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膿腫

膿腫

作者:森目
顧露萱前兩天和我吵了架,現在我們分床睡。她看了我一眼說,你是男人,小病小痛能不能忍忍算了,沒事不要老上醫院。接著她表示,你總是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麼用,不如多做點正事。面對這種質疑,我完全無法接受,然而我已經沒有力氣反駁她。她見我沒有反應,摸摸我的手,問到底怎麼了,哪裡不舒服。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溫柔,我很不適應。一邊說不知道,一邊打開手機搜索。起先以為是痔瘡,閱讀了幾個病例后,發現部位不對,身上的這個位置比較偏,而且痔瘡一般不會發燒,只會流血,基本可以排除。難道是別的什麼罕見病,甚至不治之症?我抽出夾在腋窩的探溫針,吃了一驚,竟有39.8℃。顧露萱接過去驗證了一下,嘆口氣說,還是去吧。
王鯨說,別的我都不說了,就說下特別要注意的兩個地方。我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盯著他。他繼續說,一是準備一捲紙,手術完了之後壓在屁股底下,壓緊傷口,促進愈合。二是術后兩小時麻藥過去,你要翻身,拿個尿壺,試著尿,看能不能出來。我問,如果出不來會怎樣?他說,那就只能插管導尿。說著他遞給我手術單,我翻了翻,這次的治療包括:直腸肛|門周圍膿腫切開排膿術、高位肛瘺掛線治療、肛|門皮下組織美蘭注射神經阻滯術。對最後一個我有疑問,他解釋說就是麻醉。半麻,沒必要全麻,他說。我懷疑他沒給我全麻,是想讓我多受罪,畢竟他曾和顧是那種關係,能看著我舒舒服服地從手術台上下來嗎?這傢伙絕對想讓我疼死。我盯著他戴黑框眼鏡的白面。忽然,那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我真想一拳轟上去。
還是很安靜,只有空調呼呼響,我產生了錯覺,覺得自己是被關在一個遠離世界的地方。陽光照進床鋪的一角,我在夕陽里坐了一陣子,就聽到了送餐護工的吆喝聲。吃了飯,我又睡了會兒,換了褲子和「尿布」,一瘸一拐地走到101號房。白天那位好看的護士已經在裏面等著,兩隻眼睛還是亮晶晶的。她輕聲說,趴在床上,脫下褲子。我說,是要備皮?她說,嗯。看著她忙碌地翻找著工具,我忽然明白了她要幹什麼,她是要把我刮個乾淨,好讓王鯨在下刀時看得清楚。我閉上了眼睛。一陣冰涼、混合著癢和刺痛,謝天謝地,我沒有吃豆子、番薯或者其他容易產生氣體的東西。想到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在清理我的臀部(我拒絕使用「肛|門」這個詞),我就覺得這一切似乎還值得忍受。
我搞不清楚,為什麼老爹偏偏要在我快要手術時說這些話,我只記得,他走了以後,我想生氣,卻生不起來。本來我出來租房不跟他住,目的就是為了過二人世界,有得必有失,他不幫我交租理所當然。況且前年買房,這個老人賣了縣裡的房產,幫我支付了大半的首付,可以說仁至義盡,現在他拖著患有糖尿病的殘軀,要回鄉下過他的好日子(我眼中的苦日子),有何不可呢。萬一他在鄉下碰到知心老太,解決了伴侶兼看護問題,我也可以省下不少麻煩。現在的麻煩是,我更不能辭職了,否則只能喝稀粥就鹹菜。
忽然,我感到那個地方被劃開了,我「嘶」的一聲,緊接著,一個冰冷堅硬的物體戳了進去。由於已經麻醉,我沒能像正常反應那樣跳起來。接著那刀毫不客氣地旋轉,掏挖。我能感到刀似乎是在骨頭上刮,酸酸的,刺刺的,硬硬的。

2

早上七點,我給人事姑娘發了請假簡訊,沒有打電話,怕她問我為什麼要去醫院,總不能回答因為屁股上有個碩大的皰。下了床,我痛得幾乎邁不開腿,每一步都伴隨著衣服與膿皰摩擦帶來的火辣痛感。出門時,顧露萱站得遠遠的,問我是否需要陪同,我拒絕了。我難以想象要在她面前裸|露狼藉的屁股,或者令她聽到對我骯髒屁股病症的任何描述。雖然我們早已裸誠相見,雖然我們遲早要成為人生伴侶,但是她從未在我面前有任何不雅的舉止(包括挖鼻子和放屁),甚至如廁的動靜都被她控制到最小。因此我也不能做得太過火,畢竟我過於喧囂的呼嚕以及凌亂的襪子已經讓她很煩惱了。
我說,王醫生,你在那裡嗎。傳來王鯨悶悶的聲read.99csw.com音,在。我控制不住自己,或者不想控制了,連著說了好多話。王鯨不時地應我兩句,能聽出他覺得我現在這樣子挺滑稽的。睡意襲來,我說,王醫生,我能睡覺嗎?他說,能啊,誰說不能。迷迷糊糊地過了一會兒,舌頭慢慢不聽使喚,只能哼哼唧唧。時間似乎太久,我用盡全力張嘴,還沒開始嗎。只聽王鯨說,放心,很快。哦,我說,彷彿心裏放下了巨石。他又輕聲說,這就開始了。那瞬間我覺得他就是我的救世主,或者是個酷帥的綁匪,而我是愛上他的軟弱女人質,我甚至有點吃顧露萱的醋。
有段時間,早上一醒來,我就幻想她走進我的房間,告訴我,分手吧,我有別人了。然後我笑著回答,早知道了,不就是那個叫王鯨的傢伙嗎。如果有一天回家發現她的東西都消失了,我是不會覺得奇怪的,相反,我會理解她的離開,甚至覺得她的離開,能讓我輕鬆起來,重新恢復為人的自信。我會祝福她和王鯨,早生貴子,人間白頭。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我的生活繼續往前半死不活地蠕動著,我和顧露萱的婚事也準備得差不多了。
六月最後一天晚上,我拖著滾燙酸軟的身軀洗完澡,忍著噁心摸了摸那個地方,然後套上睡衣出來跟顧露萱說,我不行了,我明天要上醫院。
顧露萱和王鯨相識于大學的老鄉會。王鯨是系裡高材生,身材勻稱,擅長籃球,流汗的樣子足以讓無數學妹舔屏。顧露萱一開始不感冒,按其原話,覺得他「高傲,裝,恨不得所有女生都誇他」。但是王鯨在百來號人中一眼看中她,首次見面就要了她的聯繫方式,然後一點點地打動她。顧露萱透露,在她的少女時代,她喜歡的是《飄》裏面的白瑞德,或者《簡·愛》里瘸腿的羅切斯特,甚至《呼嘯山莊》的暴烈的希斯克列夫。因此,顧露萱寫道,她很長時間都沒能接受王鯨,因為他們很不同,王鯨從來都沒看過小說,唯一完整讀完的恐怕只有365夜童話故事精簡版。但是,王鯨很細心,每次見面都給她帶精緻的小糕點。知道她患有胃病,經常幫忙補充復方黃連素片的存貨。這些,其實沒用。顧露萱早就見慣這些手段。讓防線崩潰的最後一枚炮彈,是夜裡她不小心撞了玻璃門,頭上起了好大的包,王鯨一聽說這事,立即以最快速度翻牆進師範學院,找到顧露萱,幫她處理傷口。這其實不也很尋常嗎。沒想到,顧露萱卻就此被軟化了,接受了他。我忍不住罵道,庸俗。
在她走出房門的那刻,有人推門走了進來。是王鯨,手裡拿著記錄夾,身後跟著兩個女實習生。王鯨看顧露萱的眼神讓我覺得詫異,他似乎是認得顧露萱的,卻又裝作不認識,馬上移開目光。直到顧露萱輕輕地叫出王鯨兩個字,他才勉強露出笑容。他說,真巧,是你。顧露萱望著他不說話。他看我一眼,轉頭回去對顧露萱說,你男朋友問題不大,很快就能出院。顧露萱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掩上房門的動作很遲疑。我猛然想起,戀愛初期她提到過,她的前任是個醫生。王鯨問了一下我的身體情況,我告訴他,APP上查詢到化驗結果了,他讓一個女實習生去列印出來。其間他出去查了別的病房。回來後跟我說,所有項目都沒問題,可以手術。我問,那,HIV,有問題嗎?他翻開報告,指著一行字給我看:人類免疫缺陷病毒抗體檢測(Anti-HIV),陰性。我說,就是沒感染?他說,嗯,你所有的項目都沒問題。說著他走向門口,我忍住了沒問,他和顧露萱是不是曾經的男女朋友。

1

年假已經休完,如果再請假,領導會讓我乾脆永遠不必再回去。我硬著頭皮給小組長發去簡訊,說我生了重病,暫時不能回去畫圖,讓他幫忙跟設計所說說,能不能批一周病假。他馬上回了過來,你都這樣了,肯定批,千萬別回來,熬夜可要吐血。我回,沒那麼誇張吧。他回道,下條線輪到你當負責人你就知道了。我把手機塞回口袋。遲早我要換掉這該死的工作。遲早我要離這群人,尤其是這些叫領導的生物遠遠的。
我感到疲憊,趴在床上。顧露萱站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了幾九九藏書句。我看出來,她早就想走。我說,要不你先走吧,反正我現在也不疼,燒也退了,能照顧自己。她猶豫了一下,你行的話,我就先回去了,今晚還要備課。
一個肥膩的護士進來告訴我,準備明天手術。我當然知道,這是王鯨在其中調整了一下。肥護士說,晚上八點去101備皮,領瀉藥,九點以後不能吃任何東西,也不能喝水,其他注意事項看這張紙。我接過那張紙,問什麼是備皮。去了你就知道了,肥護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不久,我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當我醒來,我發覺自己渾身大汗,褲子一片濕涼,膿腫破了。
做完B超、胸透等一系列檢查,我拖著雙腿回到房間,開始給堂哥打電話,他在醫科大工作,同學朋友遍布本市醫療系統。之所以我沒去他那裡,是因為他說這種小手術去哪兒都一樣,而且解放醫院還舒服,有房間,別的醫院怕是連蹲的地方都沒有,只能住過道。我問他,有沒有幫我找到熟人。他說,有有有,我同學的弟弟,叫王鯨,已經打過招呼了,呆會把電話發給你,你直接聯繫他。收到簡訊,我立即撥過去,出現的是一把平靜的男聲,非常好聽,讓人忍不住認為聲音的主人很英俊。他告訴我,我的手術本來就是他主刀,因為肛腸科只有他一個外科醫生。我對此感到疑惑,但是也不好問。他請我放心,這小手術沒問題的。

4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怎麼那麼像我女朋友呢。他說,怎麼會是她呢,你真會開玩笑。我說,我沒開玩笑,是她吧?他搖搖頭,真不是,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說,真的是誤會?他掏出手機,不信我叫我那位朋友回來。我說,不用了。說完我撥通了顧露萱的號碼。我問,你在哪裡?她說,這話應該我問你吧,去買了個早餐回來就不見你人了。我說,我在和王醫生說話,就是上次給我開刀的王醫生,王鯨。她說,是嗎,那你慢慢聊。說完就關閉了通話。王鯨推了推眼鏡,沒錯吧,怎麼會是她呢。我垂下頭說,算了。王鯨說,你別多想,什麼事也沒有,就是你看錯了。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感到後面一陣癢,那個地方又在隱隱作痛。我抬起頭來盯著他說,王醫生,你幫我看一下屁股吧。王醫生說,一個月前不是才複查過,都長好了。
住院樓只有三層,都是些輕症患者。我運氣出奇的好,輪到一個單間。聽同事說過,他老婆生產時,和人擠在3人間,他陪床連躺的地方都沒有。我沒有吃早飯,醫生讓我直接驗血。我問,都驗些什麼。他說,血常規、出凝血時間、出血性疾病、血型、乙肝,其他你自己看。我說,這個免疫三項是什麼?他語速很快:丙肝梅毒HIV。我張大嘴巴,為什麼要檢查這個?醫生說,為了安全。我問,誰的安全?醫生說,我們的。
我開始重點監察她的手機,只是她設了指紋解鎖,且從不當著我的面輸入密碼。有個周末,趁她出去逛街(我疑心她是去和王鯨見面),我打開她的電腦,在她的QQ用戶文件夾里找到許多緩存圖。終於翻到一張她和王鯨的合影。我的心臟擰成一團。但是這又能說明什麼,舊電腦里的一張多年前的舊照片,什麼也說明不了。
不知不覺來到解放醫院門前,就在一片樹蔭底下,我遠遠看見了那對男女。男的背影很像王鯨,女的則分辨不清楚,想必是顧露萱無疑。倘若我現在過去揭發他們,他們完全可以借口說是敘舊,顯得我多麼小肚雞腸。而且我想不通,為什麼要揭發他們,繼續這樣下去不也挺好嗎。但是既然來了,不做些什麼總感覺不舒服。就在我遲疑不決的過程中,那個女孩打了輛出租走了。我追了幾步沒追上,王鯨卻發現了我,向我投來疑懼的目光。我穿過馬路,走到王鯨跟前,沒等他說話,我就說,你好,王醫生。他說,你怎麼會在這裏。我說,來謝謝你啊,說完笑起來。他隔了幾秒鐘才勉強笑出來,你太客氣,大家都是熟人。我說,剛才那女孩是誰。他說,一個朋友。
我迫不及待地往後翻,想知道他們是怎麼分手的,想知道王鯨痛苦到什麼程度,顧露萱是不是迅速忘記了他。直到最後一篇,顧露萱寫道:從此一個人了。並配了一張圖,一read.99csw.com個小女孩獨自坐在寒冷的月亮上。分手的過程、原因包裹在迷霧中。我扔了手機,想不起昨天和顧露萱說了什麼話,更想不起前天和她談了什麼,工作和疾病已將我摧毀,多年閱讀和寫作沒能將我拯救,反而推了我一把,我已經是個深淵邊上的頹喪之徒。管它呢,人總是要死的,大概也總是要被劈腿的。
所幸恢復得還算順利,兩小時后我就斷斷續續地排出尿來,避免了導尿之刑,儘管只能被老爹扶著在房間里拉,使得過程平添許多折磨。老爹說,今晚我陪床。我說,好。老爹說,給你熬了米湯,吃點。我也說好。直到第二天,老爹離去,顧露萱才出現在門口。這時我已經能站起來,扛著吊瓶架子,自己去上廁所了。一切正常,我沒有被情敵弄殘甚至幹掉,他連一點這樣的心思可能都沒有。我有點失望,日子總是這樣沒有驚喜。顧露萱默默地拿出十袋鹽,放在床頭櫃的下格。我說,放廁所門旁邊,我泡屁股方便。顧露萱提了過去,有點吃力。得知我已經吃過,她拿出手機開始刷綜藝節目。值得注意的是,她對醫院的物體已經不那麼忌諱,很自然地拉過一張木凳坐了上去。零零散散地聊過幾句,她抬頭看了下窗外,露出輕鬆的表情,哦,這麼晚了,我該走了。我說,走吧,反正我恢復得差不多了,不需要陪床。她說,我可以再幫你打一壺水。
王鯨告訴我,即便膿腫破了,能如常走路,手術也還是要做的。他說,這病很麻煩,那股膿腫不除,憋在裏面下次肯定還要發作,不如索性一次到位。說這話時,他正坐在一樓的辦公室里。正如我猜想的,他長相不俗,周圍幾個年輕女醫生不時地偷瞄他的俊臉。我站在他前面,像個小學生。他聲音有股信服力,我只能壓抑逃脫手術的渴望,答應了他。
回到病房我換了褲子,像女人那樣墊了衛生紙,然後把中午剩下的飯拿到開水間,微波爐熱了,吃個精光。回到病房,顧露萱已經等在那兒。這個有潔癖的女人直直站著,和醫院的所有東西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腳下是買給我的洗漱用具,包括一個紅色大盆。盆是我要求買的,主要用來術后坐浴,護理屁股。但我真的無法忍受這個印著肥碩牡丹的艷紅大盆。顧露萱讓我將就著用,條件有限,醫院超市就這款式,反正出院了就扔。
我惴惴不安地退出來,上到住院樓的二樓護士站。此時是上午十點,過道卻空蕩蕩的,四周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只有一個護士,口罩上方的雙眼亮晶晶的,想必是個漂亮的姑娘,我頓時放鬆不少。我伸出手來,任由她擺弄。我說,請問,大概什麼時候輪到我手術啊?她一邊往試管上貼標籤,一邊說,主刀醫生這明天沒空,最早後天。我說,周六?她說,哦,周六也不行,麻醉師請假,那還得往後延,下周一。我說,你們麻醉師只有一個嗎。她說,嗯,人手不夠。我心想,果然比不上人民醫院和醫科大,力量不行。我說,那難道我這幾天就只能這麼忍著嗎?她看了看我,不無愧疚(也許只是我的想象)。
我要說的是我和王鯨的最後一次見面。那個早晨,我起床去主卧,發現顧露萱已經不見了。這時手機一震,我收到了老爹的簡訊,他在簡訊里描述了他的近況,說他糖尿病變重,胰島素用量加了一倍,結尾他故作昂揚地說,這點小病沒事,十年八年都要不了老子的命。看完簡訊,我出房門,出小區,沿著路暴走。
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她終於說道,好了,你可以起來了。我拉上褲子坐了起來。我對她說,等一下。她回頭,什麼事?我說,你能把口罩摘下來嗎?看她沒反應我又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眼睛很好看,好奇。過了一會兒,她說,王醫生叫你去辦公室找他,說下術前注意事項。
我一夜未眠,趴在床上熬著。那個地方像被高溫炙烤,又像被電鑽虐待,我簡直快要死了。從小我就擔心自己患上什麼怪疾暴斃,然而不料竟會股疼而死,唯有不停地刷手機分散注意力。顧露萱站在門邊靜靜地看了我一會,黯淡的睡眠燈中分辨不出她的表情,我想象她的臉上一片冷冰冰(自從我提出辭職以來,我經常這麼想象她的表情,儘管事實上她極少如此表露)。她慢慢轉身走了出去,不久就傳來床板被擠壓九_九_藏_書的聲音。其間似乎還傳來她不屑的輕笑,但我已經弄不清了,注意力被疼痛全部抓住。我再次忍著噁心探索那個地方,老天,黏糊糊的,起了好大個膿皰。我打上滿手的洗液,拚命搓洗乾淨,在那地方墊上幾層餐紙,繼續回去趴著。後來,雖然痛,我卻忍不住一次次隔著紙按那個地方,彷彿按壓能減輕痛苦,或者疼痛也是種享受,而我還不夠似的。
還有幾個細節值得提一下:我在手術台上沒想起顧露萱,手術之後也沒給她報平安,因為她根本沒發簡訊問我手術的情況。這大概也是種禮尚往來。

5

這原本是個悲傷的故事。去年七月初,我進了醫院,原因難以啟齒。整整一個六月(我把積攢了四年的假全休了),我都坐在那張硬邦邦的凳子上,拚命敲打小說。只要醒著,就窩在書房緊盯電腦,直到睡意侵襲,腦袋磕到鍵盤上。其間居然三次忘記進食。像我這樣每餐能吃掉四個小炸雞腿、三碗白飯外帶一鍋湯的人,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忘掉哪怕一頓飯。開始,屁股只有一點點疼,像隔了層墊子的大頭針。後來發起低燒,並且屁股上(準確來說是肛|門附近)的感覺無法形容,勉強要說,像有隻小蟲咬了個深深的洞,並且還在不停地啃嚙。
當晚,我拚命灌下瀉藥(忍不住吐了),拉空了肚子。第二天十一點左右,終於輪到我躺上了手術台。身上太多肉,麻醉師打了好幾下才打進麻藥。開始,我意識還清醒,還能說話,我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害怕(原以為會怕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事實上我還挺享受。有一陣子,我覺得像飄在雲層里,軟綿綿的,特別放鬆,但是我抬不了頭,不能看到正在我臀部操作的王鯨,這又讓我陡然緊張起來。
我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出小區門口,來到路邊攔下的士。我側身,忍痛抬起左腿先踏上去,再慢慢地把屁股安放在灰不溜秋的座位上,儘管如此,還是忍不住唉哼了幾聲。我收進右腳,然後往屁股底下塞了瓶純凈水,騰出空間避免那地方受壓。在令人痛不欲生的顛簸中,我終於見到了解放醫院由於施工而灰塵瀰漫的大門。
我說,王醫生,明天是你主刀嗎?他說,當然,不然還有誰?整個肛腸科只有我能動這手術。我說,你年輕有為啊。他說,哪裡,我們科室在解放醫院屬於邊緣科室,力量薄弱。我說,王醫生謙虛了,你是在哪兒念的大學?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報出了我早已知道的那個名稱。我說,我女朋友也在長沙念的,就在你們隔壁的師範。他說,是嗎,真巧。我說,而且跟你好像差不多一屆。他說,應該不是。我說,那時應該有很多女生追你吧。他笑笑,不回答。我又說,長沙姑娘挺不錯的,你就沒搞一個?他好像察覺了什麼,搖搖頭。為了阻止我進一步說下去。他推了推眼鏡說,放心吧,我哥交代我一定幫你做好,我一定幫你弄得好看,到時痊癒了,就好像沒動過刀似的。我苦笑,不必了,反正也看不見。他推過一張單子——手術同意書,沒有問題的話,你今天就簽字吧,明早你第三個。
我歇了兩分鐘,爬下床準備去打水。打開門,發現顧露萱還沒走,正站在很遠的一個病房前面,和王鯨說話。說著說著,顧露萱輕輕拍了他幾下。王鯨身體僵硬,不時左右看看,辛虧每次我都及時縮回來。太遠了,聽不到他們說話。又過了一陣,他們雙雙往樓下走去。我想跟上去。按計劃我們十月份領證,在這之前可不要出什麼差錯。可是,拖著這不停滲著不明液體的屁股,如何去追蹤兩個健康的人類。
我一點兒也不相信他。

3

我說,你幫我拍張照吧,我想看看那個膿腫長什麼樣。
過了五天,王鯨跟我說可以辦理出院手續了。我說,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嗎。他說,皮筋過兩天會自動脫落,如果沒有,你就要自己動手扯掉它。還有注意每天的清洗,要伸手到洞里把浮肉摳掉,這樣長出的肉才結實。沒錯,他在我那裡挖了個兩厘米深的洞,這本身已經算是對我這個情敵的傷害,儘管目的是為了我屁股的健康。
顧露萱甚至表現得前所未有地識大體。她要求婚禮一切從簡,甚至不舉辦都https://read•99csw•com可以,蜜月旅行雖然不可少,然而可以緩一緩,明年再去。這當然也可解讀成和她家多為公務員有關,不敢大擺宴席鋪張浪費。由此看來,她對物質要求不高。或者是,對我要求不高。這樣一個品質優良的女孩,我為什麼要無端地猜疑她呢。我難道不應該為娶到她而感謝上帝嗎。如果故事就此結束,那麼這已經變成了一個近乎歡快的故事,但是,正像人們常常看到的,尾隨而來的總是一個「但是」。
結束通話后,我躺在病床上,無聊中搜索了一下肛周膿腫和HIV的關係。有人在網上說,得這病的人大多是患了HIV的。HIV會導致免疫功能損壞,更容易得這病,但反過來能成立嗎?我想打電話去問王鯨,但是又覺得很難問出口。正在猶豫,門被推開了,原來是老爹給我送飯。我沒有胃口,隨便吃了兩片黃瓜就停了筷子。老爹見是單間,就把門一關,掏出煙來抽。我問他要,他沒給。老爹說,不是什麼大病,不值得擔心,手術錢有了吧?我說,熟人跟我說了,不必要的葯盡量不開,只需要六千多,我算了一下,醫保夠。老爹說,還想跟你講件事。我說,什麼事?他吐了口煙,嗆著了我。等我平息,他才說,我把房子租出去了,下周回鄉下。我說,這麼突然?他說,不突然,反正你還沒結婚生仔,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早就想回去了。我說,嗯。老爹說,現在你工資也夠還貸款的,下個月起,我不幫你交貸款了,留錢在鄉下再起兩間房。
我被騙了,還是能感覺到痛,只是對痛失去了本能反應。真後悔昨晚拉得太乾淨,不然此時噴王鯨一臉,豈不快哉。
顧露萱拒絕和我再親熱,不難猜到,潔癖的女人光是想到肛|門這詞都會噁心。本以為隨著時間推移,她會淡忘這回事,沒想到她越來越嚴重。我用過的毛巾,她禁止我放在浴室,我坐過的凳子,她不肯再坐,就連我晾曬的內褲,她也拒絕幫我收回。在她看來,我那地方想必還鼓著好大一坨膿腫。我說,你的眼神很奇怪。她說,是嗎,我不覺得。我說,在你眼裡我是什麼?她看了我好久,你問這幹嗎。我說,我像不像一隻蜂?她凝視著我,你在說什麼啊。我說,我就是一隻拖著好大好大的膿腫,然後爬來爬去的蜂。說著我還很笨重地扭了幾下屁股。她冷笑,你是不是發神經。我想笑,卻笑不出來,覺得一切是那麼無趣。
過了三十天,我最後一次去換藥,王鯨說我傷口長得不錯。他說,我拍照給你看吧。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他一再說,不用害羞,你自己看不到。我跟他說了幾聲謝謝,快步出來,在濃重的樹蔭下忍耐著。看到有人招手,我立即搶過去,鑽進計程車走了,留下招手的人在街道上怒目而視。
我想起顧露萱無意中提過,她以前玩微博很瘋,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主要是覺得亂,就沒再玩了。我立即搜她的Q號,還有微信ID,但是沒有找到她的微博。正當我失望之時,我在網頁下端發現了她曾經用過的一款頭像,原來是她的博客。我吸一口氣,點開,找到相冊,翻到第二頁,就看見了她和王鯨的合影。兩個人親密地摟著,我閉上雙眼。退出相冊,我猶豫著要不要點開博文,這無異於往自己傷口上撒鹽。我勸自己,既然已經知曉他們曾經戀愛的事實,又何必打開他們的歲月加深自己的痛苦呢。但正如前文所說,我似乎對痛苦有著某種程度的迷戀,最後還是點開了日記。
醫生扒開看了一眼,說,肛周膿腫,吃藥控制不住了,必須馬上住院手術。說著兩隻手交替拉下橡膠手套,丟到垃圾簍里,然後坐到辦公桌前敲打診斷書。我說,能不能不做。醫生拿出一張圖片,是個臀部剖面,遍布小管道,有如樹木根系般發達。他說,看見沒,不根治,以後變成複雜肛瘺,四通八達,肯定複發,到時手術都不一定能治好。我扯上褲子,吃力地撐起上半身,從一旁緩緩滑下檢查床。回想工作后首次體檢,我涉世未深,在驚慌中經歷了第一次肛檢(或曰「爆菊」),從此每年都主動為肛腸科醫生減負,但世事難料,這回終究沒躲開。我問,手術成功率高嗎。他頭也不抬,小手術,一般沒什麼問題。我說,萬一有問題呢。他瞄我一眼,不會死的,放心。我又問多久能夠恢復,回答是看情況,至少要四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