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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女

傻女

作者:王莫罍
老拐這棵大樹從那開始就爛了根兒,劉志明不傻,事情弄那麼大,雖然了了,但今天強搶民女,明天就敢放火殺人。他怕火燒到自己,所以基本斷了跟老拐的關係,不再敢做保護傘。
夢想永遠也照不進現實,真的,這個事兒跟鼻涕是鹹的一樣,我早都明白了。這世上,沒後台就沒退路,普通人只會越活越難,沒什麼翻身的機會。
那年月走江湖,有把手槍就是親爹,沈捍東不一般,人家玩兒的是衝鋒槍,乾的是心窩子別在後腰上的行當。
現在我能輕而易舉把這些都講出來,好多人不理解,但其實也好理解,就好比餓了太久,反而不想再吃東西,過勁兒了。之前不行,單是想想就受不住。
白天講座,我和另外一個同學站在台上,左一個右一個,捧著彩露著笑,充當花瓶。總感覺底下的人在看自己,雖然沒有目光交接,那也還是以為所有的眼神兒都裡頭充滿了羡慕和喜歡。
自己知道做的不是啥好工作,腦子裡經常有走的想法,可是錢不夠。想等錢攢夠了就去個沒人認識我的城市,住一所小房子,養養花晒晒太陽,再不想跟任何喘氣兒的東西有來往。
我爸聽完投了河,但喝了幾大口水又游上了岸。確實是,死也沒用,一命抵不得三命,況且我還小,他沒法扔下人間。等我長大成人,到了談婚論嫁那天,我爸高興得不得了,終於完成使命,臉上的褶子都擰出了花兒。我現在也還清楚記得,那天本來是個大晴天,太陽高高掛在上頭,陽光晃眼,直剌剌打在身上,叫人熱得渾身發燙。
那時候劉志明已經靠著拐七的黑錢升了官,從副所變了正所,拐七的勢力也因為劉志明陞官大了不少。倆人稱兄道弟,好成了一團,劉志明每天張嘴閉嘴全是拐七,總帶著我跟他們吃飯喝酒啥的,所以章大頭那個事兒我從頭到尾都十分清楚。
最近成天祈禱,吃齋念佛,鄰居劉姐帶我入的教,我虔誠,沒日沒夜念那些個經,守十分規矩。打小就這樣,幹啥都是一門心思,更何況身上背著命債,所以特別認真。都說心誠則靈,信則有不信則無啥的,的確是,不少時候都感到心裏安定多了。
有可能是我叔叔心軟了,也可能是仇報了痛快,不打算殺我和我媽,還可能壓根兒就沒想過讓我倆死,不過手的命遭不上官司,他只想讓我爸死個徹徹底底,通通透透,要我爸到最後一刻都以為是自己造孽,全家的命來還。
直到在外地遇了舊人,這才聽說我叔叔家破人亡,人間蒸發,爺爺也因氣染了病,一命嗚呼,家中只剩我奶奶,頂樑柱沒了,家境自然落了個不如常人。
人要經了大事兒才能變,我過去挺幽默個人,現在成顆苦瓜,都是因為腦子裡沒有美好幸福,更別說歡顏笑語。經了疾苦,命里的幽默沒了,嘴裏就再講不出玩笑。
老拐計謀多,陰毒,對誰都是機關算盡,靠著沈捍東製造出的恐懼闖江湖,傳言里那些個讓人聽了就打哆嗦的詞兒,什麼兇殺、槍擊、悍匪,通通跟他的老同夥有關係。人們遇上他,躲都來不及,我的老闆不過是一幫子翻山越嶺討生活的外來人,不了解情況,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我心想我多美啊,站上邊,比花兒都漂亮,結果人們全看他,男人有啥好看的。不平衡,挺受傷,聽了后還跑外面哭了一鼻子。
他那個差運,放到現在聽著挺可笑,但過去不是,封建社會,人們都信那個,不信不行,日子苦,總得有點兒盼頭,有點兒好念想。明知道那些財啊權啊跟自己啥關係沒有,那聽人念叨念叨心裏也舒坦不少。
劉志明被判無期徒刑,念在認罪態度良好,又是關鍵證人,因此免去一死。老拐人在監獄里,離刑滿釋放還有兩年多,結果被突然提審,數罪併罰追加了死刑。
帶我去雲南也簡單,他是在給自己鋪後路,至於跟我過田園牧歌的生活壓根兒想都沒想過,我愛他,但他不愛我,甜言蜜語都是裝的,我在他眼裡估計連個外人都不如。
記得清楚,命里那些難事兒發生,都有個開頭,想忘也忘不了。
然後他走上了早就鋪設好的後路,他本就是那麼打算的,一旦沒錢就要我再去做妓|女。我不答應,他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求,我愛他呀,我沒辦法,只能再操起舊行當。可人確實上了年紀,不再像年輕時候那麼招喜歡,掙到的錢一天比一天少。錢供不上,周波像換了個人似的,整天連打帶罵,甚至每個月不方便那幾天也逼著我工作,平日里,但凡他稍有不順心我就要挨一頓毒打,身上儘是煙頭燙出的傷疤,臉上的淤青總也散不掉。
雨少,內蒙旱,但偶爾下那麼一場雨我也害怕,自打那天過後,再不像小時候那麼喜歡下雨,雷聲一響就想哭。
其實神運算元狗幾把不會,閉著眼掐掐小拇哥,心裏瞎琢磨,反正吃人家的嘴短,往好了說就成。神運算元和普通運算元比起來差別在哪,神運算元聰明一些,他從來不講大富大貴,官運亨通,他知道那是假大空,人們都經了那些個,不怎麼信。
但凡混在那個圈子裡,無論誰都知道拐七,也聽過他是悍匪出身,所以哪怕他再下三濫也還是沒人敢惹。
當真是好不容易爬出深淵,以為今後終於能過好日子了,誰知道又跌進黑洞。迷迷糊糊見了眼前的光,循著方向去,結果是道霹靂,那霹靂把我打了個破碎,再也成不了人形。
腦子裡有過幾百種死法,想著跟老娘一起走,到天上去,這個地方我待夠了,想去看只有在夢裡才能見著的景兒,重來,去那兒重來一次。
我其實沒想太多,更不是什麼預謀已久,這種字兒離我很遠,我沒那麼多心眼子。我只是不願再有姑娘到劉志明手底下,跟我受同樣的罪。
劉志明能做警察和個算命的有大關係,他說自己生下來奇醜無比,爺爺抱著他瞅了一眼,說了句「娃娃咋求生的生成這個樣」,這話講完,沒到一個月,病死了。於是街坊都傳,說他是天降煞星,是陰間的差使,有老頭也講,七八十年了,看得不少,那麼丑的娃娃,頭回見,定是鬼投胎。
事兒過去沒幾天,沈捍東忽然出現,在西商犯下槍案,把幾個準備跑路的兇手全殺了,抓住一審,巨案通天。消息傳出去劉志明他們才知道,那個被亂刀捅翻在街頭的年輕人是沈捍東唯一的匪伙,兩人親如兄弟。
他家的男人在大城市工作,平日忙,一年回不了兩次家,好不容易抽了時間返鄉,哪知剛進家門就看見自己女人大了肚子。換誰也沒法兒接受,晴天霹靂打到了腦門心兒,抓著女人問,女人泣不成聲,說只是想再看他一眼,早沒想著活了,話音一落就抓起剪刀戳了脖子。
天要下雨風要吹,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總得走,擋不住。佛家講個因果輪迴,種什麼因,結什麼果,不少人不信,可世間那些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生起來也是有理有據,一點兒不突兀。
愛很怪,本來看不見摸不著,空氣一樣,但一旦自以為擁有,就好像平添了勇氣,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做,而且有了為愛犧牲這個借口,無論啥事兒都變得理所應當。
我不是跟四兄弟從二連一起過去的,除了我還有幾個姑娘一樣不是,活下來的三弟只帶自己的人走。他走之前,刀尖兒頂在我們脖子上,把存摺首飾搶了個光。
十九那年我上縣城念了衛校,家裡條件還可以,吃穿行不比別人差太多,人又白凈,好看,招人喜歡。學校那些老師都把我當花架子,每次一有什麼活動就讓我站台上,舉著花露著笑。我也樂意,誰不樂意別人喜歡自己啊,看台下那些人瞅我,心裏高興嘴上樂呵,但又不好意思顯出來,很糾結那麼一種狀態。
我年輕時候,大家談情說愛不容易,僅僅是喜歡都需要很大勇氣,跟當下不一樣,現在的姑娘們可厲害,見一個喜歡一個,哪個最帥就最喜歡哪個。愛變成隨隨便便的東西,說出口輕巧,也不需要什麼醞釀的時間,更別提那些個喜歡,也不知是不是打心眼兒里冒出來。
洗頭房老闆是兄弟四個,從二連浩特去,好勇鬥狠,手底下的人個個剽悍,不少鮮族。九-九-藏-書他們打架我見過,人手一把半米多長的陌刀,一刀下去,骨頭都露出來。帶著的姑娘也多,大批外蒙女孩兒,甚至還有俄羅斯幫派倒賣過去的大金髮。
剛進學校不久,有個男孩兒喜歡我,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大捧花,他去操場找我,站我面前憋紅了臉,好像過了很久,直到同學們都圍過去,他才開始大聲說愛什麼的。我當時懵住了,從鄉下上去,根本沒見過那些,脫口而出一句恁娘逼,轉身跑了。
半年一過,不知道他從哪兒沾了料子,帶去的錢很快沒了。毒是真不能沾,誰沾誰完蛋,六親不認都是輕的,對身體傷害也大,周波挺精神一個人,吸毒不長時間就彎腰駝背嘴歪眼斜,看不出一點兒人樣。
跟我講過,說他以前當兵,一心想著當差,當個好差,從沒想能和社會渣滓同流合污,腦子裡全是自己正義英勇的形象,等後來當上差,發現爬得越高越身不由己,想法是一回事兒,活法又是另一回事兒了,跟我琢磨出來那個夢想永遠照不進現實是一個道理。
拐七之前是劫犯,在山西一帶專搶地下賭局,同夥只有一個,叫沈捍東,這人是徹徹底底的大匪,只做大事兒,瞧不起別的。後來兩人分道揚鑣,老拐返鄉入了黑行,同夥走了沿海,意志堅定,沒放棄自己的本職工作。
之前我不敢走,劉志明是個可怕的人,警告過,說如果離開他,天涯海角也一定把我殺了。膽小,一直活在那種恐懼下,不敢有一絲一毫別的想法。愛上周波之後,那些恐懼「嗖」一下就消失了,甚至連想都想不起來。
當時有個叫章大頭的生意人從南方投資失敗,灰溜溜回了內蒙,我記得他是在廣西那邊兒搞食品廠被人騙了,坑走好多錢。章大頭也不是啥好東西,相由心生,他長得像只帶毛的蛤蟆,叫人看了就犯噁心。
這個我有切身體會,好多時候自己待著,定神一想,活著幹啥啊,我他媽比死了算了,上弔繩子取出來,做好飯菜倒好酒,畢竟死也不能當個餓死鬼。等到幾杯酒下了肚,立馬不一樣了,覺得腦海里有風,風吹起來,過去就看不見了,瞅哪兒都是秀美河山,前面那麼好,一點兒也不想回頭看。
心中其實早沒了生欲,可天老爺不叫我死,偏要給我後半生,琢磨琢磨也有道理,那麼苦的河都渡過來,沒理由不在前頭留著甜。法院判了我情節較輕的殺人罪,八年,將功贖過又減刑兩年。
老人去世,其實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事兒,生老病死,自然規律,只是到人們避諱這個,別說是死亡本身,就連死這個字兒講出來都覺得不舒服。
能有今天我沒想到,別說今天,往前數五年那個日子我也根本沒想到。之前在乎,也恨,最早是恨我爸爸,後來恨老拐,恨劉志明,到現在,不恨了,主要是從源頭,從我爸爸那兒就沒了恨意。都說父債子還,自己琢磨來著,可能確實就是那麼個道理。
但我不恨他,像他一樣的壞蛋不配被人恨,舉頭三尺有神明,天老爺啥都能看見,誰也逃不掉。
我到洗頭房那年正趕上保健品大浪潮,本來在當地紮下根的黑幫分子都走了南方,低價買葯,大力廣告,靠著騙老百姓年入十個東方明珠。
多少年過來,不懂愛的時候以為自己愛了,哪知那根本不是愛,滿噹噹都是欺騙和陰謀。等到懂愛的時候,又愛上不該愛的人,一生只愛兩回,沒一次有好結果,所以我講不清。
出了那檔子事兒,拐七團伙裡頭不少還有良心的人都離開了,同他一起害死章大頭女兒,又替他頂罪的幾個小孩兒進了監獄,裏面的犯人聽是強|奸殺人犯,見天兒變著法兒折磨他們,其中有個孩子被綁在床上生生用磨尖的牙刷柄割斷了腳筋,落下一輩子殘疾。
在裏面經常聽道上的事兒,誰過去都聊幾句,聽得最多的是當時的江湖大哥,說他手裡攥著整座城市的色情業,黑白通吃,本性惡,心也壞。人們都講,要不是憑空颳起一陣賣葯風,輪不著他,他上不了檯面,往好了說也就是個大號皮條客。
在老家,鄭州一帶,這個故事一傳十十傳百,我,許青麗,成了人們嘴裏名副其實的婊子。流傳最廣的一版是侄女勾引親叔叔,不但自己懷了孽胎,還害死了從海外歸來探親的嬸嬸,爹娘二人又羞又憤喝了農藥,而後叔叔帶著一身苦痛離開了故土,婊子也消失了,不知所終。
神運算元只講職業,他自己編了幾個神,搞生意的有商神,當差的有差神,做畫的有畫神,反正個個是體面工作,他這麼講,再結合點兒面相手相,有時候瞎貓碰死耗子,說對幾個過去的事兒,一來二去傳神了,時代造就人,都是不得已。
出獄後去看了劉志明,他盯著我,一臉恨意,說老拐本來是要讓沈捍東去雲南殺我的,老拐人精,怕走漏風聲,專門寫了暗語紙條,找了幾個面生的通遼蒙送信。可恰好沒尋到主家,他們跑去喝酒,結果酒醉跟人起了衝突,當場把對方攮死了。
老家有個舅舅,我媽過世前我想方設法聯繫到他,跟他講我媽快死了,舅舅剛聽完這幾個字就掛了電話,我想他肯定也是避諱死這個字兒。
可劉志明五歲過後沒變好看,甚至直到20歲也沒找上對象,他入伍前幾個月,姥爺重病纏身,臨走前貼著耳根子跟他講,去做警察,為人民服務。那天他跪在姥爺床邊兒哭了好久,睜了眼睛突然發現看到的東西都沒了顏色。
劉志明這個名字是他姥爺找人起的,當時村子里去了個算卦的,四川口音,看命相,沒收費框子,給多少,隨緣。看過的人們都說他是星君下凡,准得根本不敢懷疑自己的人生路。
幫派搶生意用上了生化武器,古往今來在內蒙是頭一遭,拐七從那以後成了妖怪,人們都怕,知道要是惹到他,就算不死也得掉層皮。他萬事不露頭,藏得深,靠著能搞政治的腦子闖江湖,幾乎改變了黑幫的活法兒,不抽刀不見血,什麼後果都栽不到自己頭上。
劉志明幫著拐七跑前跑后,花了不少錢才把事情壓下去,可連一星期都沒過,先是章大頭,他本來也不年輕,收了消息登時氣血上涌,雙眼一閉再沒醒過來。而後他老婆明白自己鬥不過權大勢大的拐七,揣著血書去到派出所,剛出大門就渾身澆滿汽油,燃成一團烈焰,人肉味兒飄了好幾條街,兩三天都散不掉。
住在雲南西邊兒一個小鎮子,靠近邊境,地方小,人少。事發當天警察抵達的速度很快,他們走到跟前兒,我動都沒動,腦子裡面什麼也沒有,一片空白。
當天下午天黑得早,月亮稀糊糊粘在天邊兒。我們幾個坐在空無一人的洗頭房裡,先是抱頭痛哭了挺長時間,過了會兒沒人哭了,大家想法都差不多,無論遭了什麼事兒總得活下去,哭又解決不了問題。她們收拾行李,互相告別打算離開,只有我一直沒動彈,真的是整個人都破碎了,覺得最後一道照進命里的光消失了。
老家不能待了,人們看我的眼神兒滿滿都是瞧不上,甚至好多村子里的地痞流氓也開始打我的主意。他們都認為我是個婊子,對待婊子不能像對待常人一樣,可婊子再婊子也是人啊,況且到現在我依舊認為自己清白無辜,身體和所有人也沒區別,肩膀上扛腦袋,不多啥不少啥。只是他們不明白這個道理,解釋沒有用,一群人認定的事兒很難改變。
直到後來周波染上毒癮以後我才知道,他當初接近我單純只是因為胸口一股火。劉志明有次喝多扇了他一巴掌,他氣不過,想著你扇我巴掌,那我日你姘頭,小人之心就這麼簡單。可我哪清楚,還真以為周波是大救星,就那麼愛了個山崩地裂。
運這事情,不好說,好運也好壞運也罷,有時候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人世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都不知道該信啥,不該信啥,到最後,該信的其實是假話,不該信的卻成了真。
想啊,太想了,想回到那會兒,什麼事兒都沒經過,乾乾淨淨,內心只有一個想法,想成為祖國的花朵,做棟樑。現在只剩想活著,那些美好啊啥的,沒read.99csw.com有了,早都消失了。
於是劉志明的運被算好了,是差運,神運算元講,如今當差的都壞,差神看不過去,下了凡。劉志明就是差神轉世,帶著惡氣來,震死了爺爺,情理之中。丑也簡單,神臉哪能跟人臉一樣。姥爺聽了嚇一跳,這轉世了咋弄,不能把娃娃放仙堂里供起來吧,神運算元講沒關係,等過了五歲,差神忙,辦完該辦的事還得回去,天上一時辰,人間度五年。
前天我還跟劉姐說,人間這些事兒,許多都看起來簡單,聽上去複雜,因為好些個巧合落不到自己身上,換了誰都想不明白。
我爸爸是個好爸爸,但他不是個好人。好壞怎麼區分,反正在我這種普通人眼裡,不越底線就是好人,越了底線就是壞人,其它事兒說破大天也沒意義。
男人拎起柴刀,滿城尋自己的親哥哥,要見血,要解心頭恨。這種不倫之事是有疼有痛說不出,只能靠報仇解決,況且一屍兩命已經是隨風去了,再也見不著了。
按理說我和那僑商年歲差不少,不該有火花迸射,況且一個沒戀愛史的黃花閨女,連同齡人都不敢談,更別說跟個中年男性發生點兒啥。可男男女女這些個事兒,說實話,別看我現在這麼大年紀了,依舊不明白。
要說好事兒,仔細想想,離開內蒙,我拿走的東西是劉志明的佩槍,用那槍殺了周波。雖然殺人是大罪,但好歹把壞人送進了法網,這可能就是我做過最大的好事兒。
我們那屆裡頭,我算是最漂亮的,一點兒不誇張。那時候沒什麼化妝品,百雀羚就是高級貨了,我從不用那些東西,不懂怎麼用也沒什麼錢買,單純是生來模樣好。現如今不一樣,姑娘們脂粉氣重,滿世界哪還有丑的,拾掇拾掇都不難看。
往前數個幾十年,年輕時候誰沒幾次輕生的念頭,但一到老,全變了念想,想活著,哪怕放個屁都得醞釀半個多鐘頭。哪怕沒了男人勁兒,臉面前兒立幾個香噴噴的姑娘也轉不起來腦筋,那也還是不想死,執念化成雲霧,遮天蔽日。但能感動天地的畢竟是少數,到了那個年歲,黃土基本已經攆到天靈蓋兒了,生死由不得自己個兒。
在我印象里,爸爸一直是沉默寡言那一款,就知道埋頭苦幹,怎麼串也串不到劣跡斑斑那一塊兒。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些人你認識他二十年也還是不了解。
二連幫受不住,跟老拐一夥打了幾回,次次都贏,身體素質確實過硬,手黑眼也黑。打完之後好多了,雖然警察還是天天去,但不怎麼再見拐七的人了。他們一瞅,以為勝利了,立馬又弄去不少女孩兒,洗頭房也新開了好幾家。
我剛到內蒙那會兒,拐七還不叫拐七,人們都喊他瘸哥,他腳筋斷過,落下後遺症,走路時候兩條腿一高一低,不太利索。直到趕跑了跟他搶生意的二連四兄弟,拐七這個外號才叫起來。七這個字兒是他自己填進去的,意思是七條人命的七。
那段時間掙錢多,每天接不完的活兒,人長得好乾啥都有優勢,就是活得麻木,腦子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好多日子還是哭著過,世界那麼大,沒有人愛我,也沒有一個地方屬於我。
知道姑娘死後我哭了很長時間,倆眼珠子腫得像牛蛋一樣,心疼,要說這世上的疾苦,我屬實也見了不少,但還是受不住。剛剛才見過,花兒一樣的女孩兒,那麼美好一個人,眨眼間就被糟蹋死了。
我對他,喜歡談不上,只能說是好感,跟他說話特得勁兒,也自然,心裡頭老是湧起一陣舒服。知道得少,涉世未深,哪清楚那些合拍子都是他刻意營造的,不是真心實意。
槍聲一響,劉志明那邊立馬被捕,我被移交到內蒙警方,交待了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聽說劉志明一開始裝瘋賣傻,拒不交待關於拐七的罪行,我的供詞拿給他看,他眼都不抬。後來警方找去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心理專家,兩人在審訊室只講了幾分鐘的話,劉志明淚流滿面,當即就招了供。
打啊罵啊其實在我眼裡都不算啥,想離開全是因為那隻槍,總在死亡邊兒上活著,受不了那個壓力。人一到那種境地,像在牢籠里,每天都想著怎麼出去。第二我對劉志明沒有愛,過了懵懂年紀,對愛明白了不少,心裏知道跟他那種關係算不得愛。
我那時候主要是啥都不明白,孤身一人隨便找了個地方就停下,要是知道往後會那樣,當初不如早跟了大哥拐七,沒準兒也就早早實現了夢想。
其實我是個受害者,放在電影里也是配角兒,不值錢的玩意兒,只是在人們嘴邊千變萬化,莫名其妙成了腕兒。
噩夢也不停,關於周波的多,他那個逼臉總淌著血,一個眼珠掛在外頭。神情是個生氣的樣子,偶爾是高興,專挑那種深更半夜,睜開眼除了黑啥都看不著的時間段兒出現。這麼久了,還是沒法接受,每每在夢裡看見他依舊會嚇醒,醒了就再睡不著,頭痛,睡眠質量差,這幾天托我一個遠房哥哥買了幾板舒樂安定,還沒寄過來,醫院不給直接開,要找人才行。
我知道這些后,一點兒沒可憐那幾個男孩兒,我覺得他們活該,我覺得那都是輕的,應該也讓他們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唯獨那天,獄警話音還沒落,我回過頭抱住她,然後哭出來。記不太清,好像哭了很久很久,直到那些個淚水都被雲彩揪上去,藍天變了灰,下起一場淅淅瀝瀝的雨。
二連四兄弟在一個下午挨了槍子兒,天說暗不暗說亮不亮那陣兒。幾個人著急忙慌去醫院一檢查,艾滋病,立刻就被隔離了。就一個僥倖,針頭沒扎進血管里,從醫院出來以後急急忙忙就帶著人馬跑回了二連。
劉志明是承德人,農村出來的,早些年當過兵,上面把他分到內蒙做民警,誠誠懇懇幹了十年,三十二升職做了副所長。從窮地方出來的人都吃苦,在哪一層活也一樣,能吃苦又不做聲那種人容易被提拔,反而是那些勾心鬥角的得不著好。
沒人相信,鄉親們還幫著說情,說陸老師不可能是殺人犯,我們多少孩子都靠著他走出了山溝子。後來班主任手戴鐐銬跪在大家面前涕淚橫流,承認手裡的命案,老鄉們用了很久的時間才反應過來,陸老師是個殺人犯,是壞人。
快乾滿一年時候出事兒了,拐七從南方不知道啥渠道,弄了幾支帶著艾滋病毒的血瓶子,還從林業局弄去一支專門發射針管兒的麻醉手槍,後來東窗事發,借給他麻醉槍的科長也因為這個事兒身陷班房,出獄時間跟我前後腳。
飯桌上能注意到他老是有意無意地看我,但那會兒年紀小,懵懂,不明白那目光透著啥,開頭傻乎乎跟人家對視,他也不講話,只是對我笑笑。往後熟了,那才懂得害臊,他只要隔著人往我這邊兒瞅,我立馬把頭轉一邊,不躲開不行,臉上熱,火辣辣的。
世間發生點兒啥撕心裂肺的事兒,天老爺看不過眼就要下雨,我爸跪在地上涕淚橫流時候,還真就下了雨,前一秒艷陽高照,后一秒傾盆大雨,雨一下,鄰里顧不上看熱鬧,都著急跑回家收衣服了,只剩我們幾個立在當地,除了轟隆轟隆的雷聲,別的啥也聽不到。
這些事兒我當時都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想著過好日子,對危險完全沒有絲毫預感。
過去對人間基本沒體會,女孩兒成熟晚,沒那麼多感悟生命的本事,現在揣摩出來不少,越來越覺著大吉大凶有天相,但誰也看不懂。等到落了地,那就當真是熊熊烈焰燃世間,多少人的命,陶泥一樣,剛揉巴好就被燒定了形,改不得,天老爺的事兒天老爺說了算。
愛這東西複雜,應該是種很龐大的感情,但凡能講出口的都不叫愛,真正的愛用言語描述不來。我說不好,但肯定不光只有喜歡,更不摻著痛苦和迫不得已。
可他帶去的不是鈔票金子,也不是幸福安穩,那些個東西跟我的愛加在一塊兒,只得出來一顆復讎的苦果。
世上千行萬當,妓|女也算一行,無論啥工作,賣力就受尊重,活得越久越明白,根本沒那麼多是非之分。可皮條客不一樣,逼良為娼放到哪兒read.99csw.com都是下三濫。
活到現在,幾十歲了,心裏還藏個小姑娘,她在泥地上光著腳跑,追落雷的方向。偶爾大腦放空就能感受到那個畫面,好大一片原野,除了她和大雨之外誰都沒有,天是不惹人煩的灰,空氣潮濕,嘴唇一樣。
隔天上午,劉志明接電話把我吵醒了,掛了以後說章大頭女兒死了,拐七下的葯勁兒不大,姑娘深夜醒來一回,沒自殺,拿起床頭的茶杯砸拐七,沒砸死拐七,反而把他砸惱了。拐七叫去門口守著的幾個小兄弟,把章大頭女兒按在床上打了排子。姑娘活不出去,拼著最後一點氣力咬斷舌頭,醫院大門還沒看見,人已經沒了。
出獄時候萬里無雲,草原綠油油,一眼看去望不到頭,空氣里冒著一股清新的牛屎味兒。臨走前獄警跟我講,她說路長著呢,好著呢,你可千萬別再回頭看,一定好好活下去。
那天幾個保鏢把我們娘倆帶進了后屋,幾拳打了個眼冒金星,我媽昏死過去,可我沒有,我是裝的,心裏怕,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啥。不裝不行,他們手沉,兩拳打得我差點兒哭出來,不敢醒,醒了還得挨打。
學上到第二年,有個海歸商人去了衛校,排場大,身邊兒好幾個保鏢,開大賓士。他找到校長,說要捐錢,給買設備,蓋新樓。校長興奮死了,不知道哪股風刮來那麼個財神爺,於是大張旗鼓招待了整整一周,校歌舞隊都弄出來,見天兒變著法兒地表演。
小時候我不怕雨,也不怕雷,跟夥伴們玩兒,一有閃電她們都哭,耍也不耍了,著急忙慌跑回家。我就不,我站在當地看,雨急,稀里嘩啦降下來,眼面前兒朦朦朧朧一片,閃電漂亮,有時要閉上眼瞅,比睜眼瞧得清楚。
我爸確實死了,也確實是喝了農藥,不過不是因為羞憤,而是因為命債命償,種啥因結啥果,這話一點兒沒錯。
和周波走雲南,有半年多時間都特別美好,雖然沒見著大海,但他答應我一定會帶我去海邊。周波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裏,所以我現在不恨他並不是因為他死了才不恨,是因為我這輩子活得最像人的日子全是他給的,人要感恩,我媽老早以前就跟我說過。
從審訊到入獄再到坐牢,幾年時間,我內心十分平靜,毫無波動,多少凄慘往事說起來,一滴淚都沒掉過。
沒辦法,我帶著我媽來到北邊兒買了處院子住下,這邊兒風沙大,經常眯眼,不好活。我成天不怎麼動彈,能睡,一睡一天,整個人是發木的,好像魂兒都不在身上了,飄遠了。
念衛校前我一直沒耍過朋友,追我的不少,但一個沒成,倒不是因為我眼光高,主要是不知道怎麼談,手足無措的。
有次姑娘實在心煩,當著章大頭的面兒呵斥拐七,讓他看清自己,這一呵斥,拐七醒了,稍一琢磨,覺得確實是,是得看清自己。
相見是大場面,村裡人早都聽說了,好奇,早早就站在村口圍著等,好不容易等來幾輛小汽車,人們激動,孩子們沒見過那陣勢,全衝過去趴窗戶上瞧。我倆牽著手帶著笑,樂樂呵呵下了車,正歡喜呢,看見人群中間的爹愣住了,等走到跟前兒,我爸忽然噗通一下子跪地上了,沖商人咣咣磕頭。
但對戀愛那個事兒,抵觸大過接受,不敢多想,自己也是真的害羞,所以一直沒跟哪個男孩兒有過什麼感情。
千禧年過後,香港都回歸祖國了,他還敢去海峽另一邊,在那兒犯下驚天大劫案,跟警察當街駁火,最後身中數槍掉進了大海。抓他的警察都以為海水早把他埋了個嚴實,哪知道沈捍東竟然沒死,他不但活下來,還帶著金子返回內蒙,直到七八年前才落網。
遇上壞人是我的命數,千人千面,惡人海了去了,可善人也少不了,總能碰著。有那一轉念,我才活下來,不然到今天可能連骨頭都找不著了。
男人沒報得仇,他給老婆安頓了後事,跪在墓前哭了整整兩宿,又一把火燒了房子,從此杳無音訊。
可你要說這東西有沒有用,別人不知道,我自己門清兒,哪怕念上幾噸的經文,一樣贖不得罪,祈禱要是有用的話,那人生就太簡單了。
跟商人吃過幾次飯,是在晚會結束之後,校長請客去外面吃,我們倆花瓶經常被喊著去,的確想跟去,畢竟站了一白天,累得要死,出去改善一下伙食沒壞處。在學校里天天土豆熬白菜,白菜燴土豆,吃不好,整個人都沒啥精神,笑起來也不甜。
我其實已經琢磨著走,不想幹了,每天扳著指頭過日子,攢下一些錢,打算去實現夢想。去哪個地方也想過,想去看看大海,山溝子里出生,對大海特別有渴望。不都那麼說嗎,人活一輩子要見草原,看沙漠,游大海,三樣兒齊全了才算來過世間。
在監獄里看過一本書,有句話我記在心裏,是那麼說的,「仇不是誰都可以報,天下,不平的事多如雲霧,想做該做的,想找該找的,不過想想而已。」
烏雲很快就聚在一塊兒,天色黑乎乎,看不清東西,我爸一言不發,跪在地上不停磕頭,喊他他也不理。商人站在雨底下,不太像人,像座冰冷的大山。
也是到現在才慢慢知曉,惡有惡報,善結善緣,壞食壞果,幾樣東西揪在一塊兒成了繩子。這繩子吊起來,墜下去,許多大事兒一眨巴眼兒就有了起因,注意不到,要是早能看著,這世上也早沒了苦痛。
老是想著想著就笑出聲音,控制不了自己,閉上眼就好像已經到了海邊,船啊鳥啊就在臉面前兒。經常整夜整夜不睡,躺在床上,想象自己在海里游泳,手往床兩邊兒划,兩條腿也學魚尾那樣上下扭動,特傻。
好多女孩兒都喜歡商人,眼珠子里泛著星星,見了人家恨不能撲上去咬塊兒肉下來。不過他確實長得帥,四十幾歲的人,根本看不出年紀,從外國回去,穿衣打扮都顯高級,一舉一動也特上檔次。
這都是劉志明講給我的,基本全是他的原話,我當時聽了也笑個半死,覺得滑稽。那會兒他還對我好,在城東靠河的地方租了房子,平日不少給我買衣服,吃的用的更是永遠不缺。而且關鍵是他很能和我聊天,什麼都說,他的過去還有和拐七那些勾當,好也說壞也說,啥都不掖著,也講婚姻,講他老婆沒文化,沒法溝通啥的。
消失的男人是我叔叔,他哥哥就是我爸,這些事兒本來是被埋著的,掘地三尺也未必能發現。但老理兒沒有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臉一抹拉就想重新活,那不可能。生生生世過去,幾代人死,幾代人活,誰都跳不出圈子。
再往後,我做了污點證人,雖然這麼多年一直是人們嘴裏的婊子,但所謂婊子都是做了壞事兒,導致自己墜進那個字眼兒里,再也爬不出去,是壞人。可我從沒做過壞事兒,我應該算不得壞人,當壞人比做好人難得多,好事兒干盡也脫不出框子,頂破大天無外乎就是捨己為人,大無畏精神。壞人不一樣,壞事兒沒邊線,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至壞是個什麼模樣。
沈捍東被抓時候我正跟周波在一塊兒,剛剛在雲南安頓下來,住到一個小鎮子上,每天男耕女織,已經脫離險惡,幸福得不得了。沈捍東的事兒是從電視上看見的,說什麼內蒙頭號悍匪在公安機關的圍捕下繳械投降,社會回歸安定啥的。
本來不咋怕警察,反正也沒殺人放火,不覺著能有啥事兒,有次沒跑掉,硬著頭皮跟警察喊,警察說你再喊就拿電棍電你,我說有本事你就電,結果當時就被電了十來下,尿了一地。從那往後知道怕了,警察一去就從二樓跳著跑,摔了好幾回,頭破血流的。
章大頭想在內蒙搞一個大型春店,準備跟拐七合作,於是刻意天天跟拐七往一起混。玩兒了一段日子,有天吃飯我也在,章大頭就講了,他說男人最喜歡的不是裸體,是若隱若現的朦朧感。他打算弄個豪華大廳,裏面放幾個灌一半兒水的大玻璃缸,姑娘們都只穿一個帶著號碼的紗衣在水中來回走,面向玻璃缸的地方放幾排沙發,客人坐著選角兒,喜歡哪個念號就行。
酒醉是一回事,酒醒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哥不傻,醒過來立馬明白自己造了孽,於是早在那天睜眼read.99csw.com后就收拾好行李,跟誰都沒說,悄悄出城走了遠鄉,至於往後發生的事兒他也一概不知。
最愛自己的人去了天邊兒,我確確實實什麼都沒了,可她臨死前安頓的事兒打醒了我,不能死,得活著,我媽生我養我不容易。況且錯啊過啊都不在我,不能背那個不屬於自己個兒的債。
不知道奧數是啥,還以為數是魔術的術,跟體操似的都屬於體育項目。回家問劉志明,他不懂裝懂,跟我說奧數是農牧學的一種,不好找工作,掙不著啥錢。我聽了還挺同情周波,都做冠軍了也依舊沒錢,人間真是太難了。
二十萬真金白銀,沖的是章大頭的親閨女,女孩兒在德國剛讀完大學,本來已經被上海的外企錄用了,可趕上章大頭生意破碎,她想著回去陪老爹幾個月,哪知道那一回,再沒能離開內蒙。
過了幾年聽劉志明講來著,那會兒說是調查,其實都是拐七的意思,警察是他指使劉志明派去的。
不死,要活著。但是活什麼,怎麼活,沒打算,沒心思打算,做婊子換來的錢基本都花在我媽的病上了,最後一點兒用在後事里,只剩零星幾個。要活下去先要賺錢,就那麼著,我收拾好行李進了城,歪打誤撞成了洗頭房的小姐。
我揣著槍前腳剛到雲南,後腳劉志明就因為這把槍被撤了職,那年月警官丟槍是天大的麻煩,槍都帶著編號,不出亂子還好,要是亂子,跟槍有關的所有人都要坐蘿蔔。
我爸年輕時候,放蕩不羈愛自由,25了還到處逛盪,別說結婚,連找對象的意思都沒有。那個年代,那個歲數,沒老婆是個丟人的事兒,更何況他還有個親弟弟,人家讀完大學結了婚,是家裡頭的榜樣。
跟劉志明講過,我說這個人絕對是沙子迷了眼,跟拐七打錢的交道除了引狼入室肯定沒別的好事兒,結果真讓我說准了,拐七沖的不是生意,他都搞好專政那一套了,根本沒必要再玩啥新花樣兒。
喜歡過學校里一個總打籃球的,他人高馬大,打球那個身影,英俊。可我不敢說呀,只能偷摸喜歡,沒啥實際行動。前年秋天我回老家,還真就在大街上碰見他了,真的,慘不忍睹,臉雖然沒咋變,但肥肥的,頭還禿,瞅著就膩。
姥爺就是被氣息逼倒了,殺雞拔毛燉了湯,為了外孫的運,顧不得太多。
真的,跟我那時候的狀況簡直一模一樣,特別恨,恨老拐,恨這世間,恨藏在底下作亂的人,可又誰也幫不上,自己都掉泥坑裡出不來,更別說幫別人。
色盲其實沒多大壞處,雖然紅黃藍綠他全都看不著,但流氓地痞月月繳貢糧,錢無所謂青色粉色,能花就成。他能看到的顏色也跟以往不同了,從黑白兩色變了灰濛濛一片。
我受過感情傷,吃了大苦頭,遇不得甜,哪怕只一點兒也足夠讓我啥都不怕,奮不顧身向前沖。
往後我留下來,在拐七開的洗浴城裡工作,信命,腦子裡再沒有走的想法。沒過太久接觸了劉志明,離開洗浴城跟了他。那年我二十五,到了劉志明手裡,即便想走也走不了,不敢走,跑也跑不掉。
為啥我還活著,我不清楚,也思考過,好多種緣由出現在腦子裡,可最終也沒能確定到底是為啥。
也希望能好起來,希望他慢慢就把毒戒掉了,在心裏求過天老爺無數回。可沒有,什麼好事兒都沒發生。
要說影響生活,只有性那一塊兒,他眼裡的顏色太單,面前的東西永遠冷冰冰,沒什麼溫度,性又是最需要溫度的東西。所以他不平衡,恨自己沒用,只能藉著糟蹋別人發泄。
根本不知道這個大匪被抓跟我還有關係,幾年後聽劉志明講完,真覺著像是小說裏面的情節發生在了自己身上,不好接受,后怕,原來自己離被殺那麼近。
小時候上學,班主任是山東人,學識廣,教書育人特別認真。等我讀了衛校,夏天放假回家才知道他被抓了,說是十多年前在老家殺過人,情殺。
老拐也是因為我偷了槍離開了內蒙,這才想到殺我,他心裏明白,劉志明和周波攪和在許多暴行裡頭,不是死罪肯定不會出賣他,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出賣他就等於送自己的命。幾個人里唯有我是不確定因素,槍都敢偷,又知曉很多真相,所以必須除掉。可沈捍東被抓,他自己也坐了大牢,這才沒能再想辦法處理我的問題。
三五年時間,我爸在離家很遠的地方紮下根,學了一手泥瓦活,娶了我媽生了我。平日默不作聲,酒是一滴不飲,只知道埋頭苦幹,鄰里們都誇,老丈人一家也以為自己沒看錯人,小夥子確實不錯。就這麼過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快要忘了爹娘兄弟,也把自己做過的壞事兒鎖進了心窩子。
爺爺死了沒多久,神運算元聽說了這事兒,立馬閉門鎖窗,兩天不見人。鄰居是個瘸腳老太太,逢人就講村兒里遇了大凶事,十有八九跟阿明仔有關,星君兩天不食人間煙火是在做法,祈求平安,化解惡緣。人言傳得比風快,神運算元兩天後剛把門帘子拉開,看見姥爺提溜著一袋小米半斤白糖站在門口。劉志明這名字就那麼出現了,本本分分,看不出來什麼貪贓枉法的痕迹。
中藥騙人,吃幾麻袋也沒見好轉,她好不容易扛過了年,到了夏天,念叨聲基本沒有了,眼睛里的光也消失了,瘦,只剩一把骨頭。99年剛剛入秋,我媽過世了,就在那處院子里沒的,她走前,迴光返照一樣,眼仁兒也亮了幾秒,她拽著我手跟我講,她說姑娘啊,好好活,尋短見沒出息,不如畜生。
自從搬到這個地方,常下大雨,天灰茫茫一片,瞅見就讓人怕。每次下大雨我都難過,必須鎖好門窗,找個角落悄悄哭會兒,多少年過去了,改不掉這個毛病。
男孩兒嚇夠嗆,以為我是穢語症,從那之後見了我都躲著走,多看幾眼也不敢。後來總被追求,習慣了,最起碼不罵人了,也裝裝害臊,腳一跺臉一捂,非常嫻熟。
兇猛四兄弟到最後就活了一個,剩下的都被拐七弄死了,要不老話咋說強龍敵不過地頭蛇,確實有道理。他們干仗,其實跟現在的商業競爭一樣,不過是更直接一些,不奪生意,直接要命。
沒走成,沒能去看大海,因為辛辛苦苦攢下的錢都沒了,沒錢哪兒都去不成。我好不容易有了點兒活個人樣的想法,那個事兒一出,消失得乾乾淨淨。
在一起半年多,愛了,經不住軟磨硬泡上了床,覺著自己從頭到腳都是人家的了,這才說出口,說一起回家,見見爹娘。哪知道他立馬答應,取了現鈔買好首飾,領著保鏢拉上我就回了家。
其實我跟他不算那種親密的父女關係,打小不怎麼見,他常年在外幹活,過大節才回家,人也笨,心思不多,有次回去給我帶了身兒衣裳,一試大了好幾圈兒,我媽罵他,他不接話,就站那傻笑,像個弱智似的。
離開劉志明之前我拿走一樣東西,沒曾想過那東西會成為我的轉折。好多決定命運的事兒都是抵達岔路口,隨隨便便走了一條,上路再想返回去重走,來不及了。抵了終點才明白,哪有選擇,該怎麼轉折是天定的事兒,人操不上心。
劉志明日子不好過,我的日子就更難活,他幾乎天天爛醉,跟老婆吵完架就去找我撒火。正是眼瞅著熬不住的時候,周波忽然憑空出現,白馬王子一樣走到我面前。想過,想過好多回,是不是天老爺看我太慘了,終於決定派個人來愛我。
那年月,沒牛的人家裡,幾隻雞比人肉金貴,神運算元算卦,得不著那麼金貴的東西,饞啊,太饞了,於是他琢磨了一下,果斷做出了決定,在家關好門窗,認認真真摳兩天牆皮。想贏,就要先造勢,中國的事兒,跟中國武術一個道理,不管能不能打得過,先擺架勢,黑虎掏心白鶴亮翅啥的,從氣息上一步嚇倒對方,能倒皆大歡喜,倒不了也沒關係,算求,抱個拳掉頭便走就完事了,的確博大精深,四兩撥千斤。
姥爺死了,劉志明太過悲傷,成了色盲,從此眼裡只有黑白。他爹說算命的算得一點兒沒錯,正邪就是黑白兩色,他兒子是生來的判官,天命。
我媽跟我講過,說結婚是第二次九-九-藏-書投胎,所以搞對象要謹慎。但我實在沒法兒聽她的,因為感情這東西不好謹慎,太難,好人壞人光看臉沒法分辨。說起來我是真的慘,都還沒走到結婚那步,談戀愛就已經等於是第二次投胎,談了個七葷八素,愛了個生死攸關。
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突然就成了人們嘴裏的婊子,年輕,屬實過不去那個坎兒,原則在我眼裡也都狗屁不是了。已然活成那個樣子,怎麼糟踐自己都不過分,哪還有心啊,早都碎碎的了。
淘氣,確實像個男娃,招人厭,人中那個位置永遠掛著兩串兒稀糊糊的鼻涕,袖子也黑,都是擦鼻子擦的。鼻涕是鹹的,這事兒我比好多人知道得早,不但咸,還略帶著點苦味兒,吃到的瞬間會感覺生活很真實。
聽審訊我的人說,根本沒人報警,用不著,幾聲槍響那麼清脆,長個耳朵都能聽得見。
追女孩兒要是打算著省錢,那還不如買個收音機回家躺床上聽廣播,啥時期都一樣,不花錢,女孩兒只會覺得自己受不到重視,不可能往你會過日子那個方向琢磨。可到現在這個年代了,多少男孩兒還不明白這個道理,總以為靠著自己一張破嘴能把全世界的姑娘都摟懷裡頭,特別不要臉。
殺手莫名其妙死了,我等於白撿回一條命。到現在也挺佩服老拐,思維太縝密了,連我這個不起眼的女人他都惦記著,直怕出亂子。
那年夏天,不大個地方,一個小家庭里上演了一出人間慘劇,現在也還有人記著,你過去打聽,給你講往事的大爺大娘都要嘆幾口氣才能緩緩說出口。
我爺爺生氣啊,恨鐵不成鋼,所以不叫我爸回家,整天坐在宅子門口,手裡捏著煙槍,見了人影兒就攆著打。這麼一打不要緊,我爸也不回家了,日日在外尋歡作樂,夜夜紙醉金迷,認識的都是賭棍酒鬼,沒啥正經人。
一整個星期,每天我都要把白裙子洗一遍,趕上天氣涼洗了幹不了就濕著穿,直怕自己不夠美。隔幾天聽舍友她們聊天才知道,那些個目光根本不是衝著我去的,是沖那個海歸商人,我當時差點兒精神崩潰,手都抽抽了。
大家都呆了,我和我媽也呆在當地,沒人知道怎麼回事兒,鄰居趙姨還以為我爸瘋了,是太激動導致的,上去一通掐人中。
從小沒有爺爺奶奶,羡慕同學,他們都有,我沒有。懂事兒之後問過我媽,跟我說爺爺奶奶都住在很遠的地方,要等二十歲過後才能見他們。等真長大了,慢慢明白我媽是騙我,她也是被我爸騙了,在一塊兒那麼久,一直以為我爸是孤兒。
拐七聽完說不錯,確實好,當場派人拿過去二十萬現金,零幾年的二十萬是筆巨款,多少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章大頭感動,當下就熱淚盈眶了,口口聲聲親兄弟。
跟了他兩年多,第一年一過,美好就基本沒有了,剩下的全是恐懼。幾乎每次在床上打滾兒他都把腰上挎著的手槍掏出來,一直頂進我嗓子眼兒。我倒不是受不住,主要是太害怕,尤其在他喝酒之後,特別擔心槍走了火,響一聲就把我打死了,那種日子太折磨人,換了誰都挨不住。不能反抗,只要一反抗他就打我,有時候能打好久,不讓哭,越哭打得越狠。
一旦沾上酒沾上賭,五年之內戒不掉,越喝越多越賭越大,人就完了,腦子裡沒有弦兒,什麼都不在乎,啥事兒也不往心裏放。
那天是章大頭的好日子,但好日子也只停在那天。當晚他女兒被下了迷|葯,到早上只剩一具硬邦邦的屍體。
快畢業時候跟商人在一塊兒了,校長攛掇,同學天天吹枕邊風,我對人家多少也揣著喜歡。人好看,又大方,帶我逛商場,多看幾眼的東西全買下來,我一個小姑娘,哪見過那陣仗,三番兩次就淪陷了。
劉志明被上級領導摘下警徽,一擼到底。他才從高位下台,幾個一直受拐七壓迫的老闆合夥設了圈套,找好關係,一舉把拐七送進監獄。罪名不好安,老拐行事極其謹慎,有些確鑿證據也早都被他想方設法處理掉了,只能扣上一個詐騙帽子,判了三年。
在洗頭房幹了有半年多日子,一開頭不好做,每天兩撥人去,找茬兒的是拐七的人,收保護費的是警察。
一開頭我沒跟對象講,不好意思,剛開始又沒發生啥,姑娘家家的,再怎麼說也還是臉皮兒薄,親嘴兒都不敢,平時散步也不拉手,走街上,我倆一人一邊兒,全靠眼神兒交流。
長那麼大,頭回遇到能對我敞開心扉的男人,腦子裡甚至都有和他過下去的想法,但每每一想,又覺得他肯定不能和我過下去,我啥樣兒,自己心裡有數,因此那些個念頭很快就消失了。
說過好多回,讓周波帶我走,我說想去南方,想看大海,反正內心裡面最真實的東西全說出口了。他一開頭打馬虎眼兒,不怎麼接話,兩三個月一過,眼瞅著老拐一日不如一日,他這才打算走,畢竟老拐的不少事兒他都知道,再待下去要一起完蛋操。
咽氣兒時候說了真話,一直守身若玉盼郎歸,是他哥哥有天醉酒,強闖了房門。
求完名字姥爺說再給劃劃運勢吧,神運算元不給說,也好解釋,運勢是大事,泄露天機要折壽,小米白糖續不了命,要雞,一隻,二兩干蘑。
緊接著就聽到我爸哭了,長到二十歲,二十年,沒見他哭過,說話聲雖然帶著哭音兒,但我也能分辨,的確是我爸。我爸說求你了二小,放過她們娘倆,三瓶我自己收。後面的回答倒是斬釘截鐵,只有四個字,一個不留。
章大頭的錢被騙完了,關係脈絡也散了乾淨,他在拐七眼裡連條狗都算不上,但他女兒漂亮,氣質好,站在人堆兒里顯眼得很,拐七答應合夥,為的都是接觸他女兒。可人家姑娘見過世面,哪看得上一個混黑幫的瘸子,拐七做的生意是男女之事,他自己卻不怎麼明白感情,幾次討歡心,送珠寶送車子,攻勢非常猛烈。
我媽因為這事兒還揍過我,說我一個姑娘家像個男娃,褲子濕了腚溝子都露出來,沒廉恥。
我媽沒多久就瘋了,一開頭嘴裏總念叨,聽不清是啥,找中醫看,給開了好多好多葯。我日日以淚洗面,那種難受勁兒,真的,光靠語言沒法形容。每天熬藥,聞到藥味兒就想到自己,命苦,就沒有一丁點兒甜事兒,真想死,一刻也不想活了。可我不能啊,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媽媽在,怎麼也要照顧她。
如果那陣兒我有今天這個膽子,我和小籃球估計也就在一塊兒了,沒之後那一出,也不至於到今天這步,可惜沒有,沒那麼多如果。我倒是不後悔,就是恨自己,恨自己嘴笨心窄,不該乾的事兒一件沒落下,該做的事兒反而想都不敢想。
這是我最不願意講的回憶,可不講也沒有用,腦子跟嘴不一樣,沒法兒控制,偶爾稍微想想過去,一閉眼,那場景就現在眼前,太真實了,電影似的。
中間給家裡打了電話,說自己談了對象,我媽聽了,讓我趕緊帶著回家瞅瞅,她沒啥文化,供我讀書也是我爸的意思,要依她的想法來,根本不願意讓我上學,天天念叨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媽說老大不小了,能定就定下,再說人家條件那麼好,愣碰了別誤了。
新開的春店在城郊,開業時候剪綵啥的,弄得特別隆重,禮花鞭炮就放了將近一小時。晚上大酒席,我和劉志明也去了,人多,說話全靠喊。那天是我頭一回見到周波,他晚上的飛機剛剛到,是拐七找去的軍師。吃飯中間拐七介紹,說他打小聰明,十多歲剛上初中就拿了烏魯木齊市的奧數比賽冠軍。
很多壞事兒都是在人神志不清那個狀態下做出來的,喝酒最容易這樣,心口抹漿糊,那些超越底線的想法就長出來。其實跟干好事兒差不多,就是頭腦一熱,顧不得那麼多。沒見過誰扶老太太過馬路冷靜思考半小時的,也沒聽過誰攮人之前先悄悄數個一二三。
到最後,像我這樣,都得釋懷,找各種理由安慰自己,也的確是,就算把天恨破個窟窿也沒有用,該發生的一樣發生,活在世上不能太認真。平頭百姓凄苦的多了去了,要把時間全放在哀愁上面,哪還有活路,大家都差不多,稀里糊塗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