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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海堂
虹姐其實比他小,小三個月。「姐」可標記血緣和社會學意義上的年齡順序,也可表示一種情感依賴。虹姐為人熱心,有能力有魄力有擔當,遂得這樣一個外號。遇到麻煩事大家習慣地說,問問虹姐看!虹姐在計生委跟他們共事十幾載,被調走,去教委財會室干本行。
好似把一棵樹移走,總要扯斷一些根須,她理解他的不舍與疼痛。
酒席氣氛達到了高潮。虹姐已跟高局長、付局長、小文和小武都「親熱」過了,而且「親熱」了幾回。他知道虹姐存私心,擔心他酒力不濟,繞開他,同那四個男人交戰,鬥來鬥去。錢會計一點火,馬上就有人煽風,高局長付局長朝對面兩人一使眼色,轉業軍人小武立刻採取行動,小文遲疑了一下,也站起身。
他們人多,推推搡搡把公安幹警趕開。高局長付局長心急,不顧個人安危,上前去和他們理論,反了,你們還有王法嗎?有兩根扁擔,一左一右,向兩個局長劈來。說時遲那時快,小武一個箭步上去擋在付局長面前,左肩膀挨了一扁擔,啪,扁擔折為兩截。小武面不改色,右肩往高局長挪,迎接另一根扁擔,啪,另一根扁擔也報廢了。兩根扁擔斷了,小武肩胛骨卻沒斷。對方被鎮住。有小武在,他們別想動武,雙方坐下來會談。超生孩子必得罰款,誰也不能違背法律,法比天大,但考慮木匠家特殊情況可少處罰金,木匠結紮費用全免,他們與民政聯繫,為木匠家謀一筆困難救濟金,木匠術后休息二三月,全家生活也有保障。
滿滿一桌子菜,他還在忙,他們擁上去脫下他的圍裙,把他從廚房裡拉出來。圓桌不分上席下席,別人隨意就座。錢會計有心計,進屋拿眼掃一眼,餐桌沒轉盤,她挑擺有自己喜歡的菜的位置坐下。她面前幾盤菜,東家下過功夫的,除了注重色香味,還雕了花花草草,她口水直流,想吃,又不捨得拿筷子碰美食。
給朵朵買什麼奶粉,一天喂幾次,如何換尿布,家裡常備哪些葯,虹姐育兒經驗豐富,一樣一樣教給他。他學得很細心,像一個勤奮的乖學生。兒奔生,娘奔死,妻子難產大出血去世了,他心力交瘁,拖一雙灌鉛的腿出去料理妻子後事。這邊,虹姐也夠勞累的,在產房裡留守了三天兩夜。
大家喝著酒,講那驚險一幕。小武謙虛,說,奔五了,英雄不提當年勇。錢會計還沒開始喝牛奶,她講究,冷的飲品不沾口。盒裝牛奶不能放微波爐里加溫,要擱到七八十度水裡泡熱,再擦乾紙盒。錢會計過意不去,要自己動手。他說,你坐著,難有機會替你服務一回,我願意的,你替我做幾回媒呢!
來自邊遠縣城,虹姐她們想把市直機關團隊比下去,得出奇招險招。他問虹姐,你該不是在廣場舞中間加入了芭蕾元素,讓大媽們踮起腳尖,在台上跳個一分半分鐘吧?虹姐點頭微笑。如此重要的細節,高局長付局長怎麼沒發現?
妻子離世后,他只能自己料理父女倆的生活,學白案紅案。其實做菜也是門學問,鑽進去其樂無窮。他書櫃里除了專業書(文史哲),就是菜譜。這次,他讓同事們見識了他的廚藝。
虹姐「退」了,卻並沒有「休」,天天教社區一幫大媽跳廣場舞。上周六,她領隊去市裡參加比賽,拿了第一名。老同事沒忘記她,一上班,錢會計首先發布喜訊。她是在美容院做面膜聽老闆娘講的,帶有道聽途說的性質,欠準確,比如給虹姐頒獎的人,錢會計籠統說是市委領導。小武在一旁補充,市宣傳部徐部長親自給虹姐頒的獎,小武訂了黨報,頭版白紙黑字報道過的。高局長付局長看了電視,視頻信息更豐富,比如那天虹姐領獎穿什麼衣服,發表獲獎感言講的是普通話還是方言,二位局長講述極具畫面感,聽得他和小文合不攏嘴。周末他帶小文去圖書館,忙著查資料,寫人口志。九*九*藏*書不知市裡熱熱鬧鬧在舉辦廣場舞比賽。
他獨自一人帶女兒,那些年多虧虹姐在背後幫助。女兒一出生就沒了媽媽,白天睡晚上鬧,黑白顛倒。他和從鄉下趕來的母親,手忙腳亂輪流抱孩子在產房裡轉,一圈又一圈地轉,仍哄不住。虹姐家就在縣醫院旁邊,天天來看孩子。真奇怪,孩子一到虹姐懷裡就不哭了,盯著她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不夠。虹姐說,這丫頭清清爽爽的,像花骨朵。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得了點撥,給女兒取名叫朵朵。
錢會計說,朵朵真享福,有你這樣的專職廚師。錢會計向來要強,身上灑的香水也是盛氣凌人的。不過,在廚藝上,她甘拜他下風。
付局長報料,那年去縣政府禮堂彙報計生工作,發言稿共五頁,念完第二頁,付局長講不下去了,內容明顯被裁去一截,在脫稿情況下,來不及把那斷了的線頭接上。付局長咳嗽一聲,目光投向坐在前排的他,是不是裝訂稿子漏頁了?他把手頭會議紀要往回翻一頁。付局長心領神會。原來,問題出在付局長自己身上,由於台下坐有市委領導,付局長指頭握出汗,翻頁時,第三頁被沾住,直接過到第四頁上了。
三輛車,一輛向東一輛向西一輛向南,各自奔離。把他一個人剩在那兒。他似泥塑一般,獃獃站立,獨享清幽無邊的夜色。也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顫動才驚醒他。虹姐發來簡訊:我們到了,外面涼,你也早回家,一桌碗筷夠你收拾的。虹姐不在現場,心裏卻知曉他行蹤。
從一開始,宴會氣氛和和睦睦。高局長坐到餐桌前,首先頒布一條規定,酒席上一律平等,不要叫我什麼什麼局長,就叫老高。付局長附和,對,你們叫我老付,誰叫局長就罰飲三杯。錢會計和小武遵命,嘻嘻叫二人老高老付。小文年歲小,不能叫高局長付局長,也不敢叫老高老付,思來想去,只能用一個代詞籠統稱對方「您」。
錢會計空有舉杯邀明月的陣勢,一會兒雙腮緋紅。虹姐分出精力照應錢會計,陪錢會計聊冬季女人如何保養皮膚。斟啤酒時虹姐先盪一下酒瓶,手腕一扭,像小孩子玩溜溜球,一條線拋下去,再收回來,杯子里小半酒水大半泡沫,光聽見碰杯聲,其實並沒喝多少。只到桌上男士點虹姐的將,她才撇下錢會計抖擻精神接招。作為東家,他見錢會計被排斥在戰場外圍,顯冷清,便拿了紙巾走到錢會計身邊遞與她擦汗。錢會計說,你蠻會討女人歡心呢,備了加濕的綿軟紙巾。
付局長說,重要的不是怎麼漏了酒,而是已經漏了酒。付局長思維敏捷,平常事情從付局長嘴裏說出來,便有了哲理。領導才能最強的付局長始終是一把手助理,扶不正。來計生委之前,付局長在農業局商業局糧食局計量局工作過,都擔任副局長職務。這是什麼原因?付局長自言自語,問問虹姐看!於是腳往財會室走。虹姐笑著說,你不能再姓「付」了,改姓「鄭」吧!付局長一聽,也笑得直不起腰。是呀,付局長就是升為正職,同事還不是叫他「副」(付)局長?遂安心工作,不管正副。
他想起這事,謝她,感謝錢會計給他發了那麼多年的工資、獎金、津貼和補足。這話易生歧義,錢會計抓住他的「小辮子」戲謔道,聽口氣,好像你是給我打工的,既然你認為我是個好老闆,什麼都給你「發」,這會子我要「罰」你酒。大家鬨笑,都說該「罰」該「罰」。舌頭說不過錢會計,他只好咬緊牙關,喝。他那樣子不像喝酒。倒像喝葯,又苦又辛又鹹的中藥。錢會計還不放過他,說,我只讓你喝,沒讓你皺眉頭。態度不好,讓虹姐再「罰」你一杯酒!我來計生委之前,虹姐不是也給你發了那麼多年的工資、獎金、津貼和補足嗎?錢會計不光跟虹姐學了不少財務知識,還跟她學會用諧音將九*九*藏*書別人的軍。
朵朵慢慢長大,上幼兒園,念小學,升初中。遇到他出差,虹姐便讓朵朵過去跟她女兒睡,解了他後顧之憂。每年虹姐給自己女兒織毛衣,也給朵朵織一件。遇到外出旅遊的機會,虹姐也不忘把朵朵帶上。朵朵被虹姐養「家」了,一些女孩子的小心事她背了他嘰嘰咕咕說給虹姐聽。自然而然的,朵朵改口稱虹姐叫媽媽了。
二十分鐘前,虹姐給大家打招呼,出去叫車。這路段將改造,偏僻破敗,計程車嫌路況差不情願來。她叫車方便,家裡兄弟姐妹拿駕照的人多。他送虹姐至門口,虹姐告訴他,別再開啤酒,錢會計舌頭喝麻了,小武惡作劇往她碗里夾一個野山椒她也沒嘗出辣。風從巷道穿過,掠起虹姐頭髮,一縷熟悉的氣息彌散開來。這氣味鼻子清楚,嘴巴卻道不詳實,他只能藉助顏色表達,姑且叫藍色氣味吧。虹姐身上的氣味,跟年輕時一樣清澈。
現在政策變了,據說要放開二胎。以前是依法嚴厲打擊超生,現在呢,他們同樣以法律的名義「鼓勵」別人多生。怎麼「鼓勵」?是不是要求他們在大街上見到處於婚育期的男女,就震臂高喊一聲,沖呀!像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一樣英勇撲上去,捆住他們,配了對往洞房裡硬推?說這話的是小武。錢會計點頭說,行,那我先拿繩索捆你老婆,把她和街上那個不|穿衣服的男叫花子捆在一起。小武帶頭搶吃她的油桐魚,還當眾人面說她肥,不是一般的肥,是肥到不減不行的肥。她懷恨在心。
突然,他聽到一陣電話鈴響,手下意識插|進口袋摸索。虹姐對他笑,說,是你背後包里電話響的。他忙把錢會計的包取下來遞給虹姐。三輛車關窗,開燈。他舉起手臂跟客人說再見,客人隱在玻璃裏面,不見身形,看上去他像在跟車道別似的。三個司機懂他尷尬,依次按一聲喇叭,算是代客人答謝。
前些年,為了控制人口猛增,生育要有指標,大多家庭是獨生子女。他們幹這一行,得罪了多少人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好在這些事,上頭領導曉得。
這酒不一般,是他自釀的。他雙休回老家種些苞谷,掰下晒乾,先拌霉曲使苞谷發酵,再架甑子蒸,釀成「搬甑子酒」,放地下埋兩年,吸地氣,去其焦味。「搬甑子酒」與那些市場上買的勾兌酒不可比,呷一小口,滿嘴跑。這次他們要求他把那罐窖藏十年的珍品繳出來,讓大家「吃」。他們說話的口氣,像一幫綠林英雄。
虹姐離席前對錢會計耳語,別大意,啤酒後勁足。錢會計望著虹姐離去的背影,問桌上的人,我喝高了嗎?沒高,根本沒高!喝酒的人都明白說自己沒喝高的人必然是喝高了。他幫錢會計撿起掉在地上的包,放在自己膝上。虹姐叮囑過,錢會計包里裝有票據和公章,丟不得。錢會計滿滿給自己斟一杯啤酒,擺出單挑的架勢依次給席上五人敬酒。本來,大家已放下杯子打算結束宴會了,客走主人安。但五個男人也不好掃她興緻,都續一小杯白酒說,不敬不敬,一起喝。眼見啤酒瓶空了錢會計還想跟男士們拚。他拿了啟瓶器,目光望著別處,要不要另開一瓶讓他犯難。幸好,這時虹姐打電話來解圍,說車在巷口等他們。
他也納悶,小武怎麼會端不穩杯子呢?小武當過特警,給他們表演過蹲馬步。兩手各握一個啞鈴伸出去,像鍾一樣蹲立。往他手背、手臂和頭上放幾碗水,碗里的水不盪分毫。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面前酒水劇烈振蕩,想躍出杯子。平時在單位大家表情嚴肅,就是笑,也是抿住嘴唇,把四顆門牙嚴嚴實實關在嘴裏。桌子下面,一隻皮鞋被一隻高跟鞋踩住,小武痛得抽冷氣,錢會計縮回腳對他說,不是我,不是我踩的。
罰款的事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讓戶主或者主婦去縣醫院絕育,輸卵管手術有風險,男人結紮輕https://read•99csw•com鬆些。男人是個木匠,如果結了扎,身體虛,怎麼養活一大家子人?木匠屬於重體力活。雙方意見不一致,主婦說她願意吃藥,避孕。付局長說,如果你哪天忘了服藥,或者假裝忘記服藥,怎麼辦?我們不可能專門派一個人(女同志)監督你定時定量服藥,對不?高局長說,計劃生育有一票否決權,你再生,不光是我們,縣長縣委書記都得丟飯碗。對不起,我們只能採取強制措施了。幾個公安幹警上去縛住木匠雙臂。沒走出院子,執法人員讓一群人包圍了,木匠的親兄弟堂兄弟,十八九個人,個個手裡拿了武器。
一桌菜,除了海鮮和牛肉,其它原料沒花錢,來自鄉下老家。油是自己種的菜籽榨的;黃瓜、茄子、辣椒、眉豆是他培養的反季節蔬菜;香菜、菠菜和白菜不用搭大棚,裸|露在風裡生長;老家親戚送的一點野味也拿出來了。他們吃的全是綠色食品。
男客只管吃,錢會計暗地裡琢磨每道菜的別緻之處。比如泡蘿蔔乾,一道家常菜,他做出來的口感和別處不一樣,錢會計沒吃出紅醋味道,他用什麼調色?一問,是紫蘇,山裡採的野紫蘇。
朵朵為什麼跟虹姐親,別人都說這叫投緣,他覺得是「氣味相投」,朵朵身上也有那種藍色氣味。他倒是情願接受錢會計開出的第二張「罰單」。說任何話都顯多餘,沉默里包含了過往歲月的酸甜苦辣。他和虹姐對飲一杯。
這事驚動縣政府,高局長、付局長、小武和他,還有公安幹警,一行八人浩浩蕩蕩開赴高橋村。天剛麻麻亮,他們突然闖進那戶人家。五個孩子都還沒醒。
錢會計表揚他心細,她自己也是細心人,對事業一絲不苟。那年單位財務報表,賬上多出一分錢,下了班,她仍留在辦公室查賬。當時還沒配電腦,所有運算靠人腦完成,她撥了一夜算盤珠子,直到次日凌晨,才查出錯誤。原來是她把他的差旅費少算了一分錢,補上,方心安。會計是這樣一類人,不把逗號句號問號感嘆號放在眼裡,他們心中只有一個等號。
妻子去世,他一直單身。錢會計刀子嘴豆腐心,想撮合他成個家。對方是錢會計閨蜜,在錢會計引見下二人見了面,吃了飯,還跳了舞,但最終不了了之。錢會計猜他可能嫌閨蜜年齡大,於是,另介紹一個親戚跟他認識。也沒成功,親戚自責長得胖,人家(他)不熱情,不咸不淡的。錢會計問他有什麼要求,到底有什麼要求?男多女少,二十幾歲帥小伙尚難找對象,他哪有條件挑剔別人?相貌和性格都不重要,對他來說,戀愛首先要過鼻子這一關,鼻子只接受藍色氣味的人。這是他心底的秘密,不便對錢會計細說,說了她也不會理解。索性,打定主意一個人過。
他專為錢會計預備了牛奶,她愛喝的牌子「莫斯利安」。吸了一盒牛奶,望著一桌人(包括虹姐)都在喝白酒,錢會計感覺「吸」與「喝」不相配,沒意思,改拿啤酒湊人氣。錢會計指著燕京啤酒商標說,看到了吧,無醇的。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錢會計才臨時自拿主張端杯。小文剛大學畢業,知道乙醇是果糖被酵母吃掉分解出的化學物,無醇是釀酒商家宣傳手段,濃度低而已。錢會計在找理由欺騙自己,出於禮貌,小文並不反駁錢會計。如此一來虹姐負擔大了,面前放兩個杯子,一杯白酒一杯啤酒,她不能輕慢了錢會計。
巷口處,停三輛車。虹姐朝他們迎過來,接替小文攙扶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的錢會計,鑽進一輛女款車後座。兩個局長坐麵包車。小文和小武不識麵包車豪華,禮讓一番,坐另一輛小車。
一行六人往巷口走去。房舍低矮,隔了他們安靜蹲立兩旁。天空僅留下一條縫,光與影重疊。小武的腳忍痛,步伐帶著些許趔趄,但並不妨礙行走。錢會計喝幾杯啤酒,暈得卻最厲害,小文上前,九_九_藏_書當根拐杖讓她拄著。他在前面引路,和客人一樣,雖也有幾分酒意,好在,這巷子是他生養之地,閉上眼照樣穿行自如。他撿起地上行人遺棄的可樂瓶子,放進垃圾桶,告訴大家當心腳下坑凹。就像是回應他的提醒,錢會計一隻鞋子後跟崴掉,乾脆脫下請小文幫忙拿著。轉個彎,頭頂那條縫像拉鏈一樣被誰嘩啦用勁拉開,月光燈光涌至眼前,天地豁然開朗。
虹姐是錢會計邀來的。席間,小武說到自己孩子想回家鄉工作。大家認為,那孩子讀華師大,適合當老師,學校里總要補充師資力量。有人提議,問問虹姐看!她不正好在教委上班嗎,雖說退了,內部問個招聘信息還是比別人方便。錢會計聽了,便臨時給虹姐打了電話,此時,天黑定,宴會已進行了一半。
兩位局長向來以明察秋毫著稱,尤其是付局長。虹姐來之前,小武「借花獻佛」代他敬付局長一杯酒。舉杯時幾滴酒從小武杯口溢出,濺到盛菜盤子里,付局長伸出三根指頭說出明確數字,三滴!小武申辯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小武不知道錢會計在一旁做了手腳,平時兩人就愛打嘴仗。錢會計悄悄往小武杯子里加了二分酒,杯里原有八分酒,哈口氣酒就會往外漫。當然,錢會計的小動作付局長也看在眼裡。酒席上,樂趣不是喝,而是「攪」,把清水攪渾,把小事情攪成大問題。雖說三滴酒泡不濕舌頭,但屬於浪費糧食的行為,情節嚴重了。
高局長望著他說,幸虧我們有你這根筆杆子,作為辦公室主任,你大力宣傳了計生幹部的先進事迹,寫進工作總結上報,寫成新聞稿在報紙、電台和網站上發表。單位里的同事個個在媒體上露了臉,獲得過先進工作者、國策衛士、三八紅旗手、新長征突擊手……說到頓號時高局長舉一下手,榮譽稱號太多了,如同一列長長的火車,高局長正興緻勃勃列舉著,腦子忽然堵塞,除了火車頭,拖在後面的車廂全卡在記憶里了。高局長把手放下來,就勢拍拍小文的肩,要小文多學學他。付局長接過高局長話頭說,只有你自己一直默默無聞地寫,白天寫晚上寫,什麼名譽沒得,孺子牛一頭呀。他忙說,不能這樣講,寫是我的工作,你們在背後幫了我大忙的。他說的是兩個局長幫他爭取待遇的事,經二人努力,上頭已下文件,他享受副局長的薪酬。
付局長也只是和小武開玩笑,活躍酒席氣氛。小武救過大家的命。那年頭,計劃生育抓得正緊,農村崇尚多子多福,有些村民和國家政策作對,像抗日戰爭時期游擊隊員一樣,躲到山洞鑽進地窖生孩子。他們接到群眾舉報,高橋村有一戶生了五個女兒,還準備生,看樣子不生個兒子不會善罷干休。按規定,農村如果頭胎是女兒,可再生一個,生二胎后就應採取絕育措施。這戶人家住得遠,獨門獨戶,見有外人來(尤其是村幹部),多餘的孩子,立刻轉移到地下室。主婦說,你看我們響應國家號召,是獨生子女家庭。游擊隊員也有疏漏的時候,有村民發現,雖然他們只有一個孩子,但那孩子並不是同一個人,每年都在變。
高局長害怕讀含有韻母「ong」「ue」「i」的字。遇到央視來他們單位採訪,高局長臨時抱佛腳,去辦公室請他編一些繞口令,補習功課。比如:東門東街董家的賣東瓜,西門西街薛家的賣西瓜,人人都說東門東街董家的東瓜大,我說西門西街薛家的西瓜更比東門東街董家的東瓜大。他念一句,高局長跟著學一句,短句還好對付,長句子完整讀下來太難,高局長讀得眼翻白,感覺脖子被誰使勁卡住,出不了氣。下屬們躲在局辦外面竊笑,一個一個悄悄把脖子伸進門縫,裏面稍有動靜,立馬又縮回來,好像怕脖子被門板夾住似的。
說得好!付局長說,咱倆干一杯。「干」的意思是一口吞,吞畢,倒翻手腕,杯底朝九_九_藏_書天示人,西楚子民傳承了霸王項羽的毫氣。「喝」則隨意,先象徵性地啜一小口,餘下的酒,可分幾次慢慢飲用。要論說話,局裡人比不贏他。只不過「說」的方式各異,別人用嘴他用筆。領導發言稿都是他費了心血寫的,不光要有條理,邏輯嚴謹,還得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文采。每次,二位局長英姿颯爽站在台上演講,獲得掌聲與讚賞,別人不會想起他這個幕後撰稿人的。
早晨八點,他按時赴單位上班。其實所有移交已辦妥,他來,似乎只為在那把他坐了許多年的椅子上再坐一會兒,什麼也不想,任憑對面小文從電腦鍵盤裡敲出來的雨聲罩住他。小文科班出身,跟他一起編寫半年人口志,能獨當一面了。他正發獃,高局長付局長走進來,對他說,忙一輩子文案,今兒你改個行,做白案紅案,讓咱們飽頓口福吧。局裡人都知道他有一手好茶飯(虹姐宣揚),他們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再不說,他就要動身前往遙遠省城陪寶貝女兒去了。
光炒菜用的醬就有好幾種,豆瓣醬面醬番茄醬,也是他自個兒做的,他還自創了新品種,柿餅醬。
小武不和女人計較,他關心的是計生委以後會不會關門?高局長抽一口煙說,不會的,但有可能跟其它單位合併,換個名稱。桌上人聽了,紛紛放下筷子,感覺窗外夜色加深,陡然加深。甲跟乙合併與乙跟甲合併,大不一樣,先後次序暗示了從屬關係,何去何從堪憂。他插話安慰大家,照我看,即使合了,等人口大幅增長,計生委又會分出來。他一直在聽客人說話,當客人們閉上嘴巴,陷入沉寂,他才咕咚咕咚冒個泡,看似漫不經心,卻暗含了幽默,一下子化解僵局。
小文最後入席。他們來赴宴手裡不空,都帶了小禮物:一條從美國帶回來的不知道牌子的香煙,一個帶防身功能的電筒,一根釣魚竿,一支鋼筆。小文把禮物抱進他卧室,安放妥當。不用對他說這些物品分別是誰送的,他一看就明白。
虹姐有藝術細胞,自小練習芭蕾,後來父母逼迫改了行當,學會計。幾年不見,一桌人都驚嘆虹姐還是原來模樣。步態輕盈,黑漆漆的頭髮梳成小棒狀插腦後。考慮到錢會計對與「肥胖」有關的詞(近義詞、反義詞)過敏,大家閉口不談虹姐身材。他同意他們說的,虹姐不顯老,但他判斷一個人的生理學上的年齡,不是依據親眼所見,而是憑嗅覺。
錢會計把禮物親自交到他手中,送他女兒的,一套化妝品,大瓶小瓶碰破了可惜。朵朵快結婚了,用得上。朵朵堅持考醫學院,學婦產科。她出生時,如果醫師醫術高明一些,她媽媽也許不會「走」。本科讀完讀研究生,現在,朵朵已在省城大醫院上了三年班。女兒想他退休後去省城同住。起初他沒吭聲。他老了,身上氣味日益渾濁。老年人自然應該住在老地方。前幾天,女兒突然發狠話了,不答應,她就不結婚!這一招那丫頭想不出,他知道是誰教唆的。
主菜是油桐魚火鍋,這種魚有油氣,只一根獨刺,他在老家一處深水潭裡釣的。付局長也愛釣魚,但不會游泳,潭邊危險他沒約付局長。油桐魚用鴛鴦火鍋煮,半邊麻辣半邊清淡。男人們吃麻辣,一人一條魚,吃了不歇筷子再挑,待吃完了半邊火鍋,再去搶另一半。錢會計不幹了,站起來大聲說,打住,清淡這邊歸我,你們好意思和女人爭嘴。小武說,我們是為你著想,你不正在減肥嗎,油桐魚脂肪高,嘗一條夠了,剩下的我們幫你消滅。油桐魚好吃不好釣,他釣了好幾天,才湊夠一鍋。小武問,這種冷水魚數量越來越少,難道它們也在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小武胡扯,一扯就扯到了本行。
他請虹姐坐下,小文給她找來餐具,他去廚房加個菜,野雞肉丸子火鍋。虹姐責怪錢會計沒早告訴她。錢會計說,你賺獎金也不請個客,我們聚餐自然也不會想得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