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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上的情人

葬禮上的情人

作者:周于暘
第二天報紙的頭條刊出了薛坪意外去世的消息,旁邊放了一張打了馬賽克的照片,讀報的人盯著圖片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哪一塊是薛坪的屍體。薛坪的死亡導致高小詩的新書大賣,各大書城的《我的上半身》被一搶而空,印刷場連夜加印。讀者們認為,薛坪評價高小詩的新書「好看得要命」,自己立馬就沒了命,是條漢子,所有的評論家都應該向他學習,至少對自己說的話負點責任,該誇的誇,該罵的罵,該沒命的就沒命。
他們已經駛了相當遠的距離,出發的海岸已經變成了天邊遙遠的一條線。天空中飄著幾片厚重的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在他失去知覺之前,他對孔琪拋出一句在她看來相當冰冷的話:「這船還能退嗎?」
「什麼事情?」尤亮見孔琪神色凝重,有些擔憂。
「什麼?」
「不!我只是去陽台上抽根煙!」
尤亮用力過猛,精神集中,根本沒有聽清孔琪說了什麼。直到結束以後才問起,他們躺在床上,把被子蓋到胸脯以上。
「什麼?」
想要婚後的男人毫無出軌的心思,最好的辦法是使他陽痿,這樣他們就沒有尊嚴在出軌對象面前掏出那玩意兒。要找一個十五年沒聯繫的人可不容易,十五年前他沒有手機,電話還是辦公室的,約同事吃飯的辦法是走到院子里,對著天空大喊一聲。八八年的秋天,尤亮在上小學,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他被一個相貌猥瑣的老頭子狠狠地摸了一把,後來他每天在書包里藏一塊板磚,立誓要殺了那個老頭。老頭再也沒有出現過,他藏板磚的事情後來被人發現,同學開始叫他「板磚哥」,這一叫就是三十多年。小學畢業的時候,他把板磚扔進河裡,告訴自己那老頭其實已經死了。這種想法帶有輻射性,以後那些長時間沒有出現在他生活中的人,他就自然地認為他們死了。因此當尤亮想起孔琪時,最擔心的是她是否還活著。
關於這件事還有些補充:薛坪是在高小詩新書發布會過後的第二天去世的,吃過午飯後,他頂著很大的風,騎車去市中心的大學城,看看今年又有多少學生拿他的作品當畢業論文的選題。快到西大門時,迎面駛來一輛運土的大卡車,那司機午後犯困,一下把他撞飛十幾米遠,打彎時又撞彎了一根電線杆。多年以後,薛坪的讀者就來這根電線杆下祭奠他,那根電線杆歪出了兩個角,像一根用人力扳直的回形針,外形非常有個性,即使不和薛坪掛上鉤,也值得停下腳步看一看。
孔琪的哭聲太過驚人,不少客人問她是不是薛坪的家屬,尤亮把她拉上了別墅頂層的閣樓。閣樓里堆著泛黃的老書,一台拉長了天線的老式收音機,滿地的密密麻麻塗滿毛筆字的宣紙。「我從來沒見過像你一樣忠實的讀者。」尤亮掃出一塊地給她坐。他把門關了以後,事情就有點變了味,孔琪倒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抓他的手臂,他撫了一下她的後背,摸到了中間凸起的那塊,也就是胸罩帶子。尤亮心中默念:機會來了!於是下面挺了起來。這一挺挺的非常不合時宜,因為樓下正巧奏起了哀樂。尤亮活了二十四歲,上過七八個女人,但是在葬禮上產生這樣的衝動還是頭一回,不過他認為值得一做。
尤亮在那裡第二次見到了孔琪。尤亮之前就打了電話,問她為什麼不早點來,孔琪聲稱按照她家那邊的風俗,來例假時不好去參加葬禮,為了等它過去不得不推遲兩天。孔琪穿著黑色正式裝,肩膀變成了兩個平整的直角,內襯了一件領帶襯衫。在葬禮上,她哭得很難看,尤亮在一旁扶著她,他覺得孔琪為一個陌生人哭成這樣有點肉麻。哭完以後孔琪想跟薛坪的遺像合影,旁邊的記者噼噼啪啪地拍照,甚至想翻開棺材拍點什麼。大廳的中心是棺材,兩側是長桌,一側放著生平寫的著作和手稿,另一側放著一些遺物,如鋼筆、眼鏡、茶杯和刮鬍刀等。薛坪的屍體已經不全,棺材里疊了幾件生平穿的衣服,他穿著出席各大葬禮的灰色西裝,此時就擺在自己葬禮上的棺材里。治喪小組的詩人朋友說,如果他活著參https://read.99csw.com加自己的葬禮,穿的也一定是這件。
尤亮開始琢磨了起來,當他準備上一個陌生女人,就要先為自己開脫一番,因為他是正人君子,即使有一天變成了透明人,第一念頭也不是去女生浴室。尤亮是這麼想的:辦葬禮是人去世了,而做|愛恰巧是新生命的起點,在葬禮上做|愛,這是一種想要保持生態平衡的態度,這種想法先進而又綠色。他這麼一想,罪惡感就全沒了,剩下的問題就是先解哪顆扣子。閣樓的門壞了,怎麼也合不上,他只能到門後面去,用身體抵住。
僅憑兩句話還是聽不出來是不是孔琪,他拿著稿件進了辦公室。突然想到他編織的謊言成真了,孔琪的的確確是他底下的一個作者。他要是拿著這些證據回家,說不定今晚不必睡在這張磨破了皮的沙發上,但是他不想回去了,不僅今天不想回去,明天也不想回去。
「這本書真是好看得要命。」
警察在整理現場的時候從包里查出幾張書稿,一本盜版的《永別了,武器》,還有一個錢包,錢包里塞著一千塊錢和一個避孕套。
「您好,我是編輯部的,之前您向我們出版社投了稿件……」尤亮一說完,就覺得不太妙,連忙把信封撕開,把稿子取出來。
喵仔抓住了家裡的老鼠,完成了它的任務,那天晚上和尤亮一起從家裡被扔出來。「蠢貨,找你的孔琪去吧!」妻子罵道。
尤亮這麼做,很大程度上是出於無奈,任何一個在婚後沒有多出來一個十五歲的私生子的人都不會體會到他的絕望。孔琪在尤亮離開后找過三四個男人,同居了一段時間,但是始終沒有結婚,弄得尤亮十分感動。
有了薛坪的推薦語,那麼序言也可以不要了,好比窮人家的防盜門,上的保險恰恰是家裡最貴的東西。《我的上半身》出版以後,反響沒有像想象中那麼熱烈。新書發布會上除了出版社的一些好友,只有寥寥數人,多出來好幾排椅子。孔琪搶到了第一排的位置,坐在尤亮邊上,手裡捧著兩本書,《我的上半身》貼著她的上半身。尤亮問她怎麼買了兩本,孔琪說一本閱讀、一本收藏。尤亮又問她是不是很喜歡高小詩的文章,孔琪指著腰封說:「我是看了薛坪的推薦語,你看,他說這本書好看得要命,他可從來沒這樣誇過一本書呀。」
「所以是喜歡他的書,而不是書中的內容?」
「我沒瘋,我清醒得很,我們工作一輩子,也不可能在這兒買房,但是我們可以買條船,去海上生活。你知道聖誕島吧?海平面上漲把島全淹了,活下來的都是有船的人,他們在海上漂了一年多。」
對方頓了好幾秒才發出聲音:「稿子,怎麼樣了?」
睡在妻子旁邊的最後一晚,他回想起了他們剛談戀愛的時候。十多年前,他們在天津看了一場小型演唱會,在演唱會休息的間隙,攝像師把一對又一對情侶投放到大屏幕上,那些被選中的情侶就要在上千人的注目下接吻,像是一種約定俗成的遊戲規則。那時他們還沒有到戀人的地步,意外地被投上了屏幕。在全場觀眾的起鬨和推搡下,兩人面色漲紅,有種無路可逃的尷尬,最後是尤亮把頭湊了過去,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如今想來依舊刺|激無比。有了幾千萬的人見證,要是不做進一步發展,彷彿有種行騙大眾的罪責。妻子後來回憶說,他們第一次接吻的時候,他的嘴巴臭得要命,舌頭又硬又粗,還要硬塞進她的嘴裏,像是被窩裡鑽進一個邋裡邋遢的乞丐。
「我們買一條船吧。」尤亮對妻子說。
「我原以為他會來的,兩年前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寫的就是關於他小說的論文……我可喜歡他的書了。」
「這是比喻啊,比喻!你腦子怎麼不會轉彎哩?」
「好,這個我可以寫,」薛坪拿起書轉了一圈,重新翻看了起來,「十個字是吧?這本書真是好看得要命,你數數。」
「我們早些年應該分床睡,說不定現在還保持著熱忱。」每到夜晚,尤亮早早入睡的時候,妻子就會跟他這樣說。
「孔琪,你還記得我嗎?」尤亮問https://read.99csw.com道。孔琪微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先看看喝什麼吧。」酒保在一旁起碼向他們介紹了十幾種酒,中文裏面混著奇怪的英文單詞,一句也沒有聽懂,最後隨便點了幾杯菜單首頁的酒。
「不回來了?唔,那我不燒菜了,昨晚的玉米還剩兩根。」妻子正把門合上時,又探出腦袋多說了一句,「早點回來,今晚我們再去找一下喵仔。」
薛坪一開始沒有興趣,尤亮硬要把書塞給他,他看了書名以後,手從脖子一路摸到肚臍,問道:「有續集嗎?」他仔細讀了兩頁,得知作者是個男人後把書放下了。尤亮從包里掏出一個白色的袋子,從袋子里摸出一個黃色信封,再從黃色信封里抽出一千塊錢,像擰撲克牌一樣展開放到桌子上。薛坪立馬把錢按住,挪了回去。
「不是嫌少,幫人寫序這事,我已經不幹了。」他實際上指的是《春風得意》,當年他收錢幫一個青年作者寫了序言以後,受到評論家們的批判,認為他的審美出現了問題。
尤亮看了一眼時間,晚上十點四十一分,天氣是月明星稀,就連月亮旁邊的幾朵雲都很敞亮。十五年以來他第一次想起孔琪,立刻得到了某種巧合的回應。這種事情在生活中也偶有發生,比如說,他是在今年才剛剛認識了「政治正確」這麼個詞,緊接著就發現它層出不窮,在新聞上看到它,在過去的書中看到它,幾乎無處不在。
「哪裡不對勁了?」
尤亮丟下了出版社的工作,回家專門和妻子商量了這事,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更令她惱火的是,尤亮把喵仔弄丟了。找了一晚上也沒有找到,照例這種貓很好找,現在是春天,貓一到晚上就容易發|情。尤亮在找貓的時候想到,好在他自己不是貓,這種動物一到交配就瘋狂嘶吼,搞得滿城皆知,實在是不怎麼好出軌。
這種事情時常發生,無論如何,房租的錢是他付的,他卻要被趕出來,而且困得要死,很沒有道理,好比面對保溫杯里一百攝氏度的水,它屬於你,可你就是喝不到它。他像之前一樣回到出版社的辦公室過夜,這裏的夜晚靜悄悄,辦公室前的走廊里堆著很多稿件,作者們不知道從哪搞來的地址,把作品寄來想要被出版成書。三年前他們在一家文學網站上發過約稿函,編輯把「歡迎來稿」打成了「歡迎來搞」,網站的版主宣稱,如此光明正大地發色情廣告還是頭一回見。如今出版社的業績蒸蒸日上,不打低俗廣告也能把項目做滿,早就不接陌生作者的投稿。收廢品的每個月中旬來一次,尤亮稍微整理了一下,準備過兩天賣掉。
「買一條船,我看過了,比買房子實惠。」
「葬禮上的那一次過後,我懷孕了,當我發現這事的時候,你已經不知道去哪裡了,我找了你很多年,杳無音信。兩年前我在微博上找到了你,你的頭像是你本人的照片,你只留了個出版社的地址,後來我就來了北京,我給你投稿,你也從來沒有回復過我,對了,稿子你看了嗎?」
「繼續待著吧,反正寄宿學校,而且很快上大學了,船也不是不能靠岸。」
直到尤亮離開的時候,除了忘記給花澆水以外,妻子仍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他出門的時候,妻子把包遞了過來:「怎麼這個也會忘拿?」尤亮接過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妻子又問:「今晚回來吃飯嗎?」尤亮轉過身,不敢正眼看她,只是喃喃地說道:「不回來了吧,不回來吃了。」
「這,不好吧?」孔琪握住他的手腕,就算是抵抗過了。尤亮輕輕掙脫,又去解她的扣子,衣服脫下來沒地放,只能掛在身上,窗帘一拉塵土四溢,條件實在是很艱苦。尤亮鬆了皮帶,奮力掏出那玩意,在一身的西裝革履的映襯下顯得相當突兀,彷彿別緻的洋房別墅上插上一根醜陋的煙囪。隨著身體的節奏抖動,壞掉的門跟著一張一合,發出難聽的聲音,而且不停地撞到他的腦袋。古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躺在地上曬太陽,亞歷山大路過時問他是否有什麼需要,第歐根尼輕蔑地回了一句,這句話翻譯成中文就是四個字,此時的https://read.99csw•com尤亮對著這扇門發出了同樣的命令:「勿擋我日!」
「我已經讓他來北京了,過兩天就到,等他到了你就明白了。」
尤亮是在高小詩的新書發布會上認識孔琪的,彼時他在一家出版社當營銷編輯。《我的上半身》出版之前,高小詩塞給了尤亮兩千塊錢,要他找薛坪寫序。薛坪是尤亮的出版社最著名的作家,圈內最大、名字最長的文學獎他拿過兩次提名,評論家們說,拿兩次提名,水平已經抵過一次獲獎了。書印刷的時候,他把文學獎的名字印全,「提名」二字就折到了腰封後面去,2003年的時候,書沒有塑封的習慣,因此不構成欺騙消費者的罪名。
「你瘋了?」
談到了薛坪,尤亮就放心了,她並沒有把十五年前葬禮上的情事忘記的意思,他們開始談起各種事情。孔琪還是老樣子,在報社當記者,十五年裡換了好幾家,終於打入北京。兩人沒有聊家庭,一句也沒有談起,仍舊保持著十五年前的那種默契。這種默契還體現在,他們在酒吧待到了凌晨,這樣一來,夜晚的歸宿就顯而易見了。
到了第二天,尤亮小心翼翼地繼續和妻子保持著冷戰,他沒有打電話,妻子也沒有找他。到了夜晚,微信上依然沒收到任何消息。他去商城買了套衣服,來到那家名叫「Blue House」的清吧時孔琪已經在點單。
「什麼?」
「買一條船,這樣我們就能去海上生活了,找一片南方的海域,誰也找不到我們。」
尤亮走到小區的院子里,坐在健身器材上看樹,十幾分鐘后離開了小區,像往常一樣微笑著和保安打了聲招呼,他這一走就是拋家棄子。和孔琪從碼頭出海的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在三十八歲那年他的生活出現了如此巨大的轉變。這是生活給他開的一個巨大玩笑,這個玩笑還體現在另一方面,出海十幾分鐘以後,尤亮突然頭昏腦漲,狂出冷汗,胸腔噁心,幾乎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薛坪的身體、自行車和包各散一地,連鞋子里的鞋墊都飛了出來。司機嚇得屎尿迸發,一腳油門踩下去,碾過薛坪的屍體,這是肇事逃逸的意思,駛了幾米后司機又覺得目標太大,周圍的路人已經把他圍住,他只能倒回去,卡車再次碾過薛坪的屍體,比死在掌心的蚊子還要平整,血肉模糊,腦漿迸裂。許多年以後,科技發達了,科學家們可以從這些腦漿中萃取出薛坪的靈感,從中還原出一部傳世名著。但在當時沒有人有這樣的先見之明,還是辛苦了環衛工人才把這些黏糊的腦漿清掃乾淨。
尤亮再次想起孔琪是在十五年後的某一個遙遠的午後,葬禮結束以後,他們再沒有見面,他像忘掉之前睡過的七八個女人一樣把她忘了。他去香港待了幾年,之後又回內地當過幾次導演,如今在北京一家出版社當主編,在公司的年會認識了現在的妻子,生了個女兒正在上幼兒園。他和妻子在北京四環外租了套小公寓,住在二樓,平時照不進什麼光,終日籠罩著黑壓壓的樓影,最大的房間做了卧室,小孩放在老家,交給老人來帶,馬上要升小學了,為了能在北京找個學校擠破腦袋。
「有多喜歡呢?」
「我們買一條船吧。」尤亮對孔琪說。
最近家裡面出了老鼠,尤亮認定空氣中那股像腐爛蘋果的氣味來自於老鼠屎,能用的方法都試過了,兩人開始考慮養貓,去了兩家寵物店。妻子在第一家店裡看上了一隻英短貓,但是店裡面的電視機上正放著《貓和老鼠》,湯姆被傑瑞耍得團團轉,實在是很傷士氣。兩人又換了一家,尤亮認為那些貓要麼個小要麼體態臃腫,一點也不像會抓老鼠的樣子。妻子憤怒道:「你大,你壯,那你來?」嚇得尤亮立馬付了錢,買下那隻貓取名為「喵仔」。有點難以接受的是,一隻老鼠的命竟值3800元。
「你是不是在外頭得罪了什麼人?」妻子盤問道,「孩子怎麼辦?工作怎麼辦?莫名其妙!」
尤亮笑了:「這麼說你是衝著薛坪來的?」
「明天我們去買船,然後把工作辭了。天吶,要是有潛水艇就更妙了,我每九-九-藏-書年都要去兩趟水族館呢。」孔琪高興地按住他的肩膀跳了起來。那一刻尤亮想到,這就是妻子和情人的區別,和妻子聊的只有房子車子孩子,但是情人不一樣,可以從人生理想聊到水族館和潛水艇。
「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說。」孔琪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你這讓我怎麼說呢?就像是——泡方便麵的時候就算只有這一本書,我也不會壓在上面的。」
「你一直在找我?」
「你他媽還生下來了?」尤亮穿上衣服要下床。
依照尤亮上過七八個女人的經驗,他和孔琪對視兩秒后就意識到這一場趁虛而入將相當順利。她的眼睛已經紅腫,外翻的上眼皮好比壁掛式空調上的兩片葉扇。尤亮一邊注視著她的眼睛,一邊把她的劉海一根根捋順。這事辦起來不難,主要是要達成默契。當孔琪的眼睛里透露出這種默契時,尤亮就下手了。
「孩子怎麼辦?」
在一片黯淡的昏黃色燈光中,尤亮分明看到了孔琪的名字,那是一個土黃色大信封袋,裏面是厚厚的一疊稿紙,信封上用馬克筆寫著寄件人的姓名和電話號碼,但是沒有地址。尤亮嚇得直起身來,對著燈光辨認了好一會,他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從中敲出一根,由於手不停地哆嗦,打火機點了四下才點著。抽了兩口煙后尤亮認真數了一下,手機號碼的確是十一位數的。
尤亮站在陽台上,用力抓住欄杆,甚至還往下看了看,他有輕微的恐高症,今晚可是一點都不怕了,治療恐懼的最好的方式是尋找另一種更加強烈的恐懼。他抽了整整一包煙,天空黑得發亮,不知道是不是黎明快到了。底下有兩隻貓在叫春,他把煙頭瞄準了扔下去,貓叫得更加肆意了。
尤亮打了個車,找了個離家很遠的作案地點。從前台走到房間,一路上全是令人精神抖擻的喘息聲。這是他結婚以來第一次把出軌付諸行動,在此之前,他起碼當了十年的好男人,一想到這裏,他彷彿理直氣壯了起來,全身的肌肉綳直,一點也不像剛喝了幾百塊錢酒的樣子。
「做嗎?」尤亮把燈熄滅,迅速地將她的睡衣褪去,把她整個壓在身下,從最熟悉的姿勢開始。「做嗎?」他右手按壓著她的額頭,用力問道。「你已經進來了。」她有些勉強地說。他們胸肉緊貼,摩擦出氣壓撕裂的聲音,推牆倒瓦,摧垣斷壁。「說一些話吧,不要什麼也不說。」尤亮依舊克制,彷彿在全力消耗他所有的慾望,孔琪撕扯著被單,像是用身體包裹著一場槍林彈雨。「十五年了,尤亮,薛坪死了十五年了,你知道嗎?兩年前的時候,我找到了你工作的出版社,我每過一個月就投一次稿件,同樣的稿件我投了二十多份,你為什麼直到今天才來找我?」
關於這整件事情仍有以下補充:在尤亮發現孔琪稿件的那個夜晚,他原本準備把稿子整個看一遍,十五年沒有見面,要是孔琪什麼也不記得,以一個編輯和作者的身份聊,除了稿子簡直不知道聊什麼。但是後來他越想越興奮,而且明晚很有可能要干那事,最好養足精神,所以他早早爬上了那張磨壞了皮的沙發。如果他當時不急著睡覺,並且把稿子認真看一遍,他會發現一個有趣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
「您人在北京嗎?我們可以當面談一談。唔?後天?後天不行呢,要不就明天?單位請假?那會不會不太方便?晚上也行的。」尤亮急匆匆地把地點訂了,就是把她談論稿子的事情。
過了兩個月,尤亮就給孔琪打了電話,邀請她來參加薛坪的葬禮。這是孔琪第一次參加陌生人的葬禮。薛坪還很年輕,四十多歲,頭髮都還茂盛著。他是出車禍去世的,十幾年前城裡還沒什麼汽車,被車撞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等等等,你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你現在成為小說家了嗎?像薛坪一樣?我們採取措施了,我和我老婆七年了,一點意外也沒有。」
尤亮遞上自己的名片,告訴她薛坪就是在他手底下出的書,他們倆交情非常好。孔琪攤開書,要他在上面簽名。尤亮推辭道:「我的簽名不值錢,你要喜歡薛坪,留個聯繫方式,下https://read.99csw.com次他有什麼活動我打電話給你。」
「這、本、書、真、是、好、看、得、要、命。」尤亮扳著手指數了一圈,把一千塊又挪過去,告訴他這事成了。
孔琪在高小詩的新書發布會上認識了尤亮,實際上她是奔著薛坪去的。尤亮之前當過薛坪的編輯,孔琪通過他要到了薛坪的聯繫方式和地址。他們起碼見了三次,其中第二次和第三次上了床,一次在薛坪家裡,一次在連鎖酒店。隨後她發現自己有懷孕的徵兆,在這之前,她從未想過能和自己的偶像生下一個孩子。不幸的是,薛坪沒過多久便出車禍去世,在薛坪的葬禮上,她和尤亮做了愛。他們用的是薛坪的避孕套,這個避孕套原本放在薛坪的錢包里,等到他忙完工作后就可以派上用場,他已經和孔琪訂好了那晚的酒店。
「十五年過去了,孔琪,你還是沒什麼變化,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他們在酒吧重逢的時候,孔琪穿著一件黑色豎條的白襯衫,要是把條紋去掉,看上去還能顯得更加年輕一點。她的頭髮也長得又長又直,平整得可以反光,和當年比起來完全不一樣。
尤亮上微博搜了搜,排除了年齡和地域后,還剩下四個叫「孔琪」的人,他一一加了關注。要是孔琪沒有用真名註冊,這件事將毫無意義,不僅沒有意義,而且很快被她的妻子發現。當時他在出版社上班,妻子來勢洶洶地打來電話盤問,尤亮聲稱是底下的一個作者,找不到聯繫方式所以去微博上碰碰運氣,總之是糊弄了過去。妻子要求他立即取關,尤亮發了張截圖過去。妻子一看,的確把所有孔琪都取關了,正準備關掉圖片時,突然怒火中燒,一巴掌震起桌上的杯子,因為她清楚地看到任務欄里有個最小化的網頁,上面寫著「如何隱藏微博關注的對象」。
這是尤亮近幾年收入狀況最好的時候,今年年初他又找了份兼職,加入了著名作家孫治賀教授的工作室。工作室的任務輕鬆,主要是看看書,做些摘抄,給孫教授寫作時提供一些素材。比如說,書里要寫一位寡婦,但是孫教授家庭美滿,年輕的時候也沒搞過寡婦,年紀大以後也沒讓老婆變成寡婦,他就讓工作室的人把幾百本著作中所有描寫寡婦的句子挑出來,找找靈感。最近他想在小說中添一點性描寫,這種格調不高的事他向來是只做不寫,像個老處|男一樣手足無措,就安排底下的人去摘抄其他作家筆下的房事。
「在我的下半身仍在枕戈待旦的時候,我的上半身已經涉世不淺,卷進了三個女人的記憶。」十五年後的一個遙遠的午後,尤亮翻開那本泛黃陳舊的高小詩的著作時,終於想起了孔琪這個人。
「十五年嗎?你記得真清楚,我是前段日子看到祭奠薛坪逝世十五周年的活動才想起來。」
關於這件事仍有一些補充:在做|愛之前,尤亮掏出了避孕套。孔琪驚呼:「臭男人,你早有預謀!」事實上,尤亮沒有隨身攜帶避孕套的習慣,這是他從遺物展覽櫃里拿出來的。在上樓之前,尤亮向治喪小組提議,這東西有失雅觀,應當藏起來,治喪小組的人便安排他去處理。也就是說,這個避孕套原本放在薛坪的錢包里,與薛坪共同經歷了那場車禍。如果事故沒有發生,它很大可能在別的地方,參与了另一對男女的性|事。
「你要走!」
「不對勁。」
薛坪的妻子在七年前跟他離了婚,他的葬禮由親戚好友置辦。單位的同事成立了治喪小組,半個文化圈的人都來參加了葬禮,忠實的讀者從全國各地趕來。書販們找到了商機,在置辦葬禮的別墅小區門口開了一排書攤,賣的是薛坪的生前巨著。他們偽造了薛坪的簽名,攤開放在最上面,不停地被風吹合又翻開。薛坪本來就是有名的大作家,加上傳奇的死法,簽名變得值錢得要命。
尤亮把十一位數輸入到手機里,他等不到明天了,要不是妻子把他趕出來,他不會發現這個訊息,緣分只在今晚,他把煙吐掉,撥通了號碼。
「怎麼回事?」孔琪慌張得要哭出來。
「那你寫個推薦語吧,印在腰封上,十個字,一個字一百塊錢,怎麼樣?」尤亮把雙手搭在蹺著二郎腿的膝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