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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眷侶

夢中眷侶

作者:涼炘
阿唆總在東湖二橋邊上,尋一棵柳樹偎著,像一扇臨時停靠的風箏,身板太單薄。她身份證上叫沈春萍,媽媽管她叫萍萍。但武昌的朋友們都叫她阿唆,「唆——咪唻咪唻哆——哆唻唆」,她一邊唱著,一邊跑,有一些旋律沒有人聽過。這樣一個時常哼著音符跑來跑去的女孩子,人們就管她叫阿唆。
「而且,柳曉坤,這麼多年了,你都不告訴我為什麼你明明看我不行了,你還要喝那東西。那是一種贖罪行為嗎?」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一群市十七中初中部的住校生,趁周末商量好外出「冒險」——其實就是一場隱瞞宿管女士的曠日持久的閒蕩。他們在新修的東湖隧道里大吼大叫,玩弄自己的迴音。在長江邊上堆壘泥巴,詛咒下游喝他們洗腳水的廣大國民。傍晚的時候,又在隧道出口的省道附近,發現了一瓶「夢中眷侶」。
柳曉坤用手機打字過去,說:「那你想重來一次嗎?」
這瓶百分之六十八濃度的工業硝酸溶液,燒毀了沈春萍和柳曉坤的口腔、喉管、聲帶和食道,一路流進胃部,柳曉坤胃穿孔了,沈春萍沒有。醫生說,柳曉坤必須切開氣管,不過沈春萍不用。醫生還說,沈春萍的舌頭大部分味覺會消失,只有側面的味蕾會發揮作用,柳曉坤也一樣。沈春萍的媽媽在醫院里尖叫了幾分鐘,從輪椅上掉下來,一邊爬一邊流眼淚。她罵柳曉坤是個「該死的孤兒」,她還想進去殺了他,但看見男孩子插著管子,像半個死人。
「啞巴小混子。嘿,」沈春萍打趣地摸摸他的胡茬,「哎呀,你說誰能想到你是警察呢?假如我是干黑社會的,我打死也想不到啊。燜瓜一樣的小打手,竟然是個老警察。」
高三學生搖了搖空瓶子,把小瓶還給他。還說:「怎麼著?喝完了?結果沒出發成?」柳曉坤則合上詞典,緊緊握住了欄杆。
「我想喝她一口血,麻煩你喊她也喝我一口血吧!哈哈?」李智大聲複述一遍之後,故意騰個身位,把肚皮從沈春萍的臉前面兒挪開,讓他倆能夠對視。沈春萍的眼神里有一種「絕對」——如果給她鬆綁,再給她一把刀子,她「絕對」把刀口反過來捅死自己。只能看見她的下頜骨不停抖動,唾液從她的唇口淌下來,她的乳|頭像墓碑一樣寧靜。她的聲音嗚嗚的,沒變過調。
「老子能把你啷個?坤鍋?我最多也是把你宰了,是不是?」
「快死了!嘴巴流血了!坤哥!?我們去叫老師吧!?」
三條紅印子在小腹上。另外幾十條,都在胸口和脖子上。抽了十幾分鐘,沈春萍的汗流盡了似的,嘴唇乾乾的,沒有水分。頭髮倒像洗了一樣。
「曉坤,你寫的這些我看不懂。你怎麼說人是空虛的巢穴呢?假如人真的那麼的虛,那麼的空,你看看窗外啊,那麼多高樓大廈,那麼多科技發明,我們有社會啊,有醫療養老,遊樂場,夏日祭,學生會,寵物狗,我們擁有這麼多實實在在的意義啊。我只是覺得,那麼多美好的意義,我卻沒有感受的資格,只能上班下班,來來去去,這樣太痛苦,也太沒意思了!」
柳曉坤的眼睛好像在說話,他沒有擠眉弄眼,但可能有什麼語言在他的瞳孔上發光,有什麼句子,順著他的汗流下來了。火車站的背影嗎,還是校園的榕樹、桂花葉子和櫻花大海呢?幾道摩天大廈間漏出的金光,朝著城市劈下,裏面行走的兩個年輕人,喋喋不休的一個,和沉默寡言的一個。藏匿在故鄉的,幾個不冷不熱的笑話,東湖邊上兩條常葆溫暖的圍巾。斑駁的早戀,巧言令色或者蜚語綿綿。地鐵里互相比手語的樣子,分享一個耳機聽《Imagine》的時刻,順著柳曉坤的汗液,一一下墜。
十三年前,他在學校天台,對照著一本厚厚的英文詞典,查閱著那個棕色小瓶子瓶身的說明書。一個詞一個詞地對照著,還因此結交了上樓晾晒衣服的高三住校生。
「放屁,最先變的是眼睛!要麼藍的,要麼金色的九*九*藏*書!」他們一邊跑一邊吵起來。
他們兩個人,被男孩子們圍成了一圈,「要死了!」
男孩子們雙腳離開地泥,抽身向橋上狂奔而去,「要長出翅膀了!」
沈春萍覺得和他說不到一塊去,但就是喜歡和他說,「曉坤,我每天都討厭上班,經驗豐富的同事來幫我做項目,我卻在一邊玩手機。我能對著街景發上一整天的呆,我下樓抽一次煙,要三十分鐘才能回來。我每個月,做成千上萬件不喜歡的事,就是為了月底能買買衣服,買買口紅,為什麼呀?為什麼我們這麼這麼的不情願,才能換來那一點點的情願呀?為什麼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一眼望得到邊呀?」
柳曉坤叼著煙,從電視櫃里取出一個薄薄的信封,放在桌子上。他躺進野獸味道的沙發,撩開自己長長的頭髮,側眼盯著沈春萍在廚房忙活。她先把能看到的器皿都洗涮乾淨,之後脫下羽絨服,開始煮麵。柳曉坤每年都能吃上這碗面。小蔥段特地被要求切得大一點,提早入水,煮成將散不散的軟綿綿。小黃魚被要求煎得焦一些,煎時放辣椒,煎成將黑不黑的嘎嘣脆。
傷口被撕開后,柳曉坤大口暢飲著一股股溫熱的泉涌。喝到一半,嘴旁邊一圈紅著,他側頭凝視眾人。此時新年鐘聲敲響,十三年如若一瞬,窗外,大風吹洗雲朵,空氣間流過冥冥的「唆——咪唻咪唻哆——哆唻唆」。有一刻,世界靜如處|子。
高三學生皺著眉頭告訴他,「這上面寫著,說這是一瓶可以穿梭于宇宙之間的藥劑,但需要穿梭者付出極大的代價。第一步,請說服你的旅行友人,一起喝下這瓶溶液。第二步,還需要你們二人互相品嘗對方的鮮血,以證明相互的信任。Step Three,忘掉這個無聊的世界,閉上眼睛,一起出發吧!」

2

只看見柳曉坤拚命地搖晃著阿唆的肩膀,而阿唆的嗓子里,有什麼東西想冒出來,卻被監牢一樣的厚重的沙啞給關在裏面,最後,只能發出乾澀、貧瘠的喘息。
小屋裡沒有電視,門口沒有對聯,年味總歸淡了些。破舊的氣味彌散在空中,房子住得久了,每一寸牆皮里都有香煙味。前兩年沒說開的,今年話趕話說開了,兩人之間的懸念落空了,或者說,落定了,反而少了那種刺|激和神神秘秘。
柳曉坤和沈春萍並排跪在那兒,打了手銬和麻繩,由六個男人一起控制著,像待運的貨品。沈春萍嘴裏塞了陽台上拿來的褲衩,嗚嗚咽咽的。柳曉坤嘴裏沒東西。
「只要你把她放了,我給你當牛做馬。」
到了傍晚的時候,彩霞升起,路燈初燃,沈春萍低頭看見一句:「如果有一天,你想把一切都重來一次,我會陪你的。」
沈春萍不喜歡講話,無論哪個季節,哪個時間,她講話都會帶著嚴重的磨砂感,這非但與她弱小的身材不符,也展示了過多滄桑的能量,不能與那樣一雙空靈的眼睛匹配。她只喜歡跟柳曉坤講話,重複幾個觀點:
很久之內,柳曉坤都沒有打字過來。
「你還在賭場呢?」
「我他媽,這年頭講道理的人怎麼這麼少呢?」李智去洗手間踮著腳,洗了洗雞|巴,水龍頭關了后,在裏面翻翻找找的,不少東西都掉在地上了。又進了卧室,「阿坤啊,你媽賣批到底日過女人沒得?屋頭連個套子都沒得。」李智摸著鬍子出來,對著一個男人耳語了兩句,男人笑了一下跑出門去了,「說實話,你娃確實很鎚子,害了老子兩個兄弟伙,到現在這個節骨眼還跟老子兩個談條件?你有撒子資格跟老子談條件?!哎呀,操你媽,我真不知道這腦子是怎麼長的?合著,只能別人欠你的?你永遠不欠別人的是吧?」
不出兩秒鐘的轉眼間,事無巨細,一切再次開爐運轉,發出鋼鐵與河流碰撞的響聲。阿唆應聲墜地,躺在橋上,反扣著兩個虎口,抓緊了自己的脖子。幾條魚九*九*藏*書在遠處上鉤,雀躍歡呼的人群,無人留意女孩的隕落。
李智把紙撕了,又把信封下面的紙拍在柳曉坤的臉上,「勒上面也有當牛做馬的,你勒種人,恁個容易給人當牛做馬,赴湯蹈火,我啷個可能會信你勒種垃圾,坤,老實說男人勒一輩子,不就是不停做選擇題嘛?!說出來你龜兒還不信,老子以前還考過公務員。選擇撒子,你就乾脆點,你要是打死也不背叛你戰友,那可以,我今天就弄死她,你就欠我一個人情,剩下的察二哥,老子自己找,要得不?」
人們普遍抬起頭,面朝前方,瞪圓了眼睛,之後看看李智,又看看窗外,再看看發獃的李智,最後面面相覷。
柳曉坤被提溜著推倒在茶几前面,一隻手鬆綁后,由三個人抓著手臂,只有手腕是靈活的。他拿著筆,寫的字兒歪歪扭扭。
小童們打橋底下往上看,望著他們說了很久的話,劉曉坤總是動來動去,要麼蹲下來用石子滑地磚,對著沈春萍的膝蓋講著話,更像是嘟嘟囔囔;要麼側身貼靠在橋上,往下面吐痰,對著一池春|水講話,一身的慌慌張張;最後,則坐在石墩上,交替踢著腿講話。
她喜歡看臨湖垂釣,遇到大魚,男人腰上發勁,小臂筋膜抖出,臉上,齜牙咧嘴。這種時候,她跟著在心裏使勁。魚脫鉤跑了,男人們爆發一陣漢罵,折了蘆葦的毛果,往水裡砸。她也跟著難受,掰著枝條,撇著個嘴巴。
眾人們退了一步,唯李智笑著上前,這讓他想起些什麼,他抓著柳曉坤的脖子,把他的嘴懸在沈春萍的臉上。柳曉坤鬆口,血源源不斷地下落,洗紅了她的臉。「滿足你們!這對狗男女」,李智大吼著,搖晃著柳曉坤的頭,就像在搖一個血袋子,「讓你喝!好好地喝!殺人不眨眼的狗卧底!」柳曉坤的眼睛盯著眉下人,十三年如若一瞬。
「可——能——嗎?」李智說這三個字的時候,拉了很長的聲調子,咬牙切齒地又重複了一次,「你覺得可——能——嗎?」
二月如冰的傍晚,幾千個沉默寡言的日子釀出的酒;悲劇、意外事故,無論它今後會如何發展,此刻都達到了錶盤的最大值;臨地鐵的小公寓,租金兩千五每月,地板震震顫顫的,二號線就從窗戶口上掠過。綠蘿乾死了,葵花還開著。他慢慢寫道:「我愛重慶。」
沈春萍每年春節都會拜訪柳曉坤。上世紀的空調吐著溫溫的風,所釋放的溫度不足以使沈春萍脫下羽絨外套,從武漢帶來重慶的桂花香氣,順著她的脖子升騰而起,越過變質的披薩餅、發霉的啤酒瓶和未晾乾的書本的紙墨味,把荊楚大地的體味傳入他的鼻孔里。這讓他意識到,又是一年了。市區內禁止燃放煙花爆竹,若不是阿唆來了,他都不知道又是一年了。

3

為了見識「夢中眷侶」的其他神力,孩子們小火車似的跟在柳曉坤後面,順著魯磨路跑到市區附近。神水滴入水中,可讓小片湖水沸騰,再用手去碰湖水,溫度暖人。神水滴在銅像上,銅像上冒起細細的白泡泡沫,良久,用破布把小泡泡擦去,孫中山肩膀煥然一新。
「如果你龜兒今天房間有你三個朋友,那我弄死兩個,放一個走,我們二比二,黑公平,你莫忘了老子是做啥子的,老子做莊,做盤子的,勒些老子比你清楚。」
先是像觀音菩薩一樣,用樹枝蘸著,胡亂灑在秋天的野草上。野草獲得靈性,冒出絲絲縷縷的白煙,過了一會兒,竟星星點點地燒起來,火光不大不小,明明滅滅。男孩們歡呼感嘆、尊為神跡,搶著要玩。「拿過來!」柳曉坤重新奪回小瓶子,「你們懂不懂規矩?要玩,也是我先玩。」
「就把親人從身邊奪走這件事情來說,老子先把這個妹兒弄死,現在才是真正的二比一,現在你又給我扯,喊老子把他放了,那不是又回到兩比零了嗎?」
男孩們歡呼雀躍,但柳曉坤緊緊捏著瓶子九*九*藏*書,神情穩重。他指著遠處湖邊觀看釣魚的阿唆說,「讓仙女喝下去,她能長出翅膀。變成紫霞仙子,而老子,就是至尊寶。」
也不知道他走之前說了句什麼,沈春萍反倒追了幾步,搶過那個棕色玻璃小瓶子,不由分說,仰頭猛灌了一口。柳曉坤比出大拇指,大拇指驕傲地伸向天際。
「你想過沒有,你也就一個扮豬吃老虎的殘疾人,用自己嘴巴殘疾的優勢,騙取老子的信任,而爸爸我在重慶白手起家,做到現在,就男人的奮鬥來說,你龜兒還沒有開始,而老子有一條足夠光榮的前路,這條路你不懂,也夠得你學,你龜兒就在這裏搗亂,對不對」,李智脫了褲子,撩開藏肚皮的衣服,尿在柳曉坤和沈春萍的臉上。柳曉坤的嘴巴越過水幕,大口喘氣,從下往上,看著李智的肚皮和下巴頦。
吃了一小口,沈春萍身上熱。脫掉羽絨服的時候。木門被人踹開了。連鎖子帶門框,生生拍在地上。
柳曉坤笑了一下,閉上眼睛,他想醉,醉在阿唆的香味里。友情的香味,摯愛的香味。阿唆的面要涼了,她才挑起筷子開始吃飯。
「你不欠我的。你明白嗎?當時我看到橋下有很多小孩子,我感受到一種——怎麼說呢,被眾人矚目的虛榮。很少被男孩子這樣集體注意,你知道嗎。所以我搶過那瓶東西,喝下去,就想逞能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錯。」
李智站起來,把電視柜上的畫框砸了,從後面取出來一個黑盒子。「好雞|巴邋遢,坤哥,垃圾站邁?屋頭裝你媽恁個大個東西,你沒發現?哥子,你勒個警察當得也是過分自信了。」監聽器帶著一紅一藍兩根線,被李智扯斷,放在地上,拿腳踩碎了。
「其他先不扯了,把其他名字寫一寫。」
柳曉坤彎著腰,想把喉嚨里的東西咽下去,但那東西極燙,緊緊的,咽不下去。一種黏糊糊的疼,纏住了他的喉嚨,攻進了他的身體。柳曉坤抱住了橋柱,太陽穴上有一根筋跳出來了,上下亂竄。
過了幾分鐘,柳曉坤長久閉上的眼睛睜開了一下,用舌頭舔著自己的嘴唇。握著筆,他的手已經被鉗得麻木了,血充不上來,指頭就沒勁。更彆扭的字歪斜在那兒:「我想喝她的血。也請你讓她喝一口我的血。」鉗他的人也笑了,樂得直扇他腦門。
天地光潔,大風吹洗雲朵,空氣間流過冥冥的「唆——咪唻咪唻哆——哆唻唆」,有一刻,世界靜如處|子。
柳曉坤閉上眼,一使勁,有什麼東西斷裂了,鮮血脹大了他的嘴,一鬆口,一大口血便灑遍全身。
「或者說,你有沒有那個能力,幫我把那兩個兄弟伙放出來,顯然你又沒得那個本事嘛,有好大的本事,提好大的勁,你憑啥子讓我把他放了?坤。我跟你講道理,你聽不進去是吧。」
他繼續寫,「我不也是一樣嗎?我要用幾百個失眠的夜,幾千次心驚肉跳的瞬間,去捕獲那一點點證據,給這些毒梟和賭徒定罪。最終,只是為了自己履歷中的幾個二等功嗎?人類之間互相殘殺,而我,頂多是一把生鏽的刀子。」
「而且,當時是初一,咱們都還沒有開化學課。誰能知道溶解放熱的是濃酸呀?銅像上的小泡泡,那是金屬和酸反應生成的氫氣。哪怕上過半學期化學課,你都不會叫我喝,對不對?」
他從桌下面拿紙筆上來,顫顫巍巍地寫著,「當時,我不希望你死,但我不能確定那東西會不會喝死人。我想馬上知道那東西能不能喝死人,我想馬上知道你會不會死。我就自己喝,自己試試是最快的方法,不求別人告訴我。如果我沒感到會死,說明你也不會死。」
那個棕紅色的瓶子,可能來自車禍,也可能是誰丟在那兒的。被諸多秸稈蓋著,絆了領頭的男孩子一跤。裏面的液體,澄明透亮,而且功效格外神奇。柳曉坤不顧背面的英文說明,率先擰開了瓶蓋,只看見,薄薄的白霧從瓶口冒出來,融進江漢的霧靄中去。這讓人想起神仙眷侶的修行飲品。孩子們開始了各式各樣https://read.99csw.com的實驗。

1

柳曉坤去商店買了散裝的黃鶴樓。他把煙點上,吞雲吹霧,享受眾人的沉默和凝望。只抽三四口,就強忍住咳嗽,用雙星球鞋把煙捻滅。徑直走向橋上的阿唆。
除了風能吹動她的頭髮之外,沈春萍幾乎一動未動。被打敗了似的,十分鐘后,柳曉坤摸著後腦勺走了。
沈春萍的嘴張開了,她瞥了一眼遠處,有兩隻白燕,驚叫著掠過窗前。咽下一口他的鮮血。
柳曉坤再次面對那些黑眼珠的時候,只覺得那是一片恐懼、怯懦、愚昧的海洋。而自己心中,有什麼東西升騰而起,順著暗戀已久的仙女的身體,飄進心裏,幻化成雕塑,散發著輝光。他「啊——」了一聲,跺了一腳,猛地喝下一口。
醫生還說,柳曉坤的聲帶組織性損毀,以後不能講話了。
在這安靜的時刻,柳曉坤在等待,他在等待某些事情的發生。
柳曉坤用袖口抹了嘴,把端起的碗放下,碗底的湯水映出他冷靜的臉。面吃盡了,一年一碗,十三年如若一瞬。
柳曉坤寫:「你說的那一切,正是人類為了抵抗內心的空洞,有一點竹籃打水的意味。十幾萬年,文明進步到了今天,我們攻克了一萬種難題,建造了幾億幢房子,但就處理內心的孤獨和人生的空虛感來說,我們甚至是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成績。幾萬年前在山洞里對著一點火光發獃的人,和幾萬年後坐在雲海之上對著摩天大樓發獃的人,他們發的是同樣一種呆。這種呆,就叫空虛和迷惘,就叫孤獨和無意義感。我們對這件事熟視無睹,生活在生活里的人,多可憐啊?做九十九件不喜歡做的事,只是為了做一件令我們愉悅的事」。
這碗面咬上一口,十三年如若一瞬。不等涼一些,也不吹筷子,囫圇往嘴裏塞,那種燙燙的熱氣燃燒口腔,十三年如若一瞬。他吃面的時候,沈春萍剝開信封,字體未有長進,依然是「新年快樂」,依然是「對不起」,依然有「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赴湯蹈火」寫多了,不再具備壯烈色彩,只顯得有些傻氣。
李智只用反手背,連著扇了柳曉坤二十多個耳光,柳曉坤眼裡爆出血絲,整邊臉被扇爛了,李智摘掉掛著肉絲的戒指,扔到一個男人的褲兜里。房間里接二連三的進來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大部分是短髮,面無表情的。一小時過去了,房間要塞不下了,人們坐在柜子上,坐在桌子上,拉來沙發墊坐在地上,朝柳曉坤臉上吐痰。
紙條被遞到李智的手裡,他讀了一會兒,咽了一口,走向柳曉坤。蹲下來說,「坤兒,我們來盤個邏輯,你用八年時間弄倒了三家賭場,張老闆跟我沒得關係,一個是我從小耍到大的,一個是我表兄,一個判了十五年,一個判了二十五年。」
小公寓裏面,用手機錄像的黑衣人們興奮極了,為了拍出良好的畫面,他們不停用手划拉著屏幕,調整曝光、角度和濾鏡。他們姿勢各異,但眼睛都盯在屏幕上,嘴裏大呼小叫,以至於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當屏幕上炸起一道白光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是手機出了問題。
前一年,柳曉坤往家裡安裝了一個電話,他喜歡接電話的感覺,勝過閱讀信件。第一個來電的人是沈春萍。時逢傍晚,柳曉坤剛從賭場倒夜班回來,場子里有人賴賬,不過是小雜碎,他的拳尖上擦破了些皮,再無大礙。沈春萍對他說:「曉坤,你不知道我今晚喝了多少酒,我真的想不通了。真的過不下去了。為什麼人一輩子就是如此啊?我每天上班,就是為了能交房租,能吃飯,能活著嗎。我一年這樣,兩年這樣,三年五年這樣,一輩子是不是都是這樣?曉坤,我真的要崩潰了。」
柳曉坤一下子怒得狠,站起來大腳踢過去,「叫你媽的老師,幾歲了?還他媽的叫他媽的老師?」他轉著圈,幾乎給每人的脖子上都扇了一個耳光,「瞧你們那點膽子?那破東西能喝https://read.99csw.com死人嗎?」
柳曉坤點頭。
李智點了一根煙,插|進柳曉坤的嘴裏,被柳曉坤吐掉了,直到他說「你不抽我就讓她抽」之前,這種過程還重複了兩次。尿的騷味慢慢冒上來,柳曉坤抽了一口煙,整房間的人都笑了。「寫吧,不出意外,是兩三個,我心裏大概有數。」
沈春萍當時不知道「重來一次」是什麼意思,重新應聘?重新做人?還是重新投胎呢。
小童們有些怯懦,帶著一些暗暗的期望竊竊私語,「誰敢去和她說?」柳曉坤問他們,但見十幾雙黑眼睛光溜溜地盯著他,沒人敢去。阿唆平日太凶了,總折下柳樹條子,把干擾叔叔釣魚的男孩子們抽跑,「瞧你們這些樣子吧,帶把兒嗎?」
頭頂烈日,汗如雨下。
柳曉坤抓住沈春萍身上的繩子,使勁地撕咬她頸部的傷口,李智掏出手機之後,大家才敢把手機掏出來,化身十幾個攝影師。大家不約而同地拍攝著一頭兇猛的人|獸,發狂地撕咬著女孩的樣子。這讓他們感到太刺|激,太不常見了。
「曉坤啊,其實寫小說——當然我不知道啊——但我覺得需要坐得住,穩下心,你看你,去年就說要把卧底的故事寫成小說。今年我來了一看,怎麼就寫了四個字呀?我愛重慶?這是你的標題嗎。」
「你未必還真是個啞巴嘜?老子硬是高估你龜兒了,你要是真的,那也就是恁個了。」李智揚起個大拇指,之後收回手來,找了根牙籤來,剔牙,「等了你龜兒四個月,阿坤,老子就曉得你是察二哥,如果不是這個妹兒給我們證實一下,老子怕是又要遭你玩死喲。」
一夥黑衣服衝進來了,密集的亂亂的皮鞋,陽剛的堅硬的大臂肌肉,緊繃的格鬥T恤。玻璃杯落地,扯斷的電線,停轉的空調外機,三聲槍響,被反扣的手腕。兩顆子彈嵌入牆線,一些沙啞的尖叫,另一顆子彈衝破玻璃,樸實的麻繩。疾馳而過的地鐵二號線,在細雨中顫抖的小屋。
柳曉坤又打字,「你我誕生於虛無之中,也終將回歸於虛無中去,甚至我們自己就是虛空的巢穴,我們就是空虛的母親。環遊世界的目的,難道是為了在世界盡頭感受這虛空嗎?與這巨量的虛空相比,眼前的無聊,瑣碎的生活,被禁錮的人生的意義,都顯得太具象,又太諂媚了」。
接著,他大步流星,衝出七八米去,撿起那棕色的瓶子,緊緊攢在手裡。又讀了讀全英文的說明書。除了「Step1,Step2和Step3」之外,什麼也看不懂。
李智的屁股坐上沙發,大喘粗氣。他從地上撿起槍和筷子,戳向靠枕,正反擦了擦。開始吃面,面還溫乎,魚脆,蔥嫩,嘩啦啦七八口,整碗面下了肚子。舉起碗,喝了兩口湯,其間嘆了幾口氣。
在一頭栽到地上不省人事之前,他瞥了一眼遠處,有兩隻白燕,驚叫著掠過湖面。
「你把她放掉,我為你做一切事情。」
碗就砸向柳曉坤的腦袋。瓷片落地后,有血滴下來,碎片上面的劣質青圖案,就更藍了幾分。
長長的電話的忙音,回蕩在此時此刻沈春萍和柳曉坤眼光的連線之中。
李智走到沈春萍旁邊,把她的T恤開門似的橫向扯開了,又拿水果刀子劃破了胸罩,把衣服的碎布朝垃圾桶里扔。之後開始割她的褲子,拽她的內褲,實驗著內褲材質彈性的極限。又拿大報紙,捲成細細的長條,抽她亂動的身體。周圍湧起一陣騷動,人們坐得更近了。
她只接著說,「你知道嗎,其實我是不自由的。雖然我們沒有被關進監獄,可以肆意妄為地走在大街上,可以開開心心地在地鐵上追劇。但我們其實是被鎖起來了。你比如說吧,我想去伊斯坦布爾看看,但是我沒錢去。這相當於什麼?相當於有一個隱形的監獄,把我禁錮在腳下的城市裡。我想去的地方卻不能去,這怎麼談得上自由呢,曉坤?我想去乞力馬扎羅雪山,還想去肯亞喂獅子,但我沒有這個條件呀?這不就相當於,我不是自由的嗎?不自由的人生,有什麼意思呀?曉坤?你累不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