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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車及其他無意義Hang Out

洗車及其他無意義Hang Out

作者:金秋野
「祝你們玩得愉快。」她終於有點反胃。
兩天之後,螺收到一封彬彬有禮的Email。馬丁為洗車時的唐突道歉,提議去一家當地有名的中餐館挽救剛剛萌芽的友誼。
「發生什麼了?你瘋了?」
螺那時毫不懷疑,偶遇的中年男子就像一杯美式咖啡,代表著上班族、好中產、富蘭克林那一類正常清醒穩定的東西。沒想到一周后再次碰頭,「美式咖啡」先生想喝一杯啤酒。
「中年女人?」他露出活見鬼的表情,「饒了我吧!」
他為她解圍打破沉默:「我最近認識了一個很漂亮的韓國女孩。」
馬丁在酒吧對面宣稱看見了熟人,正在銀灰色的落地窗邊端坐,脖子上露出青灰紋身的辣妹。「她是日本人,但非常非常酷。我得去跟她打個招呼。」
馬丁把酒瓶兇器遞給螺,冰冷的瓶身讓她打了個寒戰。
接著馬丁提出回家一趟。她如果不樂意進他家的話,可以在車裡等一會兒。但他此刻現在非回家不可!
美國公司對這種事不能更敏感,接到人事通知十分鐘后,馬丁就像被解僱一樣搬運個人物品去大樓一角。同事們禮貌地迴避視線或任何實質性|交談。
沿街走了一會,馬丁蠢蠢欲動要回家。螺提議去吃冰淇淋。
螺笑不出來,不知道誰更丟臉。那些傻妞肯定沒看過伍迪·艾倫,不了解複雜深刻的中年男士的風情。
螺那一刻覺得糟糕透頂。她沒給馬丁準備任何禮物。
「所以你更應該在見我的時候穿好點了。」
「怎麼了?」他察覺到她不讚許的目光。
「你嘛,確實懂一點中國。」螺露出小丑咧向後腦勺的笑。在一種獨屬於年輕人的幻覺中,整座博物館的肖像畫都在陪她這麼得意地笑。
螺驚訝地看向他,腦海中一個急剎車,發覺這親近可能超出自己的接受範圍。
但是有什麼想不到呢?一個四十歲,熱愛|女|人卻沒有女人的男人,黃湯灌多了,以為得寸進尺的小動作也可以用在職場熟|女身上——在螺閉關備戰期末的那幾周,馬丁連載似的發來長篇Email。
螺想都沒想一甩手,撕啦——這本來不是個耳光,但仔細看的話,他臉頰被她指甲削出了一綹血絲,如毛細血管忍無可忍的爆裂。
不過是做出隨意的樣子,經過時來一句「收穫不少啊」,類似這種輕度搭訕。女孩們互相擠眉弄眼,像碰到怪人那樣吃吃笑個沒完。
「我調座位了。就在今天下午。」忽然之間他開始告白,「你怎麼都想不到——韓國女人投訴我騷擾她。」
「你真是一個,性格非常好的女孩。」
螺看到自己、馬丁連同福特車一起在旋轉。在超現實被拉長的短短几秒內大約轉了一百二十度,斜著撞向路邊的雪堆。她既無法驚叫也說不出話,世界被鋪天蓋地壓過來的雪堵住了嘴巴。
螺猝不及防響亮地噴出了奶泡。
螺當時枯坐自習室,當小黃文閱讀那些賣弄詞藻和手段的信。她以為這同他其她艷遇一樣,並不會走到什麼實質性的結果。沒想到結果比那更糟。
「原來早先人們那麼不浪漫的,那麼殘酷。」螺被故事本來的樣子嚇到。
「我喜歡這裏,多美多年輕的校園啊。」小鎮緊密依偎著兩百年歷史的大學,馬丁坐在露天座位上,目光融融地愛撫法學院的鐘塔。Polo衫包裹他有些發福的身軀,胳膊上濃重的汗毛讓螺微微吃驚。
螺鬆開嘴唇,第一個念頭是西巴,怎麼有這麼多韓國人在這鬼地方?
他微笑注視著她,並不比名叫左宗棠的炸雞更油膩,而是一位循循善誘的新移民生活導師,中西方文化橋樑。
「我不明白你有什麼可逃避的。你又沒有男友,沒有背叛任何人。沒有被強迫,被傷害,更不可能懷孕。在你這個歲數,難道不應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他看起來完全為她著想。只是螺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想做的。
大約半年之後,在馬丁單方面來信的最後一封里,不再有什麼韓國少女。他提到找了份推銷電視機的工作,可以挨家挨戶敲開房門,一窺離奇隱蔽的美國生活,見識各種奇形怪狀的人類。居然收入還不錯。
中央大街頗具格調的啤酒屋裡,下午人煙稀少。螺吃梳打餅乾配柔嫩的三文魚片,馬丁喝一大扎加冰清啤,繼續有些觸底的文化交流。螺承認自己讀理工科沒什麼文化,口語也在搜索枯腸中消失了流暢性。
「那有什麼不好呢?九九藏書」螺迫不及待回擊,「看看你現在,沒被解僱算好運了。你喜歡自取其辱,又憑什麼自以為比別人高級呢?」
氣氛鬆弛下來,馬丁開始評論螺一板一眼的襯衫:「我怎麼總有種錯覺在做你的面試官呢?你有五英尺九英寸吧?這樣的身材可以穿任何你想穿的衣服,你完全應該更時髦一點。」
原來他出生於加州殷實的醫生家庭,大學念的拉丁美文學沒什麼用,除了幫搭訕來的小姑娘寫寫作文,補讀會計以後就陷於平庸的財務狀況,公司的與他自己的,像流放到北方的公子哥沒有丁點樂趣。
也許唯一有意義的,是作為玻璃球中的孤傲女孩,在那輛狹小福特車裡倏忽洞悉情慾的真相,與自己的關係——其實那就好比第一次洗車的延續,只是螺接受了這種親密性及其鋪陳的冒險,她想看看門的背後有什麼,他和她之間是什麼。但她同樣警覺,流水線上的貨色容不得更多冒險和偏差。
「喜歡左宗棠雞嗎?」
她還是給托盤加上自己的銀行卡:「但是我也不缺錢啊。」
等水流停息,馬丁發動汽車開到戶外。螺立刻降下車窗讓渾濁的氣流疏散:「停車可以嗎?我不想在這裏呆了。」他一踩油門,換回美式清咖的語調:「這裏哪兒都不是。至少讓我送你回學校。」
「我有男友,他在中國……」
「不想進來的話就等我一會兒。」他感到很奇怪地那樣說,不知道她在彆扭什麼。
馬丁棕褐色的眉毛皺成聳人聽聞的波浪號。
歐洲餐廳的價格屬於小鎮第一梯隊。在繡花桌布、枝形燭台、鋥亮刀叉所有那一切的環繞之中,螺點了分量豪華的大餐,然後像牲口一樣埋頭進食,無意進行人類裝模作樣的禮儀性|交流。
「不做什麼。我有投資,還偷了畫,所以不做什麼。」他輕描淡寫地推開空盤,「現在去哪?你介意陪我去酒吧嗎?」
「不是很有意思嗎?」馬丁在替她感到興奮,天鵝絨一樣的微笑變得誇大,蕩漾成啤酒滋滋冒泡。這令她想起初次見面那一百美金的亮相——什麼人會做這種事啊?逗她開心的方式總是奇異地跑偏到尷尬。
二十分鐘后,重新現身的男人狀態提升不少,興沖沖徵詢她的意見:「去博物館看展怎麼樣?或者走遠點看楓葉?」
「不是你要吃冰淇淋嗎?」馬丁滿嘴攪拌著黑色的布朗尼碎屑,不解地瞪著她。
螺將目光投向車庫牆壁,好像在空白牆上看見了沉悶的藝術電影。她無意識地吞了口啤酒,發出的咕咚聲如落井般清晰。
「我要去荷蘭待兩個禮拜,你一起來嗎?」他醞釀許久,終於想到這個逗她開心的主意,「天氣好起來了,何苦悶在學校被教授剝削呢?我保證荷蘭有很多樂子,你從來沒體驗過的東西。我出全部費用!」
這人平常一點也不討厭,教養還在她認識的大多數直男之上。螺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因為什麼不歡而散,是詞彙的問題嗎?兩人很快達成一致這是hang out,不是date。
空氣像灌進水銀那麼沉重。春天的氣溫到底爬上來了。
「伍迪說生活分為兩種,痛苦的和恐怖的——天哪,你的眸子黑得簡直就像我們的生活。」馬丁盯住螺的眼睛停留了一會兒,像饒有興趣的鑒寶師,「想想看,我們竭盡全力只不過為了維持痛苦的生活,使它不要下墜到恐怖。」
「那麼我帶別人去了?」他朝她擠擠眼。
有十年時間,從結婚生子到畢業海歸,這批流水線上的產品爭分奪秒,就好像頭頂有一條通道在倒數著窗口期關閉。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在中國有男友,不可能同我date。」馬丁複述時略帶諷刺,兩手迅速交叉又乾脆地拆開,「不過date跟你一樣大的男孩有什麼意思?他們什麼也不懂。」
馬丁哈哈大笑,隨手拍了下喇叭。這時一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貨運大卡車,幽靈一樣與他們輕輕地擦身而過。
「我們在商場隨便看看,她把錢包拿在手裡很喜歡地翻來翻去。我忘了自己在想什麼,拿起它就朝櫃員走去,真是瘋了……」
「誰說這是個date了?」螺盯著門把手,馬丁盯著螺。洗車長到無邊無盡,兩頭背脊立起的困獸無路可逃,足足安靜了五分多鍾。
「開始確實是愉快的,可是一下什麼都變了。深不可測的女人啊……」
終於他把矛頭落到了她身上read•99csw•com:「我知道你怎麼想,你跟那些人一樣。我可以想象你將來在某個庸俗勢利的大公司里,一門心思表現優秀,牙齒縫都往外漏陽光的恐怖樣子。」
他盛大的頹唐不知是因為她還是剛剛的辣妹。
馬丁略微驚詫,接著不無得意地笑著說:「你知道這個詞很粗俗嗎?」
歸根結底他活在他的老牌世界,她有她的新晉人生。
她轉身背朝酒吧,不想注視任何埋有炸彈的場面:「你隨意吧。五分鐘后我就從這裏走開。」
這個人現在就近在咫尺。車外塗抹層層啤酒沫似的激浪,車內漂浮不為人知的風暴雲。這個人還興緻奇高,要麼借話頭拍拍肩膀,頂頂膝蓋,要麼試圖給她看手相,胡謅幾句連她都不信的中國陰陽八卦。
螺直到出國留學,才第一次吃到這種西式中餐,甜酸雞塊稀里糊塗的味道正如以訛傳訛的文化。一團和氣的紅色帷幕中,「中國通」先生就差嫻熟地往她的碗里夾菜了。
果然馬丁邊掃尾邊快樂地披露。
七八個,不同日常背景中的女孩,不難看也說不上美,嬌小或頎長一律面帶羞澀的微笑,如小白兔收進了中年男人的iphone相冊——「這種,容易上手對吧?」螺一語道破事物的本質。
他卻像歌劇院幽靈開啟抱怨的閘門,喋喋不休自己在人世遭遇的不公。窗外一成不變的黑色幕布上跳躍單調的白色雪片。螺又像身處洗車時的密閉轟響之中,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爆炸。
看起來是個標準的傻白甜,成績不好只能讀社區大學,然而頂著18歲的魔力光環,第一次出去,馬丁就出手了一隻八百美元的錢包。
「你可以像朵花呀,讓人仰慕不好?」
螺這次保持了把水留在嘴裏再緩緩下流的優雅。「那你現在做什麼?」
陰暗狹仄無所事事的空間里,螺發現自己無聊透頂且無處擺放。
這是最尋常無奇的沃爾瑪門口,螺一點都不想製造鬧劇,但還是眼看著馬丁走過去,目標是三個推購物車走向停車場的大學女生。
手機里的照片確實在馬丁平時儲備的水平之上,要挑毛病的話也只能說太沒有特點了:大眼睛,小嘴巴,面白如雪,黑髮披肩,像某個難以分辨的韓國選美女郎。
「我才不想像塊肉一樣被人盯著。」她吞掉剩餘的卡布奇諾,故意把口型誇大得像撕咬生牛腱。
一切偶遇根本上並非偶然。
馬丁說得對,她不知道自己在浪費怎樣的資源。
考完期末最後一科的晚上,馬丁帶螺去古色古香的大戲院看《歌劇院幽靈》,聖誕特映的1925年黑白電影。售票員脖子上掛著老式箱匣售賣糖果,觀眾大多是看起來經歷過二戰的耄耋老人家。
地處一隅的中產社區瀰漫成年生活的氣息,植物清香中透出花生油放哈喇了。高價維護的環境優美整齊,卻沒有一個人在戶外享用,倒好像一齊躲在家裡的窗帘背後偷窺震蕩中的世界。
最後往肚子里塞下維也納蘋果卷,螺用餐巾抹嘴,旁觀馬丁利落地買了單,就好像他們一直是這麼安排的。
不過當博物館的咖啡室走進一群穿著劣質熱褲、嘰嘰喳喳的大學女生,馬丁立馬就把精緻醇熟的女同事忘在腦後了,轉去批判美國女孩多麼邋遢和糟糕,最後禱告一樣總結:「天哪,這些腿應該放進你們的校史陳列室……」
「偷畫幹什麼?」螺的聲音有些顫抖,腦海中浮現伍迪·艾倫那些看似膽小糾結,實則極不穩定的角色。
從開頭就說不上浪漫,螺跟馬丁是在超市遇見的。
「亞洲文化里女孩被教育要溫順,不高興也不表露出來,不願意也不好意思拒絕,你很清楚的吧?這種對你而言是最方便的獵物,我沒說錯吧?」螺一邊有條不紊地分析,一邊下決心要與「這種」劃清界限。第一件事,對著鏡子抹掉臉上那種愚蠢的羞澀,說到底她有什麼可羞恥的?
她那時不知道自己在其中起了什麼推動力。不過走在downtown天氣還是很好的,街頭的紅白花樹不知何時已經怒放了一樹一樹,符合這國家大一號快一拍的熱情指數。
現場的肥皂劇觀眾開始咳嗽,玩手機。螺咬緊嘴唇質問自己:你有什麼可羞恥的?就算他活得像本大爛賬,除了有點錢和品味就什麼也沒有了,但你必須承認你和他之間有點不同的東西。哪怕那是SM呢。
雪快把鎮子填埋起來了。洶洶而來的冬季九九藏書滿足了螺先前的所有想象,還要更令人窒息。他們踩著沒來得及清理的積雪,走到靜悄悄的露天停車場,黑天反射著瑩瑩的雪光,卻並沒有遮掩熒熒的星光。
「這趟一定要偷走我父母收藏的紐約畫派。」他用了「偷」這個字,邊開車邊笑得像個惡作劇的小男孩。
馬丁從車裡取出一個精美紙袋,放低了柔和的嗓音:「總歸是聖誕——我想,每個女孩都應該有一條黑色圍巾。」
螺自己也沒想到,後來再也沒見過這個人。
此刻還遠遠不見冬季的影子。橙銅色的早秋陽光中,兩人從中國應試教育聊到美國造夢工廠。馬丁似乎品位不俗,矜持地表示很少看電影,只提到一部伍迪·艾倫三十年前的《曼哈頓》,黑白膠片拍17歲少女苦戀搖擺不定的中年男人。他特別提到飾演少女的是海明威的孫女。
可是怎麼會是電視呢?螺清楚記得,他深惡痛絕中產客廳里掛著的大電視,嘲諷那是惡俗的傻瓜盒子,對標無可救藥的品味。
螺轉身就走,怕用瓶子砸了他。
不知何時星光消失了,車窗外又開始兇猛地落雪。
螺也躲在福特車裡,疑惑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她喜歡馬丁嗎?不如說好奇。他跟她習慣打交道的人群截然不同,他不是她那個世界里的。當然她那個世界非常小,像玻璃球里的象牙微雕。
十年後她往客廳的硅藻泥牆面掛上120寸投影幕,回想起這些,牙齒縫不由放射出細碎如金的陽光。再沒有一種生活可以簡單地一走了之,那年在北部荒廢的間隙好比春假,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青春就這麼有驚無險,以高鐵速度過去了,換回不拜金的錢串子生活。
白色福特靜靜停在原地。韓國少婦,日本辣妹,以及啦啦隊員打扮的一打美國大妞坐在裏面,靜靜看兩個人的肥皂劇。
螺第一次看這樣的復古玩意,現場還有管風琴隆重伴奏。同流行的音樂劇版本完全不同,默片里的幽靈完全是個怪物,女主角無可能愛上他。最後怪物的結局是驚恐地跑到大街上,被驚恐的人們圍攻打死。
卡車停在前方,粗壯的山羊胡司機下車檢查同福特摩擦的局部,確定無礙便繼續前行,就好像路邊喑啞了的小車不存在。
他看起來也沒有任何期待,接著往下說:「明天我要去帕羅奧圖父母家過節了。」
「你還不如乾脆回家抽大麻。」螺發自內心地這麼說。
馬丁返回來大搖其頭:「我一點都不喜歡美國女孩,跟傻子一樣。」
就在他帶著韓國少女泡在阿姆斯特丹的甜香迷霧中,一封封來信分享歐洲性旅行那會兒,螺在同校方和導師做繁瑣的溝通,並準備為轉學重新考試。
螺感到窒息的痛苦又有點好笑。
螺將視線投向街上有著各色差事的行人。這街區學生居多,個個腳步輕快,沒有油哈喇或放縱的煙酒氣。一個穿棒球服的混血男孩走過時對她露齒一笑。螺發現自己是夠醒目的,哪怕穿著最普通的校園針織衫。
螺也想來一杯了。回想第一次見面,她當他是純正的美式咖啡,成熟的職業人士,以後竟然像打開潘多拉盒子,什麼幺蛾子瞎蝙蝠都飛出來。這人對自己沒有一點管束,像隨時要衝出軌道的纜車。
螺發出打嗝一樣的笑聲。
馬丁平靜地承認:「人們什麼時候都是殘酷的。」說這話的樣子像個悲劇英雄。
「怎麼了?我以前經常請她喝兩杯。」他處在過量甜食帶來的欣快之中,鼻翼不受控制地抽|動,越發像個吸嗨了的恐怖分子。
馬丁也放空了一會兒,隨後驚醒發動車子:「我們去吃晚飯吧。附近有家很好的奧地利餐廳,早就想帶你去了。」
「哦得了吧,那對你有什麼區別?」
穿過布局散漫哪兒都不是的大農村,人煙稠密的校區變魔術般回到眼前,螺方才鬆了口氣,確認這人還是溫良無害的好中產。而過曝的天光底下,剛才的小小社交事故也顯得是個不成熟的誤會。
「哪裡,科研民工。」螺的表情是說過獎了,但你有點眼光。
她沒有反對。看起來這一次也會跟以前一樣,繼續裝酷hang out下去。兩個人像莫比斯環正反兩面扭結在一起,互相劇烈地衝突腐蝕,卻因為各自的弱點而幽微地相通。她的弱點之一還包括同情他的弱點,直到此刻之前。
螺意識到將要獨自悶在大雪場熬過假期,慌得把手插|進紙袋,裏面一大把蓬鬆溫暖的加州https://read•99csw•com陽光。她感到跟馬丁的交情開始不一樣了,有種親近像軌跡,在兩側白茫茫的黑色公路上延伸。
「我又懂什麼呢?」螺產生一絲不合時宜的同情,設想孤獨中年男人大概是怎樣的痛苦,她卻一不小心讓他怎樣的蒙羞還挨了一下,「你為什麼不找個談得來的中年女人交往?」
螺從來沒被人讚美過身材,反而一直被嫌太高,又瘦得像搓衣板——那會還不了解什麼叫超模。她低頭審視自己學生氣的打扮,底氣不足地抗辯:「我天天在實驗室里獃著,周圍都是T恤牛仔褲,恐怕沒必要……」
螺睜大黑夜天降閃電的眼睛,終於明白這是他唯一感到得體的方式,無論如何有點悲哀,但她對櫥窗里的妓|女和大麻咖啡館和他不感興趣。
事隔幾個月再見到馬丁,螺發現他胖了,眉宇間坍塌的氣象一直掛到嘴角。而她在實驗室與教室工蟻一樣忙碌,出來見他就好比春假放風。
高密度的氣氛堆積到某一時刻,馬丁放飛的右手彷彿滑翔機滑落螺的左手,帶著勝利的呼哨:「今天不是個hot date嗎?」
現在她想幫幫馬丁,看起來有幾分處在恐怖邊緣的馬丁。
螺查閱了各種留學生失蹤案、變態殺人狂報道,為上回輕易上了陌生男人酒駕的車而後怕。但這個人已然不算陌生人了,她腦海中響起他溫柔的語氣和文雅的措辭,說些她聽不懂卻似乎很有格調的東西。
實際上啤酒屋裡冷氣十足,吃喝的東西也盡顯性冷淡風,戶外行走的餘熱迅速從兩人身上消散。在一切凍成冰之前馬丁提議去洗車,他認為既然螺沒在美國洗過車,理應隨他體驗一下。
你真是瘋了,螺心裏感嘆。所以並不是傻白甜,是隨處可見的那種物質女孩,sugar baby啊。
漸漸的,馬丁還給螺展示他拍的那些女孩照片——或許出於炫耀,或許想讓兩人間有更多分享的秘密——在這座大學城的圖書館里,林蔭道上,當然還有中國超市,他專門物色亞裔女孩。
記菜單的金髮大媽關心地重複:「你確定嗎?」
「我想起第一次見面,你勸我不要買紙杯蛋糕。」螺嘆了口氣,「現在這是什麼?甜食大屠殺嗎?」
螺也緘口不言,總不能說「馬丁,你太丟臉了」吧?
「我說,你對她們就是所謂的sugar daddy吧?」她新學了一個詞。那時美國還沒誕生為sugar daddy與sugar baby拉皮條的APP,但太陽下本來沒有什麼新鮮事。
轉過一圈他們又碰面了。中年男子試探性地問螺是學什麼的,從哪裡來,初到美國還習不習慣。查完戶口他試圖給個獎勵——從錢夾抽出半新的一百美金鈔票:「可以留下你的Email,改天喝一杯咖啡嗎?」臨別時他鄭重其事地請求,「我對中國文化特別感興趣。」
他們每周見面,進行諸如此類的活動。對螺而言不過是打發時間,以及發掘這個「Yes We Can!」的國家。他和其她女孩的故事是下酒菜,但螺從未覺得自己和她們有什麼相似之處。她自己付賬。
九月的陽光在潔凈大氣中毫無保留地傾瀉,就像大蕭條時期資本家把產剩的牛奶不客氣地倒入河流。螺眯起雙眼,目送那輛洗濯一新的白色福特駛去,以為這是最後一次見到馬丁了。一扇不知通往何處的門,在眼前匆匆開了條縫隙就關閉和消失。她不無遺憾地聳聳肩,跳上去往居住區的校車。
當地老牌的冰淇淋店裡,每人要了巨大的三勺,混合著花生醬堅果碎的粗糲山丘,堆在小紙杯里搖搖欲墜。但是還不夠,他又執意走進路過的小餐飲店,點了太妃糖聖代、楓糖漿烤薄餅、招牌布朗尼。
馬丁佯裝惱火:「有哪個美國女孩你認為我搞不定?隨便指一個!」
「是不是天太熱了?」馬丁擺出一副不想深究的冷漠。
在這個故事開頭的螺21歲,從未吸引過比自己年長許多的男人,以為不過是例行公事的結束語。但下一個周末她真的和馬丁在downtown碰頭,品嘗模仿歐洲風味的小鎮精品咖啡。
「我辭職了。」
馬丁沒有一絲顧慮:「沒問題。我們有兩個人。」
她自己著迷的是剛剛過去的暑期檔,諾蘭改寫超級英雄電影史的《黑暗騎士》。正反派都不可思議的巨酷無比,倒也是痛苦又恐怖。飾演小丑的希斯·萊傑之死乾脆讓影片上https://read•99csw.com映前就成為傳奇——馬丁從未聽說過,謹慎地答應回頭瞧瞧。
「再待一會兒,拜託了。」馬丁的懇求混合著啤酒泡沫,「我們有多久沒見了?你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真是個孩子!」
她早就猜到這人中途回家是要吸點什麼。有一回他帶她去合法的大麻煙具店參觀,問她想不想試試那種不合法的草,就好像那也屬於美國體驗的一部分。螺謝絕了說自己很好,不需要更多幫助。
「走到外面街上,我開玩笑要收回來,她緊緊抓住錢包說『這是我的』!」馬丁幾乎是慈愛地喃喃低語,「這些寶貝啊,知道自己擁有什麼樣的特權,你得送她們昂貴東西,帶她們去高級場所,可不能去洗車……」
馬丁搖搖頭飽含惋惜:「你嘛,就是被寵壞的這一代中國獨生子女。」
他手指點點桌面表示贊同:「是啊,不像是秋天。」
那不是什麼名牌,但黑底白花的樣式漂亮極了,細羊毛的手感舒服極了,每一寸織物溫存地纏繞擁抱。簡直沒有比這更好的圍巾。
結果是他一個人挖掘美式尺寸的超大三盤。三球冰淇淋已經饜足了螺當日對甜食的需求,光是看著這一桌都恍惚腦溢血。
在他做財務的汽車公司里,馬丁號稱迷上了韓國女同事,三十齣頭的已婚女性。光是描述對方絲巾的結法,他就能勾兌甜蜜的微笑飲下一杯可塔朵。
「不好意思,」她乾巴巴地找補,「我可能反應過度。」
她甚至在一切完成之前就搬離小鎮,去加州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入學東海岸,專業換成更直達目的的金融。與馬丁戛然而止的hang out就此變得毫無意義,連同遺棄在北部的那段時光。
「你以為我在乎這份工作,在乎那些紅脖子怎麼看嗎?倒是你這麼年輕,幹嘛非要當那種塑料做的流水線玩意啊?」他似乎真的為她痛心,「這是個自由的國家,但你有哪點自由?你在浪費自己的青春嘛!」
「是啊。就是冬季太長了。」她依然惦記沒申請到的加州,在好萊塢電影里永遠有一條灑滿陽光,筆直不斷延伸的大道。
買單時螺堅持按西方AA,馬丁卻顯得很不愉快,好像被侵犯了權利:「我想感謝你的陪伴,而且說實話,我收入比你高得多。」
螺側轉的半邊身體開始發燙,不明白自己幹嘛又回到這個人面前。這不是她想要的無所畏懼的人生吧,這是無所適從。
這就像一輪暗中較量最後的王炸,得知她全額獎學金研究所有人都在談論的新能源,廉價的美式幽默立馬從他嘴裏跳了出來:「酷!原來我是跟未來的科技新貴hang out。」
「是的,我的錯。」螺忽然口渴異常,抓起玻璃杯往嘴裏倒冰水,預感到了有什麼事故在降臨。
「你說塑料做的流水線玩意,」她又不合時宜地產生聯想,反正並不懂他在說什麼,「因為我是『Made in China』吧。」
「不。我覺得你沒那麼有錢。」說完她噗嗤笑了出來。
「哦別胡扯了!」他打斷她毫無誠意的借口。
是不是這人也無可救藥了?就像我們最終的生活?
正是衝著「錢」和「酷」選定的職業道路,意味著她將擁有無所畏懼的人生。沒有人可以指定她穿什麼衣服,date什麼樣的對象。與中年男子漫無目的地hang out也無所謂,他反正哪方面都談不上危險性。
那麼她就了解了他的喜好,有點不屑又有點好笑。
「今天真熱啊。」終於她沮喪地拎起這種話題。
當時她繞著一盒色彩鮮艷的紙杯蛋糕,腳步纏成了扭股兒糖。旁邊保養良好的中年男子看不下去,用輕柔的嗓音建議:「太甜了,最好不要買。」螺紅著臉點點頭,像愛麗絲的兔子一樣匆匆跳離了誘惑地點。
沒到五分鐘,他灰頭土臉地走到她身邊,像個搞砸了的孩子。兩人一路無言,直到爬上停車場的三樓——馬丁居然從福特後備箱里摸出一瓶啤酒,仰頭喝了一大口,沖螺舉起瓶子:
「我還以為你和她進展順利呢。」
「怎麼會以為你是個搶手貨呢?」他嘟囔著用紙巾擦拭前襟,然後行使導師的職責,「親愛的螺,你不知道自己在浪費什麼資源,假如我是你這個歲數的女孩……」
馬丁這種美國老少爺當然一無所知。
這次輪到馬丁失去了食慾,握著一杯冰水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觀察房間里大象的方位。
螺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聽上去蠻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