婆婆拿來拖把,一邊抱怨一邊拖,哎呀,我今天在家打掃了一天衛生,也不知道你們平時怎麼過日子的。
我鬧什麼,你心裏清楚,你媽心裏也清楚。
你這又是鬧什麼情緒?
就這樣是什麼樣?這句話不清不楚將她推至狹窄巷弄,簡直如面對陌生兇徒沒有還手之力的幼兒,她說我對你媽沒有意見,只是阿豹還小,又貪玩,把老人家惹生氣了,大家都不好辦,但把貓轉送給別人我也捨不得,再說貓和懷孕並無衝突,你也是念過大學的成年人了,不要像你媽那樣好不好。
那豹頷首,彷彿獻禮一般,將男人頭顱遞至她手邊,她定睛一看,這不是別人,正是她丈夫。
她喚了一聲,貓兒立刻跳下窗檯撲入她懷中,她揉動貓咪毛髮說「乖兒子,乖兒子」。婆婆見此一幕立刻叫道:「你把貓放下,放下。」她聽到訓斥,反倒將貓抱得更緊,好像這房間中的種種物品沒有一件真正屬於她,只有這貓,完完整整是她財產。
給阿豹玩啊。
夜裡,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生怕翌日阿豹遭受虐待,她已幻想出婆婆如宮斗劇中的宮娥,抓著阿豹肉墊,將針刺入其體內的可怖畫面,當然,最怕的是阿豹反抗時抓花婆婆臉,婆婆從此有了確鑿證據證明阿豹是有暴力傾向的猛獸。思索再三,終於計上心頭,她打算購置簡易監控器,在公司遠程監控屋內情景,如此,有理有據,引起紛爭時也能有個說法,想到這裏,她終於安心睡下,夢中,她枕在阿豹柔軟軀體九九藏書上,髮絲漸白。
你們母子是串通一氣來矇騙我。
辭職?她當然想過辭職,老早就想過了,坐在辦公室,被老闆一輪一輪壓榨,被捲入來路不明的辦公室政治,遇到產品熱銷期,還要瘋狂加班,然而,換到下一家,又是新一輪重複,新一輪麻煩。愁眉不展時,同事遞來一張周末烘焙課的宣傳單,問她有沒有興趣,她搖搖頭,嘴角扯出勉強的笑,但看了一會兒,又被宣傳語吸引——適合自主創業的家庭主婦。幾乎只有這一條路了,前幾日,一位久不聯繫的舊友忽然加她微信,上來便開始宣傳一款微商牙膏,說那牙膏如何如何好云云,並勸說她大批量購入,或也在朋友圈展開販售計劃,她拒絕後,對方窮追不捨,說生孩子后,要在家照顧孩子,丈夫工資不高,她必須這樣補貼家用,請她幫幫忙。
丈夫笑了笑說,我看你最近心情不好,準備把阿豹接回來陪你,其餘的事我已經和我媽說了,你不用過多擔心。她望著那貓薄荷玩具,忽地產生幻覺,好像阿豹逃出寵托所,正坐在沙發邊望著她。但這幻覺僅持續一秒,對現實的預判將她拽向深淵——「無事獻寶,非奸即盜。」
他撿了她,她撿了貓。
貓從昨天夜裡就開始叫,聲似嬰兒啼哭,他有點惱,擰開燈叫她把貓弄出去,她趿了拖鞋,悄聲下床,想乾脆將門關死,但掩門時,一聲貓叫,令她驟然心軟,她又將門啟開一點點,這下貓逮住機會,直接塞了個禮物進來,她剛換上春夏涼拖,腳背被那毛茸茸異物一掃,瞬間石化。
她以為她已經完全掌握了一段新關係,而此時,另一段新關係正在她腹內醞釀——她懷孕了。他自然欣喜若狂,並直接在公司茶水間致電遠在老家的母親——「媽,過來照顧慧慧吧,她懷孕了。」老母親立刻提了一隻現殺老母雞坐動車自遠方殺來。一切進行得那樣快,以至於她來不及將床上的阿豹塞回籠中。
買這個幹嗎?
是老鼠,是老鼠屍體,貓,可愛的虎斑小貓咪,此刻正嘴叼一隻死鼠,望著她。
媽,你歇會兒吧,阿豹很乖的。
阿豹的慾望似乎比她熾烈許多,她只是一味想討好丈夫,身心並未分泌足夠荷爾蒙面對一切,而阿豹,這隻盛納十足慾望的小貓咪正在熱烈叫著,鬧著,等待她不知名的情人。
為了讓阿豹順利度過此關,她找到一家口碑良好的寵物醫院,並認真為阿豹準備了貓包、保暖物品、尿墊、伊麗莎白圈、消炎藥、碘酒等。絕育之日來臨,她早早就開始收拾一切,然後將阿豹裝入太空包中,走出家門。
轉身下班后,她在逼仄過道內和婆婆狹路相逢,她未敢抖落監控一事,只是第一時間尋阿豹,阿豹嘴角還有微微血跡,她面露慍色,但不便發作,只好從他處找事——「媽,我胃不舒服,喝粥就行了,你們吃飯吧。」
她聽到這裏,忽然一個激靈,感覺屁股下的椅子開始搖晃,強烈不安感迫使她站起來,附近燒烤店濃煙隨風撲至跟前,熏得她睜不開眼,她不得不朝遠處挪動了一些,待再抬起頭時,遠處光線似乎被巨物遮蔽,她定了定睛,忽然看到遠方升起一隻巨貓——那貓足有兩層樓高,四肢被縛,仔細望去,一輛裝有搖臂的大車隱在暗處,正在操控這隻貓。貓吊在半空中,搖搖欲墜,在貓身後,一座大型商場即將竣工。
「阿豹,過來……」
阿豹走後,家裡霎時安靜,婆婆通常會在九點半左右洗腳、睡覺,而剩下來的時間完全屬於她和丈夫,往常這個時候,他們不免要用盡一切辦法在被窩裡親昵嬉戲,但懷孕后,她謹慎許多,只能做些邊緣動作,討丈夫歡心。但有時,他還是想逾越雷池,更進一步,她總是一邊假意拍打他一邊說:「很危險的。」危險?男人笑笑說,我就是喜歡危險。幾次三番下來,她只能靠怒吼喝斷丈夫慾念,久而久之,男人學會了乖乖縮進自己被九九藏書窩,不再在她身上蹭來蹭去。
她累到筋疲力盡,只想在醫院里靜靜坐會兒,但婆婆依舊不依不饒,湊過來和她聊起家鄉往事,說以前她們那有個外地來的獨身女性,不喜和人講話,沒有朋友,就養了十隻流浪貓,中途和一個木匠結過婚,但三年生不出孩子,木匠就和她離了婚,人們說她不育的理由是貓妖附在了身上,她六十歲過世的,死的時候墳頭站滿了黑色野貓,一個人都沒有。
她突覺噁心,說不清是妊娠初期生理反應,抑或精神壓力過大,眼尖又相熟的同事從隔間走出來安慰其一定要注意膳食,胃不舒服更要注意飲食,以供給胎兒營養。
「我也是你撿來的,所以不親是吧?」
她調|教它,買來各類書籍,譬如《征服瞄星人:揭秘貓咪訓練技巧》《如何成為貓主而不是貓奴》等,也為它準備小魚乾玩具、準備充足食物與水、訓練它獨自睡覺……它也漸漸改掉鑽被窩惡習,不再用肥厚身軀堵住她工作時的筆記本,且不在床上隨意撒尿。
叫阿豹好不好?虎頭虎腦,長得好。
自從懷疑在心中落地生根后,她漸漸發現丈夫的舉動有異,比如說捂住手機不讓她看,或者衣服上總有一股濃烈香水味道,她幾次三番想發脾氣,但找不到著陸點,丈夫總是笑笑對旁人說「孕婦嘛,總是脾氣不好的。」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月,挨到了她生日,那日丈夫下班很早,並無應酬。晚飯後,丈夫突然把她拉到一邊,塞了一個魚形布偶給她。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貓是貓,人是人,不一樣。」
她自顧不暇,哪來力氣幫別人?
貓和人怎麼不一樣?貓的命重要還是人的命重要?接下來一小時,他們由人貓之別提到一周前的爭吵、兩周前的飯局、三周前的那瓶醋,但並沒有討論出該如何解決本質問題,待終於睏倦后,兩人不得不攜手返家,給婆婆製造家庭和睦的假象。
起初,相安無事,監控畫面里一派祥和,她甚至開始幻想有了孩子后,一夫一妻一子一貓的幸福生活,然而,到第四天時,事情急轉直下,血漸漸浸染了整張畫面……那既不是阿豹的血,也不是婆婆的血,而是一隻活雞的血……畫面中,婆婆宰了哭鬧不止的雞,將雞帶血內臟等散亂扔在地上,並叫著「咪|咪,咪|咪」,喚阿豹來吃,阿豹果然也被誘來,用白凈小臉湊上去,不斷舔舐那一堆血腥物,她看見這幅畫面,終於止不住在辦公室哭了出來。
像我媽那樣是哪樣?這好像在質疑他的出生,他的確出生於村鎮,長於村鎮,念大學后才來到繁華都市,而原生家庭則像附在蝸牛身上的殼,壓住他沉重肉身不得解脫。於是他換了一個攻擊方式說——「貓畢竟是撿來的,又不是親生的,但我媽是我親媽。」
「你知道不知道這樣會讓貓得病的,傳染病……他以後不肯吃貓糧怎麼辦?」
晚飯後,她借倒垃圾之名,攬住丈夫手腕說出去散會兒步,婆婆也沒阻攔,反正八點檔電視劇正火熱上演,中老年人也有中老年人的事。她和他走到樓下,窗外一群野貓正在浪|叫,她交疊手臂,身影掩在樹下。見她踟躕,他倒先開了口——「你是不是對我媽有意見?她這個人就這樣。」
阿豹忽然從她懷中逃脫,一溜煙躥上窗子,窗外,是深淵萬丈,她家住十樓,貓跳下去並不會送命,但阿豹要逃離的決心令她生氣,她猛地站起來,將阿豹搶回家中,然後關閉門窗,「阿豹,你哪裡也別想去,你最近太不乖了。」她將阿豹鎖回籠中,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生悶氣,她知道阿豹聽不懂她說什麼,丈夫也聽不懂。
「你說可憐不可憐,沒兒沒女的,清明也沒人去上個香。你看你們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養貓,不喜歡養孩子,養兒能防老,養貓呢?貓能活多久?人能活多久?」
「多管管你自己,少管管貓吧。」婆婆繼續道:「好好養身體,貓又不能陪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