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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拼圖

失蹤拼圖

作者:艾栗斯
「平時就診,陳星有跟您說過喜歡去哪裡,什麼地方之類的嗎?」
但當孩子哭泣的時候,媽媽是不能哭的。
走出校門時已有雨滴落下,好像空氣中的濕氣再也難堪重負般一點點滲出淚來。高溫中的雨水落在皮膚上,比汗液還要炙熱黏稠,她的劉海緊貼在額前,早上的妝已然花開。
「你只要在系統輸入他的名字,告訴我在哪個科室就好。我也掛一個同樣的號可以嗎?他叫陳星!陳星!」
她苦笑一聲低下頭,把眼淚埋藏在雙手之間。在眼前的黑暗中,陳星揮手的背影彷彿一道光。她屏住呼吸,強迫自己爭分奪秒去追隨。陳星對不起。媽媽來了,媽媽一定會找到你。
她在校門口昨天陳星站立的地方同樣停下腳步,酸痛感從踩著高跟鞋的腳部匍匐上來,她的肩膀好像被人重重按壓著,教她直想放下手上的重物減少壓迫感。手上的重力來自一個沉甸甸的書包,是陳星留在學校的。陳星的書包。書包上印著學校的校徽,包帶上還有陳星用水筆作的記號。
「哎?在朝誰招手?這是上了誰的車嗎?」班主任判定的口氣開始讓人生厭,她強忍著。
「好的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謝謝您。」她在班主任短暫停頓的瞬間搶著掛斷電話,沒有像往常一樣等別人先收線。不過還是不自覺地說了謝謝。
拿充電器、背包、車鑰匙。八點十分,從地庫里開上路面時才發現忘了帶傘。盤踞長江中下游的N市正值梅雨季,粘稠的濕氣彷彿看不見的沼澤吞噬了整座城。她抹去唇上的細密汗珠,關上車窗打開空調,在等待紅燈的間隙里強迫自己思考。
「我先去找,麻煩老師幫我查清楚,到底是哪些孩子參与欺負了陳星。」找到我不會放過你們的,她捏緊拳頭。
等她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濕透,水滴順著裙角在鞋邊滴成一小片,頭髮散落著濕成一簇簇。整個人彷彿經歷過一場海難,就連病人見了她也都同情地讓開路來。
而她早就無所畏懼了。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她呆望著班主任塗滿口紅的嘴一張一翕,勾畫了一個她未知的陳星。

1

突然,她渾身一個機靈,如夢初醒般原地蹲下,手忙腳亂地拉開包鏈:
「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關機的。」班主任用判斷的口氣說。
2016年10月11日。今天發生了意外。隔壁班有個女生的臉被玻璃劃了長長一道。但其實我對她羡慕多過同情,至少她還有一個完整的女生身份。而男洗手間和我自己的身體都會讓我覺得噁心。
2017年6月24日。今天跟心理醫生說,我怕自己撐不住了。經過地下通道的時候,我有一個瘋狂的想法。
思緒被落下的雨點打斷。嘩啦嘩啦,有節奏的雨幕好似細密的刷子,一波波清洗向地面。豆大的雨滴順著額發進入眼睛里,幾乎看不清前面的路。汽車按著喇叭從身邊開過,車裡的人經過她時表情疑惑。現在,就這樣在雨中大哭一場也不會有人發現的吧?她想。

5

「生而為人,對不起。」那張陳星在書店寫下的明信片現在就躺在她的皮包里,是告別。
2016年10月19日。加油。堅持住。否則你就是自絕於同類了。你媽媽這些年太不容易,你不能再給她的人生雪上加霜。
陳星是她最了解的人。她知道他一米七五的身高、三十八碼的鞋子,並且還有可能繼續生長;她知道他得意時會揚起眉毛搖頭晃腦哼著歌,失落時會舉手作投降狀,嘴裏喊著「被打敗啦」;她知道他最愛吃紅燒排骨和家門口第二家滷水店的烤鴨;知道他七歲時掉了第一顆乳牙,掉的那顆也正是他十個月大時長出的第一顆。她甚至知道陳星未出生之前的大部分事情:曾經臍帶繞頸兩周半,夜裡好動多過白天。每次她一吃完東西,肚子里的陳星也會跟著打嗝。她喜歡把手指輕貼腹部,感受自己皮膚下那蜷縮的小小軀體有節奏的一起一伏。正是因為有了陳星的出生,她才有了「陳星媽媽」的身份。十七年。
我的呼吸停止,心跳得渾身顫抖。那個穿著裙子的身影朝我這邊一步步走近。我使勁揉眼,害怕自己在做夢。
「我怕我不正常,我怕別人用看流浪漢一樣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醫生搖搖頭:「他只說過想去沒人的地方。說他覺得自己九*九*藏*書不正常,害怕別人異樣的眼光。」
「陳星也算在我們醫院掛過號諮詢過一些問題。因為這孩子的情況比較特殊,所以對他印象挺深刻。」梁主任約在四十多歲的年紀,看到她出示的陳星照片以後站起身來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她捧在手裡,喝完一口,潤了潤嗓子就迫不及待地問出積壓心底的猜測。
她給公司助理髮信息,請他去查看地下通道的流浪漢並拍張照片。幾分鐘后助理的信息回復進來。那個流浪漢身上,穿著陳星學校的校服。
「可不可以幫個忙?只要告訴我是在哪個科室有就診記錄就好,我的孩子失蹤了!」同情是她一直以來最不想要的東西,但現在無論是什麼,只要可以當做尋找陳星的武器,她都會毫不猶疑握緊在手中。
「陳星會的越來越多了,以後長成男子漢就可以保護媽媽了呢!」那是她微笑著看向這個朝氣十足的小男孩,想象著以後。
軟木板上被用便利貼或圖釘釘上各色紙條,上面隨意塗鴉或是寫著「我的人生夢想就是能不上班」這樣的話,其中一角里釘有一張明信片,跟陳星書包里印著書店的那張一模一樣。
「你沒看到別人怎麼看你的嗎?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她甩開他防衛性舉起的稚嫩手臂,用嫌惡的眼睛回應他的清澈眼眸。
「媽媽!我會騎自行車了!你看!你看!」記憶中,那是剛上小學的陳星,騎著她新買的藍色自行車,一圈圈轉著,仰起小圓臉跟她炫耀。
時間,在她生產分娩的那天是以分鐘計算。當宮縮頻率從五分鐘縮短到一分鐘,每次持續時間超過三十秒時,她幾乎咬斷牙齒,拼著命地迎來了陳星。
七歲那年,有一個夏天的晚上突然停電,我因為怕黑一直大哭。媽媽牽著我的手,帶我一層層爬上台階來到樓頂。在平台上,涼風的吹拂和滿天星光讓我安靜下來。那些星星看起來如此緊密又互不牽絆,是我羡慕一生也無法到達的關係狀態吧。已經被逼到將要放棄的路口,卻還抱有一絲媽媽能來找到我的幻想。在樓頂天台坐了一夜的我現在開始後悔了,與其讓媽媽看到我的秘密和恐懼,還不如我自己懷抱著真相默默消失。
2017年3月6日。我裝不下去了,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就好了,我就能做回自己。不裝了。如果生命的終點是無可挽回的死亡,那尊重生命的唯一方式就是,誠實。
羞辱感讓她嘴裏苦澀、臉部燥熱。幾步上前,她狠狠卡住陳星的手腕,一言不發拽著他進到家門。
在她的公司樓下,有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通道,地下通道里常年住著一個神志不清的流浪漢。陳星上初中時候路過那裡總是有些不安地靠近她。
如果真有這麼個人,那他究竟是誰?
下一站是醫院,也許陳星就在那裡。她預感到自己與少年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環顧左右,她偷偷把牆上的明信片塞進皮包,低頭匆匆走出書店門。
她一眼就認出這是陳星的手機。拿到手機的第一時間,她按下了開機。
開機畫面似曾相識,彷彿是在某處高樓頂部拍下的城市地平線和天空。天空是那種藍到讓人萬念俱灰的顏色。她看著畫面里周邊樓房頂部的裝飾線條,突然笑了。
好像昨天還是看到肉色絲|襪會驚恐發問:「媽媽你的腿上是什麼?是貼了一層膜嗎?」的五歲小直男,一眨眼間陳星已經長成了一個青春期的人類。想象著陳星徘徊在書架前尋找答案的樣子,她不禁好笑又自責,難道陳星需要一個父親角色來為他指引人生中的這一段?她嘆了口氣繼續掃描周圍,視線在書架旁的讀者留言牆上停頓下來。
一種要失去陳星的恐懼沿著後背爬上她的頭頂扼住她的喉嚨,說話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像獵豹一樣四周搜尋了一下,她快速走向一輛共享單車。穿著套裙和高跟鞋並不是騎單車的最好裝扮,騎上沒兩步晃了晃,暫停一下,深呼一口氣想清楚醫院的路線,又繼續踩起踏板。
2017年5月23日。終食惡果。在衛生間里被曾經的朋友踢打,他們說我噁心。噩夢終成現實了,原來也沒什麼。但是媽媽,她看到這個景象一定會傷心的。對不起,媽媽。命運跟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我不能成為你理想中的男子漢了。
活下去的恐懼與自我的厭惡感讓我噁心反胃,指指點點如影隨形,我徹底被這恐懼擊垮了。丟下書包,扔下校read•99csw•com服,無處可去的我只能來到屋頂平台。
跟隨店員墨綠色圍裙的身影拐了幾個彎,他們在一排生理衛生知識的書籍區域停了下來,她這才明白店員尷尬的笑意來自何處。身邊有一對高中生模樣的情侶穿著校服經過她身邊,男生抽出一本書指著書名給女生看,女生假裝生氣地鼓起嘴作出要揍他的姿勢。最終兩人還是牽著手,嘻笑著去往別處。
但是,她能去哪兒找呢?
監控員將視頻畫面拉近。看到陳星站定,面無表情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長按了一會兒。
這消息好像飛出電話,對著她的太陽穴狠狠打了一拳。面前窗戶玻璃里的女人正惶恐地瞪大眼睛與她對視,耳邊班主任的聲音有些滯后地在她腦內轉換成信息,解釋著這個青春期的孩子是怎麼用被單下的枕頭作偽裝,矇騙過了宿管檢查,等到早課缺勤時才被學校發現。
綿綿細雨暫時告停,但積雨雲卻烏壓壓籠罩住城市,夾雜著恐嚇似的悶雷,如野獸低吼。起風了,有涼意,這也意味著暴雨即將到來。
抑鬱症?哼著歌搖頭晃腦的陳星怎麼會是抑鬱症?然而被欺凌、內向、跟隨陌生人……這些線索讓她心跳加速呼吸窘迫。如果,如果一個憂鬱的少年,出於輕信上了陌生人的車會怎樣?她不敢往那個黑洞的方向去看,必須儘快找到陳星,越快越好。
2017年1月5日。我背著媽媽偷偷吃藥了。否則我會整晚睡不著,而黑暗中那些嘲笑的聲音更加明顯,好像在說,別裝了,陳星,我知道你不能見人的秘密……
「別怕。」媽媽看著前方,小聲說。我和她的距離猶如那晚的星星。
但心裏重擔沒放下多久,醫生關於後期性別調整需要動的手術和手術風險的說明又讓她神經緊繃起來。她攥緊手,想象著陳星是怎樣一個人來到醫院,承受命運給他的嘲弄,想象著未來的陳星躺在手術台上,將要忍耐的血肉之痛;想象著學校里的陳星是怎樣藏著掖著、痛苦無措。突然,一個回憶的片斷如同迎面巴掌,給了她狠狠一擊,讓她頭疼欲裂。
直到有一天,她從超市買菜回來,鄰居們看到她時眼前一亮,嘴角都掛著曖昧的微笑、欲言又止——上一次周圍人群有這樣的反應是在她家庭破裂的時候。她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建好了自己和陳星兩個人的城堡,努力維持著一個正常家庭的運轉。但人類嗅出同類災難或洋相時,那種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依舊讓她如芒在背。
「陳星,有沒有可能是得了抑鬱症?」班主任懷疑的眼光閃現在眼前,她的心更加沉了一層。再仔細看一遍明信片,發現背面用鉛筆模糊寫著:「E118,46』,N32,03』」
「對不起,阿姨,我們不能透露患者就診信息。」塗亮指甲油的雙手停留在鍵盤上一動不動。
「沒有別人,就他自己。」看完她出示照片的書店店員肯定地說。「這個男孩是會經常來我們書店,都是一個人來去,沒有同伴。今天還沒有過來。」
「需不需要報警?」助手緊張地問。
「陳星媽媽!陳星不見了!」班主任小姑娘喘得有些上不來氣,「昨天放學之後就出去了。晚上徹夜未歸,到現在還沒回來!」
這家書店離學校兩站地鐵的樣子,由一個廢棄的地下車庫改建,所以進入書店要通過一段悠長的下坡,然後穿過一個被綠茵包圍的山洞似的大門。從小學起,陳星就常在她加班的周末被帶去那家書店。在她處理公司報告的時候,一杯巧克力和一塊小蛋糕可以讓七歲的陳星保持不亂跑的狀態半個小時。一本連環畫可以讓他安靜坐上一小時加一刻鐘。隨著年歲漸長,陳星在座位上保持安靜的時間越來越長,在她寫完報告的下午,對面的陳星能讀完兩、三本書。
「你等我一會啊,早著呢!這樣的天氣,我打不到車啊!」馬路邊一個女孩邊打著電話邊抬頭看向天空,大部分路人都停下腳步觀望等待,而她頭頂懸著的無形鍾錶滴答前進,讓她一秒也不能等。
淚光模糊中,平台的入門處出現一個身影。
「患者名字叫陳星?」一個聲音在問。
「他來了一般都會待在哪邊呢?」她問,想著也許是在過去他們一起看書的咖啡角落。
「您好。」她一邊開口,一邊向前平伸出纖細手臂,手掌向上對著流浪漢索要什麼東西。
她說不出話來,只死死盯著屏幕里兒子的身影,恨不能鑽進屏幕去到他身九-九-藏-書邊。
「陳星媽媽,要不要報警?」意識到陳星的失聯可能和鏡頭外的人有關,班主任的口氣開始緊張起來。
那個流浪漢好像受到了驚嚇般猛得抬起頭瞪著她,眼神像是猛獸,身子卻縮成一團。
「好的,謝謝您。」
「陳星媽媽。」班主任最後猶豫著問,「陳星,有沒有可能是得了抑鬱症?」
接著,好像是遠遠看到了什麼人,在快走出攝像機鏡頭範圍的時候,陳星的背影突然舉起手臂,左右方向揮動了兩下。
然而,我聽到了腳步聲。
「廣——告——」
「是的,陳星。」她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回應之後才發現問話是來自身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陳星媽媽嗎?你好,我姓梁。」
2016年7月14日。「秘密是藏不住的。捂住嘴巴就會從眼睛里冒出來。」讀到這句話的我害怕極了,所以,也許我這麼多年的秘密他們早就知道了嗎?
「生而為人,對不起。」原來招手不是對著畫面外的第三人,而是抑鬱症的兒子對生活作出的投降手勢。
但她知道,最好的回報就是陳星本身。小時候的陳星有鼓鼓圓臉和濃眉大眼,睡著時微微顫動的睫毛像是小天使。「好的。媽媽!」對她作為家長提出的要求,陳星總是笑眯眯地一樁樁去做掉,不管那是學會獨自穿衣還是完成學校的功課。而陳星給她提出的要求,最多也不過是:「媽媽,放首歌。」
她有微微顫抖的手指在手機地圖上打下這兩行經緯度數字,網頁進度條跳轉完畢以後,如她所預料的那樣,出現了一家醫院的坐標。
她走上前去拔下圖釘翻過明信片。是陳星的字跡沒錯,那個她曾經手把手教會寫字的字跡,清晰寫著:
之後的時間越拉越長,她與陳星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啊,那怎麼辦?」
「人群並不是我的同類,他們只會注視著我,對我下判斷;我的同類,是那些愛我,不會注意我的人。」——加繆
2016年11月30日。我每時每刻都在厭惡著自己。也許我這種怪胎就不該出現在世界上。今天聽Radiohead的Creep聽哭了。呵呵。歌詞簡直像是為我量身定製的呢。
「陳星入學以來,給我們的感覺就是很內向的一個孩子。然後,因為昨天的事情,我們詢問了陳星同寢室的同學,發現……」班主任停頓了一下,眼睛焦點帶些愧疚地從對視中滑落到她的肩膀。「發現陳星他,被欺負了。」
我坐在天台上,被雨水淋透。對不起媽媽,忍耐了這麼久,最終還是失敗了啊。
她看了一下手機時間,早上九點半正直上班擁堵時段,她決定坐地鐵過去。
她在下午三點過五分的時候到達地下通道。如瀑的雨水在樓梯上積起一層淺灘,沖卷著泥水落葉跌進下水道里。醫生借給她一把雨傘,所以衣服反被體溫烘乾了些。地下通道里的燈年久失修,在昏黃與黑暗中不安閃爍。明暗交織間,她走向蹲縮在陰暗角落的流浪漢,把皮包撥到身後,抻平裙角后並膝蹲下。
「陳星好像不太正常,最近有點問題。」這是八點半,學校的班主任見到她,簡單招呼后說出的第一句話。「平時在家裡,陳星有和媽媽發生過什麼矛盾嗎?」
「抑鬱症?」班主任的猜測好像被證實了。
「測試什麼?」她有點微微顫抖。
「沒有。」她皺起眉頭。你想問什麼?單親家庭影響孩子的心理健康?但現在不是置氣的時候,她追問道:「什麼問題呢?」
她忍不住嘴角若有笑意,想陳星的念頭更加強烈。單親媽媽這個詞聽起來雖然寂寥,但並不寂寞。好像是從陳星幼兒園時候起?為了安撫哭鬧的小人,有時她會給小陳星的門口留下一顆糖果,等到他顛顛拾起時,又能看到不遠處擺著一本畫冊,一步、兩步……直到收集齊她精心撒下的這些「線索」,盡頭就是她張開的手臂。長大以後的陳星也偶爾會給她的書桌上留下一塊拼圖和去往下一個地點的線索,跟著線索順藤摸瓜,等待她的也許是母親節的驚喜。
「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他們是生命對於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他們藉助你來到這世界,卻非因你而來——他們在你身旁,卻不屬於你。」梁醫生停頓了一下,轉身注視著她的眼睛,「陳星他,他的內心性別是個女孩,醫學上我們叫他們跨性別者。」
他上哪兒去了?他想幹嘛?心裏湧起的疑問把電話那頭的聲音逐漸推https://read.99csw.com遠,她眼前全是陳星哼歌時眯著眼搖頭晃腦,少年清瘦的肩胛骨背上包帶,揚起手臂跟她告別去上學的模樣。
「已經報過了,但是,還沒法立案。」她繼續盯著屏幕畫面的每一幀,試圖把陳星的所有舉動記在腦子裡。來的車上就已經打過電話,除非兒童和少女,一般人員超過二十四小時下落不明才可立案。她還知道,尋找失蹤人員的黃金時間是在二十小時之內,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四個小時。
時間,在陳星還躺在嬰兒床里時是以小時計算。每隔一個小時換尿布、餵奶、哄睡,不分晝夜。她半夢半醒著,隨時嚴陣以待,在陳星的每一次啼哭時笑臉響應,讓他知道世界上永遠有人陪。
等到陳星上大學那一天,她將與陳星隔著各自城市的獨立生活。如果陳星出國讀書,那麼他們之間還會隔著半個世界和十幾個小時的時差。
等到門將他們與外部世界隔離起來的時候,對著這個身高才到她胸口的男孩,她羞辱他,好像能把苦悶與不堪的生活羞辱回去。
「我也是一個有孩子的人。」梁醫生站起來走到窗邊,「我們父母都會以為孩子會朝我們期待的方向發展不是嗎?但事實上,越長大越發現孩子就是他自己。紀伯倫有首詩怎麼說的來著?」窗戶被推開,風和雨帶著清涼的氣流沖了進來。
下午兩點零五分,距離陳星出走已有十八個小時。她快步走向挂號處,報上陳星的姓名和醫保卡號,說明來意。櫃檯后的小姑娘戴著黑框眼鏡,指甲油塗得晶晶亮。「對不起,我們得為病人的就診信息保密。」
雨水順車窗滑過道道淚痕。在計程車里,她翻看陳星手機里的備忘錄,逐字逐條。
2016年8月3日。我怕的是飛短流長里那些令人難以忍受的羞辱,我怕這些利劍將我的皮囊和心靈刺穿,傷害到我的家人,媽媽。
學期開始,陳星的成績可以等到學期末再去跟蹤。
快下雨了,不知道陳星有沒有地方躲雨?
距離陳星失蹤已有二十個小時。

4

拼圖收集完畢。
不遠處她看到一臉平靜,穿著裙子的陳星——短髮、男孩子的臉龐,帶著刺眼的天真與坦然。陳星投入地在小區院子里挖沙子,長長的裙擺拖在沙地里泥跡點點。
是一張明信片,上面印著她和陳星都熟悉的一家書店。
然而此刻,她與陳星之間的聯繫回到了以秒計算。她一秒也不能停下。眼前猶如過電影般快速回放著十幾年的片段。「害怕異樣的眼光。」這句話陳星也曾對她說過,是在什麼時候?
在三歲的陳星會摸索著爬向她的書架以後,她曾立即對藏書做了一次清理,處理掉《人間失格》這類深陷絕望黑暗的書籍。但子女就好像專為衝破父母保護才存在的不是嗎?陳星依舊選擇了自己要讀的書。
「媽媽,我怕我將來和他一樣。」
「你能不能正常點?不要這麼不正常行不行!行不行!」她用力搖晃著他瘦小的身軀,直到他在羞恥和驚恐中哭到嘔吐。
「你怎麼會這麼想?」
她滿嘴苦澀的滋味,下意識得看了一下手錶。快九點了。「我能調陳星離開時候的視頻監控嗎?」
她下意識地向副駕駛位置看了一眼,彷彿陳星還坐在身旁。幼年時的陳星會對她做鬼臉,看著窗外擦身而過的車大呼小叫,而一旦放出音樂就坐直小小身體,拍著手跟她在車內的封閉空間一路合唱。車輪飛轉,車內音樂從兒歌變成了披頭士,總有問不完「為什麼」的幼兒也長成了青春期的少年,音樂響起時會害羞地擺擺手不再跟唱,只留給她一個看向窗外的側臉。
大概在六七歲的時候,陳星突然對她的裙子和高跟鞋產生了興趣,喜歡套上她的衣服在房間鏡子前轉來轉去。她覺得這是小男孩的惡作劇,沒有太往心裏去。
「陳星媽媽!」早上八點,她剛到公司的寫字樓,正站在窗邊整理接下來一天的工作思路,順便手機下單一些陳星愛吃的水果時,N市外國語中學打來電話。
「不用。」她想起了小時候和劉星玩的拼圖遊戲。眼前的拼圖正逐漸完整。
「當然可以。我帶您去。」
暴雨如注。沖刷過路面的雨水變得混濁,如同章魚的觸角滑過台階,無可挽回地被吸進下水道。年久失修,地下人行通道的燈不安地閃爍著,在昏黃與黑暗中,她身穿剪裁考究的套裙,把皮包撥到身後,抻平裙角並膝蹲下——蹲read.99csw.com坐在一個流浪漢面前。
不,這次離校跟逃學翹課無關。電子遊戲也好,足球運動也罷,對於陳星而言都沒有太強的吸引力。如果說同齡孩子在玩性大發時像踩下了油門,陳星則會是那個一直腳踩著剎車的人。一點早慧的天賦加一點克己的性格,陳星輕鬆就考上了傳說中的N市外國語中學。在外人看來,單親媽媽的付出終得回報。
身邊來來去去穿著校服的少年,個個如天鵝般昂著頭從她身邊經過,意氣風發。她不自主地盯著他們,彷彿能從其中找到陳星,或欺負陳星的霸凌者。
陳星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是玩得太投入忘記充電還是……弄丟了?
店員嘴角閃過一絲尷尬的微笑。「他平常待的比較多的地方是那邊的書架,阿姨我帶您過去。」
「嗯?」
「一個孩子。」她用平緩的語氣提示道,一邊用手指了指校服。流浪漢愣了幾秒,終於如夢初醒,佝著背在校服兜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個手機顫巍巍遞到她的手心裏。
彷彿一道白光從眼前閃過,是在那時!
孩子這種生物就是這樣吧,她想,幼年時期纏著你不放榨乾你所有的精力,等你習慣了時間被他們填滿時,又得開始習慣他們要有自己的生活。不過回想她在陳星這個年紀時,也總覺得父母處處不能理解自己而懶於張口。陳星是正常的,沒有什麼問題。她想。
「不是。」梁醫生肯定地說,但表情依舊沉重。「我是美容整形科的主任。陳星在心理科就診了一段時間,經過測試確定以後,推薦來我們科做的諮詢。」
抓緊把手,隨地鐵車廂輕微擺動。一個年輕的媽媽帶著三四歲的男孩進入車廂,立刻有人起身讓座。媽媽教男孩說了好幾聲謝謝才坐下去。男孩在媽媽腿上只靜坐了幾秒鐘就開始不安扭動起來。「媽媽!廣告!」彷彿發現了什麼不得了似的,大聲喊起來。「噓。媽媽跟你說過的,車上要保持安靜。」男孩閉上了嘴,眼珠還在嘀溜不停,沒多久湊近媽媽耳邊,小聲說:「媽媽——」
是媽媽。她看著我,笑得眼淚掛在唇邊。她在我身邊坐下,撐起傘舉在我們頭頂。

2

「不管你是兒子還是女兒,這輩子,你都是媽媽的孩子呀。」
眉頭皺起,嘴角下垂。她知道這句話是來自《人間失格》的太宰治。
不願在學校上洗手間,除非是在固定的位置,固定的角落,也因此被幾個頑劣的男生盯上,被羞辱和毆打,數次。陰暗潮濕的洗手間牆邊,幾個揮起又落下的拳腳擊打在她曾經日夜懷抱的那個孩子身上,她彷彿能聽到陳星蜷縮身體下狂奏的心跳和痛苦的嗚咽。

3

啊,還好不是抑鬱症。她坐在那裡,露出了早上以來第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課本、練習冊、字典、試卷、乒乓球拍……即使在學校里遇到被欺負的麻煩,陳星的試捲成績依舊好看。她鼻頭髮酸,手指在書頁間翻找著,在感受到一張硬卡紙時停了下來。
視頻監控畫面時間顯示在下午六點四十分。校門打開,學生們魚貫而出。「在那兒!」她一眼從中辨認出陳星的走路姿勢,好像是故作鎮定般比別人慢半拍的節奏,不一會兒就逐漸與人群拉開了距離。
「你在幹嘛?你知不知道你在幹嘛?」她用手指戳他的額頭,用最大的力氣戳到他脖子後仰、幾乎摔倒。
不過一米七五的陳星已經覺得這樣的「拼圖遊戲」太過幼稚了吧。她安慰著自己,小小孩總要長成大人的——把陳星帶走的人,說不定是他步入少年階段的新朋友,代替父母無法給與的節奏和溝通。
「您好。」她一邊開口一邊平伸出纖細手臂,手掌向上對著流浪漢索要什麼東西。那個流浪漢彷彿還未從宿醉中醒來,打結的頭髮和鬍鬚混雜著污垢遮住大部分面部,指甲縫裡填滿黑泥,身上卻穿著一件校服——是N市最有名的高中,N市外國語中學的校服。
早上,去幼兒園路上小陳星提出的問題,可以留到晚上臨睡前再回應。
「生而為人,對不起。」
「所以,我們想這也許是陳星昨晚未歸的原因。」班主任說完以後,滿懷歉意,「陳星媽媽,對不起,我們學校之前沒有注意到這些異常情況。」
「被欺負了。」她重複著這幾個字,面部扭曲起來。
「您是在心理科室嗎?陳星難道是……抑鬱症?」她猶豫著說下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