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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拔刀

為君拔刀

作者:江南
「想去大名府賺點錢了,也許其他的什麼地方,可不想呆在開封了。」譚曦若說,「臨走前想做一單大生意。」
我相信熊十方無法拒絕這個誘惑。
剛才大聲催促的那些閑人現在彷彿都忙了起來,一個個轉身走得飛快,一大群人忽地作鳥獸散。女孩站在四散的人群中跑來跑去,像只在樹杈里撞來撞去的麻雀兒。
我所知道的是冬至那天夜裡我沒有去吃那桌餃子,我不喜歡裹餃子,更不喜歡一個人坐在桌邊吃餃子。我在官衙里有人,沒被詢問幾句就放了出來,那天晚上我在星風酒樓上喝酒,想著很遠的地方,廚子做好了餃子放在農舍的桌上,然後悄無聲息的離去。
腦海里一片空明,我看見了她的眼睛,倔強兇猛,可是不淫邪、不畏縮、也不陰毒。
我知道蘇無驕的意思,中間人被刀手出賣,往往只有死路一條。以前的僱主急於滅口,被你雇殺了親人的仇家會上門索命,衙門裡的捕頭也樂得拿你領功。如果那天我的屍體趴在星風酒樓下小街邊的臭水溝里,無數人圍觀,大概只有蘇無驕會在高處輕輕的嘆氣。
開封城裡的中間人都知道我手下有個了得的刀手,可他們都不知道她是誰,於是他們越發的敬畏我。漸漸的有些刀手聞名來找我幫他們接生意,我手下有了十幾個可用的人,每月都能做上一兩單生意,我買了一座大宅子一個人住,和蘇無驕下棋的時候賭注漲到三十兩一局。
喊套話的聲音稚嫩。透過薄薄的雨幕,那是個面頰黃瘦的女孩,穿著土氣的緊身花布衫子,提著一柄柄長三尺的鐵鎚,兩根濕漉漉的麻花辮。
我知道那個漢子是女孩的父親,因為我看見了女孩的眼神。對我而言,那種為別人擔心的眼神已經有些陌生了。
「不太好,用藥桶養著,一月要七八十兩銀子,大夫說不知道能不能醒來,但是還沒死。」
我聽見一個遙遠的哭聲,又聽見一個護衛說真大命,幾乎就要捏碎這個人的喉嚨。
於是她笑了笑,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樓下傳來了喧嘩,蘇無驕起身去了窗邊,我也走了過去。我們這種人通常都很好奇,雖然這種性格往往是致命的。
他第一個反應是跟我說起他的女兒。就像深夜有人敲門,你起來看見一個惡鬼拿著金子在門外誘惑,你對他說你走吧,我家裡還有妻兒老小。
和蘇無驕年輕的時候一樣,我是一個中間人。這裏六朝古都,繁華的所在,總有些勾心鬥角,總有些愛恨恩怨。有些人想殺人卻沒有膽量,有些人無法糊口卻找不到活干,所以總要有些人做中間人。其實就像商人為貨主找到買主,我只是居中賺了點差價。有了我,可以讓一些人養家糊口。此外,我也要生活的。
漢子不是什麼莊稼把式,他那生源自滄州的硬氣功那在江湖上說去是有名有姓的,他也不是什麼不懂事的鄉下人,他很聰明。也許從我停步和他搭話的那個瞬間,他已經明白我是幹什麼的,我所為何來。
護衛們沒有料到這樣的事,賣藝漢子轉身往人群外撲去,雷頌搶上一步一刀斬入他后心。賣藝漢子依然前撲,帶著濃腥的血,他撲向我,捏著我的喉嚨把我按在地下。我看著他滿是血的臉,感覺到他手上加力,隨時能把我的喉骨捏成碎片。
「那時你沒有回答,我記得。」
只要能活著。
我問了六七個說的上話的刀手,答案都是一樣的,要麼這單生意轉給他們做,要麼便不做。可是我不能放棄譚曦若,我知道這些刀手沒有一個有譚曦若劍那麼快、手那麼穩。我不能出紕漏,殺京官是個大事,行兇者滿門抄斬。
猶豫了很久,我說:「我是想告訴你員外郎的護衛里有一個棘手的人叫雷頌,他是京城裡長興鏢局雷家的子弟,刀快,輕功好。」
譚曦若偷偷去看了這個漢子,他很滿意。他覺得漢子身手不錯,更重要的,不要多少錢。一千五百兩銀子的一單買賣,漢子只要二百兩,譚曦若得一千三百兩,扣掉我在中間抽的三成三百九十兩,譚曦若落袋九百一十兩。譚曦若算得過來這賬,為錢他會冒險。
她茫然地看著街面,她要找的一切都沒有。冬天了,她蜷縮著身子,我知道她很冷。
她來找我的時候往往都在下雨,神色就像雨天,寧靜而孤遠。
我從未見她笑過。
最後熊十方的人頭落了下來,偌大一顆頭顱,沉甸甸地掉在地上,噴濺的鮮血已經把紗帳無數次的染紅了,合著香料漆刷的屋頂上,粘稠的鮮血無聲地往下滴落。
在他女兒端湯回來之前,我們達成了交易。
「不是也有,只是有,」我對他說,「他們有的我沒有,所以我沒有想過。」
「就在下面這條街上?」
今天我約的就是譚曦若,譚曦若來之前,蘇無驕已經走了。
僱主要殺的人叫熊十方,殺人的時間定在八月十五的夜裡。熊十方在開封城裡算個人物,確切地說,他是我的前輩。在他和蘇無驕兩個人的年代,他始終是蘇無驕最大的敵人。蘇無驕介紹這單生意給我,我有些懷疑他自己就是幕後的僱主。蘇無驕已經很多年不做中間人的買賣了,他現在絕大多數時候本本分分地開著一個酒樓。不過如果他要復讎,我並不會感到意外。蘇無驕是個能隱忍很多年的人,所以他在前一輩的中間人里活了下來。
最後他走了,我猜他是想殺我的,不過他是想起了以前的我。往事真的是一種負擔,尤其是當你發現現在和過去已經不同的時候。你會懷疑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於是你的心就會亂,再強的劍客也不會免於這個劫數。
譚曦若往下看去,星風酒樓前一條小街,朱雀大道的一支,春來槐花滿枝,秋來丹桂飄香。
離開蘇大夫家的時候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來,也許二百五十兩銀子已經足夠還江榭城的情。如果我不再來,三個月後蘇大夫會把那個孩子的屍體埋掉。
雷頌一抖刀,刀光耀眼。他和賣藝漢子之間只有三丈了,雷頌鬆開手,一掌拍向女孩的背心。這時候一個白衣的小小影子從人群里撲出來,抱住了女孩,他想拖走女孩,但是來不及了,於是雷頌的掌拍在了那個男孩的背心裏。
「江陰哥哥還好么?」她問。
譚曦若點了點頭,平靜的喝茶目光沿著小街慢慢地走,許久不說話。
蘇無驕不喜歡譚曦若,說他太囂張,但我還是很倚重譚曦若,因為他是我唯一的刀手。
也許老鴇信了我的話,真的以為八月十五是個好日子。中秋那天夜裡,熊十方一身紅衣進了樓子。我在女孩的香舍對面定了一間屋子,打發那個陪我喝酒的櫻雪姑娘下樓招呼其他客人,櫻雪臨去前看了一眼窗口,軟玉樣的手指點在我的太陽穴上說:「你們這些男人真是賤!」
她沒有任何怨言,也沒有什麼表情,她站在屋子裡刺戳木像,一刀劃過喉嚨,一刀扎刺心臟,像是一個木偶。漸漸的她的動作凝練起來,行雲流水,刀刃每次都在木像的喉嚨上削下一片木屑,刀劍在心臟那裡刺出的缺口越來越深。
老鴇懵了,被我送出門外。
第一眼看見這個女孩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她眉眼裡的艷麗。黃而乾澀的皮膚遮掩不住她的精氣神,她只是太餓了。
我想了很久,最後決定自己冒險去看一眼。我相信這裏面有我的機會,因為熊十方不是一個風雅的秀才,這樣總是一個人去一家青樓看一個女人,每一次把錢扔在桌子上,那麼一定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很大的吸引。
「我明白了。」我說,「道上的規矩,刀手得七成,中間人得三成,刀手決定接不接生意。事成之後付錢,我們如果連做三次生意,我會在事前付你三成定金。」
江榭城發覺了我一些見不得光的生意,看見我和一些見不得光的人來往。於是老秀才把我趕了出去,雖然他從來也不知道我那些生意是什麼。後來我和蘇無驕搭上了關係,錢袋裡的錢一天天多起來,就總在星風酒樓的雅閣里喝酒。我從高樓上看下去,看見江榭城每天早晨出來一個人默默地支起他的書畫攤,他從不抬頭看我,就像我並不存在哪裡,我們從不相識。
「所以我找人殺了他,」蘇無驕最後說。
我知道他在提醒我,戶部員外郎經過開封的那一天,是冬至。
我的刀手們沒有讓我失望。
秋風一天緊似一天,我穿上了夾衣。

六、風聲

「我知道你手下有個用『亂披風』劍法的好手,手段很麻利,開封城裡的刀手能比上他的人不多,」蘇無驕又說,「可我說的卻不是他那種人。看刀手,要看他的眼睛,眼神淫邪的、眼神畏縮的、眼神陰毒的,都不是靠得住的刀手。不知哪一天,他們就會出賣你,干我們這行的,往往只會被出賣一次。」
小的時候,傘總是大到可以遮擋兩個人的背,長大了,卻怎麼都嫌傘小。
「賭注本來就很大。」
我手下其他幾個刀手向我告密,說女孩和一些浪蕩子來往,也許會泄露我們的秘密。我派人跟蹤她,發現她確實認識市井裡的幾個無賴少年,我看著那些少年把她放在馬鞍上,鮮衣怒馬,在鬧市裡疾馳而過。他們在深夜裡聚眾飲酒,坐在酒罈上大聲說笑,女孩輪流坐在他們腿上,酒勁上來接吻為戲,少年們讚美女孩的豪氣,女孩爽快的把身上所有的錢拿出來付賬。
「先生能幫我么?」
「我娘死了。」她第三次說,電光在烏雲里撕開裂口,照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時間不多,在那裡動手?」
「現在誰她都敢殺了,我教出來的學生我有把握。」師父臨去前看著我的眼睛,「還有,晚上睡覺時候小心一點。」
「你也許能撐到秋天,可過不了冬,開封的冬天很冷。」
我生平最後一次不求回報的做了一筆生意,就是請殺手剿平了太湖的水寨,殺了那個妓|女。
我看著漢子的眼睛,想起蘇無驕對我說的話。漢子筆直的看著我,他的眼神不淫邪,不畏縮,也不陰毒。
「她嫌我是個跑江湖的,跟著我一輩子沒出頭的日子,說要跟我斷了,去給鄉里那個大戶做小。」漢子用粗糙的大手整理他濕漉漉的頭髮,「我跟他說那家大戶那裡是好糊弄的?大宅子里那麼多女人,那個不比她聰明?而且她年紀也不小了,還生過女兒,也不是真的多漂亮……可是我的話她已經聽不進去了。」
今天是一個例外,我破例在雨天出門,因為我必須見一個很重要的人,做一筆大買賣,賺一票大銀子。九*九*藏*書
這盤棋我和蘇無驕從起手便開始鏖戰,從晨霧瀰漫殺到星風酒樓里漫客為患,我取攻勢,蘇無驕取守勢,雙飛燕穩如山嶽。我們在星風酒樓的最高處下棋,樓下街面上的事一覽無餘。
「他會一直這麼躺著,可惜好端端的一個孩子。」蘇大夫說。
我的窗口對著女孩香舍的窗口,窗口掛著紅色的紗簾,我熄了燈在黑暗裡飲茶,修剪我的指甲。
「入得這一行,便是這一行的人,以前的名門正派也好,歪魔邪道也罷,都不再管事。管事的只是你手裡得刀,殺人得錢,天經地義。風險也是有的,若是怕了,死得反而更快,我勸你便趁早回頭。」我翹著腿,撣了撣自己的袍腳,漫不經心的。
「他不會殺了你,他已經死了。」女孩淡淡地說著,掀著帘子出去了。
「只是做筆生意,又不是朋友,還是別問了。」想了一會兒,我拒絕了。
譚曦若和女孩之間隔著不到一尺,在人群閃動的瞬間,也許有那麼個空隙,讓女孩看見了他的父親。她呆了一瞬,不顧一切地往前擠。賣藝漢子也看到了他的女兒,他的槍法亂了,心更亂,閃過幾刀,他扔掉了槍,大步向著他女兒奔去。
蘇無驕說的那個人叫譚曦若,是我手下唯一的刀手,一手「亂披風」劍法,出手時凌厲如電,要價時高別人一倍。譚曦若有這個本錢囂張,崑崙劍派那麼多年來「亂披風」劍法都是單傳給掌門子弟,師父要他藉著這劍法立威。譚曦若十五歲就學成了「亂披風」,他用這套劍法殺了掌門師兄。
「你女兒去私會那個江家的小公子了,那個孩子叫江陰,他爹叫江榭城,祖上中過榜眼。據說他年輕時差不多中了舉人,卻不願想主考行賄,被拿掉了功名。一氣之下回了開封,靠一個書畫攤子自養,家境雖然不算富裕,在城裡卻是有名的書香門第。」
「僱主說最好在八月十五那天下手。」蘇無驕思考的時候,我說,「我做到了,不知僱主是否高興。」
舊俗會在冬至吃餃子,我請了個廚子,幫我做一桌餃子。我告訴他餃子要擺在開封城外一個農舍里,那天晚上會有四個客人,擺四雙筷子,其中一個是小女孩兒,給她做一碗摻糖桂花的湯圓。吃完這頓餃子,除了我,其他三個就要各奔天涯。
那天我派出了四單生意,三小一大。
像以往一樣,她動手的時候,我在星風酒樓上喝茶,明前的茶香高而濃郁。下午我發覺她沒有按計劃回來,才意識到出了事。
「七八十兩銀子是么?」我想了想,從錢袋裡取了二百五十兩的銀票放在蘇大夫面前,「先配三個月的葯,看看怎樣。」
「劫材多少,打完就知道。」
殺熊十方我沒有什麼愧疚可言,熊十方現在是我最大的敵人,他隨時會付錢給自己的刀手來殺我,因為我影響了他的生意。熊十方的生意經和我不同,我明碼實價,事成之後僱主只要按照我們說的價錢付賬,從此我們就兩清;熊十方別有一套,他答應三百兩銀子幫人殺一個人,事成之後他會問僱主要六百兩,否則他就要把買兇殺人的事抖出去。有些僱主付了,有些僱主不肯,不肯付的僱主多半丟了點東西,有的是自己的眼睛,有的是自己的女兒。
女孩死前三個月,那個浸泡著各種名貴藥材的木桶里,那個已經骨瘦嶙峋的男孩最終變成了一具屍骨。人終究會死的,就像多年前那個憔悴的賣藝漢子,我懷疑那些滿是大風雨的夜晚,那個女孩也想到過這些,但是她還是堅持了下去。
我有個缺點,就是喝醉了以後總是想很多遙遠的事情。蘇無驕和我不同,他喝醉了只是睡覺。蘇無驕一年只喝一次酒,就是八月中秋這天,而且他一定會喝醉。
這麼過了兩年,我在開封城這一行里的名聲越來越大,籠絡了熊貫山這種成名的角色,可以說是人才濟濟。我漸漸用不上女孩了,最賺錢的那些大買賣她做不下來,但她每次花完錢就來找我。她武功不好,只是憑著一張讓人疏於防備的臉兒,可她很努力,對生意不挑挑揀揀。她賺的錢沒有以前多了,每一次都數得很仔細,一個個銀角子也數得清清楚楚。
沒有人會去吃那餃子,它在寂靜的寒夜裡慢慢變得冰冷如鐵。
她死於一場刺殺,她偽裝成一個賣桂花的小女孩,她的桂花里藏著一柄刺一樣的短劍。我的記憶里從她爹死了她就沒有再長大,時間就像是在她那裡靜止了,永遠她都是十一二歲。她要殺的人是一個鏢師,鏢師很貪,有一點點好色,從不捨得去青樓,只喜歡藉著買東西欺負那些貧苦的女孩子,摸摸手,輕薄兩把。
我從來不拖欠蘇無驕的茶帳酒帳,雖然那是小錢,因為我知道他和我一樣是個生意人,我知道生意人看中什麼。夥計殷勤地遞給我一把竹傘,我笑笑,賞了他幾個銅子兒。
年輕女孩的血氣足,只要細細的滋養一些日子,總是清潤如小溪。她的皮膚瑩潤起來,眉尖帶點黛綠的顏色。
熊十方是個很難殺的人,因為他太懂殺手這個行當了,此外他自己也曾是個殺手,他一掌可以震碎一個壯實漢子的內臟,外面分毫看不出傷來。我找人盯了他半個月,始終有兩個刀手跟著熊十方當護衛,而且熊十方從來不會去人跡稀疏的地方,這讓我很費躊躇,因為在人多的地方,就算有下手的機會,刀手也很難逃走。我很難找到一個願意賭上命去殺熊十方的刀手,刀手不是死士,他們都想活著拿錢。
幾天之後,我在星風酒樓的雅閣里看見了那個女人,一身白裙,一幅白色的面紗,一柄修長的劍。
「八月十五是個不錯的日子,開封城裡丹桂飄香。」我說。
「老少爺們,走過路過,我父女初來開封,憑一身本事討個飯錢,多謝捧場嘞!」
「江陰哥哥還好么?」她問。
她醒了一小會兒,說她覺得冷,很害怕。她蜷縮起來,一團小小的,像一個未長大的小女孩那樣趴在我的胸口嗚咽。我知道那種感覺,那是血慢慢從身體里流空的感覺。她的血染紅了我的鞋子。
我找到熊十方的弱點,是在青樓里,像其他有點錢卻又好色的男人一樣。但是我派出去的人在那裡沒有發現任何機會,他回來告訴我熊十方並不在青樓里留宿,他每次都會去找那個樓子里最紅的姑娘櫻雪,他在櫻雪的屋子裡看櫻雪和她教出來的一群女孩兒彈琴,不吃任何東西,也不喝酒,子夜之前他付錢離去。
時間不知靜止了多久,女孩的手行雲流水般動了起來。一刀劃破喉嚨,一刀扎刺心臟,新硎磨的利刃切斷了熊十方的脖子,洞穿了他的心口,就像我曾經想的那樣,熊十方的胸膛沒有一尺二寸厚。這個動作被一再的重複,刀光在女孩的手中像是飛的蝴蝶,一刀劃破喉嚨,一刀扎刺心臟,一刀劃破喉嚨,一刀扎刺心臟。她沒有表情,如同在練習,如同一具木偶。
所謂「謙意館」,只是星風酒樓上的一個隔間。蘇老就趴在謙意館中唯一的小桌上,他已經睡著了。搖曳不定的燭火下,她的頭髮已經發白。
「你的肺撐不久了吧?」我背對著他說。
我有過一個朋友,過去的朋友,因為我想他死的時候已經不肯承認我是他的朋友了。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就是在這間酒樓里和他喝酒,後來他的劍鋒指著我的喉嚨。
女孩把手探到自己的背後,拔出了一尺二寸長的刀,刀鋒指向熊十方。
我抱起她,感覺她輕輕的,像是沒有分量。
橋下的水嘩嘩的流,我聽見啪的一聲,我的傘被雨打漏了。
其後的三個月里我每天都在星風酒樓喝茶,和蘇無驕下棋。蘇無驕從樓上看下去,看見那個漢子,點點頭,並不評價。漢子依然和他的女兒在那裡表演胸口碎大石,夾雜著一些小女孩用鐵線纏身,漢子用鋼槍刺喉的小把戲,賺點活命錢。風雨無阻。
這是我最欣賞譚曦若的地方,他很敬業。江湖上的人往往仗著一身藝業不凡就目中無人,但是譚曦若不,譚曦若深知他不是在比武,武功在這一行里不算什麼不容瑕疵的謹慎、十二分的機敏、絕對的冷靜才能讓刀手活下去。
那天直到我們下完了棋,再沒有說一句話。
我在城南邊給她租了一個小屋住,我不喜歡刀手住在我家裡,讓裁縫給她裁了兩身衣裳,讓館子里每日送飯菜給她。
日子越來越近了,我依然沒能找到合適的人,我在星風酒樓上想看落日,黃昏時下起了雨。暴雨來的時候鋪天蓋地的,矇著灰塵的青石地板上銅錢大的濕痕像是畫師用蘸了墨的大筆甩在生宣上,一會兒街面上積水橫流,雨流像是銀色的鞭子打在奔走避雨的人身上,街邊的水溝一瞬就滿了。
以她的武功,只要趁著鏢師走近她的時候一劍從他小腹里刺進去,轉身就可以逃走,刀刃淬毒,中者無救。可我沒有料到那一天鏢師穿了軟甲,她一劍刺去,劍刃擦著軟甲走空,鏢師鐵鉗一樣的大手立刻抓住了她細細的腕子。
我讓人用很高的價錢把女孩賣給了那個矮子,如今她眉尖眼角無時無刻不含著霜雪般的蕭瑟,可面頰柔潤得就像花瓣。老鴇花了大價錢,不肯放棄這個賺錢的機會,殷勤的拉著女孩的手拜會每一個恩客,說有個新的姑娘進了樓子,再過幾日就要成年,托各位爺多多照應。
其實無論中間人或刀手,都是主顧手裡的刀,一把刀而已。
我注意到她抓著銀票的手緊了緊。
我不喜歡吃剩餃子,也不想讓那個女人吃剩餃子。
我說:「蘇老以為她是個好刀手么?」
辰時,雨絲從窗外飄進來,粘在我的背後。我坐在謙意館里,和蘇無驕喝茶。幾乎每天早晨蘇無驕都在這裏,這是他的習慣,人老了就會有越來越多的習慣。
我笑笑,其實我只是忽然覺得,譚曦若知道的,他應該也知道。
女孩吹熄了蠟燭,默默的從窗戶爬了出來。我無繩的躍下窗戶,跳進天井裡,我伸出雙手讓她跳下來,她沒有練過輕身功夫,我會接住她。
「有救么?」我問。
「你昨晚怎沒問我桂花?」蘇無驕喝了一口茶。
滿地落葉,剛下過雨,樹葉都被黏在石板路上,人流絡繹不絕,賣字畫的、賣蝴蝶風箏的、賣糖人兒的、賣紅豆餡兒包子的。一個賣藝的憔悴漢子在自己一身筋肉上纏了鐵線,虎虎生風地演一套滄州拳。
再過了些日子,蘇大夫說開封鄉下有個藥材的集市,他想去那裡做些藥材生意,如果把江陰也帶去,能買到便宜的藥材九-九-藏-書,每月能省二三十兩錢。我同意了,女孩也沒說什麼。江陰和那個葯桶被運走的那一天,女孩沒有去。
一個要出賣自己的人,總要記住一些原則,那就是不低頭。只要低下了頭,就賣不出好價錢。很少有人會對一條狗出好價錢。
「葉蓮。」她掀起了面紗。
蘇無驕笑了一下,笑得很溫和。我不想問他的往事,他問我,也只是提醒我不要太好奇。人人都難免有弱點,可是做我們這一行的人最忌諱弱點,所以我們把弱點藏起來。就像刺蝟,蜷縮起來的時候就遮住了柔軟的肚子。
「全身的筋絡都毀了,很難再醒來,他現在就像死了一樣,再過幾日就真的死了……除非一直泡在葯桶里,可是得費很多的名貴的藥材,每月都得換,大概七八十兩銀子一月,吊著命。醫術上說,這樣的傷勢這麼泡著曾有醒來的,前後泡了二十年,可也許就一輩子醒不過來。」
「那便如何?」

前言

官轎距離賣藝的漢子五丈距離,賣藝漢子還瘋魔似的打拳,全然不知周圍的看客都已經散去。官轎前的鷹眼護衛按了按腰間的刀,示意官轎停下,自己緩步前進。
他氣一泄,漢子雙拳趁機直搗他小腹,把雷家這個好手打得飛退一丈。雷頌反應快,他是自己退的,否則他的五臟六腑就要重傷。
我什麼也沒有說,站在天井裡仰望她,很多年前我殺了人生中第一個人,也是這樣翻滾著在野地里嘔吐,覺得水汽瀰漫著血腥,覺得我渾身血跡是一輩子洗不去的烙印。
她猶豫了一下,死死抓住了那捲銀票,沉默著。
譚曦若白衣、小扇、佩劍,一言不發,俊美的眼睛看著我。他是只狡猾的狼,知道我這隻狐狸找他是為了什麼。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密了,也許雨到天明也不會停。蘇無驕還在睡,我想到我該走的時候了,明天還有明天的生意。
「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先生把錢給我的女兒,幫我替她找個好人家。」漢子仰頭沖我拱了拱手。
江榭城給了我一間朝南的房子住,不收我的房錢,因為這個老秀才覺得我是個讀書人,我和他一樣懂那些字畫,會喝點小酒。他敬重讀書人,所以多年前他不肯用一點點賄賂去換一個功名。有時候他想找我說話,就會去打半斤酒,讓他的兒子江陰給我送二兩來,我喝著酒聽他在院子里長吟,如果我還不出門去找他,他便會進來,帶一卷手卷或是古本書,請我去院子里看看日落,喝喝小酒,品品書畫。那是我在開封城裡比較開心的日子。
那以後她很少再去看江陰,有幾次我看著她走近蘇大夫的宅子,在門口站了很久,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其實如果是我也不會去,那個泡在葯桶的孩子越來越蒼白,肌肉和骨骼幾乎透明了,浮腫著,頭髮稀疏,在藥水里露出慘白的頭皮。看著他會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很愚蠢。
八月十六,雨還在下。
「這裡是一百四十兩銀子,我和他說好的,你爹應該分得二百兩,其中有我的六十兩抽頭,剩下的一點你要麼?」我把錢袋裡那捲銀票放在她面前。
「你應該去一個好一點兒的客棧,吃點東西,睡一覺,養養體力。雖然你能睡覺的時間也不多了。」我說,「如果沒有錢,我可以給你。」
「秋風秋雨愁殺人。」我說,付了帳,起身出門。
我站在他背後,用我的傘遮擋在他頭頂,看著前面的這條小街。幾天前開始,譚曦若每天用他自己的腳步把這條街丈量一遍,現在他已經穿著柔軟的棉衣,枕著一個女人的膝蓋入睡了,膝蓋上放著他秋水般的長劍。

四、幫手

「你的輕身功夫很好,雷頌未必能擒住你,可開封城裡有誰還有這樣的本事?」我說,「幫手難找,很容易被抓。」
她看完不說一句話,把名冊放在桌上,拿了銀票走了。
蘇無驕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說話。
那個漢子並沒有問我為什麼我知道江陰這孩子的名字,他非常聰明,什麼都不問,他只想要點錢。其實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讓人忽地就想找人說些話,我找到他,想告訴他些什麼,因為我找不到別人。可我最終只是和他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看著傘外瓢潑的大雨。
我默默的看著她的眼睛。
那時候我看見蘇無驕眼裡有一種神色,我想到若干年前,永遠一身黑色長衣的「蘇無常」就是這樣遙遙看著自己手下的殺手殺人,唇邊或者還有一絲冰冷的笑容。這種眼神是我熟悉的,我照鏡子的時候,有時會不經意的看見。
所以胸口碎大石這種江湖把式不一定是看功夫,也許就是看你夠不夠狠。看客看到你夠狠,也許就會多扔一些銅子。

七、新刀手

「回鄉下吧,你娘沒有死,你們村子里有一個大戶人家是吧?你去哪裡能找到她。」
她取代譚曦若,成了我手下唯一的刀手。她又接了幾筆生意,都是棘手的活兒,但她都做的很漂亮。她長大了,滿了十四歲,可還是像個纖纖弱弱的小女孩,不知道的人都會猜她十一二歲大小,這給了她很多方便,人們往往不會心疑十一二歲的孩子。她不會再哭了,不會再嘔吐,每次殺人只用一刀,死人的屍體常常是乾乾淨淨的,就像是睡熟了。漸漸地我不再看她殺人,通常我只在星風酒樓的雅閣里能見到她,她來我這接活兒,拿錢,接活兒,拿錢。
一個半月之後,我在星風酒樓上看見那個紅花衣裳的身影怯怯的躲在柱子後面往街上眺望。她的頭髮和衣服很久不洗了,發梢枯黃,丟了半截袖子和一隻鞋子,腳腕上滿是被螞蟥吸血的痕迹。
當天傍晚我派出手下全部刀手,我自己付他們錢,讓他們把那些和女孩來往的無賴全部帶到我面前。不費多少工夫,他們中的三個招認他們收了我一個同行的錢,他們泄露了女孩的計劃給那個鏢師。這是一個對我的警告,告訴我在開封城裡不能太囂張,否則先死的是我的刀手,然後是我。
我想喝點酒,因為我覺得自己的骨節一寸一寸地涼下去。
「他來的時候,我已經不敢了,」蘇無驕說,「那一年我四十七歲。」
蘇無驕說:「利刃發硎,將有用武之地吧?」
這是江湖人的禮節,慎重又恭敬,不卑躬屈膝,卻又生死相托。這些江湖人,總是信仰一些跟錢無關的東西。
「你爹想你嫁個好人家。」我站起來背對她,「所以拿著銀票,出去!」
我看見的一幕是雷頌大手鎖住女孩的喉嚨,提刀看著賣藝漢子逼近,他的同僚已經越過他去追譚曦若。譚曦若的心慌了,當他看見賣藝漢子向他跑來的時候他完全亂了陣腳,他試圖往小巷裡跑,卻被那裡的人群推了出來。他本可以一路往前逃走,但他自己耽誤了時間。
「知道了。」她施施然起身離去。
但我答應過那個賣藝漢子,做生意講誠信。
「先生能幫我么?」
「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她說。
我笑笑說:「我請你吃餃子。」
我手裡捻著一枚棋子空懸棋盤之上,高舉迴避牌的官轎出現在小街盡頭,蘇無驕輕輕敲著棋盤:「實地分完了,現在勝負在於你我的劫材多少,我要開始打劫了。」
「謝謝,我只是忽然覺得心裏空空如也,剩下可想的事情已經不多了。」蘇無驕說,「該你了。」
「他的護衛里至少有三個人都是叫的出名字的,其中一人叫雷頌,他那口刀叫做『叱雷斬』。」我說。
雷頌準確的一刀,切斷了他的喉管。雷頌已經等不及了,他回刀和賣藝漢子扛上了。
你永遠都在旁觀別人的悲劇,像是一個帶著惡意的觀眾。
女孩坐在蘆葦地里慢慢的穿衣,她背對著我,像一個久經事故的女人那樣優雅,用細麻布的白袍遮擋住了細白的背脊。
落葉不斷的從枝頭下墜,我仰頭從葉片間看太陽的高度,陽光刺痛我的眼。
所以我在他背後冷笑,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並非只有我會陷在這個沼澤里。人總是難免一種惡意,憑藉別人的一點痛苦來撫慰自己。
不知道是否因此影響了他拔劍的速度,那天晚上,他在開封城外被人伏擊。身披十六處刀傷,死在一個骯髒的水溝里。我聽說是太湖的水賊們襲擊了他。水賊們雇了一個妓|女他們在城外的樹林里演出了一場戲,一群人撕扯著一個女人的衣服,一個女人在無助的哭號。我可以想象他當時拔劍的情景,就像許多年以前他在青海的沙漠中縱馬仗劍而來,我也可以想象他死在亂刀下那一刻的眼神——可惜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那雙眼睛已經和死魚的沒什麼分別。
是啊,那晚的雨真是大,就像我初到開封的那個夜晚,我在一個面鋪里吃面,穿著一身濕漉漉的衣服,不知道吃完了這碗面該去哪裡。
那之後幾天,我在河邊散步,想買一尾新鮮的河鯉回家熬湯,碰巧看見女孩和一個少年追打者進入了河邊的蘆葦。我跟過去,看見在蘆葦的掩映中衣服散落一地,一個古銅色精幹身體和一個細白嬌小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少年和女孩傾盡全力說著最激烈的情話。
蘇無驕想了很久。
「你需要做一單大生意,讓行內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讓他們怕你,不敢惹你。」蘇無驕說,「你還需要幾個靠得住的刀手。」
好事的人打著傘圍著女孩和一張釘板,釘板上睡著個面容憔悴的漢子,一身筋肉鐵一樣結實,胸口隔了一塊巴掌厚的石板。
「江湖賣藝的往往是一家人,否則這一錘打下去,手勁不對就要那個漢子落下半輩子的病。」蘇無驕說。
清晨的時候我把一百兩銀子的銀票放在棋盤上。
她又哭又吐,累極了,靠著那裡默默的看天,很久很久。天空里浮雲障月,雲絲流淌,我在天井裡踱步等她,隔著一重牆壁,恩客們和姑娘們的聲音響作一片。
我想做一些事來報答江榭城,這樣我會覺得我沒有欠他什麼,我的心裏會好過。
賣女孩初夜的價錢從五十兩銀子升到了三百二十兩,許多有錢的老少爺們一再加價卻始終沒能得手,暗地裡罵娘,說不知什麼人藏著出價,硬是不想讓他們摘了這朵花兒。其中我出了六次價格,每次都比最高的出價高二十兩,這樣很快女孩的身價就是開封城裡最頂尖的。
幾名護衛按刀驅前,雷頌運著一口氣,卻不得不開口:「保護大人!」
我忽然開始緊張,我含住一口茶讓苦味漫過我的舌根,那會讓我安靜。我知道有些江湖人劍快得像是閃電,可是真的https://read•99csw.com殺人時會驚恐得喊出聲來。把刀刺進人的身體和刺進木像不同,刀鋒割斷血脈和肌肉紋理的感覺會讓握刀的人發瘋。
按照道上的規矩,我會在動手之前給有些名氣的刀手三成的預付,但是對這個漢子我沒有開出這個條件。因為我知道哪怕三成區區六十兩銀子也足夠他帶著女兒離開開封,他不是很有奢求的人,當我看見他坐在條椅的一角默默等待一晚討來的麵湯時我已經明白。
「你已經長大成人,這些事我不管,也沒興趣,」我說,「可不要因為想著這些事,握刀的手不穩了。一個手不穩的刀手,也就廢了。」
「這身板兒還練硬功?」蘇無驕淡淡的嘆了口氣,「活不久了。」
其實我討厭裹餃子,因為總是吃不完。我小的時候有一個女人給我裹餃子。她從入夏開始用冬至吃餃子這件事逗我,讓我覺得吃餃子是一件和開心的事,於是每次說冬至吃餃子,讓我想吃多少吃多少,我就很開心的不哭。冬至那天我會放開肚子能吃多少吃多少,那個女人要忙一整天來和面和調餡,她每次都讓我嘗餡的鹹淡。可是到了第二天總有些餃子剩下,我卻對餃子再沒了興趣,我對餃子所有的興趣都在冬至那一天。於是接連幾天,女人一個人把那些餃子蒸了煮了又炸了,慢慢的吃。
蘇無驕金盆洗手之後,熊十方這種生意做得很好,因為他在開封城的中間人里就是大哥中的大哥,直到我來到了開封。我心裏覺得熊十方是不會做生意的,真正做生意的人,不會失了信用。而且,如果熊十方一單生意開價六百兩,一定會有人跳出來說我只收四百五十兩,然後他從這四百五十兩里抽一百五十兩僱人去殺熊十方。
女孩的目光一閃,鐵鎚砸下。那一瞬或許是錯覺,我覺得她眼波美麗,雨蒙蒙的。
這是生意經。
「這生意做得不划算,看完了你的拿手絕活兒,那些人也就懶得掏錢了。而且演這一場就要拖石塊來,一天能演幾回,太不易了。」我說。
「我記得。」我盡量用最平靜的語氣,我不想讓他太衝動。
我從錢袋裡掏了一個銀角子,從樓上扔下去。銀子的光在雨水裡跳了跳,女孩看到了,跑過來仰頭看我。我搖著扇子,她鞠躬行禮,彎腰下去撿那枚銀角子。於是她捧著的銅盤傾斜了,銅子兒落了一點,她把銀角子塞在鞋子里,又急忙去撿那些銅子兒。這麼做的時候她彎著腰,短小的后襟遮不住,露出一道雪白柔軟的後背。
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我不知道誰是我真正的主顧,但是我知道要買兇殺戶部員外郎的人不會是個平民百姓。他不會允許這個案子一直查下去查到我頭上因為一旦這個案子被認定為買兇殺人,那麼追查下去就沒有止境,也許會牽扯到他。
「我娘死了。」她沾了雨水的嘴唇翕動著,再次說。
蘇無驕皺眉,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個紅花衣裳的小小的背影,從小街那一邊茫然地走來。女孩和譚曦若面對著面,他們之間的人群正在譚曦若的威嚇下漸漸分散。
「你不告訴他有雷頌這種棘手的人就好,至於被不被抓,吃這一行飯的遲早被抓。」譚曦若陰陰一笑「那不干你的事。」
「我跟我女兒也是這麼說的。」
這麼說完,他詭秘的看了我一眼,掉頭走了。
天轉瞬就黑了下去,天空里漆黑的像墨,我踩著水,想著那些讓我心煩的事,雨點噼里啪啦的打在我的傘面上,急促而單調。
「上次你跟我說她死了。」
「太晚了?」
「我沒什麼本事,就練過幾年莊稼把式。」漢子站了起來,「先生幫幫我,先生看我能有什麼用?」
第三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桂花,桂花飄落的時候,紅花衣裳的女孩在街上一個一個撿銅子兒。
「我知道,那樣的人家,我女兒也是高攀不起吧?女人就是這樣,都太傻。」漢子抹了一把臉。
小公子最大胆的一次就是他父親被鄰居叫走去幫忙的時候,他他偷偷跑出來,把袖子里藏的幾十個銅錢悄悄放在女孩的銅盤裡。他這麼做的時候很緊張又很害羞,放下錢轉頭就跑回了自己的家。
「我女兒今年十二歲了,再過兩年就算成年了,我想她在開封能嫁個可靠的人家。」他低聲說,握拳捶著自己的心口。
其實非常簡單。
我在黑暗中無聲而結實的打了一個哆嗦,就像一隻冰冷的手在我腹中抓住了我的腸子。這是我進這個行當以來,第一次覺得這天下猶如地獄。
雨還在下,風吹動了屋角的鐵馬,鐵馬低吟。
只是每次生意她還是只拿很少的錢,多數都讓我送給蘇大夫去買葯。
「我不知道什麼雷頌,我們這種跑江湖的,哪知道京里城大人物的名字。」

二、賣藝人

但是不必流淚,你懂得了這世界的一切。
我抓過銀票,立刻起身下樓。
我扮成一個夥計,給姑娘們送擦汗的香巾進去,紅唇嬌艷欲滴的櫻雪正帶著幾個白衣的女孩子跳敦煌飛天之舞,諾大的屋子金碧輝煌,熊十方的目光隨著舞姿緩緩移動。我沿著熊十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我的機會,熊十方並不在看櫻雪姑娘裹著輕紗的胸口,他的目光在追逐那些白衣女孩子翩翩起舞時露出的藕一樣的小臂,他的目光貪婪,就像看見骨頭的狗。
我覺得我需要警告一下她了,把和她廝混的那些少年的姓名寫在一本小冊子上,付錢的時候一起交給她。
他的劍法很好,一劍可以凌空刺落七枚制錢。我垂下眼帘去喝酒,那柄劍的劍鋒在我喉嚨前顫動。
點頭有很多種含義,有時候是說我答應你,有時候會說我知道了,有時候是說不必再說下去了。
我拉開了門,夜風悄悄地從門縫裡鑽進來,燭焰一搖,滅了。蘇無驕從桌上忽然抬起了頭。
「發了善心?」蘇無驕笑。
我給他找了開封城裡最好的大夫蘇大夫,蘇大夫只是診了下脈,就站起身來,沒有準備開方子的意思。
我被夾在人流里往外擠,我要在這條街被封了之前擠出去,員外郎被殺,他們會盤查每一個人。譚曦若和漢子都可能出賣我,蘇無驕也有可能。這條街現在是我的死地。
就在這個瞬間,一個看似在街面上幫閑的花衣公子走出人群,走進了官轎。僅剩的兩名護衛一驚,要阻攔的時候,花衣公子從一根竹竿里拔劍,左右紛飛,切斷了兩個護衛的咽喉。
護衛精銳盡在賣藝漢子的身邊,花衣公子默然地站在官轎邊,看了飛撲回來的護衛們一眼。他把長劍整個送進了官轎里,一側刺入,劍鋒從另一側穿出,劍尖上染了鮮血。
「往下看。」
夜色很深的時候,紅色的紗簾被拉開了,隔著一個天井,女孩沉默的看著我。隨即她讓到一旁,讓我看見趴在桌上酣睡的熊十方,他戴著一頂新郎官的帽子,帽子上紅綢扎花。他大概喝多了我給他準備的那種「留人醉」,那酒很好,我心事不寧的時候會喝上一點,讓我可以死人一樣睡到天明。我相信他會喝我給他準備的酒,既然他把這一夜看作娶婦般的隆重,新郎官是不能不喝一杯交杯酒的。
我平靜的看完了這一切,那段時間里我一直在修指甲,在想是否我該把那個少年殺了。我不希望這種事發生在我手下的人身上,這些無賴會把我最可信賴的刀手變成一個愚蠢的女人。
失去就對了,你不可能一直擁有。
我想這個就是她的命,如果我是她,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樣的選擇。刀手不過是把手弄髒,把手弄髒不是什麼大事,我的手也是髒的,很多人的手都不幹凈。
風吹進來,卷著雨絲,撲面生涼。
按照先前的約定,我把錢付給了那位師父。
人就是這樣,總會認一個人地方是自己的家。當覺得沒處可去的時候,最終會轉會那裡,即使那裡什麼都沒有了。真的死心了,再去找下一個地方。
「我要是死了,先生你答應我的事……」他用只有我們兩個能聽清的聲音說。
「一個無親無靠的女孩,要在開封這種地方嫁個可靠的人家可不容易。而且我看你的樣子也準備不了嫁妝,一個沒嫁妝的女人也許一輩子都受婆家的欺負,你想過么?為什麼不回鄉下呢?」
「我爹能做的我也能做。」
「沒事的,沒事的,我女兒幫我去隔壁的面鋪討碗一碗熱湯喝,老病根兒了,沒事的,喝口熱湯就好。我女兒已經去隔壁的面鋪討碗一碗湯去了。」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倒像是在安慰我。
他看著我,麻木而誠懇,嘴唇抿得很緊。
開封是個有很多仇恨與怨氣的地方,這種地方總有很多我這樣的人。
我點了點頭:「你叫什麼名字,能讓我看看你的臉么?」
我邁出星風酒樓,我知道我甚至不能回家一趟,從這一刻開始,我只剩下手裡的兩張銀票,我要開始一輪逃亡,不知去向哪裡。
有時候她低頭數錢,我會想到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他在星風酒樓下撿那些銅子兒。
又一個白衣的老書生衝出人群,揮舞著手臂大哭,攔著雷頌說:「官差殺人,天下哪有王法?」
那年近中秋的時候,蘇大夫從鄉下回來了,他的藥材生意虧本了,想在開封城裡再開一家診所,憑醫術吃飯。他問我借錢的時候,帶了一個消息來算作謝禮,他說最近城裡來了一個年輕女人,無依無靠,帶著一個女兒,月月都要吃人蔘補養,她還帶著一柄細劍,看起來武功很不一般。
「丹桂飄香。」蘇無驕抬頭看著我的眼睛。
我意識到這次失手了,從那個女孩出現在我視線中的瞬間,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就像現在棋盤上某個位置忽然突兀的多出一枚白子,那麼持黑的我幾乎無疑要輸掉這盤棋。
我心裏冷冷的一跳,我想這一個半月她不知去哪裡了,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哭了多少次,做了什麼夢。
「十方老爺出價三百五十兩。」有一日老鴇來我這裏,帶著諂媚的神色,笑得眉眼生春,「可那個姑娘不是喜歡年輕的恩客?」
蘇無驕的判斷是正確的,無論是譚曦若或者那個漢子,都一定會落網。他們中可能有人出賣我,而我被擒可能波及蘇無驕,乃至開封這一行里的所有人。
雷頌沒有猶豫,直撲花衣公子的方向去。人們推搡著,擋著雷頌的路。雷頌顧不得了,員外郎已經死了,他這個雷家子弟讓整個雷家都蒙羞。他揮刀把面前兩個擋路的人砍翻在地,鮮血提醒了狂奔亂走的人們,官差也是會殺人的。局面更亂了,雷頌踩著九_九_藏_書血路往前追。
之後很久我都會做夢夢見那個憔悴的賣藝漢子,他背著巨大的石頭,站在樓下的小街上看我,眼神就像雨天那樣悲傷而孤遠。
「我也許能借點錢給你,讓你去藥店里買幾付葯吃著試試,可多半不會見效,肺癆這種病,十個有九個活不下去。」我轉過身。
又是往事,人太沉迷於往事,就難免庸人自擾,可是能夠逃出庸人這個圈子的人卻太少,即使是蘇無驕這種老狐狸。
「要入冬了。」蘇無驕有一次有意無意地說。
漢子點了點頭,運了一口氣。
我默默的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蝎尾的鉤子那樣凶,隨時都會撲過來,可她的眼神不淫邪、不畏縮、也不陰毒。
「那口刀不好對付,而且姓雷的都跑的不慢。」譚曦若沉吟。
「沒什麼,經驗之談,總是如此的。」蘇無驕淡淡地說。
我請了江湖上有名的師父教她用刀。她有些功架底子,可她父親沒有傳她什麼真本事,沒有一個父親回想自己的女兒將來在街頭表演胸口碎大石。所以師父選了最簡單的武器教她,一種一尺二寸長的短刀,最簡單的武器也最危險,這種刀可以貼著她細軟的背脊藏在衣衫下面,拔出刀來有足夠把一個大男人刺穿。我很滿意師父選的武器,因為我見過那個男人,我知道他的胸膛不會有一尺二寸厚。
「積點德,希望這單生意不要失手。」
然而他不低頭,他是個江湖人,江湖人萬事不低頭。
「我娘死了。」
銅盤裡最終也沒多出幾個銅子兒,小街上的人流恢復了往來。現在那對父女只是人流中不惹眼的異鄉人了,漢子用力捶著胸口,大聲咳嗽起來,女孩把盛了銅子兒的銅盤捧著,過去給他捶背。漢子不停的咳,像要把肺也咳出來。沾著雨水的樹葉飄落,落在他寬厚的肩上。
「沒什麼,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跟你閑聊幾句。」

九、為君

我套上長衫走出了家門,站在她面前。
案子波及了些無辜,一家父子相依為命的讀書人江家就此只剩下一個活死人。江榭城死了,那個重傷的孩子江陰始終醒不來。
蘇無驕是一個很溫和的人,但是他還曾有一個名字,叫「蘇無常」。那個時候,在開封所有的黑道中間人裏面,他與眾不同,因為他從來不挑生意。據說只要按照他開的價錢付銀子,他可以找到最合適的殺手,為你殺任何人,即使是皇帝。
我笑笑:「她不會殺我的。」
她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狠狠打了她一個嘴巴,把她打的轉了一圈倒在地上。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站起來走了。
「你父親如果知道你做這個,他會殺了我。」有一次我說。
就像我也不流淚。
「我不怕,我要錢,我要養我的女兒。」女人聲音乾脆,聽上去是個急性子。
蘇無驕今年五十三歲,曾經是這裏叱詫風雲的人。我叫他蘇老,因為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老了。
「外鄉人,還不熟開封這個地界。」蘇無驕點點頭。
很罕見的,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驚慌。
「我記得你問過我一個問題,你問那個女孩是不是好的刀手。」蘇無驕說。
我喉嚨間的力量消失了,幾乎在同時,雷頌的刀橫掃,把賣藝漢子的人頭遠遠的拋了出去。我看著一具沒有頭的身軀緩緩地後仰,倒在地上。
我看著黑暗裡,點了點頭。
殺人並沒有什麼價錢可言,但是做人不能太貪,太貪死得快。
「跟庄。」蘇無驕也在棋盤上放了一百兩的銀票。
她靜靜地躺著,面頰柔潤得就像花瓣。
大石轟然開裂,漢子一躍而起,運勁胸口,把筋肉綳得鐵緊,炫耀那一身好身板,向著周圍的看客行禮。女孩一把扔了鐵鎚,撿起銅盤湊到即將散去的看客前面討賞錢。
蘇無驕就像我的老師,他看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問起這件事,他只說我有跟他年輕時一樣的眼神。他這麼說著的時候,笑眯眯的,眼角的皺紋彷彿花瓣那樣細密,和藹可親。憑著蘇無驕的賞識,我在行內有了些名聲,也招惹了幾個仇家。好在干我們這行的人都很現實,沒有人出錢買命,並不會殺人。
場子中間擱著的銅盤裡面零星幾枚銅子,開封這裏賣藝的多了,看客們不看到真傢伙,不會爽快的掏錢。圍觀的幾個閑客等得不耐煩了,大聲的催促,女孩看著她的父親,漢子在石板下用力的點了點頭。
又過了一些年,女孩死了。干我們這行的出手太多,總是難免這種結局,就像老話說的,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我知道她會回到這裏,遲早,我帶著一百四十兩銀票在等她。
那時候,他不像是那個稱我為「大哥」的人,以前他只對我笑,我沒有想到他也會用憤怒的眼睛看我。
想到這個我就想笑,因為我滿門只有我一個人。
只不過,從來也沒有人願意付這個價錢,這隻是一個關於蘇無驕的傳說。
「應該會高興吧,既然他自己那麼想。」蘇無驕淡淡地說,下了一子。
「我需要一個幫手,」譚曦若說,「得手后我往小南街側逃,他往小街北側逃,護衛兩頭難以兼顧。」
「我沒事的,練了那麼多年把式,身體撐得住。我等我女兒。」漢子嘶啞地說,雨水從他臉上的溝壑里流淌下去。
譚曦若喜歡美人、名劍和良馬,所以他用錢很快,而他最容易賺錢的辦法就是殺人。他喜歡說的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殺人劍。」譚曦若有雙俊美而邪氣的眼睛,在青樓里迷的很多紅姑娘死去活來,要自己花錢贖身和他一輩子。但我知道沒有女人能跟譚曦若一輩子,他醉后喜歡睡在不同女人的膝蓋上。
「這單我做不下來,我可以殺了他,但我逃不掉,」譚曦若開了口「一個戶部員外郎,手下護衛里難保沒有三五個真正的好手,而且動手時候在清晨,這裡會有很多人,賣字畫的、賣蝴蝶風箏的、賣糖人兒的、賣紅豆餡兒包子的,他們會擋路。」
我看著自己的鞋出神,不說話。
「他的官轎從東邊的朱雀大道上過來,經過梳香苑,再是星風樓,再往前開封官衙迎接的人就來了,你也就再沒有動手的機會。」
開封城裡叱吒幾十年的熊十方就這麼死了,行內的每個人都知道是我動的手,就像蘇無驕說的,現在他們不僅僅是知道我了,他們敬畏我,不敢惹我。熊十方死了很多人很開心,卻不包括蘇無驕,這些日子里蘇無驕鬱鬱寡歡,和我下棋的時候總默默看著窗外。
然而她沒有跳,她坐在窗台上,靠著,仰頭看著夜空里一輪明月。過了一會兒她的眼淚慢慢涌了出來,漫過花瓣一樣的臉,她開始嘔吐,她用抽搐的手抓住窗子,把胃裡的一切東西都吐了出來。
「成了,我的劫材夠。」我說。
我撒謊騙了她,但我並不內疚,我想人只是需要一個理由活著,一個便已經足夠。
我打著傘走出酒樓,看見一個佝僂著背的影子坐在酒樓前的台階上。他沒有打傘,淋得濕透,始終看著小街盡頭的一個方向,像一條望鄉的狗。
我留戀江家後面那個小小的園子,那裡種著海棠和茶花,籬笆是江榭城自己手扎的,一顆遒勁如蒼龍的古楓是他最得意的財產。我留戀它,因為我知道我很快就會離開那裡。
「什麼桂花?」

八、凋零

他家門口是一條水溝,下雨的第二天總是流水潺潺,小公子和女孩兒隔水相望,很近又很遙遠。
沉默了很久,我說:「想起你老婆了?」
她十五歲的時候出了一樁意外。一次她故伎重演,偽裝成一個雛妓在青樓里刺殺一個胡商,不知道是我的藥酒對胡人沒有效果,或是出了其他什麼事,胡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第二天早晨女孩提著胡商的頭給我,她看似哭過,眼睛紅腫。我如約付了錢,那一次她低著頭,錢數得很仔細,卻沒有說什麼。
我不喜歡下雨。有人喜歡下雨,因為那時他們可以享受雨聲和濕潤,也有人討厭下雨,說秋陰咽管弦。不過只有下雨的時候能坐在屋子裡的人能這麼想,雨不會落在他們身上。
熊十方喜歡的是櫻雪教出來的那些十一二歲的女孩兒,或者殺了太多人之後,熊十方已經很難相信任何一個能威脅到他的人了,即使是一個女人。
「這一單生意是一千七百兩,按照行里的慣例,我抽三成得五百一十兩,剩下的九百九十兩是你的,扣掉你拜師花的五百兩,你實得四百九十兩。這裡是九十兩,剩下的四百兩按照你說的交給蘇大夫了,讓他給江陰買葯。」我放下茶盞說,「當然,如果你決定不給江陰繼續買葯了,我也可以立刻讓蘇大夫把錢退了給你。」
蘇無驕說人生下來就欠了債,一生只是要還今生的罪責,還完了,便死了。我想欠那麼多債便也好,至少還有一件事重重壓在你的心頭上,讓你不會漂泊。
這是我和譚曦若說好的,這是最後一次他為我做刀手。
之後的寒雨下了三天,連續三天三夜我沒有出門,因為我每次推開窗,一個小小的人影永遠在雨里遙遙得看著我。我知道我很需要這麼一個人,譚曦若死了,我已經沒有刀手。而我有一單能讓我揚名的大生意。
每個人在把自己標上價錢拿出去賣之前都會猶豫,我明白,因為我也曾猶豫過。
其實不會再有人知道我的過去了,因為最後一個知情的人已經死在那條骯髒的水溝里。
「我曾經等過,」蘇無驕說,「等這樣一個人。可是他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你是不是想問我一百四十兩銀子能救他多久?」我說。
「所以你回絕了?」

一、蘇無驕

那一年中秋月圓的夜晚,我找到了新的刀手,此時外面桂花飄落,瑟瑟如雪。
我讓夥計下去幫我把這個女孩帶上來。
也習慣了這個世界的一切之後,你就不會流淚了。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蘇無驕說,「夢見了桂花。」
快天亮的時候她從樓上跳了下來,我接住她,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慰安慰她。然而她掙脫了,無聲地走向後院的門。
冬至前的一天夜裡,又下起了雨,我在星風酒樓里避雨,把一壺濃茶喝成了白水。蘇無驕、廚子和夥計們都回家了,只剩一個年紀很大的看門人。我忽然想要喝酒,可看門人吃力地比這手勢告訴我已經沒有酒了,因為拿著酒窖鑰匙的小夥子回家了。他要往我的茶壺裡續水,我謝絕了。
「那就讓給十方老爺吧。」我喝了口茶,起身,「難得十方老爺喜歡上什麼女人。九_九_藏_書八月十五是個好日子,陰陽交泰,天下大吉。」
我要往外閃,我已經聽見譚曦若在咆哮:「抓!抓住他……他是……」
以前曾經有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得不在雨天出門,渾身淋得濕透,也沒有傘。所以直到今天,每逢雨天,我還是會感到衣服是濕的。
過了一會兒,他笑了:「你想說什麼?」
這次的生意值一千七百兩,這個價錢我很滿意,不枉我花費半年去準備。
「那麼大的賭注?」蘇無驕笑。
吃著剩餃子,就像咀嚼自己剩下來的時光。
我聽見雨水裡夾雜的咳嗽聲,幾乎要撕裂胸膛,把肺也咳出來。我停下腳步,看著街邊的棚子里幾張柳木的條桌條椅,點著一盞小油燈,一個孤零零的人影蹭著椅子角,坐在棚子邊上。他坐得太靠外了,半邊身子被棚子上面滴下的雨水打的透濕。
落日之前,我在河灘上找到了她,距離上次那片蘆葦叢不遠。她身邊是那個鏢師和他的兩個兄弟,全都死了,兩個傷在喉嚨,一個傷在心臟。女孩全身的衣衫粉碎,細白的身上滿是青紫色的鞭痕和腳印,他們踐踏她,踩斷了她一邊胳膊,撕扯她的頭髮,令她說出主使的人。他們沒有料到她會反擊,她的背脊後面還貼肉藏著一柄一尺二寸的刀。

五、刺殺

就那點燈光我看見憔悴的賣藝漢子也在看我,我想他是在避雨,他買不起面,於是不敢堂堂正正的坐在靠里的位置。風吹著我的長衫,天很冷,也許我該走了。漢子又在那裡連連咳嗽。
花衣公子撤劍,一個肥胖碩大的身軀從轎子里滾出來,穿著官府的老人哀號著往前爬。花衣公子踏上一步,一劍從他的後腦貫入。
也確實如此。
她默默的站在那裡,雨水把她的頭髮淋得濕透,我心裏有些亂,從窗縫裡隔著蒙蒙的雨幕,她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眼睛。我想她不是在哭,我很討厭女人哭,哭起來讓我覺得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心裏有個聲音在訕訕地笑,我聽見他的笑聲在這條滿是雨的小街上遊走。
沉默,沉默了很久。
「下一單生意是什麼時候?」她這麼說的時候,靜靜地看著窗外雨霧蒙蒙。
他微微佝僂著背,走進雨幕里,雨鞭子一樣抽打在他的肩背。他濕透了,就像是一條落水的狗。他的頭髮濕成一綹一綹,貼在額頭上,髒得分辨不出顏色的衣服濕透了緊貼在身上,透出他練了多年的筋肉。
我默默的看著她的眼睛。
戶部員外在開封街頭被殺的案子驚動了朝廷,刑部要員在第四天就快馬趕到開封查案,開封城宵禁三月,市井不安,人人自危。但是很快風聲就平息了,兩名殺人兇手身死當場,據查身份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案子就著么輕鬆的結了。沒有人追問,說兩個江湖人,和戶部員外郎這個京官素不相識,為什麼要冒著殺頭的危險當街刺殺?
我不相信,因為我曾經問蘇無驕:「如果真的有人出錢,你會怎麼樣?」
很久很久以前,庄公開拓了倉城,後來它被叫做開封,寄喻了封疆擴土的深意。現在庄公已經死了,開封的人們已經忘記了那個寤生的諸侯。
京城裡有個長興鏢局,老爺子姓雷,家裡人丁興旺,優秀的子弟給官家當小吏和護衛,不成器的走南闖北的押鏢,江湖上也沒什麼人敢搶劫。雷老爺子好顯擺,六十大壽的時候還當著賓客們的面,踩著一口圓缸的邊沿,在自己水池裡玩了半柱香功夫,從此朝野都知道雷家有真本事。
我轉過身,腳下卻沒有動。
悲傷就對了,世界就是那麼悲傷的。
我知道他在等待動手的那一天,在此之前他還必須賺點辛苦錢養活自己和女兒。我每天都看著他,看著他吆喝、咳嗽、用那身筋肉震開一塊塊的石板喝他女兒為他討來的湯。偶爾我會扔幾個銀角子下去,他默不作聲的撿了,去給他女兒買一隻糖人兒或者好看的紙花插在發黃的頭髮里。
直到有一天,那個木像的人頭滾落下來。
隨即他迅速地回撤,舞劍護身,劍花燦爛。看客們沒人敢去擋他的鋒芒,尖叫著後撤。賣藝漢子則大步奔向小街的另一側,雷頌吼了一聲,上去抓住賣藝漢子卸下來的刀,轉身去追花衣公子。他追出幾步,賣藝漢子回身,手裡多了一桿長槍,和其他幾名護衛纏鬥起來。
我也是個外鄉人,新來開封不久,道上知道我的名字的不多。
他打量我,卻不敢直視,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可我後來跟蘇無驕說起的時候,蘇無驕卻笑笑,說他不記得自己這麼說過了。於是我也記不清了,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
也許我跟著她去看的話,這種意外就不會發生。可我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不可能每次動手都在附近監視。
「對於你來說,她是個好刀手,對於她自己來是說,卻是再糟糕也沒有了。」蘇無驕說,「好的刀手,必定毀掉她自己。」
譚曦若的聲音中斷了,我的名字永遠被封在他的喉嚨里。我回身看見賣藝漢子撲在譚曦若的身上,劇烈的咳嗽著,鐵一樣的手捏碎了譚曦若的喉骨。譚曦若汩汩地吐出幾口血。
賣藝漢子一聲吼叫,雙拳直搗護衛的胸口。護衛胸口微縮,避過拳勁,拔刀,一把好刀,叫雷斬。刀斬在漢子肩上,漢子一沉肩,肌肉突起,生生把刀鋒夾住。雷頌棄刀空手推漢子的額頭,漢子雙手攥拳出擊,拳打在雷頌掌心,力量不相上下,局面僵住了。
「快出去!」蘇無驕忽然拍在棋盤上,震亂了所有棋子的位置,同時他把棋盤邊兩張銀票一把推向我。
秋雨綿綿下個不絕,我在星風酒樓的雅閣里和那個女孩喝茶,我們各自看著窗外,中間隔著一張桌子,桌上是幾張銀票用鎮紙鎮著。
「怎麼說?」我心裏一跳。
「他很好,」我揉著她的頭髮,「他就要醒來了。」
「你還有良心么?你知道你殺了多少人?你有沒有想過,他們也有父母和妻子!他們也……」我記得,他是這麼對我咆哮的。
最終我沒有動手,我修好了指甲,少年發現了我。他並不羞赧,坦然起身著褲,放聲高歌,踩著倒伏的蘆葦離去。我想他大概知道我是誰,他看我的眼神好比看一個無能的父親。
我應該能想到那個孩子就是那麼傻的,小時候人就是這樣,許諾一生一世,就相信了,覺得死了也沒什麼。
其實我不是良心發現,也不是緬懷什麼,只是做了這些事情以後我就覺得自己不再虧欠他什麼。這個樣我就可以離自己的過去再遠一點。
女孩舉起了鐵鎚,那種二十公斤重的大鎚實在不適合一個女孩,尤其是她還那麼黃瘦。看那分量,一錘落下砸開一塊石板是不成問題的,圍觀的人都在看著。一錘砸開一塊石板並不新鮮,可是當這塊石板放在自己父親胸口上的時候,未必有多少人有這個狠心。
也許只有幼|女細弱的胳膊可以讓熊十方放心的枕著睡一覺。我不知道多年後我老了,是否也會這樣。
通常,下雨的日子里我不工作。這樣我才能感覺到我已經不是那個雨天里奔跑的孩子。一個人可以活一百年,可是有人說前十年已經決定了他的一生。
我擠到街口的時候,看見了譚曦若和賣藝漢子,他們都被擒了,趴在石板路上,刀架著後頸。我探頭去看了一眼,瞬間就後悔了,我能看到他們的同時,他們也能看到我。那雙邪氣而俊美的眼睛現在沾著灰塵,看到我的瞬間,那雙眼睛是狂喜,而後是陌生。
「孩子他娘死了?」我說,笑笑,低頭看著自己沾了泥的鞋。
「鄉下回不去了。」漢子說,「孩子他娘死了。」
這麼短的刀也不好學,我看見她每日在屋子裡一個人練刀,師傅用堅硬的鐵棃木雕了半身人偶給她練手,她就握著刀反覆地刺戳那塊木頭,一刀劃過喉嚨,一刀扎刺心臟,一刀劃過喉嚨,一刀扎刺心臟,每天上萬次的重複。開始的時候她用力不對,經常擰傷手腕,要麼就是下刀的力量不足,師父便不給她吃喝,罰她用擰傷的手繼續練習。
這些天女孩講究起來,把自己一身衣裳洗乾淨了,頭髮仔仔細細新編了辮子。她黃瘦的面頰上多了一層血色,眼波總是向著街邊流轉。她看的是街對面那個書畫攤邊的一戶人家。他們父女賣藝的時候,總有個白衣裳的小公子在那裡倚著門看,他白白凈凈的,頭上矇著方巾,腰間掖著一把小小的折,有時候手裡還提著一支蘸墨的筆。他的父親,那個書畫攤的主人看他不練字出來看熱鬧,就以聖人之言斥責他,小公子只能縮回頭去。小公子不見了,女孩兒的眼波就微微黯淡起來。
她的師父說:「學生可以出師了。」
春天的時候,開封也會像江南一般會下雨,這片古老的城就淹沒在沙沙的雨聲中。令我想起沙漠中的古城漸漸被時間剝蝕,若干年後的旅人來到這裏,放眼眺望,只有一片蒼茫。
蘇大夫說她經常去看江陰,坐在葯桶邊握著他的手,給他洗漱,跟他說話,帶木梳子給他梳頭。這時候她會無聲的笑。
漢子不能和譚曦若一路逃走,那會讓護衛們合力追捕他們。
我走向漢子目光凝聚的小街盡頭,走過橋邊的時候,看見兩個小小的身影並肩坐在石橋的欄杆上,小男孩舉著一把傘,傘足夠大,可以遮擋他們兩個人。雨水從傘骨上往下流,一圈圓的水簾把他們籠罩在裏面。

三、刀手

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他們,看他們沉默著,看著腳下的流水。小孩子總是很奇怪的,誰也不知道他們在想著什麼,他們有時候看起來沒有心肝,有時候又比所有大人都憂鬱。小男孩側身湊上去吻小女孩,女孩顫抖著,沒有閃開,那個稚嫩得可笑的吻持續了很短的瞬間,然後女孩跳下欄杆頭也不回的跑了。男孩打著傘在橋上看她,也不去追,痴痴的。
「一千五百兩,殺京城來的戶部員外郎,他只會在開封留半天,你要把他永遠留在開封。」我說。
譚曦若很讓我躊躇。這一行的規矩是誰的刀上沾血,誰拿大頭。一劍刺穿員外郎心口的是譚曦若,一千五百兩銀子里譚曦若就要拿去一大半,開封城裡有些藝業的刀手,又有誰會為了一些小利陪譚曦若去殺人?
我被出賣了,蘇無驕曾經提醒過我,我現在明白為什麼他不喜歡譚曦若。因為譚曦若太愛他自己,一個只愛自己的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隱忍多年的報復最讓人快樂,就像越過沙漠終於找到泉水。
「還沒請教過先生你的名諱呢。」漢子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