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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可去

無處可去

作者:顏鹵煮
顏鴿對楊儷很感興趣,她想知道楊儷每時每刻在忙什麼,這樣的生活需要做些什麼,楊儷是怎麼把一團紊亂安頓得井然有序的。
「嘗嘗。」
那是顏鴿進山以來吃的第一頓正經飯,三個人喝了很多紅酒,一杯接著一杯。劉文和楊儷有一種不太準確又無處安放的熱情,他們把這股熱情都用在顏鴿身上。
「昨兒睡得好嗎?」女人看到顏鴿,和她打招呼。
「有咖啡嗎?」
「再仔細看看。」楊儷並不准備接手機。
「他的心不在這裏。」楊儷看顏鴿實在找不出什麼,伸手拿回手機,嘆了口氣。
顏鴿悄悄走上二樓,從陽台往下能瞥到一樓門廳的斜角。劉文大部分時候待在門廳里,偶爾接待下旅客,其餘時間躺在沙發上睡覺、看書或者彈吉他,右腳搭在左腳上,大熱天也套一雙深藍色棉襪。
楊儷從糖罐里舀出一勺,調羹抖一抖,多餘的糖掉回糖罐,小姑娘盯著一眨不眨,急得腳一踮一踮。
她走向楊儷,一步步,把手裡攥著的那一角交到對方手上。
「嗨」,楊儷發出了一聲輕笑,顏鴿不喜歡聽到這種笑聲。
「媽,你不懂,在互聯網公司就是為了等紅利,就是得熬,你別擔心我的身體,身體好著呢。」
一天早晨,顏鴿忽然爬不起床了,這種事情從沒發生過。天旋地轉,打開工作電腦的瞬間,屏幕亮起,她吐了。還有好幾封沒有回復的郵件,Check List上項目細節還沒確認,設計圖第三稿馬上要發給客戶……顏鴿什麼也做不了,任何起心動念都讓她眩暈。
楊儷笑了,抓了一把自己的辮子又甩回去。「女人味是很脆弱的,粗糙日子一磨就會掉,我以前過的可不是這種日子。你結婚了嗎?有對象嗎?」
「嗨,當然不是了,鎮上買的,剁碎了加醬汁熬。等下。」楊儷從柜子里抽出一支筷子拿到水下沖了沖,插|進醬缸里,然後伸到顏鴿面前。
楊儷一口氣,敘述似乎毫無秩序,但顏鴿一下明白了重點——大災大難面前,女人的堅強超過男人,她們會找到什麼把自己重新撐起來的,就像她現在這樣。她在尋找,她也會找到的。
「沒有。」顏鴿臉紅了,覺得不好意思,連情愛的傷都沒受過,太多該經歷的事情都沒經歷過,就被病擊垮了,說出來該多難為情。
「你從哪裡來?」楊儷轉個身子去搓抹布,聲音和自來水混在一起。
「站著幹嗎呀?過來,把布疊過來。」楊儷在那頭微笑著對她說。
顏鴿小心翻了翻,沒看出什麼端倪,「挺正常的啊。」她把手機遞迴去。
天暗下去,湖面變成深灰色,靠岸的水面落下一叢一叢水鳥,黑壓壓又悄無聲息。
「沒多久,4年前吧。」
「去,進屋吃去。」楊儷捻起女兒肉胳膊縫裡的糖粒子,「外面有蚊子,進屋去把紗門關上,吃完讓你爸帶你洗手,再讓他鋪個桌子,菜快熟了。」
「關啥燈啊,我還沒吃藥呢,打開打開。」楊儷用力拍打剛要躺下去的劉文。
但她還在拚死拖延,每個月老家房貸3000多、父母贍養費3000、購物欠下的信用卡平均到每個月又是好幾千,還有北京的房租5000多。互聯網行業里的每個人都在提前透支自己的額度,因為所有人都這樣,顏鴿從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顏鴿不知道接什麼,她不擅長處理這種事情。
楊儷這下看清楚了,女孩懷裡是個剛出生的孩子,小小的,特別特別黑,像只小猴崽子。劉文直接大笑了出來,然後是楊儷,笑到沒法停止。他們賠給女孩二十塊錢,又在返回途中笑了整整一路。
「來了,新鮮了幾個月,https://read.99csw.com所有的事情又都變成了我的事。他其實不願意呆在這裏,並不想參与這段生活。他只是見不得我一個人先好起來。」

3

「當然了,我不會捅穿這件事——我倆都已經沒後路了,孩子沒了,畫廊關了,工作辭了,北京房子也賣了,來這裏就是孤注一擲,這裏沒人認識我們,我倆誰也離不開誰。」
「有,楊儷在煮,等會她端進來。」男人拿起茶几上一本書,不再管她。
中午顏鴿昏睡了很久,下樓時,她瞥到樓角里有一團白色東西。
「喊什麼喊?搞得老子一身的水,莫亂動咯!」母親抿著嘴,啪啪幾個巴掌打在她的光屁股上,「搞不贏了咧,你屋裡伢老倌下班就要回來了,我飯還沒搞,快點,小崽子手舉起來,莫亂轉!」母親拿過一塊肥皂,抓著她的小身子在脖子,腋下,胯|下一頓搓,正面搓完搓背面。
「不在了,國外讀書的時候出了點事,警察一直找不到人,有8年了。」
顏鴿也講了一些自己的事情,抑鬱症三個字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我來吧,我拿過去。」顏鴿側著身子從楊儷身邊鑽進去,看到她後腦蓬成一團的麻花辮。
月亮變大了,院子中一切比白天還清楚——水泥地上的裂縫,草叢裡的樹葉,晾繩上的紋路,濕物晒乾之後硬邦邦貼在一起,他用手分開,恢復它們的柔軟。
「他發的東西、關注的東西,你看不出他離開過北京,離開那個圈子,那些個狐朋狗友,他擺脫不了。明明是他喊著要來,說我太狠心,女兒出事以後憑什麼我就能投入工作。他覺得我把他拋下了。那時候畫廊剛剛進入正軌,我必須依靠工作,畫廊是我第二個女兒。」
「山菌,你們自己採的嗎?」
「再給你看看他的朋友圈,劉文的。」楊儷又把手機伸過來,完全交到顏鴿手裡。
女兒用調羹拌著碗里的米和糖疙瘩,大口大口吃起來,頭埋在碗里,眼睛卻還瞅著她。
「啊,米線,山菌米線,也是這兒的特產,有些人早餐喜歡吃蕎麥餅,有些人愛吃米線,你們定,都能做。」
「我是做藝術策展的,也經營一家小畫廊,劉文在大學教書。」楊儷食指來回摩梭著大拇指上的細小的一處倒刺,卻沒有摸到。「來這裏開客棧,是我們重新開始的機會。」
她的頭暈越來越嚴重,終於開始遲到、曠工,後來電話打爆公司也找不到她。顏鴿知道好日子已經到頭,便放棄掙扎,徹底消失,只寄給人力一張醫院證明:重度抑鬱症。公司將剩下的錢迅速給她結清,馬上開始了新一輪招聘。
第二天,老闆當著全公司的面發了一張黃牌:顏鴿因工作態度問題讓公司業務遭受巨大損失,請其他同事引以為戒,再犯一次勒令開除。會上顏鴿微笑著,忍住胃部湧起的嘔意,一口口咽下清冽的口水。
到夜裡,她和木板床一同下墜,旋轉,越來越快,胸口擠出最後一口氣,她驚醒過來。倒吸一大口氣,一手緊緊按住另一隻手的脈搏——脈搏輕微起伏,像一條細小的溪流。
「真好看。」
她很久沒有注意過這些細小的事情了。病讓顏鴿從一個精確複雜的成人急速退化成一個孩子,從前她毫不費力的能力,現在都要一點點重建。顏鴿端著壺走進前廳,小心將咖啡倒進桌上的白色杯子里,褐色的透明液體在熱氣中滾出來,在距離杯口一點的位置停止。
「媽媽,我要糖,給我點糖吧,我要吃糖拌飯。」6歲的女兒站在門口,端著一碗冒熱氣的白米飯,胳九*九*藏*書膊滾圓成一截截蓮藕。
「這是什麼?」顏鴿指著釘板上那團面。
「來,碗伸過來,意思意思吃點,一會還要吃菜呢。」
顏鴿聽到他粗重的鼻息聲。
太陽完全出來了,一切都嘩嘩流動起來。
楊儷回過神。
一覺醒來已經是中午,顏鴿擰開床頭的礦泉水,翻出了包里的鹽酸舍曲林。
第一次聽人用「它」來指一片湖,顏鴿覺得很妙,彷彿他們和它很熟,像介紹一個老熟人。
「房子後面那一堆床單,今天要處理嗎?」她在門廳里找到楊儷,對方正用手撥著桌上一盆多肉植物,臉湊得很近。
天光亮起來,院里的草樹、樓梯和白牆顯出各自的顏色,顏鴿聽到汽車發動,男人開著一輛京A車牌白色SUV駛出了院子,帶著幾個遊客離開了。
很快,一個中年模樣的瘦高男人走了出來,頭髮亂蓬,穿著棕色T恤和牛仔褲,那是劉文——楊儷的丈夫。劉文看了一眼地上,進廁所洗了把手,把其餘東西都給收拾了。
「媽媽好啦,媽媽好啦,再抖就沒啦!」
雲層飛快移動,月亮懸停在三個人的頭頂,湖水也收住自己,停止了運動。楊儷夢到她和劉文剛來到這裏,兩個人無所事事,各自騎著一輛自行車,拿著地圖在山裡面轉,騎進一家農舍。
太陽還沒下去,月亮已經上了山頭。車開進院子,穿過花花白白的床單,男人走下車,和旅客說說笑笑。外套搭在肩上,他用手撫了撫頭髮,朝廚房走過來。

1

「所以,來這裏好些了嗎?」
醫生建議她換一個環境,去看看自然風光。抑鬱症論壇上的一個病友發了一張湖的照片——純凈,闊大,像一條幽藍的綢帶。那照片讓她動了心。
顏鴿進房間躺下來,對面牆頂開了一扇三角形天窗,藍天嵌在裏面,像一幅畫。她呆望著,心裏不知道在和誰打賭,看什麼時候會有一群鳥從中飛過。

9

「給你看看我以前的樣子。」楊儷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點開微信頭像給顏鴿看。

8

「有你這樣的媽媽真好,她多大了?」
「二樓那小姑娘,小個子短頭髮的,我從沒見過那麼憂傷的女孩。」
會開到深夜,陷入僵局。客戶點了根煙,「我覺得你們這個一開始就有問題,策劃不是這麼搞的,預算全砸渠道推廣了,創意呢?我們花錢是來買你們的內容的,不是投廣告好嗎?投廣告我……」
廚房是挨著門廳搭起的一間小棚屋,橫樑中間垂下一根綠皮電線,末端釣著只焦黃燈泡。楊儷躬著腰把一團面在案板上摔來摔去,灶上架著一個大鍋,白米粥咕嚕咕嚕冒著白氣。
熬一天就算多賺到一些,顏鴿在心裏把工資折算成每一天的價錢,倉惶地想,人怎會活到這般地步。
凌晨2點的湖水,正在發出聲響,他們都聽到了。
這病讓顏鴿異常脆弱,吵不得,鬧不得,腦子裡無數台電視機開著,雪花屏茲茲拉拉,稍微複雜點的念頭都讓她神經崩潰。
男人拉著顏鴿乾杯,絮絮叨叨說了很多80年代的舊事,那時候顏鴿才剛出生。

5

「一個人也挺好的,是我女兒我就不會勉強她。婚姻是個圍城,有緣進來了挺好,沒緣不進來也罷,不是每個人都要來。」
從二樓陽台往下望,院里有一個中年女人,穿一件粗布連衣袍子,坐在矮凳上,雙腿趴開,九*九*藏*書彎腰揪著盆里的濕被罩,使勁搓上面的一個污漬,空氣中浮來一陣洗衣粉的味道。
劉文沒有睡著,他聽到一些聲音,那聲音一下輕一下重,緩緩向這裏過來。推了推楊儷的胳膊,她沒醒過來,反倒發出一串奇怪的笑聲,把劉文嚇一跳,他披著件襯衣起來走到院子里。
「謝謝,我還是不去了,頭有點暈。你們有咖啡嗎?」
「早飯馬上就好,別著急啊,先在裏面坐會。」楊儷回過頭對她笑笑。
「爸爸,開門,鋪桌子,吃飯咯!」胖姑娘聲音一響起來,整個筒子樓都知道劉文家開飯了。
男人輕輕哼了下,起身拉開燈,等女人吞下兩顆谷維素。女人把沒喝完的水遞過來,男人喝罷,關燈,躺下。
「什麼?見著什麼?」顏鴿緊張起來。
「朋友從歐洲回來看我們帶的。」楊儷低頭擦著案板上幹掉的麵粉,來回用力。
「蕎麥餅,這裏最好吃的,我剛來的時候一口氣能吃大半張,一會你嘗嘗。」楊儷一隻手揉面,一隻手伸過來推鍋鏟,以免鍋里的東西糊掉。
「誰?」
劉文朝楊儷使了個眼色。「啪!」楊儷手裡的杯子掉地上了,女孩繃著臉喊了幾句,蹲下來撿碎片。
顏鴿把手洗乾淨,彎腰拎起被單的一邊,將它和其他濕物分開,然後一寸一寸擰乾,她做得極其有耐心。水滴到盆子里,有些順著指縫滑到她的手肘,冰涼。她往後退了一點,把濕物拿得離自己遠一點。擰乾的布頭從拳頭縫裡伸出來,一寸寸長長,垂落到一個乾淨的塑料盆里。她從乏味中找到了某種節奏。
「要啊,剛洗完,得晒乾,趁著最近太陽好。怎麼,要不要幫我一起曬?」顏鴿點點頭。
「湖水的聲音。」
楊儷的動作變得非常粗魯,揪住盆中的布料一角就往上蹬,扯不動。停頓半秒,拽,濕漉漉一大坨扯出來,吧唧掉到髒兮兮的地上。她用牙齒咬下手上的黃色橡膠手套,快速抓幾把頭,把手套扔地上,走進前廳。
「挺好的,晚上不熱,房間也很漂亮。」顏鴿幾乎是喊著走下樓。
顏鴿30歲這年得了一場難以啟齒的病——忽然發瘋般厭倦起生活里的一切,劇烈的生理反應,眩暈和嘔吐。
「有,在壺裡,剛剛煮好,我就端過去。」
電話那頭顏鴿的母親快速地說著什麼,旁邊緊緊站著她的父親。生活的力量從北京傳到南方小鎮一座貼滿廣告的公共電話亭上。
照片中的女人穿著一件黑色連衣裙,暗紅色的長發披在肩后,像一張昂貴的地毯,臉比現在白很多,也緊張些。
「我口渴了,進去討杯水吧。」劉文說。
兩人從屋后拖出足足6盆洗好的被單,抬到院子中央,汗水浸透了顏鴿T恤,沿著內衣邊緣印出一個模糊的心形。
生活急速墜落,她能聽到尖利的風聲。
「熬這麼一點點,費不少料呢。不過醬嘛,再好吃你單吃也吃不了幾口,得配著主食吃,一點醬一口餅,醬的味道才全出來了。」
「嗨,可能是失戀了,現在年輕人幾個不是失失落落的,出來玩一趟就好了。」劉文放下手頭的書,關了檯燈,「睡吧,把你那邊的水遞給我,口渴。」
「你他媽的別走來走去了行嗎?我還沒說完呢。」
水順著她稀疏的頭髮流到紅色地磚,濺到塑料帘子上。帘子另一側是廚房和案板,上面正燉著白蘿蔔排骨,切好的青椒和白蒜堆在釘板上,菜刀橫在上面,刀面沾了些蒜丁。沒過多久,她聽到父親進樓道的口哨聲。
顏鴿等著對方繼續說下去,楊儷卻沒有再說什麼了。
小院四周是一圈草地,種著些矮樹,顏鴿叫不出名字,中間是一塊水泥地,地上擱著九-九-藏-書幾個大塑料盆,洗好的白色床單、被罩、枕巾一類擰成麻花形狀堆在盆子里。洗衣服的女人叫楊儷,這裏的老闆娘,昨天顏鴿入住和她打過照面。
話好像說到盡頭,院子里很靜,顏鴿聽得見自己的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
「想不想去環湖?今天早上還有幾個遊客,正好拼一輛車,每人出100塊,我開車,6點半準時出發,還能看日出。」男人用手指著貼在櫃檯上的告示,紙上印著一行字:開車環湖繞山一圈,含12個景點,每人每次100元,3人起拼。
中午到現在,楊儷幹了3個多小時,中間只休息了一次。
「別給我,你來,你接著。」楊儷把自己手裡的布角給她,顏鴿攥得緊緊的,生怕它們掉下去。她怕自己做不好,連這一件小事。
「我現在很好,這就是我要的生活,這裡有我的事業。」
顏鴿湊近,蘑菇和大豆的味道,嘬了一口,剁碎了的菌瓣柔軟散開在口腔。「真好吃。」
昨天傍晚進山,坐了整整6個小時車。
楊儷轉身看著顏鴿,若有所思,彷彿想在她身上尋找什麼。
「給你看看她的照片。」
她再次告訴自己,「我的身體很正常,只是心理作用。」將兩隻手塞進蜷起的膝蓋中間,她全身拱成一隻蝦的形狀,又探進了夢裡。
「噓!」男人做了個動作。三雙筷子張開著,停在半空中。
「你們之前在北京做什麼?」
「我來,你抓著這頭,站著別動。」楊儷找到床單另一頭,抓住,往遠處退去,布被兩人拉扯得緊繃,力量沿著一根看不見的線傳到顏鴿手上。
顏鴿想起自己是來要咖啡的。
「先把它們擰乾,就是把水全部擠掉,放到這個乾的盆子里,然後抖開,曬到架子上,很容易的。」楊儷對她說。
接著是櫥櫃打開的聲音,男人進了門廳擺碗筷。
楊儷站在廚房裡,感到背後有一雙手搭在了肩膀上。
手機上的女孩大概十八九歲,有些胖,站在一幢國外建築的門口,戴頂白色棉布帽子,一手扶著帽子,一手插在牛仔褲兜里,褲子緊繃繃的。女孩並不算好看,臉圓圓扁扁,鼻子矮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但你能看得出這女孩很快樂。
「還不錯,給那對母子拍了很多照片。濕地那邊的水位下去了很多,船都擱淺了,所以景還蠻好看的。」
8月的西南山地,陽光狠毒,她感覺自己的頭髮絲都被曬焦,頭皮隱秘的某處爆裂開,出奇的癢。她已經忍了很久。想撓,手上隔著橡膠手套。
顏鴿希望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好迅速結束這個話題,她討厭別人心裏明明有答案,又強迫讓她去佐證什麼。翻來翻去確實什麼都沒有,不過是一些學術行業里的乏味新聞。
「那邊呢?煮麵嗎?」顏鴿指著廚房最裡面一鋁皮鍋,裏面的水即將煮開。
擰乾完,接下來就是晾曬了,楊儷已經架好竹竿。顏鴿伸開雙臂,試圖把床單撐開,但手臂不夠長。
「你女兒。」
「那是因為他無處可去了。人活到我們這把年紀,沒有兒女,沒有工作,就無處可去了。」
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差點讓她哭起來。
他知道昨天晚上那個奇怪的聲音是什麼了。
「不好意思,借過。」顏鴿紅著臉躬著腰再次起身,沒走幾步。什麼東西砸到她的腰上,紙頁嘩嘩散落在地的聲音。
湖離客棧很近,顏鴿出了院子沿著大路走上一百多米就到了。夏天的水位低下去,湖邊露出黑色的軟泥。湖水是灰藍色的,像一面鏡子,一絲波紋都沒有,延伸到很遠。在湖邊站了會,一陣風吹過肩膀,顏鴿覺得腿有些麻,便往回走。
「你們來這兒開客棧多久了?」
read•99csw.com「很漂亮。」顏鴿抬起頭看著她,「你現在還是很好看,就是頭髮得梳梳了。」
「她啊,不算好看,不是那種漂亮的女孩子,她就是……」
疊過一次的被單正好能被她用雙臂撐開,有些重,顏鴿踮起腳將它掛到竹竿上,調整到垂下的兩端對齊,再沿著繩子扯平,從下往上抖幾下,細小的水珠濺到她臉上。所有被單擰乾、曬好,雪白的布料開滿整個院子,被風吹得呼啦呼啦。顏鴿沒有用楊儷給她的手套,所以十根手指都泡出了白色的皺紋。
亮從湖那邊一點點透過來,太陽快要升起來了。

2

楊儷朝裏面喊了好幾聲,半天走出一個年輕女孩,懷裡抱個包裹。楊儷走下自行車,接過水,想湊近看包裹里的東西,女孩不樂意。
「安靜,聽。」
她想起小時候第一次發覺自己的皮膚被水泡出皺紋,興奮地大喊「我的皮泡發啦,我的皮泡發啦!」,水濺到母親的衣服上,母親正在給她洗澡。
「湖。」女人用手指指遠處,目光順著手指方向,「那邊,湖就在那。你昨晚到太晚了,還沒去看過吧?」
最先發現反常的,是她的同事,顏鴿的進餐頻率明顯減少,總是說早飯吃太多沒胃口,中午不吃,晚上加班也什麼都不吃。接著是項目接連失守,顏鴿不是漏了這就是忘了那,在關鍵問題上犯下低級錯誤,客戶郵件一封封發到老闆那裡。開會是最煎熬的,且躲不過。密閉空間里的討論聲讓她耳鳴,冷汗直冒,隔幾分鐘顏鴿就要找借口去洗手間透氣。向客戶彙報的項目會,像往常一樣沒完沒了,細枝末節,盤問,解釋。狹小的會議室,顏鴿坐在最裡面,她臉色慘白望著長長的桌子。走到門口得經過甲方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得挪動椅子給她讓位子。
「你見著它了嗎?」
就差那麼一點點。病來了,壓倒一切。
楊儷覺得倚在門框的女孩可愛極了,有那麼一瞬,楊儷以為是女兒回來了。
男人並沒說起自己有個女兒,無論談到任何事都自然地繞了過去,想必是習慣了。人一旦習慣了做什麼,就會非常自然,逼真。顏鴿感覺到,他沒有提女兒,但那個胖胖的女孩明明就在話里。他越不說,她就越存在。
顏鴿仰起頭,轉動脖子,天上一群黑色的鳥群飛過,太陽朝另一個方向墜去。
天色剛剛泛出几絲熒白,顏鴿就醒了。樓下燈光透上來,她下樓走進門廳。男人斜躺在布藝沙發上,一隻腳踩在拖鞋裡,支在地上,他掉過頭,起身給顏鴿倒一杯水。
「挺好的,我很喜歡她,不過這個小姑娘可能真遇著了什麼事情了。」她停了一會,見劉文並不想對此說什麼,便繼續問,「你們呢?出去玩得開心嗎?」
劉文又檢查一遍大門的鎖,走回房間。
「喲,有人幫你幹活了?怎麼樣?這個小姑娘。」劉文雙手還在她的肩上,捏了一會。
前廳的燈亮了,廚房裡傳出切菜的聲音,楊儷在準備晚飯。

7

「好好乾,期權給你留了,有你的份。」嘈雜的涼皮鋪子里,她聽清了領導嘴裏這句話。30歲在互聯網公司已不年輕,顏鴿覺得自己很走運。
「咖啡真好喝。」聲音很輕。

4

「和你一樣,北京。」顏鴿吞了一口咖啡。
「但至少他人還在這裏。」

6

「不知道,現在還不知道,太忙了,做這個客棧。」楊儷又拿起了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