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劍師

劍師

作者:江南
蘇槿拔了頭上的釵,微微挑了挑燈芯,火苗跳得高了些。
東海王微微愣了一下,笑聲益發的響亮起來。
「是磷光,」兩個老人面面相覷的時候,下首的白衣儒生躬身答道,「臣下鑄劍之時,加入了些許磷石,所以此劍夜間光照十步,鬼魅辟易。」
「你們……你們騙我!」屋子的漢子此時忽然明白了外面的事情。薛劍子眼見著他脖子上青筋一跳,雙手一扯腕上的鐵鏈,鐵鏈緊緊的嵌進了茉兒的脖子里。
想到申屠子雄,一種令人煩悶的不安從心底涌動起來。若是申屠子雄相遇樓玄素,勝負之數會是如何?申屠子雄聯手蘇槿,對上樓玄素又是如何。
「軍爺,軍爺!」薛劍子上去求道,「軍爺不要如此,小女的命還在那人的手上。」
「什麼條件?」蘇槿心裏一陣不安。
申屠子雄忍不住拍了桌案,震得酒罈酒盞都彈了起來:「不過七年,不過斷了兩條腿,你竟變成了這樣!七年前你又是如何說的,難道都忘了不成?外面民不聊生,你卻不聲不響,一走七年。我申屠子雄莫非看錯了你?」
「第一品?怎麼說?」
他有些懷疑茉兒是看見自己燒那殘手被嚇到了,蘇槿說是廬陵大飢的時候帶出來的,必是驚弓的小鳥一樣,風吹草動就驚恐不安,這樣三更半夜的衝進去,更會嚇到她。
申屠子雄上前幾步,握了薛劍子的手:「七年了吧?有時候都想著能不能活著再見到你。」
啞仆咿咿呀呀的,點頭哈腰,雙手急忙打著手勢。
申屠子雄本來還不想打理,可是久久不見蘇槿回過頭來。他心頭一慌,知道妻子是真的發怒了,他本性高傲,生來最怕的事情大概莫過於蘇槿發怒,急忙上去抱了妻子的肩膀,要往懷裡攬。
寂寂的院落中,樹葉沙沙的響。
他舉了袖子遮著自己的臉,像是要掩去那血色。
「胡說,你家戶冊上明明白白寫著兩子一女,兩個男丁,怎麼說沒你就只有跳井?」
「點燈,」東海王道。
薛劍子回過神,才發現剛才被逐出彈鋏館的陳崔和另一個老者正拱手候在那裡。薛劍子在肩輦上躬身行禮:「恕在下行走不便。」
薛劍子把他的扶車橫在啞仆和茉兒前面。軍士必恭必敬的轉身:「樓大人。」
一個軍士急急的趕來,瞥了薛劍子一眼,貼在領頭的軍士耳邊說了些什麼。領頭的軍士臉色忽然變了,眼裡那股兇狠無影無蹤,換了敬畏的神色。他扯了扯衣服,小心的進到薛劍子面前:「原來是王爺的貴賓,真……真不知道在這裏遇見貴人,冒犯……冒犯。」
「還好,還好,」薛劍子笑了笑,急忙提起酒罈要為蘇槿斟酒,卻發現並沒有酒盞。
頭領如逢大赦,疾步出了院門,反手將門扣上。來得動靜大作,去得悄無聲息,幾聲低語和貓一樣的腳步聲,軍士們像是已經從麥田邊的路上去遠了。
許多年都不見,你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
「不論你能做什麼?要的是你當年的壯氣!」申屠子雄一拍長劍,「你腿斷了我可以背你走路,你不會劍術我可以為你殺人,我卻不想看見當年的朋友苟活在這種地方!」
駿馬是大宛種的名駒,夭矯如龍,來客更是修長挺拔,身形極其矯健。他馬鞍側袋裡斜插著一柄闊劍,露出半截古樸的漆木鞘。劍格上刻有古篆銘文,烏木柄已經磨損。劍未出鞘,卻有神兵的凜然氣度。
這些日子薛劍子越發的低郁,整日只是翻那些冶鑄的古書,或是一個人搖著扶車靜靜的坐在院子里。從日出一直呆到落日,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把茉兒托給了啞仆照顧,從此就再也沒有問起,偶爾兩個人在院子里相遇,薛劍子甚至看都不看茉兒一眼,默默的就搖著扶車過去了。而茉兒卻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
啞仆回鄉去了,這個寂寂的小院落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他不過是個劍師,雙腿方便的時候尚不知道下廚,何況此時行走都艱難。鎮上的酒食鋪子受了錢,白日里會送些粥食過來,這樣大深夜的,就只有將就點殘羹冷飯。
「你來這裡有些日子了……過得可還好么?」薛劍子猶豫著想找些話說。
槿花開謝,已經五度。
陳崔小心的接下了劍,心裏忐忑不安。他相劍數十年,遠看劍色也能夠揣摩出七八分,這柄劍光芒不顯,劍刃微有缺損,形式更說不上優雅,連下士佩劍的格局也說不上,恐怕只有市井布衣才會佩戴這樣的劍,放在尋常鐵匠鋪子中,不過是二三十兩銀子。可偏偏襯著劍的十二粒明珠讓他深知此劍在東海王心中的地位。民間所傳有一種五鬼搬運之術,能夠御使小鬼偷竊珍寶。所以家中若有什麼至寶,就要以其他寶物相襯,俗稱「買鬼錢」,用來賄賂被差遣來的小鬼。而這柄劍的買鬼錢是十二粒圓潤的明珠,劍的身價簡直難以想象。
東海王將龍文放回侍從手中的木匣,拍拍劍身,搖了搖頭:「雖然是好劍,卻終究不是天子之劍的格局。這柄劍劍鋒雖利,不過市井中屠狗輩仗之殺人,濺血五步的兵器罷了。」

「這……這是你們的……」
「就算他真的在小鏡湖清談,可是何時駕臨,我們怎麼知道?」
「你來東海,總不至於是為了補一柄劍吧?申屠家劍閣里珍藏無數,你換一柄就是了。」
「是了……果真是……」薛劍子卻像是全然沒有看見樓玄素劍斬的威勢,只是死死的探身出去把住那塊鐵料,「烏孫的鐵英啊!」
堂下臣子拜了一拜,紛紛起身退去,只留下白衣的薛劍子坐在堂中,彷彿在沉思什麼,又彷彿只是出神。
「哦?真的再沒別人了?」
「你想怎麼樣?」
茉兒急忙點頭,放下鐵英,上去幫薛劍子扶起了傾倒的扶車,而後讓薛劍子搭著她的肩膀,坐回了扶車上。薛劍子自己搖著頭笑了笑,他以前最恨這扶車,可是現在卻覺得唯有坐上來,他還有些自由。
「求生是求生,可是人生在世,一點救民危難的心火都沒有了,豈不是白活了一世?」
「當日在長安,我們少則數人,多則數十,今日死的死,散的散,當日的豪情熱血,今日都杳無蹤跡。好不容易在這裏找到劍子,我真是失望。看他那付樣子,若是十年前我揮袖就走,便當沒有他這個朋友。你當我後來喝醉了,我哪裡醉了?我只不過要借酒澆那塊壘,不再是當日的薛劍子,我跟他之間,又能說什麼?」
「你可不要撒謊,被軍爺們搜出可疑的人,你幾條命都不夠!」為首的軍士上來拿刀柄敲了敲窗戶,「出來,再不出來可要砸門了!」
薛劍子伸手似乎要拉那個叫茉兒的女孩兒,女孩兒卻有些怕他,只是蹭著在蘇槿的身邊坐下了。蘇槿摸了摸她的頭:「見過薛先生。」
「半年前洛陽程方也敗在我劍下,再過些日子,敵手就不好找了。我那柄劍,便是在程方手上崩了個缺口,不過程方的劍,卻已經被我震斷了。你得幫我補一補劍鋒,我跑遍洛陽,居然沒有一個鐵匠敢接這筆生意。」
茉兒低頭把玩著,低聲道:「謝謝薛先生。」
「那你的意思?」
心煅坊的院子里又靜下來,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薛劍子垂著頭坐在扶車上,靜了許久,才緩緩的抬起頭來看向未曾掩上房門的東廂房。他搖了搖扶車似乎想要進去,卻又猶豫著什麼,兜轉扶車在院子里轉著。
一片寂靜,樓玄素一劍之威,寒徹眾人的心頭。
啞仆咿咿呀呀的揮著手,要上來阻擋。春天夜裡寒氣還重,申屠子雄取回闊劍佩在腰間,推著扶車出門而去。路過僕役身邊的時候,他還笑了一聲:「放心,有我在,就保管還你一個好端端的薛先生。」
「我來吧,」蘇槿接過了酒罈,「你腿不好,又不方便。」
夏蟬在屋外的高樹上斷斷續續的叫著,夜色已深。
可是薛劍子的神情卻前所未有的鄭重,他屈指輕扣那塊黝黑的石蛋,發出空空的低響。他雙手顫抖起來,把臉貼過去,對著陽光審視黑石上的凹陷,摩挲著那些彷彿指壓的凹痕,他蒼白的臉上遍布血色,耳根漲得通紅。
夜真是寂靜,院落外的蛩鳴越發的響亮了。
「不過……」東海王眼光一掃眾人,忽然道。
老樹,黃鸝和不沾塵埃的笑容,啞仆第一次看見的時候恍惚的有些失神,呆了很久拿衣袖狠狠的擦了擦自己的臉,像是怕煅爐邊沾上的炭灰把這幅畫沾髒了。
陳崔忽然間瞪大了眼睛,驚訝之下,他不顧劍尖在眉,不顧一切就要湊前去看個究竟。
「茉兒!茉兒!」
窗外的蛩鳴似乎清晰起來,夜已經深了。
「樓大人,這石頭,有多重?」
劍長三尺二寸,闊不及寸半,劍脊僅厚四分。劍柄纏著青鯊皮,劍鍔上則嵌了一枚溫潤的山玄玉,正是上士佩劍的格局,淡雅溫潤之餘,別有一股書卷氣。
陳崔一生相劍,也曾練過十幾年劍術,可是東海王奪劍揮劍,劍尖距離陳崔的眉心不過一分的距離,陳崔連閃避的機會都沒有。
蘇槿低低嘆了口氣,囑咐掌柜的照管申屠子雄,自己挽了茉兒,推著薛劍子的扶車送他回家。
「我一直想我們三人再見會是如何的,」蘇槿停下腳步,彷彿喃喃自語,「想不到是這樣……就如此簡簡單單,倒是我多心了……」
「東海竟有此輩?」
女孩兒似乎有些畏懼薛劍子,不過對啞仆,她說過的話也很少。有別人在的時候,她就像是受傷的小野貓,清澈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寫著戒備,隨時都會把半個身子藏在門邊或是柱子后。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會透出幾分屬於孩子的神情,她喜歡鳥兒,薛劍子不在院子里的時候,她就會一個人坐在樹下,很久很久都不發出一點聲音,等著那隻膽小的黃鸝飛下來,在槿樹的小枝上跳來跳去,清亮的啼著宛如歌聲。這時候她會露出白凈整齊的牙齒輕輕的笑,很像那夜送薛劍子回來的紅衣女子。
啞仆輕手輕腳,正要退出去,卻聽見申屠子雄道:「家裡有沒有酒?」
軍士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在你家藏匿,還未叛你藏凶之罪,你倒還敢出頭說話!等著領罪就是了!」
「陳崔相劍一生,所見的寶劍,這柄當列為第一品!」另一名老者也急忙跪了下去。
紅丸殺武賊,烏丸誅文蠹,白丸握在手,血雨送君歸。
「是這裏鑄劍的人么?叫薛劍子出來,樓大人送鐵英來了!」
陳崔和那個老者臉色灰暗,不敢多言九*九*藏*書,被侍衛押出了彈鋏館。
「去吧!」東海王大袖一揮,起身退入了後堂。
(未完)
碧眼蠻兒胡旋夜,探丸借客登渭橋。
這種事啞仆也不知道對錯。鎮上有學問的人說這便是東海王的治國之道,不怕田荒,戰勝了自然有新的良田美地,被這點收成擋住了雄心,才真是一葉障目。不過啞仆想著地力總是有限,這裏的田不種了,這天下就總得有人挨餓。只不過打起仗了要死那麼多的人,死人倒是不要吃糧食的。
薛劍子躬身又拜了下去:「王上,在下一介白丁,承王爺賞識,不敢不盡全力。只是龍文出爐純屬造化之功,不過是偶然。縱然回到十二年前,依舊用那時的鐵英和泉水,在下也未必能重鑄一柄龍文。何況邙山泉水已絕,去往烏孫國的商路也斷了多年,買不到西域的鐵英,在下那位精擅冶鐵的朋友又去世七年了,沒有他冶鐵的手段,在下也難為無米之炊。在下所以棄鐵劍而改鑄五金之劍,就是為此。」
在東海國,薛劍子已有「天匠」之名,而十六歲時鑄龍文的薛劍子只怕是天外之天了。
燒到一半的地公爐已經開爐了。如今有了烏孫的鐵英,就要重煉鐵水,工造府的軍士等著散熱拆爐,都撤回了城裡,心煅坊中忽然又寂靜起來。
東海王身後名叫葉素的年輕侍衛上前一步,東海王一手將那柄黑劍拋給了葉素,喝道:「拿好!」
冷卻的劍坯放在鐵案上,鐵青色中透出隱隱的光華,有針一樣纖細的白毫在鐵紋中閃爍不定。薛劍子默默的看了許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我殺了……」漢子死死的扯直了鐵鏈。
「吳越之間產精鐵。昔日所謂葛天盧之山出鐵,蚩尤采以為兵,大戰黃帝,就在吳越境內。不過吳越的精鐵,卻遠遠比不上烏孫所產,歐冶子所鑄的五金之劍,更難敵分景之術所鑄的鐵劍,《越絕書》所說,並不足為憑。」
樓玄素沉默良久,似乎思索,卻又像是神遊物外。
「喲?還有這個東西?」他上一步手指勾起茉兒尖尖的下頜,審視的眼神帶了幾分遺憾,幾分淫邪,「就是太嫩點,不然……」
不是當年了。
侍衛們滅去了燈火,彈鋏館中只剩窗外透進的月光照明。一片黑暗中,堂下眾人看見東海王鬚眉都被映得碧綠,縹緲的碧光正是來自他掌中的青劍。劍在青光中朦朧起來,說不清是真是幻,彷彿一道淡淡的青氣。東海王手腕一振,青光就瀰漫在桌案上方,經久方才逝去。
「幫我生個兒子,」申屠子雄輕輕咬著她的耳垂,「若是女兒,要茉兒那般漂亮的。」
城中這些日子也雞犬不寧,這裡是東海國的大都,歷次交戰,連河間王的精銳的虎賁也不曾攻進來。外面的兵災,終究隔著厚實的城牆,城裡的人多少有些僥倖和沾沾自喜。不過東海王如今把慕兵的年紀從十六歲降到了十三歲,凡男孩十三歲以上,都算作是丁男,家有丁男兩人以上著,逢二抽一,逢三抽二,父子兄弟同上戰場,差役挨門挨戶的拉丁。城裡的軍營日夜火把不息,教習陣勢和武藝。誰都知道東海王這是又要出兵了,只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他猛地一轉身,薛劍子端坐在地公爐前,木然的像是雕塑。
「好了好了,」申屠子雄搖著她,「四年夫妻,就算不老,也是半老了,還鬧這些脾氣?」
蘇槿用力擰了幾下,卻掙不過他的力氣,只能被他死死的抱在懷裡。
「是啞巴?」領頭的軍士斜著嘴,上來一掌捏住啞仆的兩頰。他手勁奇大,捏得啞仆痛苦的呻|吟了一聲,不由自主的把嘴張開。
「打烊了打烊了,」黑燈瞎火的屋裡,掌柜的喊,「客人明日請早吧。」
他一聲令下,手下幾名麻利的軍士上前,七手八腳的收拾了屍首,待要把茉兒從地下扶到床上去歇著,卻遲疑著不敢動手。頭領使了個眼色,軍士們扛著屍體急急的退了出來。
蘇槿的臉忽的漲紅了,聲音不由得高了起來:「你胡說什麼?就算是在當年長安街頭,我和劍子也是清清白白的,劍子是你我的朋友,何況他身世可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如今又早是你們申屠家的人了……」
樓玄素一笑:「在下幼讀《越絕書》,說薛燭相劍,謂歐冶子所鑄純鈞曰此劍不可復得,惟當日赤堇神山崩塌而出銅精,若耶仙溪斷水而出鐵英,天公捧炭地公裝爐,五行交匯陰陽自融方成此劍。劍出爐,則天神震怖,妖魔夜泣,已經奪盡天地之氣造化之功。今日若耶溪不斷,而有烏孫鐵英,薛先生當可重築歐冶子爐中的神劍了吧?」
「咬人的小狗!要死么?」軍士怒了,上前狠狠的一揮大手,對著茉兒細嫩的臉蛋抽了下去。
他將劍坯拋在了鍛石上:「拿出去扔了罷,只是塊廢鐵。」
「哼!」東海王拍案喝道,「十六歲時你已經鑄得出龍文,難道十二年過去,你的本事沒有半點長進,反而都忘記了么?」
茉兒只是嚇暈了過去,最後那刀當頭劈到的時候,那漢子竟然一松鐵鏈,把茉兒往自己身後一推,自己舉著鐵鏈迎了上去。那刀從他的頸子斜斜劈下,血霧一樣噴出來,一刀就了解了性命。
「造化之功,非人力所能及。」
不再是當年。
「那崔山你剛才看見的是分景之劍的紋路?」
「虛度二十八年。」
薛劍子雙手和他交握在一起。

「謝王上,」薛劍子面沉若水,只是端坐在席上略微躬身,算是行禮致謝了。

「若是造化之功,天授孤神劍,更非人力可奪,」東海王忽然開顏笑道,「烏孫的鐵英,邙山的泉水,孤自然派人去找,冶鐵的名家天下也不是一人。你為孤鑄出神劍,青史上自有你的名字!」
薛劍子搖著扶車吱吱作響,向著茉兒所住的東廂房而去。他手裡挽了一條夾被,行得很慢。路過那株木槿,他默然的抬頭看去,月掛在樹梢頂上,院子里一片清冷,漆黑的樹影在地下搖曳,彷彿鬼爪。
申屠子雄鼻子里低低的「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我知道你為何幫他說話。我們失散,足足又過了四年你才答應嫁進我們申屠家,我家劍閣中名劍無數,我送了你多少柄,至今你還帶著劍子為你鑄的那柄劍不肯去身。」
「恭喜殿下又得寶劍!」紗幕後的段氏起身盈盈一拜。
「怕生?難道就不怕死?」
「崔山何以如此?」那老者看在一邊,茫然不解。
「是我說錯了,是我說錯了,」申屠子雄拿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打也罷罵也罷,申屠家的公子就交給你處置了,就算使個符變做驢馬拉磨,也是蘇大小姐的樂意。只求別殺了吃肉,還留這點殘身追著香風,做蘇大小姐的尾巴。」
啞仆的心直沉下去,只能捧著劍坯出了堂屋,屋後有一個方池,不能成材的劍坯都拋在那一池清水中,夜晚映著星月之光,池底總是寒芒刺骨。還未出院門,院子外傳來了「得得」的敲門聲。
軍士一把推開薛劍子,上去一腳踹開了門。灰塵還未落,他就將火把伸進去一探,像是吃了一驚,猛地仰身閃出來。
那是個粗悍的軍士,臉上斜斜的有一道猙獰的刀疤,劈得他嘴唇倒翻過來。他身後跟著幾個塵土滿面的軍士,合力推著一輛沉重的小車,正喊著號子將車子推進院落,勒著鐵圈的木輪在土裡留下深深的輪印。
啞仆遠遠的看著這個孩子,不由得搖了搖頭。茉兒在心煅坊住了半個月了,那天晚上的兩個客人再沒有回來接她。薛劍子補好了那柄古篆為銘的鐵劍,就掛在院子的門后,一夜過去,那柄劍就不在了。
陳崔搖頭:「可惜此人目光飄忽,只怕畢生的精氣都融在了那柄龍文中,若要他再鑄出一柄更勝龍文的神劍,或許只能以身殉劍了。」
「不錯!」東海王道,「玄素已經見過薛劍子,你以為薛劍子可能為孤鑄出神器?」
「縱然不是殺魂,也是神器!」
申屠子雄笑了笑:「我們不必知道,我們在小鏡湖等著他!」
薛劍子慢慢的將袖子放下。頭領看了他一眼,只覺得這個斷腿儒生的眼中一片空白,像是失魂落魄,又像是對一切混不放在心上。
蘇槿絞著手指,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其實子雄,劍子也並非怯懦。你我都是遊俠擊劍的人,不要說你們申屠家是河間名門世族,我們蘇家也在小有聲譽。而劍子出身貧寒,又不會劍術,當日跟著我們風裡來雨里去,也是難為他。這些年大家失散,他腿又斷了,不靠鑄劍為生,又能怎麼樣?」
啞仆還沒來得及迎上去,那臉相兇惡的軍士已經直衝到他面前,一雙泛黃的眼珠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
薛劍子靜靜的住在院子里,身邊只有東海王賜給的一名僕役。僕役是個啞巴,整天只能咿咿呀呀,薛劍子倒是不以為意。他平日里除了鍛鐵,就是捧著一卷古本,默默的坐在院子里看一樹槿花,每年七八月間的時候,他常常從早上一直看到日落,再默默的回到煅爐邊。
後來他打了這枚棲鳳釵,夜巷中右手劍意如龍,在差役圍攻下一劍斬落贓官的首級,左手迎風高射,把釵子送進了她的髮髻中。她心頭如湧起溫熱的甜酒,於是一生便就如此了。
「好!」樓玄素躬身長拜,「果然是東海國的天匠,那麼王爺和玄素都等著薛先生的好消息,告辭了。」
「也不知是誰的脾氣,」蘇槿白了他一眼,細聲道,「那這事辦完,我們接了劍子一起走罷,你家在洛陽門生眾多,隨便安排他一個地方養老,不要再叫他流落四方了。」
東海王捧出那柄鐵劍,對陳崔道:「這柄劍你也看看。」
東海王微微點頭:「你們也來看看。」
影子把著門框沒有離去,遠遠的她的臉隱在門背後的陰影中,倒是一對清亮亮的瞳子隱約看得見,真是一個亮眼的女娃兒,就像蘇槿那時……他心裏那股煩惡越發的濃了,一面扯著風箱,一面操著火鉗叮叮咚咚的亂敲起鐵砧來,一陣火星從爐膛里飛舞出來,千千萬萬點的在他眼前迷亂。他討厭看見那個女娃兒,更討厭看她的眼睛,怕一瞬眼的瞥見就回到了那年長安細雨時,他一身布衣自長街上匆匆跑過,聽見五都樓頂那間四面當風的雅緻閣子里少年們叫好的聲音幾乎掀翻了閣頂,抬眼望去那襲紅色的衣裙在欄杆邊旋而復旋,摺疊起舞,像是一朵開在天read•99csw•com上的紅花就要娓然飄落。
「不敢,」薛劍子低了頭不去看他。
不過早晚都是死。薛劍子倒不信軍士的話,招募的新丁在東海國軍中都是編作生力軍,列在陣前送死,隨後才是精銳的老兵。進了新丁營的,十有八九是一條死路。不過這時候薛劍子想起的,卻是那漢子的斷腰的老娘,和沒了扶車的自己一樣,只能在地下慢慢的爬。
「原本有個僕役,不過前些天告假回鄉了,只有在下一人,和……小女同住,」薛劍子微微猶豫了一下,若說茉兒是暫住,就免不了盤查。
「像是了,」薛劍子以衣袖擦了擦臉,不知何時他臉上已經滿是細汗,「樓大人先回復王爺,等我打開石料,若是看到鐵髓,就能斷定真偽。若真的是烏孫鐵英,那麼神劍鑄成就有望了!」
兩人間靜了許久,薛劍子低聲道:「若是不妨事,還是幫我把車子扶起來罷。」
「你年庚幾何?」
她等了許久,也沒有聽見薛劍子回答。低頭看去的時候,薛劍子歪著頭,已經睡了過去。
「請通報一聲,」客人抽出自己的佩劍遞上,「在下洛陽申屠家,申屠子雄。」
「沒事,沒事,」薛劍子笑了笑,舉起酒盞,「我還能喝,不能枉費了清宵明月。」
這座小鎮子上的男子也抽走了一大半,田荒了,滿是萋萋的雜草,麻雀成群的啄食新谷,女人拿布帕纏頭遮臉,趕著轟也轟不走。這裏轟飛起一群,那邊重又落下,啞仆跟著運送鐵料的大車從田埂上過,看著村裡那個漂亮的少女坐在田埂上抽泣,她挽起了褲管,白生生的小腿上被麥葉拉得一痕一痕都是血絲,麻雀們就在不遠處肆無忌憚的啄食她的穀子。
薛劍子一驚,旋即平靜下來,並不轉頭去看她,只是扯了扯風箱靜靜的看著爐火:「若是餓了,廚下的灶上還有些冷粥,食籠里有些牛肉和腌菜,自己去弄了吃吧。夜裡冷,不要四處亂跑,早點睡了。」
像是嘲弄他一樣,那塊黝黑的鐵英靜靜的躺在鐵砧上,不見半點變化。在如此灼|熱的爐火中燒過再投入冷水,普通的石頭早就炸得粉碎,而這塊鐵英上卻像是連痕迹都不曾添上一條。此時想來,那日樓玄素斬石的一劍更是令人敬畏,東海王府中的劍客奇才素來不少,不過這樣令人對面生寒的絕世之劍,所聞所見的劍術,也只有申屠家的「屬鏤之劍」可堪比擬。
東海王長劍歸鞘,在手中抖了抖:「此劍斬金裂帛,刃口不損,動靜自有風雷之聲,夜來點一盞燭,隱約總覺得燈下有人悄然看劍,若是燈火太明,卻又杳無蹤跡。玄素于劍道是大行家,莫非是殺人太多,劍上有殺魂?」
薛劍子搖了搖頭:「說什麼看錯不看錯,我今天不過能為你補一補劍,天下蒼生,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那漢子哆嗦著,竟跪了下去:「軍爺啊,我娘是個做妾的,親生的只有我,誰還養她啊!」
申屠子雄接過掌柜遞上的酒罈,給薛劍子和自己各斟了一碗:「舊劍便如故人,用得順了,就不想換了。何況那柄還是你十年前鑄來送給我的。」
薛劍子靜了一刻,再把鐵英從水桶中提起,放在面前的鐵砧上審視。許久,才低低的嘆了口氣,有些疲憊的靠在扶車上,按了按兩邊的太陽。
扶車也倒了,剛夠到手的半塊鐵英骨碌碌滾了出去。
你歡樂的時候,可曾想到遠方有人坐在寂寞的燈下。
「出來出來!都出來!樓大人來了!烏孫的鐵英運來了!」有人粗聲粗氣的吼著。
長劍呈在了東海王的案上,襯著猩紅的蜀錦,劍光內蘊,彷彿一條青冰。凝神看劍的東海王微微眯起了眼睛,彷彿怕被劍光傷了眸子。
他挪著扶車湊過去看了一眼,看見了令女娃兒驚恐的東西。那是一截人的手指,還帶著小半塊沾血的手掌,已經有些乾枯了,落在小車底下的稻草上。他想起樓玄素說「鐵英自獻于王爺駕前」,不由得漠然冷笑,這樣兵荒馬亂的年頭,哪有「自獻」這種祥瑞的事情,不過是哪裡劫來,這根手指也不知是混戰中砍下的誰的手。東海王想是看也沒看,就把鐵英直接送了來。
「你的劍術想必又大進了,我雖然在這裏,卻也聽說你的名聲,」薛劍子打破了沉默,「當年謝先生品評你們申屠一家的才俊,說你攻書學劍,都可自在橫行,果然是慧眼。天下能作你對手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蘇槿臉上微微見紅:「哪裡有這麼快?你看茉兒都八歲了。」
蘇槿抿了抿嘴,再也沒說什麼。
東海王雷霆一喝,堂下一片寂靜。他目光生寒,掃了一眼眾人,又低頭凝視那柄黑劍:「薛劍子,這柄龍文是你的手筆吧?」
東海王對著斷劍冷笑一聲,將劍拋回了匣中,轉手接過了葉素手中的黑劍。
「不必問了,」申屠子雄環過她纖長的腰,把她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明日你跟我去,自然就明白了。跟著我,何時有過讓你冒險的時候?」
上次相劍過去已有三個月之久,東海王重賞之餘,催得也越來越緊,工造府的大臣十天半月就會來心煅坊走一趟,帶來東海王的手諭,說是人手鐵料盡隨薛劍子調度,半年之內定要鑄出超過龍文的神劍。
「好說,好說!」軍士的頭領沒有料到薛劍子竟然這麼好說話。
「你的腿,終究也沒有治好么?」薛劍子默默的搖頭。
「怎麼?」
薛劍子以布條裹了鐵鉗的柄,猛地將鐵英拔出,放進早已備好的溪水中。彷彿是低低的雷聲在水桶中震鳴,滾滾的氣泡一股腦都沖了起來,騰起的青煙中泛著濃重的鐵味。
「茉兒過來,」蘇槿向身後招了招。
「怎麼說這種話?」申屠子雄皺了皺眉,「專諸刺王僚,能有慧星襲月,聶政刺韓傀,也有白虹貫日,劍中自有正氣。時逢亂世,我等不能仗劍請命,難道就藏在山中么?」
「王上……」陳崔渾身冷汗。
他手中的火鉗微微抖了起來,於是狠狠的一把拋下。那個女娃兒還把著門框不去,他狠狠的擰頭,搖著扶車轉身,探長了身子去夠小車裡剩下的半塊鐵英。腦子裡一片混混沌沌,而後他就覺得身子忽的傾斜了,一陣天旋地轉,自己滾在地下。
「好劍。」
「子雄,明日再看吧,」蘇槿柔聲道,「夜深了。」
可是她看向薛劍子的時候,薛劍子卻已經移開了目光,雙眼空洞洞的看著寂靜的小街。茉兒被他的眼神一嚇,就縮了回去,不敢再多說了。
「可是分景之術?」
「王上恕我直言,」最後他無聲的笑了笑,「若是十年之前鑄龍文的薛劍子,當可為王上鑄出帝王之劍。不過以他今日的精氣神,空有絕世的手藝,鑄出的劍卻都只是工匠之作。只有匠氣,沒有神氣。」
「哦?你的面子?」申屠子雄冷冷的瞟了她一眼,「那我的條件你可聽得?」
薛劍子笑了笑,摸了摸身邊,卻沒有什麼可以送給茉兒的。
東海王微微點頭,揮手令那幾個宮人退下,又自匣中拈起那柄長劍端詳。
「我,我家裡還有娘!我娘七十了,腰都斷了,沒人扶只能在地上爬,軍爺……軍爺你開恩啊,家裡只有兩升穀子剩下,沒我,老娘就只有跳井了!」
「不過那人可是死了啊,」啞仆獃獃的想,想到自己家裡雙腿癱了的娘,若是沒了自己,那雙老眼豈不也要哭瞎了?誰又去管她?
「天子之劍,劍身長五其莖長,重九鋝,謂之上制。鬼神辟易,水火無侵,舉之決浮雲,按之定黃泉,是以匡服諸侯,澄清玉宇。所到之處,莫不賓服。」
她猛地扭過頭去,再不看申屠子雄一眼。
「世傳周王見西王母佩分景之劍,上元夫人佩流黃擇精之劍,乃是謬傳。真正的分景之術,是上古鑄劍的神術,分景之劍只能是鐵劍,成劍的時候劍身自然會有陽文陰縵隱現,所謂流綺星連,浮采泛華,就是說分景之劍。分景之術已經世傳多年,世人如今所鑄的松文劍,紋理乃是在劍外,而真正分景之術所鑄的神劍,松紋冰紋都是在劍內。只有對著燈火方能看出。」
「恭喜王上,果真是寶劍啊!」持劍的老者終於回過神來,戰戰兢兢的跪下,雙手奉劍過頂。
燈火重又燃起,東海王將劍重新放回木匣中。劍落在匣中的一刻,轟然一聲,岸上那隻用作筆架的銅鑄天祿橫腰斷為兩截!
申屠子雄手猛地平揮出去,彷彿一柄利刃,堪堪削滅了桌上的燈芯,屋子裡頓時黑作一片。蘇槿一驚之下,正要起身拔劍,卻覺得腰間那隻手猛地緊了,申屠子雄貼著她嬌嫩的面頰重重的吻了一下。
茉兒又轉身去搬那塊鐵英,薛劍子搖了搖手:「不必了,幫我放回小車裡,今晚上不用它了。」
「如今諸王中,東海王、成都王和河間王都稱霸一方,前年東海王雖然在湯陰敗於成都王,可是未傷元氣。如今成都王也象喪家之犬,帶著皇帝西奔洛陽,我看東海王再次起兵,不過是一兩年之間的事,可是關中百姓,真的經不起戰亂了,」申屠子雄撫著桌上的長劍道,「曹子建所謂利劍不在手,結交何須多,如今我掌中有劍,總要有所作為!」
「誰也別進來!」那漢子嘶啞的吼著,「進來我便殺了她!」
「誰又說回營就是死?當兵的千千萬,都死了,誰來打仗?」
夜深人靜,敲門聲聽起來分外清遠,驚起了院中楓樹上的雀兒。啞仆有些疑惑,小心的拉開一道門縫,看見門外牽馬的客人。
「不敢,」他在扶車上欠了欠身,「在下腿腳不便,沒能趕來應門,軍爺們開恩。」
「要回家看你娘么?」薛劍子沒有看他,低低的道,「那去吧,這爐鐵水放出來,拆了地公爐,再起新爐,又是十天半個月的事情,你不在這裏,我也可以應付。」
薛劍子一回首,樓玄素已經雙手呈上自己的佩劍。對著日光,人人都清楚的看見,那柄利劍的一側劍刃崩出無數的裂紋,這柄劍縱然未斷,也是徹底的廢了。
「殺魂一說,書中是有,玄素未曾親眼看過。洛陽申屠家藏劍之多,天下無匹,也沒有聽說哪柄劍有殺魂,可以去敵首級千里之外。是謬傳吧?」
掌柜的終於把大盞送了上來,申屠子雄拍案笑了一聲:「故人相見,怎麼反倒是三句兩句就沒話說了?沒話說姑且大醉一場,總不至於枉費了清宵明月!人說神仙好,其實一醉也就上了青天。」
劍入手極沉,陳崔屈指彈劍,只有一聲極短促的低鳴,陳崔更加惶恐,他平生還未聽過這樣的劍鳴,而且以他的眼力,也只看見劍身暗黑一片,只是隱約九-九-藏-書知道是柄鐵劍,再也看不出其他。
「是在下十二年前所鑄,」薛劍子俯身拜了一拜。
「先生請說。」
「薛先生是王爺的上賓,容得你們這些人大呼小叫么?」他隨即扭頭看著那個領頭的軍士。也不見得他用了什麼威壓的語氣,那蠻橫粗野的軍士竟然渾身一哆嗦,軟軟的跪了下去。
「我們一起來的,我在城中找了間客棧,寄存的包裹,所以來晚了,你還好么?」蘇槿將腰間的長劍摘下,和申屠子雄的古劍放在一起,坐在了申屠子雄的身邊。
東海王一手自木匣中提起長劍,一手自王妃段氏的手上取過一張絲帕,順著劍身緩緩擦拭。就這麼隨手一抹,半張帕子娓娓飄落在案上,帕子角上暈染的一朵牡丹也齊齊分做了兩半。
他雙手撐著身體坐起來,腦子裡清明了些,默默的捏了捏鼻樑。說是沒有啞仆還行,可自己兩條腿畢竟已經是擺設了。
「這……」
「邙山的山泉么?」樓玄素也不回頭,「去邙山的快馬已經在半路上了。」
「騙你又如何!」軍士冷笑一聲,一腳踢飛門板,大踏步的提刀而入。
「這是去年在廬陵,槿兒在流民中揀來的孩子,她一家都死了,自己差點被送進肉鋪,」申屠子雄一提酒罈對掌柜的喝道,「換最大的盞子來!」
「子雄,」那人將熄滅的蠟燭點上,柔聲道,「大家多年不見,你何苦如此?」
「裂絲娟斬金鐵算什麼神劍?若是神劍,就該傲視同輩,水火不能侵,凡劍不能傷。庸人!給孤趕出去!」東海王撫劍,忽然大喝一聲。
申屠子雄選了張乾淨的桌子,將薛劍子推到了桌邊,自己也撣撣袍子坐下。掌柜的送上一盞蠟燭,燭火在夜風中飄曳,薛劍子和申屠子雄隔火相對,又靜了許久。
「可是好劍法呢?」東海王收劍大笑。
到了新煅鐵的時候,工造府就會派些膂力過人的軍士過來,在後院用磚石砌起高達兩丈的「地公爐」,爐邊再用竹木敷設衍架。地公爐下裝炭燃火,足足要燒一個半月,軍士們用大鎚將鐵石砸成碎渣,從爐頂投進去,一層石渣,一層精炭。炭是陽火,可以煉出石粉中的陰氣,去蕪存菁,剩下的就是純鐵。在灼|熱的炭火下變成一爐泛著日光般金色的鐵水,放出爐來凝聚成鐵坯,等著薛劍子從中精鍊鋼料。
薛劍子不敢怠慢,用力搖著扶車趕了過去。人剛到,「砰」的一聲兩扇門板都倒了下來,火把的光耀花了他的眼睛,幾條人影猛地竄了進來。薛劍子急忙舉起雙手遮臉,只聽見有人炸雷一樣喊:「為何不開門?藏了逃兵不成?搜出來,四鄰都要連坐!」
蘇槿見他又起了怒容,輕輕撫了撫他胸口,溫言款語道:「唉,轉眼我們也都不小了。你還是當年那般要強。」
啞仆轉身走到一半,忽然聽見背後薛劍子的聲音傳來,低低的聽不清楚:「若是不想回來……就不要回來了……」
如果早知道老去是如此的,何不只活二十年。
蘇槿起先尚能繃住,最後耐不住他的無賴,「噗嗤」笑了一聲,低下頭去,自顧自的絞著手指。
薛劍子依舊凝視著鋼水,只是默默的點了點頭。
「怎麼?」
他轉手將鐵料放回了車上,隨手拍了拍,或許是因為下午的陽光太過刺眼,他忽的眯了眯眼睛。就在這瞬間,在場的每個人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噴薄如海潮一樣從樓玄素身上逼了出來,割面如刀。樓玄素微微側身,鞘中長劍「噌」的一聲長吟,而後轟然巨響。灰塵落下的時候,稻草中的鐵料已經被憑空分成了兩半,樓玄素的佩劍靜靜的停在石縫中。
申屠子雄不但好痛飲擊劍,也精於辭唱,就是他編了這首古調交給長安街頭的孩童,那日京官出行,無處不是《探丸調》,遊俠年少們在酒樓之上大笑,申屠子雄卻在人群中遙遙看她。
茉兒點了點頭。
「薛先生可在?」來客摘下頭上的竹笠,微微一笑。
樓玄素一轉身,撥開車上的稻草。他這麼說的時候,素來不動聲色的薛劍子也雙眼一亮,沒來由的哆嗦了一下,急急的搖了扶車貼過去。樓玄素從車中捧出一塊礦石遞在薛劍子面前,黝黑的全無光澤,囫圇像是一個巨大的蛋,表面上坑坑窪窪。啞仆探長腦袋看去,覺得不像鐵英,更像是化鐵時候築爐的石料,被炭火燒得焦黑。
「你自己出來,回營沒準還有一條生路,還敢威脅?真是想死了!」
申屠子雄也不回話,只是不緊不慢的扣著門。
「鎮上有間鋪子,就是小了點,」薛劍子說,「這麼晚,怕是早關了。」
「有舌頭么,怎麼是啞巴?」軍士手上稍微用勁,一把將啞仆推翻在地下,「快!去叫薛劍子出來!大人隨後就到!看你們敢……」
漢子搖搖晃晃的還站在那裡,雙臂間的鐵鏈撞擊著叮叮噹噹的響,而後仰天倒了下去,屍身沉重的砸在地上。茉兒隨著他晃了晃,軟軟的倒在床邊。薛劍子獃獃的看著,胸口一片空蕩蕩的。
她捻著手中那支棲鳳釵,茫茫然中,像是又聽見長安街頭的小兒揮舞著木劍且唱且笑:
陳崔嘆息:「對著燈火那時,那柄劍就像怒龍開鱗一樣,我看見一層層的龍鱗在燈下閃動,簡直象是活物,正是正傳的分景之術。其人鑄劍已奪天地之功,只恐為鬼神所忌,他雙腿不能行走,或許正是為此罷。」
薛劍子目光一閃,猛然以鋼鉗從爐火中抽出了劍坯,送進身邊一槽棠溪水中。一道青煙伴著噝噝的淬火聲騰起,啞仆覺得心好像都不跳了。三個月的功夫,全看這條劍坯的成敗。
「有什麼好酒就拿出來,若是沒有,粗酒劣酒也不妨,外面涼快,我們就坐外面了,」申屠子雄把錢放進了掌柜的手中。
堂下臣子心驚膽戰,不由自主都低下頭去不敢接觸他的目光。
來人一襲大紅的箭裙,尺余寬的深紅圍腰束起她纖纖的腰,腰間掛著一柄朱紅鞘的長劍。一色的紅,在夜風中有如一朵即將飄落的槿花。燭火飄紅,照得她兩頰如染胭脂,一雙明凈的瞳子映著燭光,那般的柔和,一如七年前。
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聲音,薛劍子上去推了推門,門也從裏面閂上了。
「東海還算富庶,你未必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今宗室諸王都在蓄積兵力,幾場惡戰下來,人心惶惶,關中一帶的百姓都拖家帶口逃往南邊,小城都快空了,我路過時候,只看見野狗在那裡啃著死人。偏偏去年卻又遇見蝗災,一斗米賣到三十緡,流民哪裡買得起?官府也不敢放流民進城,通通都餓死在城外。年初路過廬陵郡,半城都是屍臭,流民都換著孩兒來吃。槿兒大哭了一場,我也想著總要做些事情,」申屠子雄一口飲盡盞中的酒,目光灼灼,看著像利劍的鋒芒。
東海王冷笑:「這般的學識,也敢相神劍么?葉素!」
「玄素果然不是阿諛之輩。」
一時間啞仆都茫然起來,懷疑薛劍子是否真的說過些什麼。
「是!」薛劍子急忙搖著扶車到了茉兒的窗下,急急的敲著窗子,「茉兒,茉兒,軍爺們夜裡盤查,出來給軍爺看看。」
茉兒搬著鐵英走向小車邊,背對他點了點頭。
東海王鷹目如電,薛劍子恭謹的拜下。靜了良久。
「不過是一柄尋常的鋼劍,以這樣的劍都可以斬開烏孫的鐵英,但凡是劍,到樓大人手中都是神劍了,」薛劍子也讚歎。
幾名侍衛急忙下去,片刻回來,手中已經捧了一隻木匣,和盛青劍的木匣一般無二。木匣打開,裏面赫然是另一柄劍,三尺有餘,黯淡無鋒,似乎只是一柄尋常的鐵劍。可這柄劍同樣襯著華貴的蜀錦,而周圍竟還散放這十二粒明珠。
「這些宮人,孤也賜給你。孤知道你年長無妻,只要你盡心為孤鑄劍,便是宗室諸王的供養,孤也給你!」
葉素不敢怠慢,雙手握劍,橫劍在身側,堅定如鐵石。
「光照十步,鬼魅辟易?好!」東海王擊掌喝道,「賞!」
白衣儒生坐在扶車上守著熔爐。熊熊爐火照在他蒼白的臉上,添了幾分生氣。僕役奮力拉動著風箱。焰色由紅變黃,進而變得白亮,煅燒中的劍坯也終於透出了融融的紅光。薛劍子凝視著爐火中煅燒的劍坯,神情漠然,看不出是喜是憂。
薛劍子並沒看那些妖嬈絕色的宮人,又躬身道:「在下素來貧賤,不堪宮人侍侯,還請王上收回成命。」
「槿葉……」薛劍子抬頭看她,一時間呆了。
兩個侍從進來,抬著將薛劍子移上了肩輦,抬著他出了彈鋏館。段氏這才發現,原來這個名震東海的劍師,竟然雙腿不能行走。
「打開?不難,」樓玄素臉上竟然浮起了一絲笑意。
分明記得當年的長安不曾多雨,可是每次記起這些舊事,都像是在一場淅瀝瀝的細雨中,孩子騎著竹馬,歌聲遠去,經年之後,恍然如夢。那些日子她在長安一枝獨紅,血雨來去,紅裙下不知傾倒多少年少,直到相遇申屠子雄于那場微雨中,看他獨自吹簫,曲終拔劍,躍下酒樓取了那個贓官的首級奪馬逃逸,一切都如在夢中。
掌柜的愣了一下,終於明白過來,那一掛銅錢頂他做三五天買賣,客人出手闊綽,一切都好商量了。
啞仆誠惶誠恐的接了劍,疾步進屋。劍在薛劍子掌中,劍鍔上那行銘文落進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就變了。他沒有看伸手比劃的啞仆,扭頭看向了門外。
「我本來只是想如何繞進寢宮,不過忽然想起東海王最好談玄。你看東海王府,哪裡最適合清談徹夜?」
「就著燈火看看,」東海王神情冷淡,只是移過案上的燭火,放在了劍鍔邊。這樣陳崔正好可以順著劍脊看向了燭火。
一陣風來吹熄了蠟燭,兩人都沉默下來,直到一個人又捧著一盞點燃的蠟燭走到了桌邊。
「崔山!」與他同來的老者看他神色有異,急忙拉了他一把,兩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東海王自匣中將黝黑的龍文提起,微微一頓,忽的抖腕褪去劍鞘。
堂下東海國的臣子微微變色。此時的東海王自己不過是宗室諸王之一,卻聲稱要給薛劍子以宗室諸王的供養,自然是要奪取天下自己稱帝。如此坦然說給一個劍師聽,可見東海王心中已經把他看作了重臣。
啞仆吃了一驚。這樣大小的石頭,就重二十五斤四兩,比尋常鐵石几乎重了一半。而樓玄素就一直那麼輕描淡寫的單手托著它給薛劍子過目,顫都不顫一絲。
院門邊傳來了劇烈的敲擊聲,如此的大力,倒像是撞門了。
「你是餓了么?」
「朗月清風的,不正是喝酒的好時候?管它鋪子大小,關與不九*九*藏*書關呢,也算為我洗塵,」申屠子雄拍了拍薛劍子的扶車,竟然不由分說的推了扶車向外走去。
嘈雜的人聲忽然自外面傳來,越來越近,亂糟糟的一片不知道多少人,有人大聲喝罵著什麼,隔壁看家的狗被驚動起來,放聲狂吠,在寒夜裡叫人極是不安。腳步聲雜成一片,門縫裡隱隱約約投進火把的光來。
東海王吸一口氣,抓起了那柄青劍,對著黑劍的劍鋒力劈而下。兩劍的劍鋒交割,只有「嚓」的一聲,半截青色的劍身已經釘在了地下。等眾人驚覺過來,才明白東海王所讚許的那柄青劍已經斷在了黑劍的劍鋒上!
何惜越王芙蓉劍,青樓一醉贈纏頭。
「那麼十二年前你只有十六歲?」
「哼!」東海王看他面有難色,一聲冷笑,一把奪回了劍。他手一揮,劍鋒定在陳崔的眉心上。
啞仆愣了一下,一邊搖頭一邊擺手。他服侍薛劍子這五年,從未見過薛劍子沾一滴酒水。
「不敢相瞞。」
「崔山!」那老者叫著陳崔的字,大驚失色。他知道陳崔相劍之術遠過於他,他平生所得的名劍,陳崔一看一扣,連來歷都說得出來。可是那柄劍在燈火前看不知有什麼異狀,竟讓陳崔如此失態。剛才幾乎是死裡逃生,陳崔卻還是沒回過神來,只是獃獃看著那柄劍。
門「吱呀」一聲低響。
東海王也不呵斥,飲了一口米酒,冷眼看著兩人。
「小姐只是暈了過去,待會兒就不礙事了,」頭領神色里再看不出一點方才殺人的模樣,恭恭敬敬的對薛劍子拱手。
「原來是拉丁的兵,」薛劍子微微送了口氣。
「可惜世上多是好聽阿諛之人,」樓玄素回道。
上古有傳,寶劍乃是神物,奪天地之造化,神魂自生,非至德至福之人不能佩戴。楚王無道,神劍湛盧就自行躍入江中遁走。此時皇帝痴獃,不能統御諸王,賈後又死在車騎將軍趙王司馬倫的叛亂中。誰都看得出天下無主,正是強雄奪位的良機,司馬氏的諸王都存了篡位奪權的野心。東海王司馬越割據山東,也是一方霸主,當然不會袖手旁觀。東海王年輕時候就以劍術聞名,酷愛收集天下名劍寶刀,生平的遺憾是庫中還沒有堪稱「神物」的名劍。前年又有方士遊說東海王,說漢是火德,魏文帝定都雒陽,是以水德代替火德,晉乃是繼承魏國的國祚,所以是木德。如今天下大亂,宗室諸王應當奮發而起,改立新朝,所謂「金克木」,當以金德取代木德,若是能得神劍,便是天命鍾于東海國,必定取得天下。是以東海王招攬四方劍師,以求鑄造勘比上古神劍的寶劍,而名叫薛劍子的白衣儒生就是那時被召進了東海國的工造府。
為首的軍士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這裏就你一個人住?」
茉兒自己拿了只小凳,坐在院子里那棵槿樹下,看著枝上一隻黃鸝跳來跳去。
「不錯。玄素一生所見的名劍,沒有可以超過王上手中這柄龍文的,不知為何王上還要重鑄新劍?」
薛劍子有些語塞,默默的飲了一口。兩人間的氣氛忽的有些冷,過了好久,才聽見薛劍子訥訥的道:「這些年我一個人,也想了些事情。」「你說!」薛劍子默默的不為所動,只啜飲著米酒,良久才低聲道:「你仗劍天下,世間罕有敵手。我卻只是個劍師,十年苦工也不過鑄幾柄利劍,落在惡人手中只怕還害了世人。我雙腿又斷了,除了藏在山中,又能如何呢?」
地公爐的窖口打開了,裏面滾了半個月的紅熱鋼水緩緩的流出來,照在薛劍子蒼白的面孔上,紅得有些詭異。啞仆扶著牆壁在遠處猶豫了半天,終於過來跪下去磕了個頭,嘴裏咿咿呀呀的,手裡對薛劍子比劃著什麼。
「軍爺且慢,軍爺且慢!」薛劍子努力的挽住軍士的胳膊,「小女孩家,怕生。」
「正是!」申屠子雄擊掌道,「若是我,也會選在府外的小鏡湖。這樣不必離府,又有朗月清風,最安全不過。」
折取新竹吹古調,五陵春深柳蕭蕭;
如今爐里煅燒的這條劍坯,是上個月一爐鐵水中成色最好的一條,鍛打不下數萬次,回爐也有三十多次,雜質除盡,只等這一道淬火開刃。
申屠子雄點了點頭:「不過,我此來確實還有別的事。」
申屠子雄並沒有等僕役通報,已經穿堂入室,懶洋洋的倚在了門邊:「我的劍崩了口,天下也只有你能修好它。」
王妃段氏稍微留了一步。她所以隔著紗幕看東海王試劍,便是聽說了薛劍子的名聲,想見識一下這個驚動東海國的人物。可此時透過那層絳紗,薛劍子遠不是她所想的那般風采奪人,卻是淡淡的有些蒼然,有如他自己身上那件汰洗舊了的白袍。
掌柜的終於來開門了,手裡卻提著一口鋼刀,一家大小提著棍棒跟在掌柜的背後。如今四方都是戰禍,盜匪橫行,申屠子雄也不說話,只是扣門,掌柜的便誤以為是強盜進了鎮子。等到看清了來客,掌柜的正要發怒,卻看見一掛銅錢已經在眼前晃悠了。
門又是吱呀一響。薛劍子猛一抬頭,看見門外黑影忽的沒了,外面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果然是在此!」他大吼著,「都過來!」
那個小小的身子從門縫裡猶猶豫豫的挪了進來,風爐築在土裡,冶造的屋子比外面低些,她的腳怯怯的從台階上挪了下來。薛劍子看見娃兒腳上那雙綉著槿花的小紅鞋,依稀是蘇槿自己鞋子的式樣。他想蘇槿也覺得這孩子有些像她吧,所以一貫不喜歡被牽挂的蘇槿才會在飢荒中帶上她。
薛劍子摘下金乘風送到茉兒面前。那隻雲雀不但是純金所制,而且線條優美流暢,栩栩如生,絕非市井間的金匠可以做出的。茉兒瞪大眼睛盯著那隻金雲雀,分明是想要,卻又不敢去薛劍子手上拿。
申屠子雄呆了呆,忽然搖了搖頭,低嘆了一聲。
他想著,拾起那根手指拋進了爐膛里,一股淡淡的焦臭,就沒在火焰中了。
掌柜的又送上了酒盞,蘇槿為三人一一盞滿。三人一起舉盞,竟都愣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再轉身,瘦削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在下樓玄素,是東海王府上的一個客人。得見東海國鑄劍的天匠,真是幸事。」
「槿葉……」他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道。
被稱為「大人」,來人卻並沒有著錦緞,也沒有大人的威儀。他的身形堪稱矮小,一身束腰的玄色箭衣,一雙簡簡單單的皂靴。但是他站在院門口,卻像是一枚釘子釘在那裡,那身玄衣下,全身每一寸都精悍得像是野獸。他半低著頭,抬眼看了看周圍的人,緩步走到薛劍子面前。
「你們,你們不要騙我了!回營就是死,不光我,誰都是一死,就是殺了我,我也不回營!」那漢子神情猙獰,喊到最後卻是一股哭腔。
「公子坐,公子坐,小的這就去整治幾個小菜,」掌柜點頭哈腰,驅趕著老婆孩子下廚忙活了。
虎虎生風的大手硬生生停在半空。前面一個白衣的儒生使勁搖著他的扶車趕了過來,不過令得軍士膽寒的,卻是背後那個聲音。身後玄色衣衫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那裡,他一聲低吼,所有人耳邊都像是被雷轟了一下,而後一片空明,瞬間再聽不見聲音。
「薛先生送你的,就收下吧,」最後還是蘇槿接了過去,幫茉兒掛在了脖子上。
「稱過,二十五斤四兩。」
蘇槿低頭笑笑,白皙的指尖戳了戳他的額頭:「就是好大話,像是沒你,什麼都不成似的。」
「難道是賊進了鎮子?」薛劍子心裏略有些慌亂。
薛劍子五年間鑄出長玉、丹陽、龜玄、秋絡、青池五柄寶劍。最初的一柄「長玉」出爐的時候,東海國數十名劍師相劍,自覺望塵莫及,於是一起辭去。而其後的四柄,更是陸斬犀革水斷長蛟的利器,可是東海王依然不滿意,只因為這五柄利劍還勝不過薛劍子十六歲那年鑄出的「龍文」。
蘇槿沉吟了片刻,指尖微微一點。
「薛先生,」他拱了拱手。
「薛先生,」茉兒低聲道。
茉兒跑到他身邊,怯怯的扯著衣袖行了個禮,剛要過去,背後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悶響。上了門閂的院門帶著一股飛灰忽的洞開,有人一腳踢開了院門。
薛劍子心裏一急,眼前一片漆黑。
「原來是冷了,」薛劍子微微出了一口氣。原來真的和這個女娃兒說話,心裏卻也沒那麼難受,畢竟只是個八九歲的女娃兒,和槿葉也只是長得像,槿葉又怎麼像她那麼怯怯?
「多年不見,」蘇槿看著薛劍子略有些滄桑的面容。
他一仰頭,將滿滿一盞酒倒入了口中。申屠子雄和蘇槿對視一眼,也各自飲幹了盞中的酒。
「取龍文來!」東海王喝道。
堂下兩名老者伏在坐席上拜了一拜,這才小步上前,一個拾起半截銅獸和半張絲帕,一個小心翼翼的拈起了青劍。拿到銅獸和絲帕的老者凝神檢視斷口,而拿劍的老者就著燭光端詳劍身,又輕扣長劍去聽聲音。兩人神色凝重,偷偷瞥了那白衣儒生一眼,忍不住就在東海王案前低聲問答。
他坐在那裡,像是連爬到扶車邊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又看見那個眼睛清亮亮的女娃兒了,她依舊把著門框看他,一觸他的目光,就匆忙的把大半個身子隱在牆外。兩人這麼默默的相對。
「薛先生曾經提及鑄造神劍,需要烏孫的鐵英,邙山的泉水,王爺未曾有一日不放在心上,多方求索,可惜商路斷絕以久,西域黃沙,駿馬難渡。這次天命使然,鐵英自獻于王爺面前,特意拿來給薛先生過目,不知是薛先生所謂的烏孫鐵英么?」
束住圍腰的帶子不知何時鬆了,蘇槿覺得身子忽的就軟了。
「哦?」樓玄素聳了聳眉,「那麼王上所求的天子之劍?」
「把你女兒也叫出來看看!」
蘇槿瞟見薛劍子蒼白的臉色,拉了拉申屠子雄的衣袖道:「劍子看起來身子不好,還是別喝了罷。」
名叫陳崔的老者叩首道:「稟王上,此劍用的是古法,並非是尋常的鐵劍,而是以銅英錫精等五金融合,也並非是鍛打而成,而是古法鑄造。此劍劍刃青氣大盛,是錫精之色,錫主剛強,所以劍刃極其銳利,裂絲娟斬金鐵,劍刃不見半分捲曲。而劍脊青氣轉淡,是銅英之色,銅主柔韌,所以劍身不易折斷。剛柔並濟水火一爐,堪稱造化神功,縱然上古神劍,不過如此而已。」
「當真?」東海王臉上騰起怒色。
話音落,內宮使女已經魚貫而上,手中所捧的漆盤上,陳列著名九九藏書貴的絲帛、珠玉和器皿。這些賞賜一一呈在那白衣儒生的面前,珠光寶氣,粲然奪目,左右出身於那些名門望族的臣子都心生妒忌。這筆賞賜,只怕不下三五千金,縱然第一等的軍功,賞賜也不會更高了。如此重賞一個劍師,也可見東海王對神劍的渴求。
「那麼,王上是要以這柄劍號令天下么?」
「是。」
他忽然悶吼了一聲,騰騰騰的退後幾步。他難以置信的揚起手,挑起茉兒下巴的那根手指上有個帶血的牙痕。再看那個紅衣的小女娃的時候,她還是瑟瑟的顫抖著,不過那眼神卻像一隻受傷的小野獸,狠狠的盯著他,兩行白凈細緻的牙齒緊緊的咬著,像是要崩碎。
東海王並無喜色,只揮手道:「熄燈。」
一聲驚叫忽的打斷了他。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見茉兒瞪大了雙眼,死死的盯著小車裡。她雙手一抖,半塊鐵英猛地砸進小車裡,砸得小車的木板都崩碎了。她轉身飛跑了出去。
男兒攜羽行天健,生當痛飲死當休;
啞仆有些喜出望外。他是賜給薛劍子的僕役,賣了身,好比薛劍子的家奴,本來月前已經回了一趟家,如今又向主人求假,他自己心裏也躊躇。
他鑄劍多年,真正的寶劍出爐,單是握在掌中就覺得凜然有股難拒之威。而自稱賓客的玄衣樓玄素站在他面前的時候,自己便像一柄利劍,森然的寒意無時無刻不壓在頭頂上。
酒盞落地,摔得粉碎。
堂下一片讚歎之聲。那隻銅鑄天祿的腰身足有手腕粗細,東海王不過微微振腕,就把它分作兩截,新鑄的劍果然是斷金切玉的名器了。東海國的臣子們交頭接耳之際,紛紛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下首的白衣儒生。堂下數十人,只有他不動聲色,雙手按著膝蓋,垂首跪坐在那裡。
東海王司馬越並非寬仁的主公。雖然薛劍子五年都不曾鑄出神劍,五年來王上的賞賜卻越來越重。啞仆也戰戰兢兢,等到東海王失去耐心,就真的大禍臨頭了。可薛劍子卻依然故我,閑來看看槿花,然後選鐵鑄劍。
申屠子雄愣了一下,眉毛又皺了起來。
「在下今次若是不能問個明白,雖死不能瞑目,」陳崔嘆道。
酒一直喝到了三更,蘇槿喝得少,只是兩頰微微生紅。薛劍子和申屠子雄卻已經醉得東倒西歪。薛劍子抱著一隻酒罈斜倚在扶車上,申屠子雄則趴在桌上酣睡,手中還捏著酒盞。
血滴滴答答從刀口上落下來。軍士以袖子一抹頭臉上的血跡,狠狠的啐了一口:「找死的東西!」
「是。」
「你看,東海王府,內外一共是七進,俱有軍士守衛,不下五百人。我們若是暗襲寢宮,少說也要越過四重戒備,東海王出入不定,什麼時候入睡我們都不知道。越過四重戒備固然不難,可是驚動守衛發出一點聲音,我們也只有退後。」
「晚上……冷,想找些東西蓋……」
「也真……很久不見你了,」薛劍子低聲道。
後院傳來了吆喝聲和敲擊的巨響,每一下都像是打在心口上,那是軍士們又開始砸石了。
「好,好,」薛劍子終於摸到了腰上的金乘風。那是東海王所賜掛在腰帶上的小玩意兒,連著一根細細的金鏈,是一隻展翅的雲雀。
堂前的槿花開放,已經飄落滿地。肩輦路過花樹旁的時候,薛劍子淡淡的目光落在盛極的繁花上,眸子中空茫茫的一片。
堂下重歸寂靜。臣子們知道東海王生性喜怒無常,有時由笑而怒,忽然就變了臉色。所以這聲「不過」彷彿平地而聞驚雷,一時間臣子們端正坐態,都不敢出聲。
「開門開門!」有人粗聲的吆喝著。
薛劍子喝了一口酒,淡淡的道:「我已經想到了。」
熟鐵鉗在火中燒得赤紅髮亮,前端已經軟了,一陣陣灼|熱的風從爐膛里滾出來,撲到臉上彷彿瞬間就能把麵皮燒化。薛劍子卻依然目不轉睛的凝視著爐火中,那半塊烏孫的鐵英躺在火焰中,黝黑如故,像是周圍那些火焰,全沒有燒在它身上。
他的眼神忽然有點發直。他看見了啞仆背後那個瑟瑟發抖的女娃,那身火紅的衣裙襯得她皮膚像是透明的,一雙驚懼的眼睛幽幽的似乎帶點藍色。雖然只是七八歲的女娃,也能看出是個美人的坯子。
「不必送她什麼,只是個孩子,」蘇槿道,「其實這次來找你,便是為了這個孩子。我本來準備送她回弘農鄉下的老家,可是這大半年一直奔波不休,不曾有機會送她回鄉。這次來東海,又不能總帶著她,所以若是方便,想送她去你那裡住些日子。事情完了,我和子雄自然會去接她。」
「豪門世家能有這樣的劍法,已經是世所罕有,不過若說世間的好劍法,卻不止於此,」站在一旁觀劍的人道。
火把一幌,薛劍子也看清了,那屋裡竟多了個一個滿面血肉模糊的漢子,他雙手束著鐵鏈,鐵鏈在茉兒的脖子上一纏,勒得緊緊的,茉兒那張小臉上全無人色,軟軟的癱坐在床邊。
蟬兒似乎也睡了,只有無盡的風聲,有如脈脈低語。
薛劍子木然的回禮。
「薛先生還未睡呢,」啞仆看見來客的笑容,忽然間戒心就退了一半,拉開了院子的門。那是一個清秀的公子,二十六七歲,笑得颯然不羈。
這片麥田過來住著三五家,算是小鎮上略有點家資的中戶,若是真有賊進了鎮子,十有八九會先來這邊劫掠。他四周看著,想找件合手的東西防身,卻一無所獲。所謂東海國的天匠,鑄的劍坯不下百條,如今都沉在後院的劍池裡,此外連柄鐮刀也無。
「薛先生,」花樹邊忽然有人喊他。
「如今商路不同,烏孫的鐵礦再也難買,幸虧我還有一小塊精鐵剩下,否則那柄劍,我也是補不好的。」
申屠子雄拋下他的手,長嘆一聲,背著雙手踱到窗邊去,默默的看那鉤弦月,眉間化不開的都是愁緒。薛劍子凝視著爐火,兩人就這麼沉默起來。
木門吱呀開了,星月光輝從不大的門縫裡透了進來,黑色的影子縮在門邊,靜靜的不發出一絲聲音。
薛劍子默然良久,喝了一口酒:「東海王劍術精妙,手下頗有高手,只怕你也不易得手。況且……天下蒼生,真的是我們持一柄劍,殺一個人就能救得的么?」
申屠子雄在燈下看圖,聚精會神,兩條濃黑的長眉微皺起來,凜然帶著一股劍氣。蘇槿沒有去驚動他,做這些事的時候,他素來是十二分的認真。也正是如此,十年前長安街頭探丸殺賊,申屠子雄能夠活到今日。
茉兒貼著牆壁蹭到鐵英邊,吃力的抱起它,小步挪到薛劍子面前遞了過去。
過了許久,他才猛地抬頭,似乎想起了什麼,急急的搖著扶車向東側的牆角下去了。
微風徐來,申屠子雄推著扶車和薛劍子漫步在小街上,鎮子上已經不剩幾盞燈火,兩人一路竟然都無話。煅意居所在的不過是百余戶的小鎮子,只有一家酒館,夜深人靜,也早已打烊了。申屠子雄停在酒館前,居然上去扣了扣那扇粗木門。
「那此劍的青光又是為何?」東海王沉聲問道。
薛劍子奮力扯了扯風箱,風爐里熾紅的炭火高捲起來,隱隱的泛起了白色。
「我這一劍斬下去,就知道薛先生的猜測不錯了,」樓玄素在他身後道。
他揮著張開五指的手,嘴裏嗚嗚的,是說保證五日內趕回來。
陳崔不再說話,長嘆一聲,長身拜倒下去。薛劍子欠身回禮,示意侍從抬著肩輦遠去了。

工造府在東海城南,薛劍子的「煅意居」卻在城外的山邊。東海王也曾賜下宅邸和僕役,但是薛劍子都推辭了,只說城外的山溪環繞的一個小鎮乃是地氣所鍾,周圍的山形如同鼎爐,夜來隱然有白氣衝天,最適合鑄劍。於是東海王便買下了小鎮西南的一個院子給他。
蘇槿輕輕搖了搖申屠子雄的肩膀,卻搖不醒他。她轉眼看向薛劍子,默默的看了許久。裹在那身舊白袍里,薛劍子顯得有些孱弱,有些潦倒。罈子里傾出的酒漿打濕了他的胸口,他昏昏然也不知道。
「住手!」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茉兒!茉兒!」薛劍子喊了幾聲,卻沒有回答。
申屠子雄和薛劍子都再沒說話,兩人隔著很遠對視。許久,薛劍子笑了,啞仆服侍薛劍子五年,記憶中竟是第一次看見他笑。他笑著笑著,忽然低下頭去以袖子拭著自己的臉,像是要拭去面頰上的浮灰,又像是眼中進了沙子。
「怎麼都愣了,」薛劍子笑了笑,「故人重逢嘛,先干為敬。」
這次軍士卻沒答,眼角跳了跳,冷笑起來。他一邊和漢子說話,一邊門外的軍士都放輕了步子進來,一夥守住面西的窗戶,剩下的張弓拔刀,圍在了門外,已經鐵壁合圍,不怕他跳掉。
「樓大人!」薛劍子急忙對著他的背影道,「要鑄神劍,還需邙山的山泉!」
門「啪」的一聲被帶合上,啞仆獃獃的站在那裡,心裏那股大難臨頭的感覺越發的強烈起來。他明白薛劍子方才的驚慌,如今烏孫的鐵英已經送來,邙山的泉水也要到了,再鑄不出神劍,就是欺君。下一次東海王匣中的龍文是劈在新鑄成的劍上?或是他們的頭上?
漆黑的劍身上似有星芒一閃,東海王帶劍而進,隨著拖勢旋身劈斬,而後俯身劃了一個半圓,劍勢消凝,寂然不動。細微的斷裂聲一瞬之後才在身旁次第響起,月光下,一叢新發的翠竹離地三尺紛紛斷開,倒伏在地下散作大半個圓形。
煅意居在田埂盡頭的溪水邊,一路走來,都是層層疊疊的麥浪。陣陣風來,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撫過麥田。蘇槿一路都不曾說話,茉兒也只牽著她的裙帶,怯怯的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
「你又犯這脾氣,」蘇槿急了起來,「你就算不看大家當年的交情,也看我的面子。」
「王爺」二字入耳,端詳著鐵英的薛劍子像是忽的清醒過來,他身子一震,茫然坐起。樓玄素已經領著一干軍士離去。
申屠子雄卻猛地一擊桌面:「有了!就是如此!」
「無事……如果沒有別的事,軍爺帶隊撤了吧。」
當年長安街頭揮金如土,金銖釵玉名馬寶劍俱都散去,唯有這枚釵子,和腰間那柄以楓紅染了劍鞘的佩劍捨不得輕易拋棄。想到那柄佩劍,她心頭那股暖意忽的散了些,她低手摸了摸腰間的佩劍,眼前浮起薛劍子蒼白的臉……蘇槿輕輕咬了咬嘴唇。
薛劍子這才發現蘇槿身後跟著個怯生生的小女孩,不過七八歲年紀,也是一身的紅衣裳,隱約間竟有些象蘇槿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