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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心事誰可憐

兒女心事誰可憐

作者:江南
范長柯也是一聲大笑道:「余真人果真好快的嘴,好快的心!我和他喝酒,便是想和他喝酒,要什麼理由么?范長柯一生又幾曾為了應酬面子與人糾纏?」
「淚水?」方覺曉低聲重複了一下。
方覺曉久久不言,冷了朱慕忠的場。
朱慕忠點頭。木痴頑確實是普天下仵作里的第一人了,他驗的屍當是毫無差錯的。
蘇晚楓深深一躬,低聲道:「是。」
方覺曉邁進水閣里,回首對范天霄微微一笑道:「打攪諸位了。」
方覺曉搖頭道:「諸位我雖然未曾相識,但都曾有耳聞,今日若要一一介紹,恐怕耽誤了公事,在下只想請公子和在座其他當年『刀槍劍戟十二少』中的諸位大俠隨我回府衙錄個供狀,以便在下查清司馬正司馬大俠的慘案。其餘諸位容方某來日相敘可好?」
卓夢航靜靜的看著她的笑容。忽然他站起身來,走到女子身邊,他修長的手居然離開了刀柄,顫抖著伸向女子的面頰。那女子看他的手越來越近,似乎想躲避,卻又不知道怎麼躲,竟只驚慌的看著卓夢航,任憑那手越來越近。
她遙遙望向屋子裡,回頭的時候,臉上居然又綻起一片燦爛的笑容,輕輕細細的說:「但是佐佐木先生欣賞閣下的武功,我們絕不敢倚多為剩的。」
他對方覺曉作了個「請」的手勢道:「今夜看看卓世侄和方捕頭刀劍上,各染了多少倭寇的血了!」說罷出門去了。
三月三十,清晨卯時,范長柯已經扎束齊整,帶著袁重七直奔正廳。正廳里,方覺曉正和范天霄及馬五喝茶,所謂喝茶,也就是各持一隻杯子對坐著,范天霄尚能擠出點笑容,老家人馬五的臉上,可就比哭還難看了。
范長柯冷笑道:「難道都和京里的大人們一樣知書答理不成?」
方覺曉一怔,嘴角的笑容也有幾分苦意道:「殺氣衝天的捕頭?當真令人恥笑了。」
范天霄這才一抬頭,他眼睛一抬,就遇見了方覺曉的眸子,於是一道寒氣從他后腰忽然竄上了腦間,背脊一根冰線一樣,一股忽如其來令人戰慄的寒冷讓他差點兒打了個寒噤。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方覺曉的眼睛絲毫也不凶煞,只是有一股冷冷的寒焰在他瞳子深處寂寂的燃燒一樣,好犀利的一雙眼睛!
范長柯冷冷的哼了一聲道:「玉蘭兒,你和九媽去!」
范長柯卻只稍微和他對了一下目光,便問道:「方捕頭知道我們要去何處么?」
飛馳中的方覺曉聽見屋裡的動靜,他聽見霧隱瘋狂的呼喊聽見卓夢航滲人的笑聲。他忽然恍惚了起來,朦朧間,他似乎都忘記了佐佐木鋒銳妖異的失夢刀。他忽然停下來,悵然若失的站在那裡,他身上鋒利無匹的劍氣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抬起左手,靜靜的看著手上艷艷的鮮血,他忽然變了一個人一樣,他周圍的一切都寂靜的可怕。千鈞一髮的關頭,佐佐木再不猶豫,吐氣發聲,聲助刀勢,按刀在空中閃現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弧光,院子里他的幻影消失的一乾二淨,他孤注一擲,破圓而殺。而方覺曉正在看著他自己的手,他不動,周圍除了佐佐木的刀聲了無聲響。只有佐佐木自己聽見方覺曉的右手腕輕輕的發出一聲挫動聲,然後,千萬隻銀蝶在他面前,在月華中變幻迷亂,無邊無際的飛舞,沒有殺氣,只有微寂的一聲「嘩」的水聲和一片散亂飄舞的弧線。他就不知道自己的刀光劈到了哪裡,他自己也給淹沒在那片銀蝶叢中。
「十七年前曾大亂東南的忍者霧隱天賜郎?」方覺曉問道。
范天霄倒也不是尋常人物,修養到了極高的境界,看得如此,也不多費唇舌,呼童兒上了茶,一口一口的抿,只看各人有何話說。
偏生余空子雖然乃飄逸有道之士,人卻極為樸實,也不顧忌什麼大局,只是有一句說一句。他本也理會得韜隱之術,但是一見范天霄看他,立時便忍不住道:「可是接連六個刑部名捕頭都是方接手此案,就為人暗殺,激動朝廷,也不是意外之事。」
所以叫他低聲下氣他也要忍,這個刑部總捕的位子,真不是好坐的。
范長柯笑一聲,摘下腰間長劍遠遠的扔給范天霄,長劍方出手,已經幾個大步邁上,此時范天霄早讓過一旁,他剛接下范長柯扔來的「卦劍」,范長柯已經穩穩的坐在了他剛才的那張主座上。然後他緩緩揮手道:「幾個月不見,大家都生份了不成?請坐!」
范天霄不語,心頭驚恐更甚,范長柯因為事務繁忙,一生就只有兩個弟子,他范天霄乃范長柯侄兒,也是弟子之一,而另一個,就是這寡言少語的黑衣青年袁重七。范長柯強將手下,自無弱兵,袁重七晚他十三年學藝,可是天資之好,武功之強已經隱然逼他而來。可是這個捕頭以一隻尾指使出的武功,居然快到了袁重七都看不清楚的地步!設想這樣的人若是對手,對陣之時,恐怕茫然間便作了劍下亡魂。
此時,那個黑衣的青年阿七踏進水閣,躬身道:「昨夜在下和老爺子從福建剛回的城,凌風落日上有人擺酒,請過往武林中人飲酒。是個二十余歲,三十又不到的男子。建威武館邵老俠客要請朋友喝酒,見落日樓頂三層居然一個空位也沒有,動了火氣,那人也不服軟,雙方動上了手,那人只用一根尾指點在了邵大俠的眉心,邵大俠口服心服,居然帶著朋友一起與那人飲酒……」
女子一震,茫然的伸手去摸自己的面頰,輕輕說道:「是老了么?」
卓家中卓夢航本人和他的首徒卓沖確實是前兩位的高手,卓沖年紀尚幼,是卓夢航從府外撿回來的孤兒,但是根骨極佳,卓夢航無家室子嗣,對其寵愛有加,親授上乘武功,不幾年已經是卓家第二的人物,眾人無不佩服卓夢航的眼光,有這樣一個徒弟,來日中興卓家當不是難事。以這兩個人,即使不敵,逃走也當沒有困難,而且卓夢航性子古怪,自己定下的事別人勸也無用,所以整個卓府就只剩下師徒兩人。
卓沖聽著他居然漸漸開始喘息了起來,仍是慌張的道:「你答應師傅,答應師傅!」
「我怕是不能說。」那聲音緩緩道。
未等他說完,剛見他一抱拳,滿屋子的人都忙不迭的站了起來,慌慌張張的抱拳為禮。幾個人身有硬功,起身太急,一動之下居然連身下的椅子都裂成碎木!只見滿屋子的人都雙手抱拳,也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方覺曉道:「老前輩劍氣太強,不敢不出手。」
朱慕忠一愣,他真覺得不能不警惕這個人了。一個這樣能揣測人心的捕頭就並非是個僅僅一柄劍一身膽的人了,也絕不僅僅是個的「捕頭」了,在朱慕忠看來,這非但不是好事,而且有這個人在自己身旁還是很可怕的狀況。此案驚動朝中大夫就是因為「多手尚書」李奈因司馬正死的奇怪,懷疑有人暗通倭寇,尤其是「七義捨身盟」內的人,所以欲以查案為名一試范長柯等人的忠心。而范長柯有功于朝廷,武林各派牽扯的朝中勢力也不可小覷,是以朝廷這條真龍也不敢隨便扯范長柯等人的虎鬚。連朱慕忠也是在劉大人的暗示之下,略知了朝廷幾分心意,可是一個連宗卷都未曾看過的捕快卻對朝中大人們的意思洞若觀火,這就不能不讓朱慕忠心驚膽戰了。
方覺曉沒有坐下,他只是很安靜的看著朱慕忠的胖臉,朱慕忠都說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在聽自己的話,他也有點懷疑方覺曉是不是在看著自己,他鋒利的眼光更象是穿透了自己投射自在自己身後凝視著夕陽里一些自己看不見的什麼東西。使得他背心有點發涼。
方覺曉道:「那還要多仰仗閣下告知內情了。」
方覺曉低低的笑了一聲道:「凌厲如趙七郎,聰慧如馬存真都難脫劫數,我一個人,一柄劍,也之不過儘力而為罷了。」此刻他說著生死,神情卻淡漠的象一個賭場上擲幾個小錢的豪門公子一般。
余空子深吸一口氣,凜然而立,他個頭雖矮,揚身而立的時候卻果真是名家風範,叱吒風雲的姿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只見他緩緩抱起雙拳道:「崑崙派不才,願隨算天府共當此難,靖我中原。也讓老夫有機會早一日與范大俠同飲美酒,把盞一談!」
范長柯也不管女兒,對方覺曉道:「上路罷。」
霧隱神惠凄厲的狂笑了起來,她一邊按著自己的胸口,似乎笑的喘不過氣來,一邊指著卓夢航道:「我們自己的孩子你也能殺,這個孩子算得了什麼?我的小寶兒才半歲,才半歲啊,哈哈,半歲的孩子是不是也知道痛?現在這個孩子死了,你是不是也有點痛,你知道我那個時候有多痛,他是給他爹殺的啊。你說這個無辜,那個無辜,誰會比我們的寶兒還無辜?他為什麼要死啊?就因為我是他娘?你為什麼不殺我?你為什麼要放我走?為什麼不讓我和寶兒在一起?」
阿七見范長柯不再說話,接道:「我和師傅剛巧路過落日樓,聽見樓上人聲鼎沸……」
霧隱神惠退了一步,冰冷的瞳子盯著卓沖看了許久道:「你就是他最寵愛的那個徒弟叫卓沖?」
笑聲方停,他又問道:「可有人知道方捕頭為何有此雅興在落日樓設宴?」
沙啞的聲音道:「憑我的武功要不動聲色的破了趙七的綿劍,還要再修二十年。方捕頭不是想把這些案子都嫁貨給在下罷?案子自有真兇!」
方覺曉心神一動,正想退下避開他嗜血妖刀的鋒芒,卻見他猛的揮刀,刀上的血灑了開去,刀忽然變的皎潔如月,卻有一股淡淡的妖邪之氣漸漸和佐佐木自己融為一體!身後的太湖石中,一陣急風呼嘯,一陣暗器疾蜂一樣射出,與此同時,范長柯伴著一道閃光掠了出去,自然是他手中的卦劍。方覺曉無奈,劍鋒垂地,靜了下來,夜風撩起他的額發,好似在沉思一樣。
說著這話的時候,他鋒利的目光直看到了范長柯的眼睛里,一動不動。
袁重七一愣,用疑惑且犀利的眼光在人群里仔細的掃了一遍,似未發現方覺曉藏在其中,便又把目光轉回了范長柯。
范長柯點頭道:「好眼力,這本是我留在淮南卓世侄家中的一個親信偷偷臨了出來,快馬加鞭送予我的。寫信的人,乃是東瀛甲賀谷忍者大宗霧隱天賜郎的次女霧隱神惠!」
范長柯面無表情看了方覺曉一眼,方覺曉也不動聲色的回視一眼,兩人均是微微一笑側過頭去。只聽范長柯轉頭朝屋外大喝道:「給方捕頭備馬!」
那書生才轉過頭來,整整衣衫,上前幾步緩緩一揖道:「在下蘇晚楓,久聞大名,幸會。在下昨日方從京里趕回來,湊巧能夠見到方捕頭,果真英雄年少。」他舉止談吐之中,謙恭文雅有過,卻總嫌精神不足。
他拱拱手,一步步消失在街頭,范長柯看了袁重七一眼,苦笑了一下,卻無聲。

范長柯笑笑揮手道:「回去歇著罷,我知道了。老爺,老爺,老虎來了么?」
范長柯和袁重七不過幾個回合就解決了剩下的忍者,他們兩人隨即飛身進了屋裡。霧隱神惠安靜的坐在地下,那口短刀插在她心口,她蒼白的臉上好象有一絲絲笑容,懷裡摟著卓沖的屍體,面頰輕輕貼在卓沖冰冷的面頰上。
他轉頭對范天霄道:「天霄,迎客!」說著已經走到了人群里,他衣飾平常,就和一般的江湖人沒什麼區別。如此一舉,分明是不想見方覺曉。范天霄也不多說,著了外袍,出了水閣,躬身靜立,不一時,鐵衣鐵劍的方覺曉已經到了門口。范天霄心裏暗暗詫異,這名滿天下的刑部第一神捕居然就是這麼一個平平淡淡的年青人,甚至還有幾分文秀。刑部的大捕頭他也見過不少,可是方覺曉身上即沒有趙七公子的豪邁奔放,也沒有馬存真的敏銳精幹。方覺曉的身上,什麼都看不出來,什麼都沒有一樣!自負識人之術少人能及的范天霄心裏不由的一陣茫然,但是他也不多看,只是低頭拱手道:「恭迎方捕頭。」
他伸手按了按孫丘鶴的肩膀,孫丘鶴居然沒有反抗也沒有避開,任憑他的手有力的按了按自己的肩。
他加了一句道:「朝中諸位大人如此重視此案,是否懷疑有姦細與倭人暗通?」
好在孫丘鶴到底沒有讓他失望,幾乎就在方覺曉推開大門的那一剎那,一個精幹短小青衣人,孫丘鶴,也忽然出現在西側的牆頭,似乎和平常的走路一樣「走」下了六尺牆頭,然後以和方覺曉一模一樣的步伐穩穩的向著方覺曉走了過去,他們兩個人就這麼你不看我我不看你的對面走了過去,方覺曉不看孫丘鶴,乃是因為他那雙眼睛正放在朱慕忠身上,而孫丘鶴不看方覺曉則是因為——他是個瞎子!早已到了以耳代目的地步,所以江湖上從來沒人敢低看瞎眼的孫丘鶴半分,read•99csw.com他自己也頗以無眼人勝有眼人而自傲。可是此時他的心中竟是巴不得能張開眼看方覺曉一眼,因為他頗自負的「以心使耳」之術竟然根本聽不出方覺曉的變化!居然沒有變化!和他孫丘鶴這樣的高手對恃,任何人都應該有一點點小小的變化,不論是腳步的輕重還是心跳的快慢,但是方覺曉的腳步和心跳他都聽得很清楚,一點點變化都沒有,彷彿他孫丘鶴完全不存在,更不要說還正對著他走去。他極想睜眼看看這個名動天下的第一神捕,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他心裏則更是惱怒,方覺曉眼中他這個六扇門裡無人不敬的名捕簡直如同無物,心中不由的一狠,探手握住了袖中的一對判官筆,無論如何他也要看看自己在方覺曉手下到底能走幾招。這個念頭讓他後來很後悔,他發現自己從走向方覺曉的時候開始,就根本沒想自己能勝過他,這本不是倨傲的孫丘鶴所為。也許就是因為他是方覺曉罷,那個彷彿遠居塵世之外的天兵神將——「鐵衣神捕」方覺曉。
然後他站在門口,數著從水閣門口走出去的十二少諸人,包括范天霄的幾個當年十二少的故人走出了水閣。他數著數著,眉心忽然振了一下,道:「除去不幸先亡的司馬大俠,還應有十一人,怎麼蘇州蘇氏蘇晚楓先生和淮南杭家卓夢航大俠沒有在算天府中么?」
他說道這裏,范天霄心頭一驚,他插嘴問道:「是方覺曉?他用的是什麼武功?」
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那個黑衣忍者的身後傳來道:「好高的劍法,想不到卓夢航還能請來你這樣的高手!」
范長柯大笑一聲道:「世侄不必嘆息,今夜我們不過五個人,卻有名振天下的鐵衣神捕在此,定叫倭寇有來無回!」隨手一指方覺曉。
袁重七身法極快,幾個箭步就踏進裡屋,范長柯一怔,微一蹙眉也大步踏進了裡屋。他們剛剛進去,就聽見唰的一聲刀劍出鞘的聲音。隨即,一切都靜了下來。
才說到這裏,范長柯忽然抬頭道:「來的好快!阿七啊,方捕頭是不是認出我們了?怎麼我們剛出落日樓,他就追上來了?」
但是,自從出了這宗案子,中年發福的朱慕忠再也不敢閑下了。
范長柯雙眼驟然睜大,好半天才苦笑一聲道:「人在江湖,真的什麼事也瞞不住人。莫非我這算天府里,也有勞刑部的探子駐紮么?」
朱慕忠猶豫了一下道:「難道倭寇的刀法果真如此迅捷?」
門開處,一個長衣廣袖的女子輕輕一福道:「等了這些年,我不是來了么?」
良久才聽得他仰天一聲長嘯,繼而縱聲大笑,聲若雷霆霹靂,瓦間的泥灰給他的笑聲振得簌簌直落。他的眼光似乎在這瞬息之間,銳利了好幾倍,炯炯的環顧四周道:「我中華缺的,本不是男兒!」

三、卓夢航

「是么?」范長柯笑問道,「嚴將軍於我算天府真乃良助啊。」
她拿起一枚桌上銀針,挑了挑燭焰,卓沖就看見一個美得逼人的婦人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的師傅,眼睛中,似乎是愛戀,似乎是茫然,而又刻毒異常。
范長柯苦笑一聲道:「可是那些消息都是我告訴他的!」
她笑的時候,淚流滿面。
范長柯哈哈大笑,隨手拍拍他的肩膀,對方覺曉道:「方捕頭,請。」
方覺曉的眉鋒難以覺察的動了一下,隨即道:「『文冠東南一枝筆』蘇先生,方某早有耳聞,今日得見,緣分不淺。在下有個朋友對蘇先生『舊夢帖』中筆法非常喜歡,可惜一直無緣相見,覺曉有幸一見,改天當向先生討教一下書法。」
范長柯大笑:「人在江湖中什麼都瞞不住,好劍!」
三人出了靜悄悄的卓府,方覺曉自語道:「沒有一個活口,半點線索,今日卻又動劍殺人了。」
她清亮如水的眸子壓在纖纖的眉下靜靜看了方覺曉一眼,拈起長袖,提著碎步,頷著頭,慢慢的向著屋子行去了。方覺曉心裏一悸,以他的玄功,看見女子的眼光竟然不禁心寒,這時候,就聽身邊的忍者生硬的道:「佐佐木宏次郎!」緩緩的抬起了手中的按刀。
方覺曉想了片刻才道:「倭寇果真無情至此?」
范長柯搖頭道:「世侄是個痴情人,那麼大的事情也不叫長輩知道,你的事情我已經知了。我和方捕頭連夜賓士,已經到了一日,只是怕倭寇知曉才住在城外,今夜忽然前來,就是幫世侄了卻這段恨事。」
她嘆了口氣道:「算了,你也未必知曉些什麼。」
夜有些深了,方覺曉在洛陽府衙的一間偏房裡,一盞微光下靜靜的讀著日間九個人各自寫下的供狀。他已經把這些供狀翻來覆去讀了十幾遍,但是他仍然在讀。司馬生前交遊極少,生性寡言少語,只與當年的十二少中的舊友過從甚密,所以方覺曉能斷言這些人絕非毫不知情。可是他還是沒能抓住在自己心裏一個飄來盪去,蹤影不定的疑問,他隱隱覺得這十二少有一個什麼相似的地方,可是卻深深的隱在供狀的字裡行間。
話音沒落,一個跌跌撞撞的老頭兒直衝進了水閣,手持一隻名刺大喘著氣道:「老爺,老爺……」正是算天府看門的老家人馬五。
「徐州嚴將軍傳信,計算行程,不出大事,明日方捕頭便可到洛陽了。」范天霄道。
外屋裡,霧隱神惠眼看卓夢航往裡屋走去,忽然從地上爬了一步,跌跌撞撞的戰起來,拉著他懷裡的卓沖。卓夢航沒有抱住,卓沖的屍體落了下來,霧隱神惠一把抱住,她慢慢扶過卓沖的臉,撩開他的頭髮,伸手到他髮際里細細的摸著。忽然,她停住了,任卓沖的屍體落在她腳邊,她獃獃的望著前面,一言不發,也不再顫抖。
方覺曉低語道:「天太涼了,喝酒冷得很。」

二、范長柯

他回頭就走,回頭時,眼光不經意的自范長柯臉上掠過,他的眼光流動起來,就象空中飄飛的兩點寒芒,兩柄快刀,映在范長柯眼睛里,范長柯身上一寒,手指微微彈動,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卦劍的劍柄,在他後悔以前,他已經把劍拔出了一寸,「噌」的一聲龍吟響徹水閣,卦劍的出鞘聲此時在范長柯的耳朵里,大得可怕。他剛想悄悄收劍,就看見伴著那聲龍吟,方覺曉的手已經搭上了腰間「鐵衣劍」的劍柄,於是他便再也止不住拔劍之勢,龍吟大作中,精光四溢的卦劍昂然出鞘,無聲無息間,名動六扇門的第一神劍——鐵衣劍也躍出鞘外。范長柯和方覺曉周圍的眾人立時散開,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一撞,立時撤開,范長柯卦劍厚重,提在手中分腿而立,方覺曉右手反手持劍,左手分指化掌,左腕壓右腕以腕力制劍,默然不動。一旁觀戰的范天霄之見范長柯的身形漸漸的高了起來,仔細看時他的雙腳慢慢踮了起來,氣勢越見增大,左手也倫次彈開五指,手勢展開,絲絲縷縷的劍氣從他劍上,五指間,全身每一出逼發了出來。而方覺曉不動,有人心裏不禁大急,如果方覺曉以不變而能抗住范長柯最後的無上劍氣,那范長柯還未出手已經輸了半招,武林十三世家的第一高手輸給朝中一個捕快,這面子還往哪裡擱?茫然間這些人居然也來不及想范長柯與刑部的皇差過招是何等的不敬朝廷,後果將是什麼了,只心急如火的看著雙方的劍勢。
「情字誤人?」方覺曉小聲重複道。
夜更深了,風從樹間過,卓夢航站起身來,負手眺望窗外,悵然若失。
卓夢航道:「其實,我是時常想起你的。」
卓沖點頭,卓夢航臉上一變,上前一步把卓沖拉倒自己身邊,擋在他身前道:「我們多少的恩仇,都和這孩子無關,三叔四叔當年對你不好,你殺了他們我也無可怨言,縱是你殺我又何嘗不應該,只是孩子無辜,卓家別人也請你留情。」
朱慕忠倒也不在乎他猜透了自己的心意,在方覺曉面前,他本來就覺得自己象給剝光了的一般,他造作的長嘆一聲道:「不是如此大案,我屬下的人也頗能勝任,絕不敢勞駕方捕頭大駕。」
他抱著卓沖的屍體往裡屋慢慢的走去說:「我的寶兒可不是已經死了么?我再也不欠你的了,你沒有的,我也都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寶兒,你生的不好,不要怪爹娘,我們也沒有辦法啊,爹沒用啊!」
范長柯卻挑起眉頭道:「要多花時間陪秀兒,嗯?」
范天霄道:「我們府里人丁單薄,蘇七弟已在三個月前入贅于算天府,娶了在下表妹,叔父已經遣他去京里商量大連珠炮的鑄炮之事,所以未能在場。卓大哥因為家中有事,無法趕來商討抗倭之事。」
范長柯忽然大笑了起來,許久笑聲方才停下,他昂首傲然道:「殺人!」
方覺曉靜靜的看看他的眼睛,緩緩道:「好,那在下先告辭了。」
范天霄兀自冷笑了一下,聽得他對朝廷不敬也不多言,把頭轉向了東首的崑崙掌門余空子。余空子是這裏身份最尊的人物,他開口比旁人開口自然是強了不知多少。范天霄深知這一點,所以他立時便轉眼看余空子,只要余空子表示不以朝廷之意為念,繼續尊范家為中原武林魁首,這查案一事,便不會動了中原武林的軍心,抗倭的大局也不會毀於一旦。
有了剛才的教訓,水閣里的人都你看我,我看你,只是不說。
卓沖倔強的搖搖頭說:「我在這裏警戒,師傅你休息一下吧。」
蘇晚楓提高聲音應道:「孩兒知道。」
於是,方覺曉輕輕吸氣,右手握緊劍柄,左手捏住鐵衣劍鋒銳的劍口,「舉劍祭天」,平平的托起了那柄長劍。刀光的映照下,他凝然不動,任憑那柄剛猛無儔的倭刀砸在鐵衣劍的劍脊上。一聲刺耳的金鐵交擊之聲,一連串跳躍著的火花從刀劍上濺開,空中的佐佐木宏次郎借那一擊的反挫之力凌空倒飛而起,空中含胸收勢,連翻數個跟斗才化去劍上的抗力,屈膝落在方覺曉身前,長刀狠狠插入地面,好歹穩住了身形。方覺曉方才吸的一口氣尚不及吐出,急忙再吸一口氣壓制丹田,才把胸口那道狂亂的氣息壓下。胸口卻是嘶啦一聲響,袍子已經裂開了一條尺長的裂口,佐佐木的刀沒有及身,凌厲的刀風已經破空先至!方覺曉舉起左手,對著月光,一道黑紅的血跡劃過他的指尖,一滴滴墜在地上。他以「施無畏指」,「空相劫勁」兩種佛門神功運于指端,尤然在佐佐木的刀勢壓迫下為自己的劍鋒傷了手指!
院里一張矮桌,桌上堆著厚厚一迭卷宗,一個身著紫羅散褂的中年文士坐在一方鋪地的白麻布上,靜靜的讀一份批卷。平平常常的批卷卻因為上面批的十數個名字而不平常起來,批在最後一個的,是京衛指揮司使胡大人,批在第一位的則是吏部「多手尚書」李奈的花押,中間的名字,縱然不會比李奈更有權勢,也絕不會在京衛三營之下。所以拿著批卷的刑部掛銜侍郎三品總捕朱慕忠也就不由的不小心謹慎起來,這件事,出不得差子!
屋裡的霧隱神惠聽見外面佐佐木的大吼,看見從暗處出現的范長柯和袁重七,不禁大吃了一驚。她顧不得別的,恨恨的盯著卓夢航道:「想不到卓公子好高的心計,居然設下好一個圈套啊!」
卓衝心里老大不願,可是也看出師傅和那女子關係不尋常,只得很不情願的磕了三個頭。
范長柯還是笑道:「當真是好大的一個熱鬧,不該瞞著方捕頭。可惜是我卓賢侄的一段舊事,老夫想來深為卓賢侄遺憾。所以本想自己幫他了斷此事便罷了,方捕頭願走一遭,豈不更好?」
女子點了點頭,道:「妾身從來沒有聽說過閣下這樣一號人物。」
方覺曉退一步道:「范先生請。」
朱慕忠在這一節上是早已經想好的,有李奈撐腰,他是站的穩得很。他昂然道:「我等為國家社稷,自然不能有私,請方捕頭大展宏才,天大的干係有下官撐著!」
卓夢航抬起頭看著她的臉,許久才說:「阿惠兒,你老了。」
臉色忽然變的極其猙獰可怖,他張開嘴,猛的咬破舌尖,把一口濃濃的血噴在刀面上。方覺曉驚訝之間,只聽得身後范長柯低聲喝道:「嗜血妖刀失夢刀,方捕頭小心了,剩下的老夫自會解決!」
朱慕忠輕輕撫摸著送刑部尚書謝庭安謝大人那裡討來的「鐵衣牌」,黑鐵牌,龍吞口,十四個漢隸大字——「鐵衣鐵劍鐵肝膽,為君為民為江山」,一枚小篆印章刻在末尾——「布衣朱靜尊」。
范長柯忽然轉身,平靜的對余空子道:「有朝一日老夫能取倭寇首級填滿這池子,一定請余真人在這水閣中痛飲!」
那聲音嘶啞的笑了兩聲道:「我說不得,神捕可以自己去看。明日范老爺子淮南一游,神捕何不去看個熱鬧?」
當年的「刀槍read.99csw.com劍戟十二少」無一不是武林十三世家的少年公子,而今日則無不是十三世家中的樑柱,從來沒有人敢於招惹這樣棘手的角色,可是現在,這個捕快一進來就要拿人!而且要拿盡十二少中剩下的所有人!如此一舉不象是來公幹,倒更似是來上門邀戰的。官府豈是隨便可以去的地方?
范長柯輕輕嘆道:「方捕頭,我們已經晚了一步。」
還是范天霄道:「想來是探聽我們算天府的消息了?」
牆外的人道:「哪裡又有多少按律行事的時候?」
朱慕忠對孫丘鶴剛才的舉動頗有不滿,但是也只呆立了片刻,轉身回了屋,留下院中孫丘鶴一人仍靜立沉思。
方覺曉抬頭淡淡笑笑道:「我有個朋友說極北苦寒之地,雪地中,若是飲酒取暖,反而更促壽命。冷夜飲酒,酒力一散更加寒冷。不如回到洛陽在去府上打擾吧。明日我著衙門的人來葬了卓大俠。告辭。」
「住口!」范長柯喝罵道,「刑部方捕頭在這裏與我們商談大事,你一個婦道人家,找個孩子這樣的小事,來叫嚷什麼,爹平素是怎麼教你的?」
他轉過身來面對朱慕忠的時候,臉上已經沒有笑容,就是淡淡的看著朱慕忠,微微欠了一下身道:「朱大人。」下來再也無話,靜靜的看著朱慕忠。
她言語之間居然自稱「妾身」,方覺曉微微詫異道:「在下不過是個捕快。」
「師傅,」他喚道。卓夢航抬起頭來,卓沖見他眼睛里空洞木然得可怕,毫無神采,只是直鉤鉤的盯著自己看,心裏害怕,竟下退了一步。少傾緩過神來,急忙上前拉著他的袖子搖著道:「師傅,師傅,你怎麼了?」
卓沖看見師傅受襲,一時驚慌,也管不得別的,雁翎刀噌的出鞘,大喝一聲,攔在卓夢航和霧隱神惠之間,一刀劃出,擋住了霧隱神惠,他刀法已有小成,正是攻在她不得不救。
方覺曉冷冷的道:「那閣下還是早早離去為好,私入府衙,按律乃是不敬之罪。」
朱慕忠快喘不過氣來了,似乎快要給他自己的驚恐噎死一樣。
李洞屏給他一番話一逼,無言以對,一股怒氣直衝頂門,頓時越步而出,手上蓄滿了開山大手印的內力,就要來推方覺曉。李洞屏是個粗人,這樣一怒就和一個街頭打架的莽夫沒什麼區別,也並不是真的想致方覺曉于死地。剛剛跳出來,他自己就已經覺得不對了,但是又怎麼有臉皮退得下來,於是在一腔怒氣的催使下,掌力一吐,印向方覺曉的雙肩。他也想說點什麼,可是似乎說什麼都不是,只是大喝道:「可惡!」
卓夢航目瞪口呆的站在那裡,看著霧隱神惠抬起頭來仍是那麼溫溫柔柔的笑著說:「你當年可是這般對我們的孩子的?」
水閣外,一個黑衣冷麵的青年揚手一揮,一個白布的包袱給他筆直的「拋」向范長柯手中,范長柯也不接,探手取過范天霄手中的卦劍,順手一劃,卦劍還鞘,包袱已經給他振了開去。白布在空中散開,一顆人頭溜溜的打了幾個滾,滾到了余空子腳下。余空子也不含糊,抓起那首級的頭髮,一雙利眼盯著人頭看了片刻,也是大笑一聲道:「屠戮我貧弱百姓之時,你可想到也有今日?」眉間怒意大盛,一腳把那顆首級踢飛上天,此時,眾人都已看清,這顆頭正是令江湖中武人們恨得咬牙切齒,求多年而不得的早川龜太郎的人頭。座中有人有親人朋友在南京遭其毒害,頓時悲恨交集,雙目通紅如血。而滿座之中,隻言片語也聽不見。
「女子?」他冷笑一聲道,「世侄,仁心不可過重,否則必為婦人之仁,他且看看倭寇殘殺一村老少的情形,你便該當明白,倭寇就是倭寇。不能為了一念之仁,壞了無辜百姓的命!不過一刀而已,把她誘進屋來,一刀便都斷了。她帶來那些人,我和方捕頭在院子里,阿七在屋后,包管一個不剩。」
因為僅僅為了這一宗案子,他手下已經少了六張鐵券,不論是江洋大盜出身的「過江龍」嚴四海,還是武當第一名劍之後的「斷天雷」趙七公子,或者心機難測連朱慕忠也自嘆不如的「一寸鋒」馬存真,都在查這個案子的時候不明不白的給倭人殺了,一個捕頭被殺固然不奇怪,可此六人先後奔走南北查案居然都難逃倭人的暗殺,就難免有點可怕了,更讓人驚懼的是,每個人死前似乎都查到一些線索,但是沒有一個人有機會弄明白,就忽然遭了毒手。亂七八糟的線索使得素來自負心智過人的朱慕忠也頭暈目絢,不知道其中的玄機。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在自己這一方必定有姦細,否則怎麼有人能這樣準確的了解他朱慕忠和他的「十三鐵券」的一舉一動,殺人殺的那麼「恰到好處」?
佐佐木默然起身,他抽出地下的長刀,迎風一抖,長刀就在空中化為碎片,嘴角一絲鮮血慢慢爬了出來。
所以,他們只是在疾奔中找尋那白駒過隙的一瞬殺機,兩道影子在驚心動魄的流轉。
屋外的方覺曉聽見了霧隱神惠瘋狂的笑聲,忽然覺得一股噬骨的寒冷,他心神稍稍一動,一片明亮的刀光已經帶著清嘯直劈他的頭頂,在他鬆懈的一瞬間,佐佐木宏次郎衝天而起,在空中拔刀力斬,刀光里,他的人影都消失了一般,只有一道冷厲的刀勁剩了下來,狂妄的向他壓了下來。在一瞬間,方覺曉覺得那股刀勁幾乎會要穿透他的身體劈進了地面,那絕快的一刀毫無變化,但是快得讓人恍惚,似乎要在那一縷徹寒的刀光中放手就戮。要躲,恐怕全身的肌肉尚來不及收縮,就會在那刀下化為碎片。
范長柯微微點頭道:「不錯,此時他已經如願以償了,好一個方覺曉,他本不該是個官府中人!」
算天府少主人,「算天遺策」范長柯的侄兒范天霄連夜傳下算天府印信「九九籌」,一夜之間召集了「十三世家」中幾乎所有的家主和與算天府共進退生死的十余個門派的掌門,共商大事。這件大事,便是朝廷派了第七個刑部大捕頭來算天府查司馬正一案,而且,此次前來的,是方覺曉,鐵衣神捕方覺曉。平時大呼小叫的豪俠們此時居然都緘口不言,任憑范天霄剖析此事的厲害,坐滿「夢算水閣」的人都是一個裝啞巴,畢竟朝廷可不是輕易能得罪的。連派七個大捕頭查這一樁案子,擺明了是對這「七義捨身盟」的不放心,否則,怎麼福建死的人,卻總是直奔洛陽來查案?武林中人本來和朝廷就有間隙,要是一個不謹慎惹惱了朝廷,武林中人少不得又是給貼在滿街的告示上,天涯海角的給衙役們追捕。所以小門派,小家族的頭腦們乾脆把一切一把推給了算天府這樣的世家,各善其身。
「淮南。」方覺曉道。
方說到這裏,范長柯打斷了他道:「我就和他去喝酒!」
孫丘鶴聽得他最後一句,心裏凜然,上前一步,方覺曉擦身而過時,他低聲問道:「莫非連方捕頭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范長柯故作一愣,哈哈大笑道:「方捕頭的鐵衣劍固然驚人,卓世侄的快意刀又何嘗不是人間絕技?」
走了出來,他稍微愣了一下,只見方覺曉提著鐵衣劍,靜靜的挺立在門口,低頭看著地下,月光從他背後照了過來,他劍上手裡的血滴落下來,說不出的凄涼。
明立國艱辛,北有蒙人女真為患,東南多倭寇茲事。明神宗四十一年,倭人以小舟,自東南一帶再入中原,小至殺人掠貨,大至攻城掠地。一時間,揚州道之南,百姓惶惶,官府震動,東南形勝之地,殺氣瀰漫,狼煙蔽天。終於上動天聽,神宗大懼且怒,令指揮使趙苑閣,著京畿鐵衛三營,一萬五千眾,越江擊寇。然倭人訓練有素,一戰即退,數十人為伙,官軍人數雖眾卻屢屢為之所乘。更兼其倭刀刀法凌厲詭異,近戰令人不寒而慄,小隊官軍遇襲往往全軍覆沒。是以中原武林第一世家,號稱「算天遺策」的「算天府」傳人范長柯請命于朝廷,聯絡中原武林十三世家中名望最隆的七人,自力組織「七義捨身盟」,出動各路武林精英,或投身軍中,或單身南下,與倭人在東南一帶惡戰,一仗死傷之數動輒以百人記,歷四年,雙方仍僵持不下。
范長柯的獨門暗器,七七四十九塊「算天籌」剛剛射到,他的人和卦劍也已到了,凌厲的劍光閃爍之間,一隻只血箭從那幾個黑衣忍者的身上標了出來,袁重七的長劍也毫不容情,痛下狠手。這幾個黑衣忍者的武功比起佐佐木卻是是天壤之別,事實上佐佐木在日本甲賀忍者中的威名也確實是驚世絕俗,他雖然不是宗主類的人物,卻以刀法凌厲狠毒而成為東瀛浪蕩忍者中的第一人,范長柯也是求而不得多時了。正因為此,霧隱神惠才深信佐佐木能接下方覺曉的劍法。而剩下的幾個忍者在范袁二人手中強自支撐,終究還不過是釜中魚俎上肉,苟延時間罷了。
方覺曉倒是沒有注意,只是介面道:「河南武林豪傑輩出,司馬正得居盟主之位絕非幸至。自十四歲,手中鐵劍縱橫江北,罕遇敵手,『七義捨身盟』內地位不群,本應負責接應消息,居河南差調各路豪傑,且掌管各路倭寇的動向。居然毫無理由單身赴揚州府,與倭寇接觸,終於為倭寇所殺,其中必有隱情,各位大人有所懷疑,並非沒有道理。只是其中細處,在下手中未得案卷,還請大人解說一二。」
方覺曉更象個武林里黑道上的殺手,他不受朱慕忠這個總捕節制,只聽命于持這枚鐵牌的人。鐵牌就緊鎖在謝大人藏官印的銀匣里,給朱慕忠請神一樣好不容易從謝大人那裡「請」來。
而在旁人眼裡,方覺曉不過是用了一個小巧的身法躲過了李洞屏的掌力,擦他身旁而過罷了。
話音未落,范長柯如同一隻灰鶴,從窗戶輕輕飄進了房裡,一個黑衣的青年也在窗外三四丈遠的地方現了身。同時,房門輕輕開處,一個鐵色衫子腰系長劍的高挑青年也進了來,沖卓夢航稍稍拱手。
方覺曉靜了一下才道:「能讓范大俠以如此的氣勢去殺的人,恐怕不是簡單之輩罷?」
他偷眼看看窗外的院子里,氣息漸漸恢復了一些,他壓低聲音對卓沖道:「好好看看她長的什麼模樣罷。」聲音里很疲憊。
少婦扁扁嘴,有些撒嬌的樣子道:「他要是不把那個小鬼頭找出來,我今天就和他沒完了。」
方覺曉嘿的一聲輕笑,隨即默然,思索片刻才道:「如果方某能平安歸來,定給大人一個答覆!」抄起桌上的宗卷,回身便走。
范長柯眉頭一挑,不知如何接下去。
方覺曉有些低沉的嗓音傳來道:「有勞范公子久候!」
兩人正待舉步,一個錦衣翠飾的美貌少婦帶著幾個丫頭,遠遠的過來了,臉上隱隱有些怒意,只是尚未發作而已。進得廳里來,沖范長柯微微一福道:「爹,我來找晚楓。」
范長柯哈哈笑道:「有你這個智囊幫助天霄,我還能囑咐什麼?只是請京里准鑄三十門大連珠炮的事情,你還要多多上心,此事關係重大,不可輕視。秀兒已有身孕,你要多花時間陪她才是。」
他說著這話,眼睛又在眾人的臉上一一掃過,人群里的范長柯見他總是掃視人群,不禁微微哼了一聲,他剛哼了一下,就覺得方覺曉的目光轉了回來在他臉上多停了一剎那,只是仍舊淡淡的,又過去了。
他狠狠地看著方覺曉,從懷裡慢慢拔出一柄兩尺的短刀,刀面黝黑,毫無光澤。他低聲喝道:「好劍!」
卓夢航似乎微微應了一聲,方覺曉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去了院子里,和范長柯各隱在一片太湖石后。
一時間,水閣里又靜下去,連一尾魚兒在水閣外的池塘里翻了個水花也聽的一清二楚。
朱慕忠有點諂媚的一笑道:「方捕頭快人快語,令下官好不慚愧!」只因為此地自稱「下官」,他事後頗是後悔了一些時候,他也說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一個下屬面前居然卑微到這個地步!
與方覺曉過招的黑衣忍者忽然回頭對那女子用日語小聲說了幾句,那女子纖纖的雙眉輕輕揚了一下,她冷冷的看著方覺曉道:「可惜佐佐木先生並不相信你是個捕頭,現在,就是閣下想走,恐怕也不能了。」
方覺曉唯一和別人不一樣的,就只有這雙眼睛。范天霄被他的眼光灼了一下。
頓了一頓她又道:「其實以閣下這樣的武功,難道不明白今日誰也擋不住我么?」
她轉過頭去,聲音忽然冷漠,道:「這裏的一切與你無關,保你自己的命要緊。」
少婦恨恨的說:「早來毫無緣由的闖進我屋子裡,這還罷了,既然把我作嫁妝的紫玉雙蝶釵搶走了,你定要幫我找出他來。」
朱慕忠有點煩燥不安起來。將近申時,他覺得方覺曉隨時可能從哪裡冒出來一樣九*九*藏*書——那個讓人頭痛的方覺曉。
卓夢航見范長柯凌空而現,大吃了一驚,退後幾步才稍稍定了下來,雙手顫著行禮問道:「范叔叔怎麼到得淮南來?」
可是,在這樣一個地方,方覺曉就象進自己家門一樣推了推門就進來了,沒有言語,沒有通報,沒有一點點聲響,朱慕忠忽然覺得自己很孤單,怎麼連孫丘鶴都沒一點動靜呢?莫非……?他覺得自己象在孤零零的面對一個殺手,而絕非一個下屬,在自己的銅牆鐵壁內!汗,忽然衝出了每一個毛孔!
滿座都摒息靜氣,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無一例外的注視著范長柯。范長柯的大手也是一拍桌面,聲音雖然響亮,桌子卻完好無損,只聽到他大聲道:「半年前領二十七個東洋武士在南京郊外殺我無辜百姓九百七十三人,淫我良家女子一百四十四人的東瀛惡賊早川龜太郎,已為老夫一行十七人擒得,斬于南京郊外七里閻家村,以其污血祭了我無辜冤魂」,他猛然提聲大喝道:「阿九,拿那賊人的首級來!」
方覺曉不言,仍是靜靜的盯著他的雙眼。
這時候,一個響亮的聲音從窗下傳來道:「世侄好膽略!」
卓夢航用手遮了一下面頰,似乎要擋去燭光,才道:「這些年,你可還好么?」
「十四年啊!」他哆哆嗦嗦的摸著卓沖的臉,「十四年啊!小寶兒,爹把你藏了十四年,怎麼你還是離開爹了呢?難道真是你八字不好,難道爹真的怎麼也養不大你?難道爹這些年的辛苦還是保不住我的寶兒?我的乖寶兒啊!」
但他還是及時的點了點頭。
他按了按腰間的雁翎刀,無言的鬆開了卓沖的手。
女子眼光落在卓夢航臉上,一時間,她臉上哀婉的讓人心悸,她小聲說:「你也老啦。」
方覺曉頓時感到肌膚都給一陣奔涌而至的殺氣浸的冰冷,他看看那忍者,退一步,按劍,垂下眼帘道:「方覺曉!」
孫丘鶴苦笑一聲道:「好大的殺氣!」
朱慕忠知道自己應該很不忿的標榜自己刑部捕頭中第一人的地位,來壓壓這個不知好歹的下屬,可是他居然只是乾笑了一聲,就恭敬的把那隻鐵牌送到了方覺曉的面前。方覺曉沒有仔細看,微微掃了一眼,淡淡的問道:「大人所差想必是河南一省武林盟主『鐵劍蒼嵐』司馬正在福建為倭寇所殺一案吧?」
女子還是帶著古怪的笑容道:「托君之福,怎麼不好?」
范長柯笑道:「天霄的消息可也來的太慢了!」
這時候,她聽見卓夢航在她身後哭了出來。
他不願意用此人,因為這張「鐵券」根本不是他的,他官場上數十年的經驗對此人毫無作用,他的職權也確實管不住此人。他曾經懷疑過這個人是不是一個捕頭,他那樣一個人怎麼能在六扇門裡混出頭的?但是他好象不但混出了頭,而且還混成了「天下第一」的名捕。就是那個很不識時務,連善於相人如朱慕忠者也說不清的人——「鐵衣神捕」方覺曉。
燈下,方覺曉的眉心悄悄跳了一下,他從供狀上抬起那雙鋒利的眼睛,緩緩把供狀放回了桌上。他聽見一片葉子落地的聲音,只有沙的一聲響,就再也沒有動靜,只在一牆之外,和他自己隔牆相對。他半闔雙眼,把心力集中在雙耳上,向前慢慢走了兩步,隔著牆,沙沙的響了兩聲,輕輕的步伐也向自己走了兩步。
范長柯面無喜怒,等到大家紛紛坐下,才道:「姑且不論其他,此行范某有個好消息帶給諸位!」
范長柯依舊是不答話,把滿屋子人晾在那裡,不知是坐是立。
他轉過身坐下,一邊理著鬍子,一邊搖頭道:「方捕頭若還有一日之遙,那昨夜在我們洛陽城中凌風落日樓上,是何人擺酒請過往武林中人呢?」
終於,算天府的世交,開封李家的大爺李洞屏忍不住了,李洞屏本是粗人,性子急躁,又與范家家主范長柯是生死之交,看著這滿屋子的悶葫蘆,心中一口氣憋不住,揚手狠狠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台,上等紫檀的桌面頓時給他「開山大手印」拍的粉碎。他大喝一聲道:「都啞了不成,老子們拼死拼活,為了他家的江山,卻今天這個來查,明朝那個來探,便如我們是在作賊一般,難道天下便沒有是非么?」
方覺曉微微點頭道:「原來府上正在商量抗倭大計,倒是打攪了。在下久慕蘇大俠文采,不能相見,著實可惜。蘇大俠人近中年而新婚,誠然萬千之喜,請公子見到的時候代我道聲喜。」
他雖然相問,口氣卻淡漠且隱隱間頗強硬,沒幾分可商量的餘地。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短箋,道:「請諸位大俠隨覺曉一走,不過兩個時辰的工夫。」
卓夢航偷偷看一眼窗外,十幾個黑衣忍者正站在院子里,方覺曉正和佐佐木宏次郎對恃,范長柯還沒有動靜。他壓低聲音道:「阿惠,你過來,我有話給你說。」
方覺曉心頭一驚道:「卓夢航?」
卓沖搖頭道:「不是,風有點冷。」
「霧隱神惠?」方覺曉沉聲問道。
(未完)
隔了許久,范長柯提著卦劍,低著頭,緩緩走出了裡屋,身後,袁重七也是默默無言。
他連忙一抱拳,雙手用力緊握,止住了快忍不住的顫抖,道:「今日家中邀了幾位親朋,請進屋一坐。」
他哭得象一匹老驢,那樣的疲憊。
「不能說閣下又何必深夜來訪,冒此一險?」方覺曉道。
他回過身去,一聲輕嘆,而後笑問范天霄道:「方捕頭大駕難道還沒有到得洛陽?」
她笑了笑,停下來臉上一片空白,而後又笑了笑。
方覺曉「哼」的笑了一聲道:「夜入民宅殺人,難道不是捕快的事么?」
卓夢航嘿嘿笑著聽她呼喝完了才道:「是的,我的寶兒已經死了!」
「情字誤人!」范長柯良久方道。
卓夢航回到燈影里,坐下,卓沖見范長柯等人來到,本來滿心歡喜,卻看見卓夢航臉色蒼白,失魂落魄。
許久,李洞屏才嘆了口氣道:「走一遭便走一遭,老子身正何怕影斜?」
他們對視一眼,各自笑了一下,其實方覺曉只是嘴角勉強拉動了一下,而范長柯雖然咧開嘴,終於還是沒能笑出來。
他還沒有說完,剩下的話忽然給生生卡在了喉嚨里,原來霧隱神惠走近他的身邊卻根本沒有注意聽他說話,卻是微微笑著把一柄精光四溢短刀插|進了卓沖的胸口!
卓夢航卻只是嘿嘿,嘿嘿的笑著一步步的往裡屋走去了。
他稍稍一定,轉而向左挪了一步,那個腳步聲也向左挪了一步,他又往右走了三步,那個腳步聲還是如影隨形的跟了三步,兩個人還是正對著面,只是隔著一堵牆。
她站起來,一邊踉踉蹌蹌的往屋外走,一邊凄然的笑道:「你喜歡他,我就殺了他……寶兒,你看見了沒有,娘給你報仇了,你高興么?你看見了沒有啊?」
方覺曉眉頭微微蹙了一下,依然是靜靜的道:「方某不才,不能為掃平倭寇出力建功,自然遺憾。但是我所管的是刑部的事,接了司馬大俠的案子,就要竭力為這案子奔忙,無論先生抗倭中居功何偉,在我眼裡一樣是個百姓。且令公子於此案有關,方某就要請他走一趟,並不是懷疑令公子違反律條。各人當各司其責,而方某是一個捕快,管不得黎庶疾苦,總要管好是非善惡!李大俠如此關心此事,似乎多少也有些牽扯,可否移步也走一趟?」
蘇晚楓漫不經心的道:「有機會一定向方捕頭請教。」說完轉身向范長柯恭恭敬敬的道:「岳丈此次遠行,不知有何囑咐?」
但是,卓夢航卻沒有拔他腰裡的雁翎刀,他拿袖子顫抖著擦著卓沖臉上的血,一遍又一遍的擦,卻總也擦不幹凈。他緩緩抬起臉來,霧隱神惠見他臉上木然如死,只有一雙眼睛似乎還有點氣息,也是獃獃的看著她的臉,一瞬間,他好象老了十歲。最可怕的是他眼睛裏面還剩下的那一點氣息,無力卻有有一股隱隱的瘋狂。霧隱連忙退了一步。
范長柯抖了抖眉鋒,嘴角微有一縷笑意,也不答話,靜靜的掃視當場。只見他目光所及之處,每個人都惶恐的站起身來,手忙腳亂的行禮,正如他初進水閣時一般。只是紛紛加了一句話,「願為討賊前驅」,「唯先生馬首是瞻」,「願領先生號令」,「願隨大俠同赴國難」,等等,不一而足。
回視一眼蘇晚楓,見他一動不動,躬身靜立在那裡,他抬起眼來,只見方覺曉也是回頭看著他,兩人各笑了一下,和袁重七出府去了。
卓夢航輕輕嘆了口氣道:「你還是太小了,沒事的,不必慌張了,坐下來歇歇罷。」
聲音低低的道:「有些事,說不清!」
方覺曉冷然道:「閣下何不留下說的清楚些?」
他揚聲道:「你不殺她,她便殺你。」
方覺曉靜了半晌,抱拳道:「請諸位稍等,容我回府衙開了拘票再請各位走一趟。」眾人心裏不是沒數,一旦開了拘票,就不是軟請,而是硬要拿人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見「啪」的一聲響,一顆蠶豆大的小石子打在自己身旁,一瞬間,他就感到一個黑影遙遙的凌空撲來,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他來不及細想,蹴然拔劍,信手一揮,劍勢在空中綻開,一片鐵灰色的光芒中,散碎的劍花在空中叮叮鐺鐺的發出一串脆響,微細的火花在空中濺開,不知有多少枚暗器散落到地上。他退一步,收劍抱懷,左手三指輕按劍脊,往地上看時,是數十個忍者慣用的十字鏢。而身前兩丈的地方,正站著一個遍身黑衣的忍者,捏著按刀的刀柄,一雙亮得可怕的眼睛從面紗上露出來,死死盯著他。
范長柯冷冷的道:「好一個『屠戮我貧弱百姓之時,你可想到也有今日?』」
范長柯還是苦笑道:「身在江湖中,哪裡有多少事情瞞的住人?以方覺曉那雙耳朵,聽那滿滿一樓江湖客聊上一夜大天,恐怕連我房裡藏多少金銀都估算的出來呢!我又何苦不送他個人情算了?」
方覺曉嘴角抽|動了一下,一笑道:「好,容方某前去見識一番!」
方覺曉搖了搖頭。
那聲音乾澀的笑道:「神捕再不去,天下就無有卓夢航此人了!」
說著看一眼方覺曉,方覺曉正看著窗外,他回過頭來問道:「卓大俠可應付得下屋裡的事?」
方覺曉隨手一揖道:「如果大人不在乎此案的結果如何,只要依律斷案,就請將宗卷和鐵牌交於在下,等待消息便是。只是我一旦插手,只怕就有不得人情,通不得關節了。此案非同小可,大人三思吧。」
范長柯輕輕嘆息道:「正是,卓世侄當年年少氣血方剛,為那東瀛女子所誘,和她有月下之盟。起初那女子尚為情所誘,對卓世侄溫存體貼。她父親霧隱天賜郎曾和當年武林英雄第一的楚雨大俠所領的一眾豪傑論劍于黃山天都絕頂,一戰之後訂城下之盟,甲賀忍者盡數退回東瀛。可是不到兩年時間又來中原茲事,霧隱神惠當時在卓世侄身邊,竟然偷盜消息,使卓家三十七名好手在揚州城外為倭寇全部擊殺。我勸卓世侄將那女子殺了祭奠死難的好漢,卓世侄舊情難了,終於還是偷放那女子逃去。想不到東瀛女子喪心病狂,非但不心存感激自善其身,還深恨卓世侄薄情。十四年了,竟然復來中原,在卓世侄家中食物里下了劇毒,毒殺卓家兩位長輩,又下此書要挾卓世侄生日之時要來報復。嘿嘿,她莫非以為中原武林人人可欺?卓世侄下不去手,老夫就勉為其難,越俎代庖一次,叫那些倭狗有來無回!只望還趕得上。」
半晌才聽方覺曉道:「手中無劍,眼中有淚,誰能相信大名鼎鼎的司馬正居然是這樣死的?」
但是今天他沒有選擇,為了自己的前程,這宗案子錯不得,眼下除了方覺曉,他還能仰仗誰去給他賣命?
她轉過掛滿淚珠的臉,冷笑著看著卓夢航,抱著卓沖的屍體,嚎哭的卓夢航。
范天霄眼角掃了人群中的范長柯一眼,范長柯半點表示也沒有,於是他立刻收回目光道:「家叔為抗倭之事,常奔走荊楚,福建,兩廣一帶,府中的事務是由在下打理。」他也不說范長柯在與不在,只是巧言帶過。
京城狗尾衚衕,一棟不起眼的小院子,三月的天頗有些溫暖,桔色的斜陽下,微微有些疲憊的夕照里,也有點淡淡的平安喜樂,畢竟東南的戰火還未曾波及江北。
佐佐木看見范長柯和屋后的袁重七忽然出現,也是一驚,但只是稍稍側過頭看了一眼,也不得不把視線拉回到方覺曉的身上。他看見方覺曉的鐵衣在月華下漸漸溢出了一層水汽一樣,朦朦朧朧把他包裹在其中,薄薄的水汽中的方覺曉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和佐佐木兩人都已經祭起了全身的真元,固然他想退後而佐佐木欲回去救援,卻都不可能了。退無可退!
已經到了掛申牌九-九-藏-書的時分,西山即將收盡最後一脈紅霞,朱慕忠的大門給人輕輕的一手推開了。然後那個鐵色衫子,高挑個子的人就這麼直接的沖他走了過來。方覺曉用了最直接的一種方法來拜會他的上司大人朱慕忠。他真的好象憑空冒了出來一樣。朱慕忠心頭狂跳了一下,他委實給這種沒有半分羅梭的簡單明了驚呆了。因為他這座院子雖小,周圍三十幾戶的住家卻都是京城數得上號的捕頭,這無疑是布下了重重鐵陣。更何況他手下的「飛燕三班」人馬每天輪流在院子左近巡視,哪怕一隻野貓也早在最外的一重護衛上就給砍成了二三十段。不是虛言,他當年奉旨辦左御使安大人「盜用宮中儀仗」之罪的時候,傳說安大人手下養的西藏高手善於馭使活物下毒,搞的「飛燕三班」個個小心提防,一月之內,周圍五里內貓貓狗狗足給宰了六十多隻!在他這個位子上,不小心,焉能活到今日?而且他為了一會方覺曉,今天特意調了他手下「十三鐵券」中最得他器重的「靜野梅枝」孫丘鶴在周圍護衛——對不是自己手下的方覺曉,他多少還是不放心。
「咣」的一聲,有人在驚慌中打碎了花瓶,隨著這一聲,范長柯大笑道:「老夫范長柯,真是幸會了!」
方覺曉沒有出手,他只是稍微低頭,身形閃了一下,滿屋子的人都看見他忽然就到了李洞屏的面前。此時的「面前」在李洞屏眼裡再也明白不過,他只覺得自己渾厚的掌力如泥牛入海一樣,而瞬時間,就看見方覺曉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鼻尖都快和他的鼻尖貼在一起了。眼眶裡的寒火把他的腦子裡照的一片空明,眼睛里除了方覺曉的一雙瞳子,什麼也看不見!他全身驟寒,只聽得方覺曉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先生自重。」他都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再能看清東西的時候,方覺曉已經退出一丈開外,不再看他了。
四月的天氣已經是暖意洋洋,夜裡也並不寒冷,可提刀立於燈下的卓沖全身崩得和一張硬弓一樣,汗,不由自主把內衫浸濕了。夜風吹在身上,激凌凌打了個寒戰。他畢竟年幼,這樣的大戰前所未有,免不了慌張。
她居然真的一步步向著卓夢航走了過去,卓夢航一邊瞟著窗外,一邊急切的道:「快走罷……」
蘇晚楓輕聲道:「委屈夫人了。我這就去找他。」
回到屋裡,朱慕忠才發現自己的背心已經給汗透了。
他還沒走,一個粗壯的僕婦已經扯著一個渾身上下髒得和泥猴一樣的孩子走了進來,孩子約莫十三四歲大小,進了廳里,頓時坐倒在地上,放聲大哭,就著大哭的勢頭,還在地上左右打滾。方覺曉看了,把眼光轉向范長柯,也不說話。
方覺曉拱手道:「見過夫人。」
范長柯的氣勢越來越高,雙腳踮得更高,以上壓下,眼看氣勢就要盡了,這時候一陣隱隱的風雷聲忽然從水閣的每一個角落裡響了起來,仔細聽時才發現方覺曉的鐵衣劍已經自己輕輕震動起來,而方覺曉的手不動,他完全是灌注內力于劍上,手不動而劍上猶如急雲大作,風雷驟起一樣,一陣渾沉的雷聲從劍面爆起。他其實也已傾全力!
本來幾個門派見李家的聲勢已經是跟定了算天府,就預備順竿而上表示繼續以范家為尊罷了。本來倒也沒人相信朝廷會真的為這件事動了抗倭的大計,「七義捨身盟」也斷然不象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內情。如今聽了余空子一番話,都咬了咬自己的舌頭,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方覺曉細看多時,把信遞還給范長柯道:「這乃是臨摹所得,寫信的人恐怕是個女子。」
方覺曉微微的搖頭道:「朱大人以為誰能對面出刀逼的司馬正連劍也拔不出來呢?」
半晌,她好象醒悟過來一樣跳起來側著頭嘶啞的對著卓夢航大叫:「不可能的,寶兒是你殺的,我看見你把他扔到河裡,這個孩子臉上有麻子,不是我的寶兒,我的寶兒已經死了的!」
但是方覺曉是刑部的第一名捕,司馬正一案的皇差,所以大家也並不敢公然得罪,只是閉口不言,看看鐵衣的方覺曉敢挑上他們中的哪一個。一股寂靜得發澀的氣氛悄悄的籠罩了整個水閣。
方覺曉卻不為所動,他甚至沒有仔細看朱慕忠臉上燦爛的笑容,他只是輕笑了一聲道:「總捕頭有招,不敢遲誤,尚請大人讓在下看一眼鐵牌!」語義很明顯,朱慕忠的「招」毫不重要,關鍵只在於他是不是有那枚鐵牌!「鐵衣令」。
「有否暗算的跡象?」方覺曉問道。
他說到這裏,眼光在人群中略略一掃,在當年「十二少」中的幾個人物身上都稍稍定了一會,收回目光,老僧入定一樣站在水閣中央,在周圍數十雙眼睛的圍視下,一言不發。
范長柯轉身一笑道:「卻也不是什麼驚人之輩,乃是倭寇!」
范長柯看見方覺曉先是震了一下,臉色一凝,然而不過呆了一下,立時便笑著對馬五道:「莫非老虎又來了?去罷。」
范長柯微微頷首。方覺曉出門去了。
女子聽到這話,輕輕看了一眼,抿嘴笑了一下道:「你要真是個捕快,那你走罷。」
他把臉湊近了看著卓夢航,卓夢航見他的小臉出現在自己面前,忽然急切的拉著他的手,壓低聲音急促的道:「小沖,師傅給你說,一會兒來的有一個女子,不管怎麼樣,你答應師傅一定不要和她動手,不管別人怎麼樣,你一定不要拿刀傷她,也不要和她頂撞。要是師傅有什麼意外,就算是那個女子殺的,你也絕不能為師傅報仇,她若是要殺你,你就求她饒你,她心軟,不會不答應的。」
朱慕忠答不出,他見過司馬正狂風快雪一樣的劍法,雖然不說,可是同作為一個武人,司馬的劍法確實令他覺得無地自容。他也想不出任何一個人能夠使這樣的快刀,即使有也絕不是個「人」了。他只有接著道:「還有一件事頗費思量,使得我曾以為他是先種了一種奇毒再為人所殺。因為到場的捕快曾看見屍體的眼裡居然有淚水!」
而這時候方覺曉卻道:「李大俠不用去了,在下以為李大俠和此事並無瓜葛,方才多有得罪了!」
蠟燭燒到盡頭,呲的一聲吐紅。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伸手一拂,一道柔和的氣勁掠空而過,推開小窗,皎潔的月光被放進了屋子裡,落在地下,好象滿地流銀。
朱慕忠當然很不滿,這使得他一點上司的面子也留不下了。但是此時此刻,在自己的家裡等著就要來的方覺曉,朱慕忠卻是一肚子的——緊張!緊張的手都有點不穩。因為,每次他看見方覺曉的時候,除了惱火,還有就是擔心。很少說話的方覺曉靜靜的看他一兩眼的時候,朱慕忠簡直覺得是給人扒光了衣服在遊街一般,什麼都掩不住,他會忽然覺得在方覺曉面前,他很自得的閱歷和圓滑簡直不值得一提,比老在衚衕口啃包子流鼻涕的那個傻小子還要幼稚。所以他寧願和「刮面尚書」一起說他自己最討厭的聖人教化,看著劉大人桔皮一樣的老臉,也不願意麵對方覺曉的眼睛!
兩人說話間,一個清秀文質的中年書生已經悄悄進了正廳,他只隨意看了方覺曉和范長柯各一眼,就靜靜的退在一邊,非但不說話,好象還根本不留心一樣,扭頭默默看著窗外。
卓夢航點了點頭。
余空子撫掌大笑道:「范先生和他喝酒,就是想和他喝酒就是了,要什麼理由?」
女子也道:「我何嘗不是時常想起你,還有我們的孩子。」
他的眼光落在孫丘鶴臉上,很溫和,可是孫丘鶴看不見。
范長柯苦笑一聲道:「晚楓當年去南方,見這孩子雙親都給倭寇殺害,收養了他。誰知道養了幾年,才發現原來是個傻子,十幾歲了還不曉事,不是晚楓細心,早死了不知多少時間了,也是晚楓的功德,可惜小女自幼嬌慣,見了他就頭痛。唉,九媽,帶他下去洗個澡,把那釵找出來便罷了,別難為孩子。」
一串沙沙聲,腳步聲便去遠了,方覺曉按劍的手慢慢放下,回過頭來凝視著燭火,久久不言。
他從懷裡抖出一張信紙,送到方覺曉面前,紙上是寥寥十余個大字,「十四年一夢,月下有盟,窗前共誓,今當踐矣,乘夜將至,聊為君壽」。
四月初三,「江淮快意刀」卓夢航的生日。夜,淮南卓府諾大的園子,靜悄悄的了無人聲。日間,卓家的家主卓夢航已經把一干丫頭和親戚都遣回了鄉下。卓家是小族,人丁本不旺,但是也頗有幾個好手,大都知道有倭寇要來尋仇,都願意留下和卓夢航一起與倭寇一戰。卓夢航總是搖頭道:「倭寇來勢兇猛,甲賀谷中人,刀法陰戾可怕,我和小沖在此,進可一戰,退也可逃走,人多了,要互相救護反而麻煩。」
儘管他不願意,他還是只有壓下了自己再派手下人出去的想法。他剩下的七張鐵券七個名捕頭再也損失不起,而且他也頗有預感,即使再派一些「鐵券」出去,也就是多死幾個捕頭而已。他只有用他第十四張「鐵券」!
見得范長柯到來,馬五趕緊放下杯子跑上前來道:「老爺,老爺……」
月光里,方覺曉蹙著眉嘆了一口氣。
方覺曉搖了搖頭道:「社稷之事無論大小,按律當辦則覺曉再所不辭,大人怎的有此一說?」
范長柯哈哈笑道:「阿七,阿七,識人之術,你還是不如你師兄,方大捕頭難道是偷偷摸摸的人么?你且仔細聽聽,馬五伯是不是正往這裏跑來?」
范長柯輕輕搖頭道:「改日我作東請你一醉?」
范長柯五十開外,一身短打,灰塵撲面,分明是遠道而來,可是絲毫不見疲憊之相,站在那裡穩得和釘在地下一樣。也不說話,雙眼四面一顧,方才抱拳長笑道:「有勞各位,小老兒要事在身,剛自福建趕來,來晚一步,勞大家久等了!」
朱慕忠也看出了孫丘鶴的一點點小動作,他剛剛對孫丘鶴來的及時覺得感激,就給他這個小動作驚破了膽。他不是孫丘鶴那樣的江湖人,他清楚的知道這要是一旦在他刑部總捕的家裡兩人拉開了場子斗一回,不論誰輸誰贏都是他朱慕忠的大麻煩事。可是,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方覺曉那雙令他討厭的瞳子正安安靜靜的瞧著他,還一步步向他逼近,不知什麼東西頓時塞住了他的喉嚨。就這麼一步步的,方覺曉和孫丘鶴越來越近,方覺曉離他自己也越來越近。兩個人中間幾乎象要蹭出明亮的火花似的。他們象兩塊生鐵狠狠地互相摩擦著。雖然靜的下人,身為局外人的朱慕忠卻好象已經能聽見嘶啦嘶啦的刮擦聲!
女子忽然變了臉色,笑意盈盈的道:「你又什麼話兒要給我說么?那麼些年了,也不少了罷?」
他嘶啞的喊著,瘋狂的笑著,對著霧隱神惠慢慢的撕開了卓沖的衣服,月光下,卓沖腰裡一塊血紅的胎記份外耀眼。那塊胎記好象猛的灼傷了霧隱神惠的眼睛,她瘋了一樣尖叫一聲,那柄精光四溢的短刀落在地下,她象一個麻風病人一樣顫抖,修長柔軟的雙手雞爪一樣痙攣了起來,無力的坐倒在地下,雞爪一樣的雙手抓著自己的面孔掩住了雙眼,嘴裏只是念著:「不會,不會,不會的……」
座中一個大漢道:「想來范大俠大人大量,不介意刑部那些小肚雞腸,禮數上不想虧欠他罷?」
方覺曉淡淡的道:「那當真遺憾了,本來想拜見范大俠,看來還是緣吝一面。」
卓夢航仍是喘著粗氣茫然的道:「你答應了,你答應了。」
方覺曉靜靜的看著發愣的卓夢航,又對卓沖說:「小兄弟要多加小心,敵人勢大,卓大俠也自己在意。」
范長柯對他道:「晚楓,來見過方捕頭。」
他在滿屋子上百雙目光的圍繞下揚了揚眉毛,一抱拳算是行了禮,徑直走到水閣中間,此時諾大的水閣里人人都是筆直的站著,他也不下坐,只用眼睛環視一周,目光又落回到范天霄身上道:「范大俠不在府里么?」
佐佐木雷霆般的大喝一聲,身形急動,轉側腳步向左首奔去,舉刀壓在胸口,繞著方覺曉發瘋一樣的繞起圈來。他速度時快時慢,且伴以腳步的變化,可是他和方覺曉之間的距離卻始終是七丈遠近,半分不多,也半分不少!方覺曉御氣沖關,掃蕩靈台,把心神收在劍上,只覺得無處不在的殺氣漸漸把自己包裹了起來。一陣冷汗衝上他的額頭,他知道佐佐木用的是類似中原武術中最詭異難測的「漫天燃燈」之術,四處都是他的影子,彷彿那股殺氣瀰漫四方。佐佐木便象一個圓圈,而方覺曉正是圓心,他只要稍微出現一個小破綻,佐佐木轉生歸一,從一點破圓開殺,他是防不勝防的。而在佐佐木眼裡,無論他變化如何詭異,方覺曉始終在圓心中凝然若忘,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劍氣不多不少,恰好覆蓋read•99csw•com了方圓七丈之內,是以他數次幾乎忍不住要「破圓」,但始終還是忍下了。無奈之中,他把氣力催發到極致,冷冷的月華里,已經看不清他人在何處!終於,方覺曉左踏一步,稍微一頓,負劍在背,隨著佐佐木的身法動了起來。他已經實在辯不清佐佐木的位置和刀勢,於是,他以動制動。在諾大的院子里,他們兩人時而畫圓逆轉,時而並排順行,時而停頓,時而疾沖,但是,他們間的距離,始終都是七丈,他們只見,好象有兩柄劍尖死死抵在一處,根本進不得,而一退,對方的長鋒就會順勢而進。
范天霄茫然不知所云,抬頭看看四周,也是一片茫然神色。
卓夢航看著她的臉,乾澀的嘿嘿笑了兩聲,然後他的笑聲一發不可收拾,嘿嘿嘿嘿的看著霧隱神惠大笑,他笑的時候,霧隱神惠覺得一股寒流刺進了肌膚,不禁哆嗦了一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就看著卓夢航瘋了一樣的大笑著。他的眼睛笑的通紅,卻沒有淚,眼睛里只有乾澀的瘋狂。
他話音剛落,蘇晚楓忽然插|進來道:「懷兒又怎麼了?」
孫丘鶴抱拳無言,方覺曉回首而去。
方覺曉道:「那范大俠不在乎方某去湊個熱鬧吧?」
卓夢航坐在榻上,輕輕伸手撫了撫卓沖的臂膀,欲言又止,終於只是又嘆了口氣。
這句話說來淡淡,在場的人卻都是肅然,余空子不禁向范長柯一拱手,也不言語。
方覺曉的唇邊忽然出現了一絲有些狡猾的笑容,他大步上前,直走到面對著牆貼牆而立,手輕輕按上了腰間的劍柄。腳步聲沒有再動,一會兒,一個沙啞的聲音嘿嘿的冷笑了兩聲道:「好一個鐵衣神捕,你走的這幾步,我不敢跟了。我猜你定在牆後手握劍柄等著我,我還不想接你那柄鐵衣劍,怕是接不下,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阿七搖頭說:「是他。他手法太快,我未曾看清。」
范天霄一驚道:「叔父,你……」
卓夢航立刻按倒卓沖道:「磕頭!」
范長柯轉頭也是盯著方覺曉的雙瞳道:「方捕頭知道老夫此時去淮南所為何事么?」
終於,化丈為尺,稍通武功的朱慕忠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的間隔已是孫丘鶴的判官筆最能發揮威力的長短!
三月二九,洛陽正是暖日當空的好天氣,可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家「算天府」中卻陰沉的可怕。
卓夢航放開卓沖的手,無力的說:「你來了么?」
范天霄心裏隱隱發怒,眉頭狠狠地收了起來,正待說話。只聽得一聲大笑遠遠傳來,開始笑時時候,渾厚悠長,尚在遠處,待到笑聲將盡,一個雪白長髯,灰布短靠的老者已經立在了水閣門前,人雖老,一股逼人的英氣卻隨老者而來。也不用去看他腰劍三指寬的「卦劍」,即使沒見過他的人都能猜得出,他就是中原武林世家中的第一人,「算天遺策」范長柯!除了他,洛陽范府里,又有何人有這般氣勢風采?
他不說,自然是等著朱慕忠說。可憐朱慕忠愣在當場,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只顧看著那雙他自己最討厭的眼睛,那是一雙不大的眼睛,瞳仁黑的發亮,壓在他兩條斜飛的濃長眉毛下,掩映在他額頭上幾莖凌亂的頭髮里,除了削瘦的面頰上那有點象出鞘快刀般的鋒銳,他就和一個年輕清秀的讀書人沒什麼兩樣。從他的臉上,朱慕忠也沒有看出什麼「殺氣」,他只是覺得他的眼光太也銳利了些,又象刺穿了自己的短褂看著自己一身白肉一樣。他有點後悔怎麼不|穿自己新做的官袍出來,這套不論不類的裝束讓他什麼架子也擺不出來!他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往前跨了一步,堆起滿臉的笑容,帶著膩人的親切的道:「方捕頭果然是信人,來的時刻半分不差,下官佩服!」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太湖石后的方覺曉遠遠的望向屋內,透過窗口,他看不清屋內,又看了一眼相隔三四丈遠的另一片假山裡的范長柯,毫無動靜。他仰天看看月色,已過了丑時,可是霧隱神惠還沒有出現。
范天霄道:「恐怕不然吧,江湖傳聞多有空穴來風,就算身在洛陽的武林人士,又哪能分出真假?我算天府的消息又怎麼可以給人在一夜之間探的出來?」
她猛的咬牙,手裡短刀在卓沖胸膛里一旋,帶著一腔飛血拔了出來,卓沖張著口,失神的看著卓夢航,想要說話,卻終於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倒在了地下。
於是,幾個掌門人帶頭,大家才紛紛坐下。
少婦似乎有些委屈,又有點畏懼,看見方覺曉在一旁,屈膝行禮道:「見過方捕頭。」
朱慕忠又是搖頭道:「沒有,一點也沒有,他是正面著刀,全身沒有半點別的傷口,也未曾中毒,連迷香的痕迹也沒有。仵作說他死時全身肌肉緊結,絕不是昏迷中著人毒手。」
朱慕忠心裏明白他這一說便似成了方覺曉的師爺書記一樣的角色,哪裡有大人讀案卷一字一句給屬下解釋的?可是他還是咽了一口吐沫,翻手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詳細的說了起來。
范長柯道:「難道昨夜在落日樓你便知道是我?」
那個叫玉蘭兒的丫鬟怯生生的看看小姐的臉色,九媽已經提起那個孩子,怕他身上的泥髒了自己的衣服,喚那個叫玉蘭兒的小丫鬟下去了。
方覺曉也收劍微笑道:「晚輩方覺曉有禮了。」
半晌他又道:「只望捕頭見得了真兇,記得拿賊拿贓,否則難免空忙一場!至於在下,雖然接不下捕頭那柄劍,但是捕頭也留不住。」
范天霄見他隻字不提差案的事,介面道:「且容在下為方捕頭引見各位武林中的豪傑人物。」
范長柯見他臉色陰晴不定,輕笑了一下道:「是劍法!那一劍,我也只是剛剛能看出來,當真是世間不該有的劍法!」說這話的時候,連范長柯的臉色也有些灰暗,想來那一指,恐怕非但點在了邵大俠的眉間,也一併點在了范長柯的心裏!
方覺曉微微笑道:「我不是來拜會的,方某今日想和范大俠出門一游,不知道可不可以?」
方覺曉皺了一下眉毛道:「難道說他去福州的這一個月間一點消息也沒有?江湖上的朋友一個也沒有驚動?」
方覺曉搖頭:「今日在水閣里看見眾人對老前輩的眼神才猜出來的。」
她笑累了,無力的坐在地下,輕輕的說道:「後來,我給寶兒做了好多的衣服,我那時候從來就做不好,後來我終於能做好了,可是我的寶兒呢?我的寶兒呢?寶兒,娘給你做新衣了,娘在夢裡,給你試著穿呢……」
那女子說漢語的聲音極為流利,卻明顯聽著不是中原人,方覺曉凝神靜聽,身後假山裡的范長柯尚沒有動靜,那忍者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院子里還有別人。他的目光從忍者的肩膀上看過去,淡淡的月輝里,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正站在周圍十幾個黑衣的忍者中間,只是眉間眼角已經微有皺紋。
朱慕忠搖了搖頭,接著道:「發現屍體是清晨卯時,在福州郊外『十里廟』中,四周牆上有十余道刀痕,地下有一把倭人的長刀,他的屍體背身卧在地下,從他胸口的一道長一尺三寸深兩寸四分的刀傷來看,分明是為寬背薄刃的狹長倭刀所傷,一刀致命,已經身死兩個時辰。最奇怪的是,司馬正居然連劍也沒有拔|出|來!」
方覺曉笑了一下,退後數步,道:「聽說接了此案的前幾個捕頭都是一夜橫死,不知道方某是不是也逃不過這一劫?」
朱慕忠年方四十三,並非科舉出身,乃上司保薦賢吏時得以入京為官,但是他卻比大多數狀元郎的官運都亨通得多,這刑部三品總捕頭的位子可不是人人坐得,尤其以他自己那套剛摸著點少林皮毛的功夫,坐這個位子,著實是他多年來的仔細經營所至。他每年俸銀過三千兩,卻有「善濟侍郎」之名,多數的薪俸都濟助了京城貧戶,自己二十年來住在這個小四合院里,從來未曾購置家當房產,連康廉之名朝野第一的禮部「刮面尚書」劉大人都不得不贊他是個真賢良。但是只有朱慕忠自己才知道自己私地下收了多少暗錢,誰也不會留心京城這些年有多少店鋪都給一個朱姓的大賈買下,誰也不會想到清廉的朱慕忠會有那麼多錢。朱慕忠很得意,他自問沒有做過什麼虧心的大事以後就更加得意了,刑部在他手下也算欣欣向榮,他手下的「十三鐵券」辦案下得狠手,不法之徒無不畏懼,那麼他淘弄點錢財也是人之常情。經營到這個份上,朱慕忠快以為自己能過舒服點的日子了,什麼事他都不用自己掛心,受過他重恩的「十三鐵券」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幫他把刑部捕頭這方面的事打理的有模有樣。
馬五趕忙跑了下去,范天霄起身道:「方捕頭今日一大早便來拜會叔父,還說不想打攪叔父休息,拉了我和馬伯在這裏喝茶!」
九媽是那個高壯的僕婦,對范長柯道:「老爺,這小傢伙太不老實,誰和我一起去才好。」范長柯看看幾個丫頭道:「誰去幫九媽一把?」幾個丫頭居然一個也不說話。
他微笑著四顧周圍,隨口問道:「各位可知道我為什麼要與他喝酒?」
他雖然不明白怎麼了,但是師傅的話他從來就不會不聽,連忙點頭應了。
燈影里,卓夢航輕聲問道:「小沖,你莫非害怕么?」
卓夢航聽見那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竟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卓沖的手,眼睛死盯著門。腳步聲,終於在門口停下,只聽見忽然傳來細細的敲門聲,伴以一個女子柔柔的聲音道:「我可以進來么?」
方覺曉的神色忽然嚴峻起來,他轉頭遙望天邊的紅霞,輕輕嘆口氣問:「是木先生驗的屍么?」
但是,孫丘鶴終於還是停下了,瞎了眼的孫丘鶴有點無奈的停在離方覺曉三尺的地方,一動不動。任憑個子遠遠高過他的方覺曉幾乎是擦著他的臉走了過去,比孫丘鶴多走了四步的方覺曉也停了下來,回頭看看木然的孫丘鶴,嘴角拉出一絲說不明白的笑容,他停了一會才道:「好高的定力!」
女子看了卓夢航好一會,忽然淡淡笑了笑道:「這便是你想說的么?好,這些人包括你也夠給哥哥償命了。這孩子你當真喜歡,就叫他向我磕三個頭,我便放了他。」
朱慕忠對案卷的了解果然不同一般,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述說起來也流利順暢,不下於天天磨嘴皮的說書先生。朱慕忠道:「司馬正少年成名,當年武林中『刀槍劍戟十二少』中他名列第四,斯時年方十四歲。手中鐵劍承襲蒼州司馬世家『蒼嵐飛瀑』十七式。成年後襲司馬家主之位。司馬家本來善賈多金,在江湖各路又皆有情面,因為他鐵劍上的修為,更是蒸蒸日上。范大俠長柯先生力組義軍之時,特請其居中為各路消息策應,三月前徐州游擊將軍嚴春建就是得了他的消息,方得在徐州城外三十里截了甲賀忍者一百四十人,盡數格殺,使得倭寇元氣大傷。可是兩個月前也就是一月十四他忽然拋下一切事務,單身帶劍南下到福州一帶,再沒有人得到他的消息,直到上月十九找到他的屍體。」
他回身拱手道:「請稍候,讓我安排一下府里的事務。」
范長柯看著他道:「沾的是倭寇的血何足道哉?那佐佐木宏次郎罪大惡極,今日想不到也會前來,還多虧了方捕頭的神劍了。不如我們今夜買酒一醉,也祭卓世侄在天之靈!」
卓夢航的手終於觸上了她嬌嫩的面頰,忽然間,女子猛的揮手,把毫無防備的卓夢航打了出去!
他濃濃的刀眉眉心忽然輕跳了一下,頓時孫丘鶴的身子震了一下,朱慕忠也覺得背脊一麻,他看見方覺曉平淡的臉上忽然逼出了一脈無形的銳氣,象一隻見了獵物的豹子一樣。
人頭還未落地,范長柯大喝一聲,揚眉吐氣,凌空出掌,一股霸道雄沛的內力破風離掌而出,相隔數尺,竟然在半空把那顆人頭打得血肉模糊,直飛出去,落在水閣外的池塘中。只聽得「咚」的一聲,那個黑衣的青年阿七已經扔下一塊大石,剛好把人頭壓在水底,只有幾個水泡飄飄的冒了上來。
李洞屏的長子李沐正是十二少中的老八,李洞屏護犢,本來早已憤怒難禁,此時一腔怨氣再也憋不住,揚手又是拍碎一張桌子。大喝道:「老子們出生入死,沒有賞賜倒也不在乎,難道反要給當成賊寇冤枉?朝廷憑你們這幫鷹犬,難道抗得了倭寇,平得了東南?」
「有何急事么?」范長柯問道。
她清澈的眸子蒙上了一層殺意,從袖子重又拔出那柄短刀,轉向卓夢航,嚴陣以待。
他一振長須又道:「其心正,其人正,我可沒有什麼怕他知道的事情!」
良久,瞎眼的孫丘鶴才回過頭來,對朱慕忠嘆了一口氣道:「此等的人物……」
方覺曉稍微點了一下頭說:「我聽見那聲拔刀便知道了。」
范長柯微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