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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騎

坐騎

作者:兔草
我和李離就這樣各自浸泡在各自的生活里,這培養皿雖有些微的差別,但本質上都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罩,我們在裡頭上演人生的悲歡離合。建築和風景,還有生活習慣自然是不同的,但老婆的嘮叨、房貸,討厭的工作總是如出一轍,我時而在電話里對李離抱怨這些,但他只是笑笑,不說話,那次車禍之後,他變得沉默寡言,獨角獸的角在一夜之間被拔除,此後,他一直以沉默來療養傷口,好像少說話,人們就能少提起那樁悲劇似的。
冥冥之中,我感到這幅畫與我之間有著某種淵源,我又想起李離那個逼仄而陰暗的家,在他年少時,他常擺弄一個照不出任何照片的壞相機,他說那是他父親留下來的,天隔一方的父子僅靠這個冰冷的機器維持著關係。我沒敢問李離這幅照片是不是他拍的,這些年來,他深居簡出,除了工作和照顧家人,再沒有聽到任何有趣的新聞,我無法相信,他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藝術家,這意味著我多年來建築的信心在一夕之間毀滅了,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是。
徹底離開這座城市的前一天,我將李離邀出來喝酒,他初中畢業后便念不下去書了,在社會上混了幾年,但也沒混出什麼名堂,後來靠家裡關係,成為了一個抄水表的,每天沒事就繞著大半個烏里走,他取笑自己說——和沿街討飯的乞丐沒有區別,但很快又安慰自己說,總比沒有工作好。並沒有人念及他的腿腳不便,給他什麼恩惠,相反,生活一次又一次舉起機槍掃射他的自尊。在臨行前的飯局上,他舉起酒杯說,兄弟,祝你一路順風。
李離抬頭看了一眼月亮說,我們都走了這麼久了,回頭太不划算了。
我把車子停在一個小吃店旁邊,這小吃店在三年前是個花圈店,在更早之前是一個水果店,更早更早以前叫「永寧副食」,那時我和李離常往返其間,收集水滸英雄卡,彷彿集齊108將,就真能將江湖攪動得腥風血雨似的。
李離講,那天我離去之後,他獨自沿著鐵軌走,信心十足,但走到一半時,碰到了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流浪漢在深夜裡發出詭異的笑,嘴裏還念叨著:「畫得不錯,畫得不錯。」李離聽到這句話,嚇得拔足狂奔,但沒想到,跑了一陣后,又遇到了一個流浪漢。這時李離停下來,抽了一口煙,風吹皺了他的表情,夕陽的霞光讓他的眼神也顯得迷醉,他繼續說:「我不知道流浪漢與流浪漢之間有何區別,但我感到自己遇上了鬼打牆,也就是說,鐵軌把我困住了,我出不去了,我只好焦慮地站著,那流浪漢也站著,對著我傻笑。那個時候我無比希望有一輛火車經過,停下來,帶我逃走。可是火車倒是過去了一輛,但開得速度飛快,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中途我還摔倒了幾次,具體是幾次我已無法記清,只記得那些鐵軌邊的碎石非常討厭,裡頭還藏著一些碎玻璃渣,我知道那都是酒瓶的屍體,酒瓶是流浪漢們留下的,我們訪冬巷附近既無公園,也無商場,唯一的娛樂設施就是這個殺人機器——鐵軌。白天時,年輕的戀人們來此約會,女的倚靠在鐵橋的邊緣,一旦火車經過,男人就從後頭攬住女人的腰身,在那一刻,他們會產生相約殉情的錯覺,但這樣的刺|激會隨著火車呼嘯遠去,當風再度平息時,他們會彼此凝視,相擁而吻。李離說他就看過好幾次這樣的,這鐵軌邊上幹什麼事的都有,有些很齷齪的他也見過,當然,此地拾荒者和醉酒者也頗多,尤其是夜深人靜時,酒鬼們聚在一起低聲哭泣,像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
李離很快意識到我開始打退堂鼓,他眉頭緊皺,從小書包里掏出一包蝦片交到我的手中說,你要不要停下來休息一下。我接過蝦片,胃液翻湧,蝦片是我從前最愛吃的食物,這不正常,我將蝦片的包裝袋撕開,但是一點兒也吃不下去,只是像個機器人似的用牙齒切嚼著這些脆片,我一點兒也嘗不出鮮味,恐慌感殺死了我的味覺。
這讓我越來越相信有關李離家的傳聞是真的,據說他們家祖上並不是烏里的人,他們來自遙遠而神秘的北方,戰亂年代時,全家自北向南,一路逃到了烏里,最後便定居下來,對於北方人,我全部的印象來自書本,據說李離家也不是一般的北方人,他們的先祖里有少數民族的人,這幫人什麼都不會,但尤善騎射。我那時想,這或許是李離長得比同齡人高,跑得比同齡人快的真正原因。
那天中午,我開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離家出走,那實在是至為刺|激的一天,在我後來的人生中,這一天成了一個猩紅的疤,它意味著衝動、魯莽,還有棄我而去的勇氣。
我把妻子離家出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李離,他邊聽邊把餃子浸泡在醋里,臉上還是笑眯眯的神色,絲毫不感到吃驚,他說,我告訴你,女人就是喜歡玩離家出走的把戲,你老婆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我反問,難道還有人也這樣,九_九_藏_書你老婆這樣嗎?李離放下餃子,搖搖頭說,我老婆不這樣,但我媽這樣。
我們就這樣在月色下僵持了半小時,樹叢外圍不時傳來野狗的嚎叫,我一邊吃蝦片一邊哭,哭得沒有任何走動的力氣,我再度央求道:「我們回去吧。」這時李離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他說,或許是我錯了,不該帶你來,我以為你和我想得一樣,都想出去看看呢。我停止了哭泣,回答道,我的確是想出去看看,但不是現在。
「後來的事情,我想你也知道了,火車像甩蟲子一樣將我輕易扔了出去,我落下去時,一條腿被火車碾過,就成了現在的鬼樣子。」李離將煙扔在地上,用力將煙灰碾碎,火苗漸漸熄滅,就像他昔日的願望那樣,輕易地破滅了。「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坐騎,我們都跑不遠的。」
「沒用的,根本沒用。」李離搖搖頭,陷入沉思,過了半晌又繼續說,「我漸漸從黑走到了紅,又從紅走到了北,四周的一切都逐漸清晰起來,但我仍舊找不到前方的路,這時太陽在地平線上,隱隱約約要升起,我陷入一種夢想毀滅的恐懼中,突然我聽到一陣強烈而刺耳的隆隆聲,火車像一條刺有金芒的龍,朝我飛過來,我那時想,這是不是就是我的坐騎,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我提議開車帶李離去各處抄水表,這樣他儘快完成工作后,我們便可以小聚,重要的是——再去那個鐵軌看看,我倒要看看那裡是不是真的有什麼鬼打牆。李離擺擺手,拒絕了我的要求,他說烏里只有這麼大,誰跟誰都認識,若是被人看到,說給單位領導去了,他就晚節不保了。
我開玩笑回道:「怎麼沒有呢,你買輛車就有了啊,開著車,想去哪裡去哪裡。」李離笑了笑說:「以前是沒有車,想去遠方。現在是有了車,但哪裡也不想去了。」我看到他眼裡有某種亮晶晶的東西如烏金西墜,消失在了茫茫的黑水中。
我快速地咀嚼著這堆毫無味道的蝦片,想不起來從前為何覺得這玩意好吃,只是大口大口得嚼著,像每一個為了生存而不顧一切的人,我必須回到原有的軌道去,我們走得太遠了。這時候李離卻在旁邊拿樹枝畫著什麼,他好像在畫一隻鳥,但只畫了鳥的半身,我湊過去,痴迷地看著那隻無足之鳥,這時黑暗裡響起一個聲音:「畫得不錯。」
再見到李離已經是三天之後,當我掀開醫院那充滿消毒藥水味的床單時,耳邊傳來的是火車呼嘯而過的噪音。那天夜裡,我和李離分道揚鑣之後,李離又走了大約三個小時,埋伏在地平線下的夕陽使他產生了一絲恐懼,他明白,只要天光大亮,他所有離家出走的夢就會頃刻覆滅,他的母親會發動所有認識的人從城市的四面八方圍過來,將他擒住,帶回去,在恐懼的驅動下,他做了一個重要決定——騎著火車逃走。
那是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一個圓圈,仔細看,圓圈是由鐵軌構成的,妻子說,你不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似嗎?我說是的,這不就是李離所說的事嗎,鐵軌成了環狀的,首尾相連,起點就是終點,吃驚之餘,我跑去問展覽工作人員這些照片的真偽,但工作人員搖搖頭說,沒人知道,這隻是收集來的作品而已,連藝術家的名稱都不知道。
這時訪冬巷口大霧瀰漫,我們彷彿坐在雲中,只恨身邊沒有兩個童子,李離昂起頭,給自己灌了一杯酒,喝完酒後,李離說他要離開,他的生活節奏固定,每天早晨八點上班,獨自走到各單位的樓頂抄水表,然後趁著間隙去拍照,下午下班后再拍一會兒,沒想過要怎麼樣。
我們漸漸從白走到了紅,又從紅走到了黑,太陽的圓臉從空中逐漸消失,月亮走上了戲台,月亮總是這樣,風姿綽約,卻透著股清冷,我感到涼意瀰漫全身,我停了下來,希望李離忘記後頭還有我這麼一個人,那麼我就能趁這短暫的間隙躲進樹叢,然後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我想回家了。
我把那張《城市之眼》的明信片拿給他看,我問是他拍的嗎?他說是,我又問他,這是哪兒?李離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回話,我斬釘截鐵地說,這不可能是真的。李離說,你認為是假的,就是假的,這不重要,世上不存在絕對的真理。
頓了一會兒,李離的神情忽然變得十分嚴肅,他說,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那個流浪漢和那個軋了我腿的火車都不重要,我那時被軋了之後,還是從血泊里站了起來,我朝四周望了望,打算繼續走,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哪來的勇氣,我走了約莫五分鐘后,柳暗花明,發現自己到了一片居民區,那時我竟然歡天喜地地想,自己終於逃離了魔掌,我想趕緊處理好傷口,就在這個新的地方開始生活,可是我走了沒多久,突然看到巷子口的那塊水泥磚上寫著三個字——訪冬巷,那時我覺得自己被戲弄了,這鐵軌難道是一個圈嗎?我明明是沿著鐵軌走的,為什麼還走回了原來的生活軌跡?在醫院里,read•99csw•com醫生為我處理了腿的問題,穿白大褂的醫生說,還能走,只是瘸了,我媽放聲大哭,聽到我出事的消息,我爸也從上海趕了回來,然後把我媽痛揍了一頓,說她為何沒照顧好我,我兩眼放空地坐在病床上,滿腦子想著鐵軌的問題,這鐵軌為何是一個圈。
李離點了點頭說:「跟我去我家吧,去了你就會明白。」我隨著李離拾階而上,好幾次,我開玩笑說,讓我來當你的坐騎吧,我馱著你走,然而李離一次也沒有同意,他頑固地跛著腿,一階又一階,艱難沉重地前進著,每一步都踏得無比紮實,樓梯里幽閉的氣味讓我陷入更深的愧疚之中,我是罪人,但卻常常覺得自己清白無比。
李離躺在白色的床單上,目光獃滯,悲劇使他少了一小截腿,下半生成為不折不扣的瘸子,但又救回了他的一條命,他的母親一邊削蘋果一邊嘆氣:「都是我的錯,沒把你看好。」但說完又自言自語地說,叫你跑,叫你喜歡亂跑,現在好了,哪裡都跑不了了。
等不喘氣了,我才想起另一件事——沒有回頭路可走,若是走過去,必定再度遇上那個男人,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於是我怯怯地問李離,接下來怎麼辦,他說不怎麼辦,只有繼續走,走到黎明,走到天亮,走到一個看得到路的地方。
那是我倒數第三次見李離,此後的幾年間,父母再也不允許我和他有來往,他們生怕李離再次拉上我離家出走,從而讓我也陷入不幸的深淵中,那些年月里,我被關在家裡做作業,空調發出嘈雜的噪音,再過不久,我們全家搬離了訪冬巷,聽說那之後不久,鐵軌也被拆掉了,城市在不斷生長迭代,舊的東西終將倒塌,很快那個鐵道就被廢置了,沒有孩子再去那裡玩,更久之後,孩子們都有了遊戲機和電腦,對於這種老舊的刺|激,再也提不起興趣。
依靠著所剩無幾的運氣,我最終還是安全抵達了烏里,在中央大街上,我看到了李離,他脖子上掛著個通體漆黑的相機,我搖下玻璃窗,對著他喊了一聲:「李離。」他看了看我,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說,喲,什麼風把你吹回來了,你不是才走沒幾天嗎?
儘管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他並沒有改變他生活的軌跡,該拍照還是拍,我這才發現他擅長將現實場景組裝到不可思議的場景中,當我們經過林記肉鋪時,他通過豬頭的錯位拍下一張老闆的照片,從照片上,老闆就像長著一張豬臉似的,等走到學校門口時,他又將樹枝替換為少年的手。我說,你拍得挺有趣的。李離笑了笑,我這是沒趣找趣。
那年暑假快要結束時,我和李離的計劃還遲遲沒有完成,這意味著一整個夏天被我們虛耗殆盡,我們連樹上的知了都不如,至少它偷偷藏在樹上叫了一整季,而我們只是悶聲不響地坐著下五子棋。那時,我和李離經常邊看電視邊下五子棋,電視里在播《西遊記》,我們就在黑白棋盤格里大鬧天宮,有一次播放到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時,黑子從李離的手中悄然滑落,當時他只差一步就要贏了,他把棋子扔在一邊,望著我說:「你不覺得訪冬巷就像個五指山嗎?」我說不像,訪冬巷只是一條巷子,怎麼能是山呢?這時李離起身,從陰涼處走到陽光下,他的影子在地上一跳一跳,他說,我們就是訪冬巷的影子啊,它在哪兒,我們就在哪兒,根本逃不出去。
去車行看了車之後,我和李離沿著烏里的墨水河慢慢散步,天邊殘陽如血,這讓我又想起了離家出走的事情,那一天,天色也是如此,壯烈而凄婉,李離突然停下來,遞給我一根煙,我說不抽,他就獨自抽起來,抽了三口之後,話匣子就打開了,再之後聽到的事情,感覺就像一場夢,我根本分不清其中的真假。
回家后,我將此事告知妻子,妻子也竊竊地笑了起來,過後不久又說,這或許是真的,但只可能存在於電影、漫畫、小說之中。一個月後,妻子邀約我去看展覽,我問展覽主題是什麼,她說,這個展覽沒有主題,就是一堆照片而已,我說一堆照片有什麼好看的,老婆答,看了你就明白了。
我看看地,但什麼也看不清,想找塊板凳坐著等天亮,但滿地都是碎玻璃渣,我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低著頭,無聲抗議,李離和我僵持著,沉默著,就這樣大概過了有半個鐘頭,他終於繳械投降,他對我說,行吧,你回去吧,你早點回去也好,出了事我負擔不起這個責任,我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但對不起已經毫無意義。我那時想,我和李離離家出走的原因終歸不同,他是個父親不在家,整天被母親暴揍的野孩子,而我呢,我父母良善,極少責備我,一直生活在嬌生慣養的環境里,我想離家出走無非是活膩了,想找找刺|激,並證明自己有找刺|激的膽量,這兩種出發點有本質的不同,我可以隨時隨地掉轉方向,回頭投入母親的懷抱,而李離呢,等待他的只有暴風驟雨的拳頭。
read.99csw.com裡,我躺在床單上,再次向妻子提及那段離家出走的記憶,黑暗裡,我摸著妻子的手,像撫摸一段冰冷的鐵軌,鐵軌那頭並沒有傳來任何迴音,再過不久,妻子陷入酣眠,發出平穩而清晰的呼吸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卧室內發出空曠的迴響,像火車經過,碾碎我的回憶。
一開始,這趟旅程還算美妙,陽光雖然猛烈,但樹蔭庇護著我們,我們邊走邊聊,在最開始的一個小時內,一切安好,只有離家出走的刺|激不斷轟擊著我們青澀的面貌,從遠處看,我和李離的臉就像兩個煮熟的豬頭,泛著愚蠢和盲目的熱。一個小時后,眼前的一切愈加陌生,連花鳥與樹木都生得格外不同,我的步子漸漸慢下來,李離回頭看了我一眼,看出了我的膽怯,他說:「不要怕,怕的話你哪裡都去不了。」
這是我的家。李離說,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的腳很快就走廢了,小腿上的肌肉在集體抗議,而李離卻健步如飛,我看著他瘦削的身影,忽然覺得他就像蒙古騎兵的刀,永遠向著廣袤的草原,沒有一次生出過歸劍入鞘的念頭,我再度央求,表示自己走不動了,同時,我敏銳地注意到鐵軌邊不遠處有一個電話亭,我記得家裡的電話——84868248,我不自覺地握住了那個被無數人握過的話筒,把身上僅有的一張電話卡插了進去。
我們像兩隻不知所謂的癩蛤蟆,長久蹲在鐵道邊,希望有人看見陰溝池裡的我們,然後伸出援手,將我們攬入懷中,帶向遠方,可是事實上,我們收穫的只有橘子皮、瓜子皮、餐巾紙、塑料袋、男人的口水……我們沒有找到那個絲網做的捕撈袋,我們只能將青春乾耗在鐵道邊上。
走到六樓時,李離沒有拿出鑰匙開門,我說你的家不是到了嗎?李離指了指旁邊的旋梯說,還有一層,就這樣,我來到了李離的空中花園,那裡布滿了植物與鳥籠,像一處精緻的叢林小屋,透過落地玻璃窗,整座城市盡收眼底,荒廢的鐵路像深邃的眼珠一樣,凝視著我們。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北京,後來的許多年裡,我對這件事反覆思考過,有人是因為夢想去了北京,有人是因為生存去了北京,唯獨我,是為了一個高中時暗戀的女孩去的北京,我最終成功將她追到手,但不到半年又互相厭棄、分手,再然後我們畢業、工作,我再度談戀愛,遇上了現在的老婆——一個本地人,因此,我不得不在這座陌生而遙遠的城市紮根下來。李離知道我定居北京后,話語里是艷羡的,他說我實現了他的夢想,但我並不知道這夢想是什麼。
這趟旅程有800多公里,我獨自上路,這和離家出走也沒有任何區別,臨行前,我反覆檢查了車的零件設備,然而在路上還是出事了。那天早晨陰轉小雨,我起了一個大早往烏里進發,走到高速上一路順暢,下午兩點的時候,天上突然開始起霧,接著是下雨,我打開了雨刷,但仍感覺自己穿行在茫茫的大海中,雨勢越來越大,雨刷的動作卻越來越慢,車慢得像人在泥沼中穿行,這時我想,我手中仍握有兩個選擇,一、打道回府,安全抵家;二、不知死活地前進,賭天賭運賭命。
從美院畢業后,我從廣告公司的小設計做起,一路做到了創意總監的位置,但心中對美術和繪畫已經沒有任何想法,偶爾,老婆會挽起我的手去看展覽,但我只想在被窩裡多睡一個鐘頭而已,我時常想,李離太可憐了,但這種可憐又讓我生出一種倖存者的僥倖,當年的決定雖殘忍卻明智,如果我和李離繼續走下去,那麼被火車吞掉一條腿的可能就是我了。
我們繼續走,口乾舌燥地走,找不到目的地地走,好幾次在分岔路口時,我懷疑我們走上了錯路,但並沒有一個地圖給我們指引正確的方向,我看了看手錶,已經凌晨一點了,我提議停下來歇息一下,更重要的是,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且兩邊都有鐵軌,我們並不知道究竟該朝哪裡走,李離說,按道理來講,這時我們應該兵分二路,一個人走一條路,這樣萬一死了一個人,還有一個人活著,我說這又不是古墓探險,李離笑了笑說,是啊,所以就投硬幣決定吧。我發誓,在後來的許多個人生時刻中,我們再也沒有如此草率地去做決定了,但事實上,最後的結果和投骰子扔硬幣並無不同,活著就是個隨機事件,選什麼都一樣。
我找了一個空地把車停穩,背著手跟在李離後頭,像他身後長出的尾巴,但我這個尾巴不聽話,老是朝前聳拉著,李離瞪著我,試圖將我這條尾巴斬斷,「你可以去別處轉轉,不必跟著我。」我說這可不行,我想看看偉大的藝術家是怎麼工作的。這句話雖是恭維,卻暗藏了我無數齷齪的小心思,等出口時,我才知道已經釀成禍端。李離一瘸一拐地超過了我,走到前頭的山坡處,回頭望了我一眼,「你不必這樣諷刺我。」
妻子的失蹤使我的生活失去重心,那些所有沾沾自喜的物read.99csw.com件都在悄然崩塌,妻子離開我,我將恢復單身漢的生活,更可怕的是恢復異鄉人和外來者的卑劣身份,這樣我和李離也就沒有任何區別了,在恐懼中,我向公司告假,打算回訪冬巷一趟。在收拾屋子時,我從妻子的枕頭下發現了那張《城市之眼》的明信片,都是這東西壞了事吧,我將卡片放進包里,鎖好門,離開了家。
事情是從那時候起的變化嗎?我實在無法確定,但我想妻子和李離在本質上有著某種共通點,不然她也不會把那幅作品藏在枕頭上,反覆觀看。在朦朧的大霧中,我彷彿穿行在妻子的夢裡,夢中,她假裝在我身旁睡著,然後在我陷入深深的睡眠時,她又擰開床頭的夜燈,獨自看起那張照片來,這照片就像一列穿行而過的火車,裝著富有蠱惑性的貨物,一旦打開那些貨物,粉末四溢,這個人就再也無法在房間里安靜地坐下來了。
「你幹什麼!」李離很快阻止了我的行為,他的樣子就像一個義無反顧的革命軍團團長,他看出了我做逃兵的心思,我也沒打算隱瞞,我說我想回家了,要找爸媽過來接我,他搖搖頭,唉聲嘆氣,就回了一句話——「你沒看明白吧,這電話亭早廢了。」
到家時已經是清晨六點,奶奶坐在院子門口的竹椅上望著我,她看見我回來了,立刻撲了過來,把我攬入懷中又搓又揉,嘴裏不停念叨,我的大寶貝孫子喲,我不自覺地朝李離家的陽台張望了一眼,陽台上晾滿了他和他媽的衣服,我沒有勇氣去告訴他母親真相,只能像個溫順的寵物一樣,仍由奶奶反覆摩擦頭頂的毛髮。
「我必須走,這是我的宿命,我就是個拖油瓶,會妨礙我媽改嫁。」
「離家出走」四個字再度像魔咒一樣箍住了我的脖子,我無法理解這些人對離家出走的盲目崇拜,妻子如此,李離如此,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呢?我想起李離的話,他說訪冬巷沒有錯,所有人都沒有錯,錯的是一切都太正常,太對了,我那時露出譏諷表情,反問他,這有什麼問題嗎?李離沒有答話,陷入一場對自行車的執著修理中,他搗鼓自行車做什麼呢?他根本騎不了那玩意了。
我這才知道李離和她母親搬到訪冬巷是徹頭徹尾的騙局,他的父親常年在上海打工也是一句假話,事實上,他的母親是離家出走的,一個懷胎五月的孕婦獨自來到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離家出走的原因不詳,大部分時候,李離認為是他父親的暴力所致,他當年躺在醫院里,也是最後一次見他父親,再之後,他們一家人就像乾枯的頭髮,痛快地分叉了。
去年過年回烏里時,李離和我討論起了買車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他,我的那輛車是老婆家裡買的,四十萬,李離說他考慮買個七八萬左右的車子,但錢不夠,考慮先付一筆,然後慢慢還車貸,他說孩子的奶粉錢、房貸還在背著,現在又來了個車貸,真是三座大山啊,我笑一笑說,現在誰不是如此呢?
暑假結束的前一天,我正在書店裡忙著抄作業,不安分的李離又找上了我,他說,陳烏,咱們跑吧,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便問他:「同誰跑?」他答:「同火車跑」。我摸摸他的腦袋,猜想他是瘋了還是火車看多了,出現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覺。李離將我的筆和作業本沒收了,交給了另一個老實孩子,並叮囑他在太陽下山之前把作業寫好,不然拳頭伺候,那孩子懾于淫|威,只好接過我的作業本規規矩矩寫了起來,李離笑了笑,攬過我的肩膀說:「走吧。」
離家出走的事遲遲沒有結果。李離說我們並非孫悟空,不能吹出筋斗雲騰雲駕霧幾萬里,若要離開大人,離開家,必須找到寵物,將其慢慢培養,點化它們,讓它們成為我們的坐騎。這件事超出我的運算範疇,我當即表明了堅決抵制,李離戳戳我的胳肢窩說,你不就是怕動物嗎?貓也怕,狗也怕,耗子也怕,有你不怕的嗎?我笑著回,我不怕你啊,他答「人又不是動物」,我狡辯道,人怎麼能不是動物呢?人是一種需要加許多形容詞前綴的高等動物。
李離說完后,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我想,難道是那次被火車撞的經歷給他的打擊過於沉重,以至於他的記憶出現了某種程度的偏差?但我又不敢貿然否定他的言語,只好故作感興趣地說:「怎麼會有這種事」,說完后我在心裏竊竊直笑,我可是個思想成熟的成年人了,怎麼會信這種鬼話呢?
我說,回去吧,我們回去吧。
「你可以像我一樣,沿著來路折返。」
「所以《城市之眼》也是一張通過視覺錯位拍下的照片嗎?」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妻子失蹤了,僅留下簡短字條,貼在冰箱上,白紙上有猩紅的筆跡——「我離家出走了,不要告訴我父母。」她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也沒有說什麼時候走的,她的衣物、日用品……所有的氣息還留在這間屋子裡,但人卻真真切切地離開了,我坐在沙發上,反覆思考哪個環節出了錯,但一無所獲,妻子的離去像九*九*藏*書解開套在我身上的鎖鏈,我在瞬間獲得自由,也在瞬間失去方向。
這齷齪而幽暗的小心思多年來飼餵著我們的友誼,這種不平等的關係讓我感到自己像個大善人,依靠給李離的孩子寄玩具,給李離買各種東西來彰顯自己活得比對方燦爛,我不太清楚他在烏里的生活,但我知道,那裡肯定比不上北京,那裡永遠骯髒、落後、腐朽,或許這就是李離當初不顧一切要離家出走的根本原因。
最終,按照硬幣的指引,我們走上了筆直的道路,我還安慰李離說,走陽關大道總是對的,至少這條路上一直會有火車經過,那意味著我們並不孤獨。我從來沒有那麼渴望火車經過,只有火車經過時,我才能相信,我們兩個並未被世界遺棄,我們還將被全車上千名乘客所注視,儘管那種注視只是一面之緣。
有時候,從夏天走到冬天只需要一個晚上,中午的時候我還在吵鬧天氣酷熱,太陽直射,到了夜裡,我便只有叫冷的份,無邊無際的鐵軌像通往西伯利亞的公路,我們還沒有抵達,就已經受到了冷風的熱情招待。夜幕低垂,鐵軌格外安靜,如同沉睡的巨人,火車也像躲藏起來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問李離,我們是不是放逐了,李離拍拍我的腦袋說,瞎說什麼,我們正走在一條無比正確的道路上。
我們那時並不確定鐵軌的終點是哪,我翻遍了家裡的所有角落,連一張地圖都沒有找到,在灰塵里,李離的臉格外堅毅,他說,沒有地圖更好,想走到哪裡,就走到哪裡,我問他乾糧怎麼辦?他說他帶了一部分,都在他肩膀上的小書包里。
李離的母親也佐證了這個事實,在漫長而難挨的孕期,她常獨自繞著訪冬巷的鐵軌,一圈一圈地走,有好事的中年婦女勸阻說,孕婦不應該聽太多噪音,而李離的母親只是摸著渾圓的肚子說,這孩子太鬧騰了,在我肚子里跑圈呢,只有聽到噪音時,才會慢下來。
我一直不明白李離為何要逃離訪冬巷,這裏四季分明,生活安逸,並無怪獸,可以說,我們的一生都井然有序地安排好了,我們將在這裏度過漫長又短暫的一生,就像我們的祖祖輩輩那樣,每次我說到這,李離就對我嗤之以鼻,他說,那是因為你沒有看過遠方,我反問他,難道你看過?他說,看過吧!我問,什麼時候?他說,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
「鬼啊!」我和李離嚇得拔足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遠,才停了下來,等我們遠遠望去時,那個人還在鐵軌邊上,這時李離問我:「你說這是人還是鬼。」我說我不知道,我媽和我說了好多鐵軌上的故事,從前有個詩人就是在訪冬巷附近卧軌自殺的,死後常在附近遊盪,還吟詩作對,李離說你看那個人像詩人嗎?我說不像,倒像流浪漢,其實我們誰也不知道那個人到底長什麼樣,穿什麼樣,我們已經跑得這樣遠了,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估摸是跟不過來的。
一九九九年,李離十一歲,我十歲。我們把一整個夏天砸在了鐵軌上。
妻子的離去真的對我那麼重要嗎?這些年來,我對她的感情越來越淡,夜裡也不想動她,我們兩個人以最低的道德底線維持著彼此的關係,相敬如賓,但彼此都深知初相遇時的激|情早已隨歲月逝去,她是個不安分的人,有時會和我探討一些文學、哲學的話題,可我毫無興趣,我已經不是上學時那個假惺惺的文藝青年了,在某天夜裡,妻子給我泡了杯咖啡,問我要不要一起看《革命之路》電影,這電影是小說改編的,原作者理查德耶茨,我對這電影早有耳聞,也在過去有過匆忙一瞥,我毫無防備地回絕道:「少看那種片子,那女主角作得要命。」妻子立刻變了臉,她將咖啡杯弄得叮噹響,褐色的液體灑了一地,但也沒有和我發生真正意義上的爭吵,最後,她獨自清理了垃圾,回到房裡,拉上窗帘,開始看書。
我這才發現,李離的時間是由一張一張水表單和一張一張照片構成的,這些東西就像一塊又一塊的磚瓦,重新搭成了他的流浪者小屋,他儼然已成為鐵軌上的遊魂,火車碾死了他的一段夢想,但那些不死的東西又從他衰敗的肉身中破土而出。
「那你為什麼要走呢?你走了,你媽可就一個人了?」
我們又往回走了一點,在那個分岔路口分了手,我拎著最後一點兒膽子朝回走,李離則賭氣似的踏上了另一條無人小徑,我走三步還回頭看一步,而他沒有回望過我一眼,他漸漸走入無聲無息的黑夜裡,而我則朝著安全的家進發。
就在那個難得晴好的下午,我和妻子一道步入了美術館中,巨大的黑白照片將整座場館包圍,在入場處沒有任何有關此藝術家的介紹,而裡頭的照片則都是城市裡破爛的街景,有湖面上廢棄的鴨子遊船,有瓶子的拾荒者,有灰頭土臉的建築工人,我在這些黑白照片里來回打轉,試圖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但走了許久,一無所獲,最後,妻子停在了一張巨幅照片面前,照片下角寫了一行小字——《城市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