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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

救援

作者:劉浪
他退到另一條田埂上,從側面迂迴進了樹林。他彎著腰,曲著腿,踩著林中的斷枝和枯葉,像只狐狸溜到了湖邊。風中有股臭水味兒。湖面透著幽暗的反光。幾十米外,一大片漆黑的水葫蘆,像密集的藤蔓,把那條快艇纏裹其中。那兩個蠢貨怎麼樣啦,老宋想。更遠處,是彷彿置身事外的割草船。老宋解下「漂兒」,放了一個在水裡,另外兩個背回到背上。他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盤腿坐著。這時,他才意識到沒有划水的工具。他明明帶了一塊木板的。見鬼,老宋想,準是掉在剛才跑來的路上了。
這時,老宋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在那群人中若隱若現。雖然視線昏暗,但老宋肯定是他,楊宗海。那晚老宋和老羅把他送上碼頭,他已經凍得快不省人事了。老羅把他攙進屋裡。老宋拿軍大衣給他裹上,還給他倒了一杯熱水。片刻后,他有點緩過來了,但是一句話沒說。他兩眼失神地坐在燈下,打著冷顫,頭髮、袖口、褲腳,都在滴水,像一條本該活在水裡,卻被強行撈上來的魚。老羅說,要不要通知湖管局的人過來。老宋捏著腰說,算了。他看著楊宗海說,你在這歇會兒,等天亮了我們把你送回去。
陳隊長說的小張和小劉,此刻就走在老宋的前面。他們腰板挺直,步伐一致,雙臂鍾舌似的擺動著,兩根電棍在他們手上虎虎生風。好厲害的小夥子,老宋想。他隱約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他早年當過兵,在部隊里練就了一副鋼鐵之軀,退伍后也沒有垮下來,隨便往哪兒一戳,都是一身的正氣凜然,彷彿什麼問題,都會在他的威嚴之下迎刃而解。直到近些年,他才感到力不從心,衰老像一場雪崩,塌得他面目全非,他再也無法把這身皮囊扶正了。他覺得這兩個小夥子不錯,可是他拿不准他們身上的威嚴能做什麼,就像他懷疑自己身上的威嚴是否真的做到過什麼一樣。他真的老了。
那兩個蠢貨一定是又想靠岸,才被困住的,老宋想。他向空地上的一輛小貨車走去。這車有些年頭了,不僅車身斑駁,布滿刮痕和凹坑,還經常莫名其妙地熄火。老宋白天檢查過一遍,車蓋翹著,此刻在夜色中看來,就像一隻掀開的上顎。他幫它合上嘴,合不嚴實。他把「漂兒」扔到後面車斗里,鑽進駕駛室,點了好幾次火,才把車發動起來。
每次逮到偷魚的人,老宋都會這樣苦口婆心地勸導一番,可之後呢,該偷還得偷。在他們眼裡,這是老天爺賞的飯,誰也無權奪走。他們不敢對湖管局怎麼樣,但樂意跟老宋、老羅這些外來養魚戶,玩貓捉老鼠的遊戲。這湖佔地三萬多畝,開著快艇兜一圈,也要四五個鐘頭。老宋他們兩人一組,換班巡邏,晝夜不息,而偷魚的人在暗處,以靜制動,總能找到機會撈上一網。他們就這樣以無窮的精力互相提防著。這一年來,老宋沒有睡過幾次好覺,每晚都是和衣而卧,把對講機放在床邊。雖然現在雇了一些人手,巡邏密度加大了,但雇來的人更不省心:他們有的在巡邏期間睡覺;有九九藏書的和偷魚的人勾結;還有的不聽指令,擅自靠岸;總之,沒一個省油的燈。
早在昨夜,老宋就聽說有兩個人困在楊家咀了。他們的船離岸邊太近,被漂來的水葫蘆纏住了。一打聽,又是胡光和田順。此二人是老羅雇來的,為人還算老實,不怠工不勾結,但就是喜歡冒險。老羅反覆叮囑他們,碰到偷魚的人,把他們趕走就行了,絕對不能靠岸,起碼要與岸邊保持五十米的距離,但他們為了多收網(每收一條網獎勵三十元),經常擅越雷池。之前就有一次,他們把偷魚的人趕上岸,然後過去收網,那人為了阻止他們,朝水裡扔石頭。他們沒戴頭盔。胡光躲得及時,只受了點輕傷,田順的頭卻被打破了,縫了十幾針。當時他們一邊撤退一邊大罵,要回來報仇。這仇自然沒有報成,他們回去之後,就被老羅訓斥了一頓,說是再有下次,直接捲鋪蓋滾蛋。田順氣不過,還了一句嘴,偷魚的是他們,要滾蛋也是他們滾蛋。老羅瞪著眼說,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別人的地盤,強龍難壓地頭蛇,何況我們連只蟲子都不是。
楊宗海是誰,他不認識。那晚老宋和老羅一起,駕著快艇,在湖裡巡邏,遠遠看見了一個人影。老羅關掉引擎,快艇在慣性的作用下,向那個人影滑去。沒等他們靠近,那人就察覺到了,抄起一個什麼東西,奮力往岸邊划水。他踩在一種叫作「漂兒」的泡沫塑料上,其特點是輕便小巧,速度快。當時他離岸邊有一百多米,如果划船,至少也要四五分鐘的時間,可是踩著「漂兒」,一兩分鐘就能上岸。由於「漂兒」的面積小,人蹲在上面,很容易失去重心,非嫻熟者難以駕馭。從那人划水的動作看,是個老手。老羅啟動快艇,加足馬力逼了過去。那人有點慌了,手上的動作更快,劃得水嘩嘩直響。當快艇像一截鱷魚嘴,幾乎抵到他的脊背時,他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裡。老羅剎住快艇,翻滾的波浪一遍遍把他的頭摁到水下,冒起來,又摁下去,像葫蘆一樣。正值隆冬時節,湖面上浮著白氣,老宋和老羅打開頭燈,默默觀看他在水裡的表演。他望了一眼還有幾十米遠的岸邊,又望了一眼只有兩三米遠的快艇,然後向快艇這邊游過來了。老宋站在船舷上,伸手去拉他。他全身的棉襖浸水之後,重得像鐵。老宋吸了口氣,把腰一抻,那人倒是上來了,老宋的腰卻咔嚓一聲,閃了。
陳隊長發話了,你是什麼人。那人說,把頭燈關了。在他身後的樹林里,走出來兩個人。接著,又走出來三個。老羅關掉了頭燈。所有人的眼前一陣暈眩。陳隊長說,把燈打開。老羅沒動靜。陳隊長喊,老羅。老羅說,你們想怎樣。那人說,你們踩到我家的菜了。陳隊長說,什麼,你家的菜。那人說,對,我家的菜,還有他家的,他家的。他一邊說,一邊指著後面的人。陳隊長說,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們踩了。那人把頭歪向一邊,問,你看見了嗎。那邊的人說,看見了。那人又把頭歪向另一邊,問,read.99csw.com你看見了嗎。另一邊的人也說,看見了。那人把頭擺正,說,他們都看見了。
老宋兀自罵了一句。他掀開棉被,以屁股為支點,順時針轉九十度,小心地下了床。自從上次巡邏扭了腰之後,一直不見好,有人從後面喊他,他不敢回頭,只能笨拙地把整個身體扳過去。冷風從門底下鑽進來,他俯身去穿靴子,手臂像是伸進了水下,被層層收緊的涼意拷住。他想起上次巡邏的時候,也是這樣伸出手去,把水裡的楊宗海拉上船。
這次他走得快多了,轉眼到了村口。那裡影影綽綽站了幾個人。老羅說,來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老宋說,什麼情況了。老羅說,他們在船上餓了一天,對講機也沒電了,天寒地凍的,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你的腰還沒好,本來不該讓你出馬,可是我們這些人中間,就你划「漂兒」的技術最好。老宋說,先不說這個。老羅指了指身後,介紹說,這是湖管局的同志,專程來協助救援的。老宋這才看清楚他們,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隊長,姓陳,為人豪爽,老宋跟他打過很多交道,算是熟人了。另外兩個有點面生,好像在哪次酒桌上見過。他們手上都提著電棍。老宋沖他們點點頭。陳隊長說,客套話我就不多說了,咱們救人要緊。老羅說,是是。
但現在為了救人,他不得不上他們的岸了。車子進入楊家咀的地界,變成坑窪不平的土路,老宋減慢速度,仍然能夠聽見車蓋發出牙齒般格格的顫抖。過了一會兒,車子劇喘幾下,熄火了。老宋坐在一片寧靜的黑暗中。藉著微弱的夜色,他看見湖面上泊了一艘大船,時有螢火蟲般的燈光,在船上一閃而逝。救援行動從今早就開始了,那是老羅請來的割草船,原想在那片水葫蘆中間,打開一條通道,讓胡、田二人的快艇開出來。可是水葫蘆有個特點,喜歡聚在一處。胡、田二人剛被圍進去的時候,它們還是三三兩兩,東邊一團,西邊一簇,漫不經心地漂浮著,後來像得了某種號令似的,都往快艇這邊攏過來,層層疊疊,越聚越多,等割草船趕到現場,已經蔚為壯觀了,那條快艇像是擱淺在一片茂密的草原之上。整個上午,割草船都在吃力地工作,突突聲不絕,引來很多當地人的圍觀。他們站在岸邊,意味深長地觀望著,偶爾有人轉過身,鑽進樹叢里,不見了。
聽老羅說,快艇被困的位置離岸邊不到五十米,當時就被楊家咀的人發現了。他們扔石頭,打彈弓,不在話下。胡、田二人戴了頭盔,趴在船艙里,一動不動。即使後來沒動靜了,他們也不敢冒頭,一直趴到天亮。割草船的到來給了他們一線生機。他們看見割草船吃著水葫蘆,一路高歌猛進,向這邊駛來,可是在臨近晌午,還有一半路程的時候,突然停住了。老羅通過對講機告訴他們,割草船不堪負荷,壞掉了。救援一時陷入了僵局。如果再請一艘割草船,代價未免太大,這種從湖心開路的救法,本身就是捨近求遠。經過商議,他們決定還九-九-藏-書是從岸上去救,但要等到深夜,楊家咀的人都睡著之後,才能行動。
陳隊長抬高嗓門說,怎麼,想動手嗎。這次小張和小劉都應聲而動。老羅打著圓場說,這是湖管局的陳隊長,我們是來救人的,從這兒借個道,沒別的意思。那人說,踩菜的事怎麼說。陳隊長喊道,沒踩你們的菜。說著,又要往前闖。那人及那人身後的黑暗,都動了起來,林子里充滿窸窣的腳步聲。那人說,踩沒踩可以回去檢查。
老宋感到小劉手上的電棍動了動。老羅解釋說,我們是沿著田埂走過來的。陳隊長說,別跟他們廢話,先去救人。老羅走不動。陳隊長撥開他,要闖過去,被那人攔住了。陳隊長低聲說,讓開。那人說,踩菜的事怎麼說。陳隊長說,我再說一遍,讓開。那人輕笑一聲,身後又多出來幾個人。夜色更深了。
老宋看出來了,他是在拖延時間。他根本沒把陳隊長放在眼裡。在水裡陳隊長是老大,到了岸上,卻由他們說了算。不能這麼耗下去了,老宋想。他四處環顧了一周,開始往後退。他盡量拿捏著腿上的勁兒,不讓它發出聲響,或者即使有聲響,也要把這聲響隱藏在另外的聲響里。他們吵起來了,七嘴八舌,許多聲音交疊一處,爭相爬向更高的位置,而老宋潛行於這些聲音的低處。漸漸地,他離他們越來越遠。他看見兩群人由於爭吵融合成了一群人。
他肯定也看見我了,老宋想,就算他沒看見我,也會看見老羅。可是他站在那裡,不言不語,彷彿黑夜的一部分。這樣他是安全的,老宋想。
當楊宗海的喊聲隔著樹林傳過來時,老宋才劃出了不到十米。他喊,少了一個人。喊聲驚起一群雜沓的足聲。不,老宋對自己說,不是他的聲音。林子里的人動手了。他在一片棍棒交加的打鬥聲中反覆對自己說,不是他的聲音,不是他的聲音。但現在,他清晰地聽見了石頭落水的聲音。開始只有一兩聲,後來越來越多,像那些水葫蘆一樣,從四面八方集合起來。他要被這些聲音纏住了。他加快了划水的速度,那樣子不像是去救人,而是逃離,逃到五十米之外,一個讓仇恨暫時化解、使彼此相安無事的距離。他縮著頭,石頭雨點般砸在他背後的「漂兒」上,發出悶響,像他骨頭裡的回聲。這裏面有楊宗海的石頭嗎,他不確定。他沒法扭身去看。他也不確定,在他劃到快艇那兒之後,還能不能回來。他也許會變成第三個被救之人。遠處割草船上閃著猶豫的燈光。他又用力劃了兩下,感到一陣深深的疲倦。
穿好靴子,老宋站起身,把吊在頭頂的燈泡扭亮。這是一間用鋼板搭成的簡易房,屋裡擺滿了漁具、膠鞋和塑料製品,呈現出那種水上人家特有的凌亂。老宋把一件軍大衣披在身上,取了頭燈,又去牆角拿了三個「漂兒」,和一塊划水的木板,用繩子捆紮好,拎在手裡。想到要去救那兩個蠢貨,他不禁又罵起來了。他四下里看了一眼,把對講機裝進口袋,然後關上燈,推門出去了。
陳隊長說,我來楊家咀好多次https://read.99csw.com了,前不久剛來過一次,調查往湖裡扔垃圾的問題。這一帶最難管的就是楊家咀,別說我們湖管局了,連公安局也頭疼。上次田順被打傷,是不是也在楊家咀。老羅說,不是,那是在石板溝。陳隊長說,石板溝也是個刺兒頭,那麼多人不務正業,天天想著偷魚。老羅說,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們世世代代都靠打魚為生。陳隊長說,話不能這麼說,這沿岸住了十幾萬人,要是都像他們……
他顧不了那麼多了,把兩隻手臂浸到水裡,劃了起來。一陣悅耳的水聲,讓他的心怦怦直跳。水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東西,每個試圖撕開它的人,都會遭到它那溫柔的合攏的力量。它甚至可以把你的手變成一尾魚,老宋想。他的手在失去知覺。
老宋沒有再啟動車子了。他往前面的村莊看去,黑壓壓的一片,只有很高的樹梢可以勉強看清。他把車窗搖上去,拿起對講機,正要通知老羅他到了,老羅卻先開口了。他說,我看見你的車了,你帶著傢伙下來,往前走,我們就在村口這兒。
帶腥味的風像冷硬的魚翅,抽打在老宋的臉上。從去年起,他就住在這個碼頭,日夜傾聽湖水虛妄而荒涼的拍岸聲。湖邊停了幾艘快艇和漁船,在波浪的推搡下,很不情願地搖晃著。那晚也是這樣冷,老宋想。他把那人拉上船后,問他,你叫什麼。那人渾身精濕,哆哆嗦嗦地說,楊宗海。老宋感覺不行了,扶著船舷坐下來。老羅問,怎麼了。老宋擺擺手,說,腰閃了。他皺眉的樣子,像是有一雙強力的手,把他的腰當成濕床單,擰到沒水了。楊宗海試探地問,你沒事吧。老宋指著對面的船舷說,坐。楊宗海坐了。老羅開著快艇,用一把長鉤鐮,把楊宗海的網勾了上來。這是條嶄新的網,結實耐看。老宋問,頭一回幹嗎。楊宗海點點頭。老宋說,你不容易,我們也不容易,這麼冷的天,誰不想睡在被窩裡,可是你偏不讓我們睡。楊宗海沒話。老宋接著說,這網也得上千塊錢吧,待會兒到了湖管局,還要罰你六百。楊宗海說,能不能不去湖管局,我保證以後不偷了。老宋說,那不行,這事兒歸湖管局處理,我們只負責抓人。知道為啥不讓你們捕魚嗎。楊宗海說,知道。老宋說,為啥。楊宗海小聲說,湖被你們承包了。老宋說,不對,現在沒有私人承包水庫這一說,湖管局批准我們養魚,是因為魚吃水裡的雜物,可以凈化水質。這湖已經污染很嚴重了,要是再捕撈無度,害的是大家,是住在這湖周圍的千家萬戶。楊宗海一個寒噤,又沒話了。
老宋說,我來的時候,看見割草船了。是我讓他們留在那兒的,老羅說,我讓他們在湖上過夜,這樣村裡的人就會以為,我們還會繼續割草救人。陳隊長說,這招聲東擊西用得很妙,不過,就算他們不這麼以為,有小張和小劉在,今晚怎麼也得把人要回來。老羅說,有陳隊長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
老宋嘆了口氣,他想起在自己家鄉的日子,是多麼威風八面,手中一根狼牙棒,身邊一條黑背犬,讓方圓百里https://read.99csw.com的偷魚賊聞風喪膽。可是到了這兒,只能忍氣吞聲,受了委屈不說,還要四處送禮,拉關係,笑臉相迎。儘管如此,他還是能夠感到來自沿岸居民深深的惡意,尤其像楊家咀、下羅村、石板溝這些經濟狀況稍差的地區,他們只要看見巡邏船靠近,就會扔石頭,打彈弓,打完就跑,你很難抓到什麼證據。抓不到證據,就沒法報警;報不了警,就只有打落牙齒和血吞,不了了之了。他們的理由很充分:你不讓我下你的水,我就不讓你上我的岸。老宋知道,在他們和他們之間,將永遠隔著五十米的距離,難以跨越。
老羅打開頭燈,在前面帶路。只有他一個人開著頭燈。他們沿著村子的外圍走,需要經過一片菜地,再穿過一小片樹林,才能抵達湖邊。菜地里的路很難走。老宋走在後面,深一腳淺一腳,老羅的頭燈照不到他這裏,他看見兩邊的引水渠內,被頭燈照亮后更深的黑暗。村子里靜悄悄的,偶爾有男人的鼾聲飄出來。
整夜,楊宗海都沒說話。當老宋和老羅開著快艇,把他送回楊家咀時,他一個縱身,跳到岸上,走了。老宋現在還能想起他的背影,就像他小時候放生的那條魚一樣。那是他父親釣的,嫌它太小,不夠炒一盤菜,讓他拿去放了。他握著那條魚,蹲在河邊,一鬆手,魚掉下去,砸起小小的水花。他俯下被水波照亮的臉,看見魚一個轉身,又一個轉身,不見了。至今他還記得魚轉身時,鱗片上的光。
老宋戴上頭燈,摸到頭盔和電棍,打開車門,慢慢轉動身子,下了車。他左右看了看,把「漂兒」從車斗里取出來,背在背上。遠處有野鴨叫喚,伴隨著翅膀的撲棱聲。他往前走了幾步,感覺心跳得厲害,彷彿現在他成了偷魚的人,隨時會被抓住似的。空氣綳得很緊,周圍的黑暗在變換形狀。強龍難壓地頭蛇,他又想起了這句話。大概走了十幾米,他返身回去,把電棍放回車裡了。
車燈刺進黑夜,像在挖掘一條長長的隧道。老宋搖下一點車窗,細細的晚風吹進來,像銼子磨利他的感覺,連他大腦深處的睏倦也在一寸寸蘇醒。從碼頭到楊家咀,有半個小時的車程,他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對講機響了,是老羅的聲音,問他到哪兒了。老宋微微欠身,把眼睛湊到擋風玻璃前,仔細辨認路邊的房子,和那些標槍般筆直的楊樹,說,剛過義廣哨。老羅說,傢伙帶好了沒。老宋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探向副駕駛,那裡有一個頭盔和一根電棍。老宋說,好了。
陳隊長的話還沒有說完,老宋感覺隊伍停住了。這是菜地盡頭。老宋聽見另一個聲音說,把頭燈關了。這聲音既不是老羅的,也不是小張和小劉的。老宋踮起腳,從小劉的肩頭看去,只見隊伍前面,站著一個人,被燈光照得臉色發白。老羅還在猶豫,那人又說,把頭燈關了。他的眼睛深不見底,像兩個黑色槍口。
對講機里傳出一聲呼叫。這是深夜,老宋在黑暗中摸到對講機,咕噥著回應了一聲。屋裡充滿斷電似的寂靜。過了片刻,對講機里說,來楊家咀救人,他們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