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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並沒有搖晃

東京並沒有搖晃

作者:王逅逅
但是她的老公幹凈,體面,帥氣,有腹肌,讓她在日本過的是不缺錢的好日子。她這樣一個冷漠而寡淡的女孩子,就這樣過到了2017年的最後一天。
他伸出了一隻手,試探性地放在了她被絲|襪裹緊的大腿上。
她站起身來,給丈夫發簡訊:趕緊跑出去!
上階、エレベーター、右折。
早上她醒來的時候,感覺肚子空空。這種感覺非常鮮明。她覺得非常饑渴,彷彿是一覺醒來,發現過了十年零364天。
她就躺著看著天花板,咬著嘴唇,聽著休息室里一陣小小的騷動。
她不明白丈夫為什麼喜歡這樣妖艷的日本男子。她在大學里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只喜歡單純的日系男生。而現在他的口味越變越重,最近的一個是個六本木的脫衣舞男。
真的?他睜大了雙眼。你知道她?
就在前天,他倆又吵了一次架。他跟她說:直男可以遷就你,那是他們有利可圖。我可不圖你什麼,沒必要讓著你。
那現在你知道了?」她忽然站起來,一甩頭髮,質問他。你知道了嗎!
雖說結婚之後,東京的中國太太們每天在群里嫌來嫌去的煩惱她都沒有。找小姐,邋遢,不上進,肥胖,這都不是她的問題。在日本的中國男人總是急急忙忙的,低頭不看路,完全不意識到旁人的存在。這種壞習慣大概到40歲才停止,然而停止也不是因為意識到了自己的笨手笨腳,而是生理上就無法像以前那樣敏捷快速了。比如轉個身把身邊人的行李碰掉了,不意識到,急急忙忙就顧自己往前跑。公共場合不給別人留門,玻璃門啪唧一下打到後面人的臉上。路上看地圖,突然就在人行道中間停下來,以為哪裡都是中國,撞了車不靠邊在馬路中間吵架。

2017.12.31 目黑區 7:56AM

1月1日早晨的東京,所有地方都關門了,他們只能在覓食無果之後去了東京一家連鎖咖啡館Caffe Veloce。在喝拿鐵的一個小時里他給她聽了他最近做的6個爵士片段。沒有帶耳機,他就很小聲地放,把手機舉到她耳邊。
她指的是沙發上的貂皮大衣。貂皮大衣不是丈夫的。應該是脫衣舞男落在家裡的。
一萬円で行こうか?
她打不起精神來,早間的那種餓,仍然在她胃裡翻騰。她說要抽煙,坐了電梯下樓,在霓虹燈中吸了一口冷冽的東風。其他人說再喝點再喝點。他說讓她去吧,別勸酒。
她的手機響了。她沒去看,知道是他。
他看上去大概30歲了,卻有著那種剛成年的小動作,手足無措,反而有些可愛。
床頭有他們所有需要的東西:安全套,潤滑劑,礦泉水,點播電視遙控器,房間燈光遙控器。
「沒事的。東京並沒有搖晃。」
定睛一看,「防災速報九*九*藏*書」。
手機忽然震動了。彷彿是打破了很長,很長的沉默。

2017.12.31 11:49PM 新宿

我覺得。他皺起眉頭,把頭歪著放在手心裏。我還是,不喜歡女人。
歌舞伎町的街上,半夜過去還站著穿羽絨服的站街女。連排的情人旅館在門口打著滿房的大燈,畢竟,這是2018年的新年夜。所有的慾望都要在這天晚上被天庭下放出來,跑著,吠著,奔到街上。一個比一個強,一隻比一隻烈。
她在2017年12月31日早晨醒來之時就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恐懼。時間過得太快,讓她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她開始想,她以前覺得性是一件多麼難的事情。一件根本無法接近的事情,然而現在她30歲,結了婚,性卻成了一件無法發生的事情了。
他們並排走著,卻留了一段距離。好容易看見一個有空房的情人旅館,走進灰暗的,有著過多柱子的大廳,卻看見自動選房的機器上顯示的全是紅色。只有兩個綠色的按鍵。
就在抽完一支煙,她轉身要回到飯局的時候,忽然注意到一個瘦削,高挑,身著灰色羽絨服的日本男人,他的頭髮有些亂,定定地站在她對面,身後是遊戲機廳閃爍的紅黃綠交葛的亮光。他背光,睜著眼睛,有些惶恐不安地看著她。
至少到了東京,就算是逃脫了父母和親戚們的眼睛。他跟日本同事學了修眉,每天熨西服。他更像是日本人了。
會冷的吧。他說。
怎麼辦,丈夫還在東京呢。貓也還在。唉呀,你什麼人,怎麼這個時候還在想貓。
你經常出來做嗎?他問。
房間不大,大概就跟她在目黑區的家中客廳一樣大。光線也不好,似乎也不是很乾凈。但是床頭燈是暖黃的。床頭的壁紙卻是俗艷的黑色樹葉圖案,緊湊地堆在一起,被巴洛克式的框子框上。
難得,難得。他說。
怎麼了?她問。順帶舒了一口氣。
她忽然挺了挺背。是的,她故作世故地說,本來一個晚上可以接三四個客人的。
不僅是她的手機震動了,休息室里所有人的手機都震動了。
反正,形婚是他提出來的。
Sorry,他忽然發現她在看他。嘟噥了一聲。一低頭,轉身往旁邊走。
你聽這首。他說。然後放上一首她在家裡聽過好多遍的專輯。
她一個轉身坐起來,撲到手機面前。
剛來日本的時候,她會在中目黑自己家附近逛逛。也喜歡一個人在下午的時候去代官山喝咖啡。但是獨自呆久了,便會覺得那麼也沒什麼可逛的。尤其是開始能從樣貌判斷得出日本人的階級的時候。便發現出現在惠比壽、自由之丘、中目黑的人很多是從大農村埼玉縣做了四十分鐘的車趕來的。那她一定不要做其中之一,她虛榮,https://read.99csw.com但這虛榮也要是與眾不同的。
他看著她在客廳里穿上裙子。一點點把絲|襪拉上大腿。
她忽然衝著他的背影,大聲叫。
手卻很樂意地接了錢過來。
她沒有回答,感覺要叫出聲來,她想要讓他幹些什麼,但她太緊張了。也許是他比她還緊張。這可不是她想象中的第一次啊!跟一個日本男人,在歌舞伎町的情人旅館里!
我應該是gay。他說,忽然,把手放下來,落到膝蓋上。我就是gay。是這樣的。
她跟丈夫被人問是什麼關係的時候,她總是笑著地坐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即使結婚三年,她也說發小,他則說網友。說的時候,她帶著一絲無奈的狡黠。他們便說,你這樣也太不親密了。丈夫說好好好,我們是「網瓷」。他的故事是她因為他長得好看而在貼吧上跟他搭訕,她的故事是他那會兒還長得不夠好看到她要去百度私信他。
一月一日,她不想回家。她知道她要去幹什麼了。她要自己去去箱根泡溫泉。幾年來的每個元旦,她都跟丈夫說一次,他卻總是說人太多,路太堵,不想卡在烏央烏央出城的人流里。
結婚,是三年前的事。他正好從日本休年假回來,陪她半夜從高鐵站搬著三個大箱子,互相扶持,爬上了沒有電梯的五層淮海中路老公房。
她忽然慌了:我真的是雞!兩小時陪人上床的雞!
日本男人看起來則更緊張。狹小的電梯四面是鏡子,兩個人隔著一米的距離,互相都不敢看對方。
一萬日元是她隨便想出來的數字。
他還是站的離她有一段距離。她覺得她得做點什麼。

2018.1.1 歌舞伎町 8:30AM

那你找雞幹嘛?她大聲問,把胸脯一挺,乳|房就要從她做的那條裙子里溢出來。
不要兩小時,不要兩小時。她不斷地擺頭。帶著些厭世和破罐破摔的歇斯底里。
東京的這家海底撈是去年新開的,在徹夜喧嘩的新宿區一座通宵開放的大廈六層。海底撈里的燈很白,把她的臉照亮了。她擠一擠眉頭,感覺自己的所有心思都能在這白織燈下被看穿了。
這種打破沉默的感覺,就像是之前發生過很多很多次。他們嘗試討論,去做一些伴侶會做的事情,比如在12月31日,跟著所有的人流去箱根拜神社,泡溫泉。但是也沒有什麼意思,沒有性生活,現在連友情也不是很深重了。
只打了五個字。
他沒說話。
她的牛奶喝完了,他沒有回答。
她張一張嘴,下意識想伸手推掉。

2018.1.1 歌舞伎町 1:30AM

他是怎麼了。她想。房子塌了嗎?他被埋在了底下?不不,他是建築師,她相信他自己設計的房子,抗震性能還是好的。東京的地震九_九_藏_書警報每兩三個月就一次,也沒見哪次真的很嚴重啊。
這是大西順子的「Never Let Me Go」。她說。
她在跟他置氣。都是今年最後一天了,他還沒有提起陪她去箱根泡溫泉的事。
她聽見他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他慢慢地走過來。
她:還有啥?
他頓了一下。這是別人的。
像逃跑一樣,她一下子撲到床上。
火鍋一上來,蒸汽就把她的眼妝熏黑了。
她慢慢地把貂皮大衣從肩膀上拉下來。光滑的皮草落在了有著黃色污漬的地毯上。
飯局上喝醉的中國建築師們繼續談天說地。在這裏總算能大聲聊天了,他們一個個開始點上了青島啤酒。
她點點頭。這是村上春樹送給石黑一雄的專輯啊。我……我朋友,很喜歡聽。
唉。她把下巴放到膝蓋上。他也沒那麼不好。有很多人,又不好,又不跟你上床哩。他至少還會抱著貓上醫院,會設計房子,還能把自己男朋友的貂皮大衣給她穿。但是,女人這麼豐富,有乳|房,有腰肢,有頭髮,為什麼就有人喜歡不起來呢?
千葉縣東北部有七級地震。繼續看,兵庫縣伊丹市有大雨警報。15:30分將要發送「避難勸告」。
也許是貓?貓被毛球噎著了?他帶它去上醫院了?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就在她躺在溫泉休息室的席子上喝冰牛乳的時候,手機忽然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他看一眼她。她咽了一口口水。
現在才感覺真實起來,這兩個綠色的按鍵如同兩隻眼睛一樣盯著她,要把她從她乾淨的玻璃瓶子里逼出來,讓她赤身裸體裹著保鮮膜行走在街上。
兩小時退房還是第二天退房。他轉過頭問她。羞得抬不起臉來。
想到這裏,她在地上滾了一滾,正好面向了窗外。一月份的箱根天氣及其晴朗,雲朵像棉花糖一樣擠過來,飄過去。
那是因為這貂皮大衣?難道脫衣舞男跟他生氣了?

2017.12.31 目黑區 18:30PM

她穿了一件夏天回老家定做的裙子。用的是男士冬日西服的面料,羊毛,厚重,硬實,做了這樣一條樣式極其簡單的高開衩裙。裁縫量身,她說腰要再小些,這條裙子裏面要有束腰,魚骨的。男士西裝的面料,裹在最傳統的維多利亞女性的束縛之外,然而它不能保守,對,就是這個胸要低,然而不能低得沒有腔調,要摩登,像一根橫平豎直的戒尺一樣劃過胸前。
我不知道,他說,我一直不確定我到底是不是。
她坐電梯下樓,半夜喝醉的人走過來走過去。有些人對她不懷好意地笑。
對不起,對不起。男人小聲而惶恐地說。左右搖晃。
具體下面要怎麼樣,要幹什麼,要不要買套,要不要計時,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她覺得自己瘋了,但這種瘋狂卻九九藏書有點甜蜜,有點刺痛,至少讓她確確實實感覺到時間和生活了。
她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多錢,又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買的東西不一定要性價比高,但一定要小眾。那麼存款和丈夫給的日常零用錢便一點點花出去,是染上了世田谷區三十歲女人的通病。
然後就是這件衣服,扎她的眼。
似乎是被她從內心躥出來的氣震了一下,他忽然往後重重一坐。
是別人的我也要穿。她咬著嘴唇說,我就是要穿那個。
他拿出錢包來:真是抱歉,我也是第一次做這事。我不知道這個情況怎麼辦……耽誤了你一晚上的時間,這裡是一萬日元……
他看著她在這間30平米的房間穿上裙子。先是裙子,再是絲|襪。
沒有任何能夠回味的東西,除了一天接一天生活。
她百無聊賴地翻了翻,並提不起精神來,還是丈夫滿心歡喜地給她點了叫做「Love Actually」的酒,雞尾酒裝在一隻內里是金色,外部是白色的杯子中,上來的時候將系著蝴蝶結的盒子打開,彷彿裡邊就要放出金光一般。
她看著他,心想:這是什麼世道。明明不相信婚姻這種東西,還找個人結婚,覺得有個解脫。但是婚姻又不是解脫。上外面再找一個也不是解脫,想做雞!也做不了!這更不是個解脫。
她說她想想。27歲沒談過戀愛,還是自己性格孤傲,心氣高。她覺得到了一個年齡沒戀愛過的人,和戀愛過了頭的人,都變得不會戀愛了。
那麼他呢,還算好。不是那種普遍意義上的中國男人。她跟他能結婚,也是因為她忍不了其他中國直男,但他從品味,到整潔程度,她覺得都可以。
但是現在她手裡攥著10000日元,完全可以去新宿乘小田急電鐵了。
他:我要是個直男,我肯定不娶你。你這個人,每天也不想著掙錢,還一天到晚,在那裡看直男直女的小說,然後,還有!
他:然後就沒什麼了。
他按了下一個綠色的按鍵。拿著緩緩吐出來的房票,低著頭,紅著臉走到付錢的窗口。
她笑著說:你說咱們這麼合適,能結婚不?
她從柱子后閃出來,半捂著臉,飛快地小跑進電梯里。
他們笑,說他就是個上海男的,真的是對老婆百依百順啊。
他的事情,她從高中就都知道了。那會兒他看GV,爸媽推門進來他直接換成AV,愛情動作片主角從男變女,爸媽便放心。
那是為什麼不回簡訊。她想。難道他看到她昨晚跟人走了?不不,他不是這樣會管她的人,況且,他有什麼可管的。他一個晚上都沒有聯繫她呢。
她伸出手,打算推開他。
一萬円で行こうか?
他如同看著一件神物一般望著她,彷彿從來沒有見過這一件奇異而美好的東西。他的眼神里有一些崇敬,一些好奇,但是沒有那種走來走去的日本醉漢九_九_藏_書眼中肉|欲的渴望。
他沒有追過來,而是緩緩地坐在了床的一角。
他舉起手,輕巧地拍了一拍,彷彿是在召喚北海道人魚出來。
啊?
吃這個真不爽快。她抿了一口雞尾酒,輕輕說:要不過會兒去吃海底撈吧。
不行。他捂住臉,不行,不行。
會冷。她說,那就給我穿那個。
好好,我來付。他手忙腳亂地抽出錢包。
她一怔。
發完之後,她忽然有些忐忑。已經十幾個小時了,她沒跟他說話,他也沒向她詢問任何事情。
男人再三道歉,直到轉身離開。她把錢緊緊攥在手裡,直到攥出汗來。
吃完早飯,她裹上大衣,走到一月份寒冷的陽光里。日本男人有點踟躕地走上來,與她告別。
他們出門了,她裹著那件噴著男士古龍水的貂皮大衣,覺得自己贏了一場小仗。那天晚上是與丈夫事務所的朋友在中目黑的一家speakeasy風格的西餐廳一起吃飯,在一群建築師批判過酒吧燈光之後,他們翻了翻酒單。酒單是用牛皮紙做的,十分有意思,似乎每種酒都不僅有自己的性格,還裝在有自己性格的容器中。
她接上去就是一句:你不圖我什麼?
她微微皺起眉頭,用小指頭抹一下髒了的眼角,用手背抹一下已經掉了一半的口紅。這個時間,穿著火鍋味和古龍水味混雜的皮草和黑絲|襪站在遊戲廳門口的一個高挑女人,很難不讓人猜測她的職業。
真是無解。她喝一口拿鐵。搖搖頭。
結婚嘛,就是一起過日子。與其找個每天要吵架的,還不如找個不跟你吵架的。

2018.1.1 箱根 15:00 PM

丈夫不在家,應該是在他男朋友家。沙發上有一件貂皮大衣,搭在散落的黑膠唱片上。大衣散發著濃重的古龍水味道。是他男友的衣服。
突然就覺得在這個時候沒有誰願意去了解她了。就在床上躺著,躺著,就是這樣一種狀態。側著躺著,斜著躺著。貓跳到床上了,她用兩隻手抓著它,她細瘦的手指深陷進他肥胖的身體里。它很軟,是那種很神奇的質感,那種軟又是一種,有點像果凍一樣的,具有彈性的軟。它也不是很熱,它就像是一個恆溫的果凍,在她手裡面游來游去。
再過兩天,他就真的問了她形婚的事情。結婚,做樣子給父母看,然後馬上搬到東京去。他問她願不願意,她大學學的是英語播音,去了東京可以教中文,也可以教英語。工作肯定是會有的,只是看她想不想離開上海了。
感覺在之前的30年裡,也沒有做過很多事情,除了結婚。
窗口后的日本女子指一指那個如同洞穴一般曖昧的大堂入口。那洞穴閃著粉色的光,讓她想到了子宮。子宮裡是天庭下放的巫女、夜叉、陰陽師、天狗、人魚、九尾狐。他們就站在暗處,唱念做打,眼睛炯炯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