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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神槍手

我們都是神槍手

作者:粟冰箱
「第一次我們遇見時,我就在長島冰茶里放了K粉,姓葉的想在大學城打開一片市場,叫我留意發展下線。可我看你那麼安靜,那麼膚淺正派,真叫人不忍心。而且,你不是那塊料,做下線肯定壞事。我想了想,決定放棄你,也就沒勾搭你的必要了。」他笑了笑,「誰知道你那麼執著,還天天往那兒跑。」
算了,明天再做題,晚上得去酒吧,閨蜜秦溦生日請客,恰逢放暑假,玩得好的同學熱鬧一場便散夥。溫江大學城附近很多小酒吧,秦溦選的這家蘇靖淵沒去過,叫「西出陽關」,在一個偏僻巷子底。準確地講,他本來就沒去過酒吧,室友都說他乏味。
蘇靖淵過了會兒就昏沉起來,渾身發軟:「聽到有人說,長島冰茶是偽裝成女式腰帶的海蛇,果然……」李雲舟聞言笑了:「這麼說你是知道它的,幹嗎喝?」蘇靖淵也笑,語無倫次:「浪客盛情,卻之不恭。」有人在台上叫:「船哥,該你了!」李雲舟應了聲,兩眼熒熒,對蘇靖淵說在這裏等他回來,就去了。語氣親密而隨意,一種充滿張力的空氣在兩人之間鼓脹開來,又勒緊,彷彿隨時會綳斷,或彈奏出聲,帶著慾望微苦的香氣。
「以前都不知道,還以為櫻桃肉是用櫻桃煎的。」李雲舟撓撓頭。
我又何嘗不是呢。蘇靖淵在心裏笑,感受著李雲舟身體的堅硬與溫暖,也感到自己身體變成一枚空蛹。他本以為會迷亂,會不知所措,但他忘情地用手勾住李雲舟脖子時,心裏卻只是在冷靜地計較,把自己交給李雲舟的部分掂量著,看有沒有可能全身而退。他冷靜得可怕,即使他不捨得。
幻覺嗎?酒吧歌手大庭廣眾沖自己撒尿的概率……蘇靖淵中毒已深,不由自主琢磨起來。
李雲舟帶蘇靖淵回了他家,家裡只剩奶奶一個長輩,妹妹李雲心高二,放假也回來了。他家房子很破敗,牆皮剝落,像癩子的頭瘡,欲蓋彌彰地貼著防艾滋宣傳用的日曆。地板是水泥的,坑坑窪窪。晚飯奶奶煮了酸菜魚,燉了雞,四個人吃得挺香。李雲心對蘇靖淵很好奇,問了許多杭州的事,還有大學生活。「我哥太笨,沒上過大學。」說到末了,她沖李雲舟吐吐舌頭。後者作勢要打她。蘇靖淵微笑。
他打開冰箱,拿出李雲舟做的蘋果白蘭地,把沒凍住的液體倒出來,一飲而盡。李雲舟說這種酒喝了可能會讓人變瞎。他惴惴覺得,或許這樣也好。
「喝不了就別喝啊,對自己酒量沒點兒B數嗎?害我還擔心你半路被人搶了。」李雲舟說。
他打開手機,才發現李雲舟半小時前發了條語音。
李雲舟眸子里閃出一星火花,又慢慢黯滅了。「我從來沒有自己。」
「吃了醒酒。」李雲舟坐在他身邊,把西瓜遞給他。蘇靖淵捧在手中,感覺到西瓜的濕滑,才發現這不是醉里的幻想,驀然笑得醺醺的。
青霜色的夜晚,凍著一輪象牙白的月亮,舊舊的。照了幾千年,也確實舊了。然而蘇靖淵卻覺得今晚的它格外凄凜跟森然,像骷髏琢成的陰間的月亮,照著這個死滅而寂然的世界。

4

李雲舟從夜晚的彼端走來,佻達的步子,肩膀硬硬的,像一顆子彈穿透光影。明明很冷酷的模樣,右手卻違和地提著半隻西瓜。蘇靖淵抬起頭,眼神沒有焦距,已是醉得迷糊。
就像蘇靖淵,以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時,猶豫了會兒,轉頭就發現那時機已然錯失。有這樣一種戀情,沒有開始的時候才最美好,因為隔著想象的保鮮膜。一旦開始,便無法遏制地衰敗、頹朽、千瘡百孔,無法入口。蘇靖淵覺得他們就是這樣。
「告訴我幹嗎?」蘇靖淵眼睛濕了,只想堵住耳朵,像鴕鳥把頭埋進沙里。他還以為李雲舟是為了把過往交付給他才帶他回到坪灘,現在他知道,李雲舟是想儘快了結那慢慢腐爛的過程,才選在此時此地揭曉,讓他瞧瞧這到頭的腐爛。多厲害啊,這魔術師。
這是李雲舟租的小套間,條件差,有個廚房算不錯了。蘇靖淵問他在酒吧唱歌怎樣賺錢,李雲舟說分兩種,一種是一晚唱四節,每節大概40分鐘,中間有休息;另外一種,酒吧請比較固定的歌手,三四個輪流唱。
他張了張口,卻發現找不到自己的舌頭,半晌,才說出句不相干的話:「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不記得了。前幾周,你喝醉了,在我面前撒尿。」
蘇靖淵眼眸一痛,像被火花濺到。他恨恨地盯著李雲舟,要把目光磨成毒箭,穿透肺腑。但李雲舟終究沒有看他一眼。蘇靖淵不管小六的勸解,堅持點了杯長島冰茶,一飲而盡,在喧鬧聲中離開酒吧。
李雲舟榨蘋果汁,用易拉罐裝了,撒一把葡萄乾,放進冰箱冷凍室。「你會做櫻桃肉,我還會做蘋果白蘭地呢。等著瞧吧。」蘇靖淵聽他有樣學樣,也笑。
「我們不固定,都是臨時湊起來,『散打選手』,如果不齊我一個人也可以唱。」李雲舟說。生意好的時候,大編唱一晚是1000元起,九九藏書頂頭也就1500,分到每個人頭上差不多150到200,像現在淡季,一晚80塊也是唱的。等到開學,每個酒吧都會請幾輪歌手,可以多跑跑場子。散打選手朝不保夕,比不上跟酒吧簽合同的正規軍,說不定哪天老闆看你不爽就讓你滾蛋。李雲舟笑著說。他還說有長得好的歌手,陪酒500一杯,也有人付錢。以前認識的一個酒吧女歌手為了星途整容,結果死在手術台上。還有個朋友,顧客讓她出台,她開玩笑說10萬才出,沒想到那客人真從包里掏出10萬現金,結果朋友怕了,不肯走,被打了個半死。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有。
蘇靖淵也就呆看著,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歌手只是光風霽月地朝他撒尿,爛醉的神色,不帶一絲猥褻。尿完就癱軟在旁邊的沙發椅中睡了。蘇靖淵轉頭看看四周,賓客零落,有一種對比強烈的荒涼意味,像被狐魅惑的書生醒來發現溫柔穴變了白骨冢。同學也都半夢半醒,滑稽痴笑著,準備離開。似乎只有蘇靖淵看到他跑過來撒了一泡尿。
蘇靖淵順勢把臉埋在他肩頭,放心醉了過去。不斷下沉,下沉,像陷入果凍般顫巍巍的世界里。
蘇靖淵想到跟李雲舟說過紅糖跟油的話,不禁苦笑,又問,如果他已經被拖拽進另一種生活,要怎麼辦?
蘇靖淵聽到身後有議論,說他曾經參加選秀,在成都賽區排在前十呢,後來沒混出來,還是當酒吧歌手,可惜。
李雲舟卻不屑地笑:「那我奶奶怎麼辦?我妹妹上大學怎麼辦?現在是我賺錢最多的時候,我怎麼離開?再說,你還要念書呢,你只有自己花錢的份兒,還要我養你?」他看蘇靖淵一眼,語氣柔和了些,「晚上姓葉的要來交貨,你就別過來了。看著也鬧心吧。」
除了按演出時長分,還可以按演唱者的規模分——小編和大編,五個人的算大編樂隊,鼓、貝司、吉他、鍵盤齊全,三個人的叫小編,兩個人以下的就叫彈唱。
李雲舟啊了一聲,尷尬地撓撓頭,沉默片刻,「所以,我們就這樣吧,沒必要繼續了。」他聲音裡帶著狎昵的誘惑,跟以往大相徑庭,讓蘇靖淵產生濕乎乎的反感,「又或者,你願意為了我做下線?」
李雲舟似乎還嫌這靜默的分量不夠,說:「所以,你一開始就誤會我了。」
到第二天早上,李雲舟都沒聯繫他。寢室充滿植物的陰涼氣息,讓蘇靖淵五臟六腑滲出一種涼陰陰的藍。他覺得自己很賤,還是想要留在李雲舟身邊。他說服自己,一切都是他太小性兒了,令人無法忍受。他決定放下身段,去李雲舟那兒,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繼續尋歡作樂,不問水火滔天。李雲舟不也喜歡這樣嗎?
蘇靖淵感到一種陌生的滑稽感,像汗水在背後發黏,心想,李雲舟恐怕真的會揩一手的油吧。見他走進酒吧,李雲舟眼神有些閃躲。女人疑惑地看看蘇靖淵,小眼珠又黑又凶,爆發出一種警惕而危險的氣場,竟讓蘇靖淵止步難前。李雲舟連忙介紹,說是朋友。蘇靖淵回過神,毫無力度地笑笑。女人聲音細而涼,跟她體型極不相配,像輕薄鋒利的劍刃:「小李,記住答應我的事。」有點粵語味的普通話。輕佻地捏捏李雲舟臉頰,蔑視蘇靖淵一眼,便徑自離開。她臃腫又歹毒得像懷孕的雌豹。
蘇靖淵有一把備用鑰匙。擰開門,見李雲舟跟另外兩男一女躺在沙發上,半裸身體。其中就有那個胖女人。空氣里瀰漫著焦糖色般棕褐的甜香,醉生夢死。茶几上放了幾個透明瓶子,插著吸管。蘇靖淵像撞見一場鬼宴,無法相信——他們是在「溜冰」,吸食冰毒,連他都在新聞里見過。他心念電轉,想到詐騙、傳銷、坐牢、死亡……覺得內髒的碎響擴散至全身,他猶如瓷器般裂開。
被窩裡的室友探頭看他一眼,問怎麼了。蘇靖淵連忙笑笑說沒事。隔了會兒,室友忽然興奮地說,你看班群里的小視頻沒有,那家西出陽關發生了槍擊誒,去年我們還去那喝酒,記不記得?他一抬頭,就見蘇靖淵跌跌撞撞地衝出寢室。
「這是啥,櫻桃肉不是加紅糖嗎?」李雲舟問。
他靜默許久,在大家都以為結束時,又鏗鏘脆亮地重唱了句「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與此同時,他右手比出一把槍的形狀,食指抵住太陽穴,猛然做了個射擊的動作。要是換做別人,蘇靖淵大概要嘲笑過於裝逼,但他做出來很自然,很酷,跟歌曲氛圍融為一體,平添趣味。眾人都喝彩。一個肥胖女人走上前去,厚實地擁抱他。
他跌坐在地,失神地望著救護車開走,又很恐怖、很緩慢地感到一陣慶幸:不是他報警害了李雲舟。李雲舟不知道他報了警,不知道他的背叛,不知道他是為了奪回自己的生活,奪回被李雲舟當做人質的那一部分。蘇靖淵,你何其殘忍。
一曲唱完就換人。他走到吧台,瞥見蘇靖淵在喝莫吉托,笑道:「那是女孩兒喝的啊。」蘇靖淵覷他一眼,想起幾周前那泡尿,很尷尬。不過他肯定https://read.99csw•com不記得了吧。蘇靖淵說:「上次喝得胃酸,太難受了,再說要是喝醉了都沒人把我給扛回宿舍。」
蘇靖淵敷衍著,嘴裏的飯粒硬得像石子兒,食不下咽。他瞥了眼李雲舟,他也只是微笑,說就快了。李雲心起鬨叫他把女朋友帶回家瞧瞧啊。他們三人有一種堅貞的、溫情到哀苦的默契,將蘇靖淵排除在外。就在此時,電燈泡發出嘶嘶聲,滅了。街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原來是停電。
蘇靖淵沒搭腔。他對這些完全陌生,除了兼職,就沒接觸過社會上其他工作,以及工作的人。他有意無意避開這些話題。跟李雲舟在一起,是喜歡他放逸的感覺,是浪子,是遊俠兒,而不是為了看他在生活的雞毛蒜皮中摸爬滾打。
「糖色是最重要的。」蘇靖淵把白砂糖放入鍋里,加水,熬成棗紅色,再加三倍的水,小火繼續。
砰——他聽見自己心臟傳來輕微的爆裂聲。

3

蘇靖淵看著桌上攤開的《概率論》課本,想到下學期要補考,頭又痛起來。
蘇靖淵被這麼一說,也覺得的確如此。他想知道李雲舟更多的事,但又很矛盾地不想知道,害怕知道。戀愛中的人,或許都想了解自己錯過的對方的那些年,聽一聽也算彌補。但李雲舟是抓不緊的雲,握不住的沙,他現在止步,至少還有點念想,如果知道過多,看清他的真相,他是不是也會失去魔力,很快消逝?
生活的移位有時不易察覺,緩慢侵蝕,像風和水對岩石的作用。
蘇靖淵說:「錢是賺不夠的。為什麼要賺這樣的髒錢!簡簡單單活著不好嗎?」他衝動地加了句,「我們離開這兒吧,就我和你,到時我們什麼都不管,自由自在,遠走高飛,好不好?」這是他能給出最熱切的承諾了。
李雲舟沒有食言,果然不理他了,像從沒認識過,這樣決絕。在酒吧的生活愈發瘋狂糜爛,有時蘇靖淵甚至都看到他跟姓葉的毒品交易。或許他是故意的。
李雲舟說帶蘇靖淵到河邊走走。鎮上有條河穿過,黑沉沉的寂靜中閃出微光。河岸上種了紫薇樹,花期將盡,卻還尷尬而頹敗地開著。李雲舟說紫薇樹又叫痒痒樹,不信你去撓它,會動。蘇靖淵試了試,卻沒什麼反應。李雲舟促狹地笑起來。
李雲舟,不要怪我。我也是為你好。讓派出所抓了你們,你跟那姓葉的,斬草除根,蹲幾年大牢,你就會死了這條心。
國慶節,李雲舟有了假期,問蘇靖淵願不願意跟他回老家玩,蘇靖淵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那時他還覺得,李雲舟跟他之間的腐爛會被延緩。

5

「那個姓葉的女人跟我的確是生意關係。我幫她販毒。」李雲舟說,「去年在酒吧,被她下藥,可樂里摻開心水,幾次就上了癮,她讓我以販養吸,在酒吧拉客戶,賺的錢還多。我覺得沒理由拒絕。我就是個沒原則的人啊。」
蘇靖淵大吼:「不是!」
他終究沒把綠綉眼扼死,而是託付給他在貼吧認識的兩個朋友,程雪年跟曲芳然,他們前不久還因綠綉眼結緣,算一樁美事。他信得過他們。
「這是糖色汁,做糖菜怎麼能少?紅糖不好,我看四川有人做糖肉用紅糖,做出來糖油分離,又不好看又不好吃。糖色就很均勻啊,讓櫻桃肉紅潤晶瑩,香甜味美。等著瞧吧。」蘇靖淵關火,將糖色汁裝罐。
他又連續兩周去西出陽關,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但他總覺得,不可能這樣結束。李雲舟依舊像不認識他一樣,連話都沒說上半句。唱完不是跟兄弟喝酒就是直接離開。蘇靖淵想,是自己會錯意了吧。他以為自己的直覺很准,所謂的「雷達」,但歸根結底,這終究只是概率問題,不可能等於一。心像剛被切開的青檸檬,連血液都酸溜溜的。
蘇靖淵恍惚站在黑洞邊緣,有一種吸引力令他縱身其中,但他知道會被吞噬。李雲舟的生活,他看不|穿。他自己的生活卻淺白如紙,他想沾染一些李雲舟的底色,浪蕩而自由,卻又怕得到的是污點,再也回不到白紙的狀態。多麼矛盾。
天色已經暗了,遠遠地就看見西出陽關門口圍了一大堆人,被霓虹燈照得面目全非,像幢幢惡鬼。尖利的警笛呼嘯而至。蘇靖淵夢遊般走近,像走近一座劫后的廢墟。
蘇靖淵顫抖著手指刪除這條信息,像銷毀自己的罪證。他從未如此恐懼,恐懼李雲舟說的,恐懼李雲舟是為了自己才想脫離這一切。他無法面對,他寧願李雲舟被毀滅,也不接受他的犧牲。他是個無法被拯救的人。
「我這邊的事情在處理,說不定明天我們就可以遠走高飛了。」附加一個笑臉表情。
事後回憶起來像夢。他只記得自己大吼大叫,發瘋似的,還摔砸了很多東西。幾個昏昏沉沉的人都被驚醒,怕引來警察,連忙穿衣跑路。胖女人走過他身邊,眼睛黑亮如槍口,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會毀了他的,小蘇。你倆根本不是一read.99csw.com路人,井水不犯河水,你求什麼?」她神色陰狠,像恐怖片里被食物脹斃的女鬼。蘇靖淵又怒又怕,渾身發抖,卻講不出話來。在她面前,他一敗塗地。
當然是快樂的,蘇靖淵想。但是這快樂多麼容易被剝奪。是他想要的更多了吧?如果是露水般的快樂,本來就不該奢求長久,他可以像蜉蝣一樣追逐,然後在陽光里消失。但他遠遠不夠滿足。
李雲舟在台上唱歌,看都不看蘇靖淵一眼。或許昨晚只是一場幻覺,他並不記得。蘇靖淵心裏空落落的,無意識點了杯長島冰茶,小六勸他不要喝這個,看他昨晚情況就不好——原來是真實發生過的,「酒吧里的飲料都要注意,說不定有人下毒,自己喝了都不知道呢。」小六似乎怕他尷尬,又開玩笑地說。蘇靖淵於是改要了杯啤酒,邊喝邊看李雲舟唱歌。他變成另一個人,睥睨眾生,對什麼都不在意,低溫,絕緣。蘇靖淵又在期待些什麼呢。昨晚他自己要逃開,現在卻又後悔。
快吃完時,奶奶語重心長地跟李雲舟說,她最近身體越來越差,恐怕哪天就要撒手人寰。「你那個同學,李瀟瀟,還記得吧?她外婆前幾個月就去了,沒聲沒息的。我也擔心哪。」她哀哀說著,有種老人特有的蒼涼與凄愴,令人憐憫又不適,也或許只是蘇靖淵如此覺得,「你媽老漢兒輕輕鬆鬆出個車禍,把你們甩給我,這麼多年了,我就盼著你成家立業,才好安心地走啊。」蘇靖淵這才知道李雲舟父母的事,從未聽他提起過。奶奶似乎怕自己抱怨太多冷落了蘇靖淵,又問他有沒有女朋友,說他長得白白凈凈,肯定很多女孩喜歡。
蘇靖淵謝了她,心亂如麻地想了許久,終於給李雲舟打電話,才餵了聲,他就暴躁地說沒事不要打擾他,正忙著呢。然後掛斷。蘇靖淵五臟六腑擰毛巾似的疼,失魂落魄地聽著盲音。許久,才發覺自己竟然在冷笑。他打了個寒顫,連忙止住,猶豫地撥通電話,說清楚事項,再愣愣掛斷。一切都像是夢中發生的。他轉過頭,初冬珠灰色的黃昏剎那就降臨了。
蘇靖淵才發現自己泥足深陷了,李雲舟隔靴搔癢的一番話,沒辦法讓他一刀兩斷,他依舊貪戀。但他也沒辦法為了這貪戀割捨自己的生活,然後在生活的空缺里填入李雲舟,跟他的一切。
也就是那一刻,蘇靖淵希望天崩地裂,火山爆發,洪水肆虐……毀滅李雲舟的故鄉,毀滅他的酒吧,毀滅他所愛的一切,把他交還給自己——那種毀滅的慾望,又來了。蘇靖淵無法挽回,想讓李雲舟化成灰。他渴望毀滅的,只是李雲舟一個,卻要用全世界陪葬。因為傾覆全世界,一個人的選擇才微不足道,他不用愧對自己的良心。
做好一道櫻桃肉的概率,跟五花肉質、油鹽蔥姜的量以及火候有關。當然——
蘇靖淵躊躇很久,決定主動破除這層隔閡,他一貫不適應主動,現在卻打算接受李雲舟的一切,即使是讓他害怕的部分。他問李雲舟的家庭、過去、隱秘的工作……巨細靡遺。但現在換李雲舟懲罰他,遇到這些話題就避而遠之。他們是那麼矛盾,彼此試探地交出一部分,隱藏另一部分,進退失據。最後得到的都是破碎的彼此。要是停留在起初不問前因後果的時候,多好。可心貪了,就沒那麼容易斬除。
那天晚上,李雲舟唱了首《人質》:「相愛變成猜忌懷疑的爛遊戲,規則就是憋著呼吸越靠越近……」字字句句如刻刀,精雕細琢,卻不管人心如何鮮血淋漓。
李雲舟湊近他,說:「那你願意替我賺錢嗎?賺夠了我們就離開。你偷偷賣給同學就行了,絕對有人買,你不用吸。」他拿手比劃著,「這麼小一袋,不到1克,就可以賣500,到時你自己留100,其他給我,賺點零花錢多好。」
蘇靖淵不會錯認這種感覺,有些渴盼,但又生出不適。很久沒遭遇線路炸出火花的危險跟明亮了。他趁自己未喪失理智前,掙扎著站起身,走出酒吧。
李雲舟說:「怕啥,喝醉了就睡這兒。老闆是我兄弟,罩著呢。」他頓了頓,「你不喝酒,喝茶總行吧?」蘇靖淵點點頭。不知為何,覺得兩人對話的語氣有種克制而引人懷疑的熟稔,卻不討厭。李雲舟沖酒保說:「小六,來杯長島冰茶。」小六責備地看他一眼,「還是不要吧。」李雲舟挑挑眉:「我說什麼就什麼,你聾了?」小六撇嘴,三兩下就配好。李雲舟接過,笑著端詳了會兒,才遞給蘇靖淵。
依舊是那鋼藍色的嗓音,有細小缺口。多少個夜晚,他聽這聲音唱著暴烈的、溫柔的、憂愁的歌,在酒吧,在枕畔。這嗓子的每一絲紋理、每一處光澤,他都爛熟於心。
綠森森的夏夜,花木濃郁的腥氣可以殺人。但又遊盪著淡紅色微光,像舊毛衣扯下的細線頭。天空是坦桑石般明亮的紫。蛙跟蟋蟀的鳴聲緩緩煮沸,在蘇靖淵腦海里、胃裡翻江倒海。他剛走回宿舍,就一頭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西出陽關的客人倒沒減少,他也還在台上唱歌。蘇靖淵走到吧台,特意問https://read•99csw.com了酒保有什麼不醉人的酒,然後點了杯大眾款的莫吉托。
「你是學生啊?」他笑了笑,露出一顆虎牙,白利利的,伸出手,「我叫李雲舟。」蘇靖淵握了下,感覺他的手指細而硬,「我叫蘇靖淵。」
蘇靖淵走到酒吧對面那條街時,隔著玻璃窗看見李雲舟身邊貼著那個他見過幾次的胖女人。蘇靖淵第一次仔細打量她:四五十歲的樣子,臉上脂粉刮下來得有二兩重,脖頸懸了串金鏈子,快被肉褶吞沒。她跟李雲舟說著什麼,李雲舟小心地賠笑,還用手攬住她肥膩膩的肩膀。
喝到凌晨兩點過,大家都快不省人事。蘇靖淵覺得該回去了,抬頭,發現那歌手正走向這邊,東搖西晃,也醉得不輕。到了他們桌邊,斜對蘇靖淵,拉開褲子拉鏈,嘩嘩撒起尿來,幾乎濺到他腳背上。
「肥婆想了會兒,看得出是在考慮,那時候船哥還很高興呢,以為兩人合作幾年了,不至於那麼絕情絕義。誰想到那女的轉眼就掏出槍,船哥還沒反應過來……」小六渾身發抖,泣不成聲。
蘇靖淵問自己,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人嗎?已經腐爛到盡頭了嗎?他固執地抱著一絲希望,不想李雲舟越陷越深,於是警告他:「李雲舟,別販毒了行嗎?你做這些事就不怕被抓?就算你不怕,也該為自己身體想想,你快成癮君子了,要早死的!」
蘇靖淵沒想到自己能給出的最真的真心也被他如此糟踐,又是挫敗又是憤恨,「你會毀了你自己!」忽然想到,那胖女人曾經對他說過如出一轍的話。
蘇靖淵是杭州人,跟外公外婆長大。外公喜歡養鳥,他耳濡目染,習得皮毛,大學時,把自己的暗綠綉眼鳥用寵物託運帶到四川,在寢室偷養許久,終究被舉報了。宿管阿姨讓他把鳥送走,否則沒收。他又委屈又憤怒,甚至想把綠綉眼給扼死。他摯愛它,不忍看它流離失所,更不忍讓它成為別人的玩物。他從小便如此:五歲時買了艷麗的絲巾玩,被外婆發現,罵他沒男子漢氣概,要把絲巾送給隔壁小女孩,蘇靖淵直接把它燒了;七歲讀小學,他愛上看連環畫,數學課上被逮住,老師繳他的書,他搶不過,直接一頁頁地撕掉……但現在的他,文靜淡漠,這些說出來都少有人信。
「我就是這樣的人啊。」李雲舟蓋棺定論,「你會慢慢認識到的。」
第二天晚上,蘇靖淵又去了西出陽關。
整間屋子浸在灰白色的寂靜中。等這寂靜如乾枯粉塵簌簌剝落,李雲舟才慵懶站起身,抱住他,在他耳邊低語:「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啊,蘇靖淵,我說過了。」
「可別覺得是什麼檸檬冰紅茶,它還有個名字,叫失身酒,可要小心了。」李雲舟微眯著眼,故作凝重地說。
天色近黃昏。
或許他沒有死,小六把別人看成了他。或許他們聯合起來騙他,讓他出糗……蘇靖淵把手機摟在胸口,緊緊地摟著,像摟著他的遺物跟骨殖。這時他才哭出來——無聲、嘶啞、狂暴,用整具身體在哭泣。
李雲舟唱完就離開,沒有逗留。蘇靖淵喝了半杯,嘴裏的酒變得極苦,難以下咽,且冷得牙齒打顫。他依舊慢慢喝盡了。
夏日遲遲。黃昏的陽光靜靜地照滿房間。遠處一排排天竺桂像塗了青琉璃的釉彩,葉片粼粼地閃動。
曲芳然說:當斷即斷,趁還沒被完全吞噬,早日脫離才是正經,別猶豫,哪怕刮骨療毒,也比屍骨無存好吧。現在也許痛不欲生,但總會痊癒的。感情始終是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事,那些吵嚷著為一段感情百死而不悔的人,死上一次就該學乖,否則就是蠢。
讓人窒息的靜默。
唱完之後,姓葉的胖女人抱著他激吻起來,他也沒拒絕,甚至把手摁在她肥腥的胸脯上,輕輕捏|弄著。
又一個妖夜。李雲舟唱完歌,很多人喝彩,又是那個胖女人投懷送抱,他也不拒絕,旁邊的人起鬨親嘴。李雲舟在女子耳邊說了什麼,她哧哧笑了,兩人便吻在一起。
回到宿舍,蘇靖淵給曲芳然發微信。他現在需要個人當他的主心骨。曲芳然始終一針見血、洞若觀火。他問她,如果兩個人的生活幾乎沒有重合,甚至背道而馳,卻執著地想在一起,可能嗎?
蘇靖淵站在寒冷的夜風中,動彈不得,像腳綁懸石,被拖往海底。紫薇細碎的花瓣落了滿身。
小六失魂落魄立在門口,面孔煞白。一些人把幾具軀體往救護車上搬。蘇靖淵問小六怎麼了,誰跟警察發生衝突了嗎。聲音像從一隻空瓶里傳來,極不真實,連帶著整個世界都不真實起來,要熔化般。小六搖了搖頭,盯著他說,是船哥,他不想再販毒,肥婆不答應,船哥威脅說要報警,供出她的供貨鏈,把她一鍋給端了,玉石俱焚。
曲芳然回,生活密度不同,硬要摻和在一起,會像水跟油一樣分層的。如果油滾了再沾上水,還有爆炸的危險,危及生命呢。
晚上回家,蘇靖淵一直沉默,李雲舟從背後抱住他,此地無銀地解釋跟那女人是生意關係。「皮肉生意嗎?」蘇靖淵冷笑。
蘇靖淵早早離場,回到學校,也沒跟李雲舟說。
蘇靖九*九*藏*書淵又想到,這恐怕是李雲舟最後的音訊了,以後十年百年,千里萬里,世界上都不會再有這個李雲舟,不會再有這個聲音。他還想聽一遍,最後聽一遍,卻找不到,找不到了。

1

西出陽關里,燈光暈開灧灧血色,男歌手在台上低唱。蘇靖淵開始沒注意聽,就當背景音樂那種閑適的陪襯,跟路邊燒烤攤、炸豆腐攤、水果攤的喧雜倒合轍押韻。忽然聽到一句「我們都是神槍手……」讓蘇靖淵的精神蝴蝶般撲棱了下。他改編得新奇,前幾句節奏慢,頹廢懶散,後面衝擊力逐漸加強,卻又在縫隙里填充了輕盈的低徊,把一首老歌改得迷幻朋克。蘇靖淵好奇地望去。見他很年輕,潦草地剃了個圓寸,精瘦的,眼角斜飛,嘴唇很薄,目光清湛湛地刺人。聲音像一柄鋼藍色刀鋒,有些豁口,不完美,卻割人。
蘇靖淵喝下一口,覺得很溫潤,有點甜、有絲酸,還帶著微微的苦,隨後泛起柔軟的辛辣,蠻好喝。
概率是隨機現象的數量規律,可概率到底有什麼用呢?計算出它就能規避或得到什麼嗎?

2

那是個叫做坪灘的蒼黃的小鎮,跟成都完全雲泥之別,蘇靖淵長這麼大,還沒到過這樣的地方。空中濛濛地飄著灰塵,路兩側擠挨挨地建了兩三層的小洋樓,到處都在擺攤,垃圾遍地。李雲舟笑笑:「十幾年都沒變過。」他不像辯解,倒有些自豪。
「蘇靖淵,你覺不覺得你很奇怪,以前我提起工作、私事,你都不想聽,趕忙轉移話題,以為我看不出來?現在又死纏濫打想知道,什麼毛病!」李雲舟說完,便背對他睡了。
蘇靖淵許久都還沉浸在他那個動作中,腦海里似乎有砰的一聲響,餘音裊裊。
「所以你們樂隊算大編?」蘇靖淵問。
路過的人都變作鬼影,飄散了。他茫然轉過頭,似乎李雲舟隨時都會從世界那頭走來,手裡拎著西瓜,佻達的步子,硬硬的肩膀。「再唱一首歌吧。」蘇靖淵說,「唱神槍手,還記得嗎?我聽你的第一首歌。」然後,他微笑著哼唱起來,想到李雲舟在台上,右手比成一把槍的樣子,食指抵住太陽穴。
蘇靖淵想,原來一切是這樣,他還真以為世上有直覺這回事,他還真以為從一開始他們對彼此就有天然的吸引力。到頭來卻要多謝那胖女人啊。他也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但現在,他已經把某部分給了李雲舟,而李雲舟說,他從開始就沒在意他交出的那部分,早就棄如敝履,沒辦法拿回來了。
「別在這兒礙手礙腳。」蘇靖淵趕他。
蘇靖淵後來隔三差五就撞見胖女人跟李雲舟在酒吧親密交談。他從小六那裡得知女人姓葉,聽說是廣東佛山的富婆,在一次毒品交易中搶走了對方的海洛因,燒車焚屍,逃到內地來,蟄居潛伏。說得繪聲繪影的。蘇靖淵自然不信。他起初有醋意,像含著鹽梅,後來吮淡了,取而代之生出一股無力感。他越發覺得跟李雲舟不是一路人。李雲舟的過往,生活,展示給他的只是表層。他沒辦法撥開那層浮冰,窺見水底的根基。
路上沒什麼人,昏黃燈光把街道照得如同一截空空的車廂,他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往哪裡。也許一覺醒來就不在此地了。當然只是幻想,蘇靖淵最終仍然看到了學校大門。以為的黃粱一夢,連那黃粱煮熟的煙氣都沒讓他嗅到。他覺得身體疲累,靈魂捲成一團,皺巴巴的。無力地坐在一個花壇邊,聽到有人在叫他。是聽錯了嗎?
暑假他不回杭州,準備在成都兼職,並複習補考概率論。寢室只剩他了。校園過於安靜,連帶周邊各種店鋪也冷冷清清,有些乾脆關門避暑。不知那家酒吧關沒有?
蘇靖淵像被一道閃電劈在天靈蓋,陡然還魂,朝救護車跑去,卻被警戒人員推開。他恨自己哭不出來,連喊一聲都不能。他不相信小六說的,這是新聞里的情節,怎麼會發生在他身上?他這個白紙一樣膚淺又正派的人,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別問那麼多,難道我們在一起不快樂嗎?」李雲舟說。
夜深似海。兩人邊看花邊聊了會兒,就有光陰匆匆之感。聊到後來,李雲舟換了種冷硬的口吻,對蘇靖淵說,他沒辦法給他承諾,他終究是要結婚生子的,就算為了讓他奶奶安心地去,也要結婚。他們沒有未來。
李雲舟晚上要去酒吧。蘇靖淵埋怨說自己得複習概率論后才去,自從吃了他的西瓜,就好幾周沒複習了。李雲舟樂不可支,說半個西瓜換他倒划算。他走之後,蘇靖淵環顧空空的屋子,心裏湧起莫名的不安。跟李雲舟在一起后,就經常感到不安。但他告訴自己,此刻開心就好,想那麼多幹嘛。
腦海里另一個聲音卻在說:蘇靖淵,你真自私狠毒,你只是為了自己的生活不被影響,你想要得到李雲舟,又不想要被他脅迫著墜入那種生活,沒辦法折中,於是把他拔除就好了,就像小時候的紗巾、連環畫,還有你想扼死的綠綉眼,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