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丹執荊軻之手：「望卿……珍重！」哽咽不能言。

數里之外，風揚山上，隱約雲霧間，素車白馬。

女子笑，路人見其笑而驚艷，唯女童黯然落淚。

天色漸暗，太子疑荊軻恐懼，上前拜而諷之：「日將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得請先遣秦舞陽。」

女子久望，容色漸轉痴凝，荊軻車馬不見，終空望不休。

荊軻忽進步昂首，起變徵之音，幽咽婉轉之意宛若琴弦，不絕於縷，賓客皆淚下。築聲一變，荊軻以羽烈之音，聲振蒼茫：「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士皆瞠目視之，欲掩耳而不能，毛髮聳，肝膽俱裂。荊軻歌聲更見浩蕩，旁若無人，高漸離淚下紛紛，手顫，一擊之下，築弦盡斷，歌聲築聲皆止。高漸離長嘆，掩面而去，荊軻轉身臨水而望，默默不言。

女子以小車赴雲夢，女童引車。

車止於雲夢，女子以劍賦女童曰：「汝劍道成，可去矣。」

荊軻緩緩回身，垂首長嘆：「我有所待。」

土人曰，非只荊軻墓，每初一十五，荊軻墓上必結白廬，有女子如冰雪，立墓前流淚而笑，彷彿神仙中人，但云霧遮擋，不見其真容。

荊軻白衫散發，長拜太子：「斯土養我，斯水育我，今為之別。」

纖纖素手忽起車簾，女子其中，青絲黛洗，顏若冰雪。

女子轉顧女童，九*九*藏*書顏色凄楚不勝，終長嘆，掩簾曰：「吾其歸矣！」

女童引車西行良久，思之良久，又言：「雖荊先生此去自陷死地，不以先生故而珍惜自身，弟子尤以為荊先生於先生確曾以男女之意見愛。」

女童追而不能及。

女子長嘆：「我知荊軻愛於我。我本齊人，幼時，未列越女門下，女子弱質，鄉里見欺。荊軻年少而家貧，唯以武勇知于眾人，曾為我故，與豪強斗，數十男子圍而擊之，血濺三步。眾人去，我懷其而哭，荊軻尚笑而慰我，終倒地無知覺。我深痛傷之，以為其死，后所幸遇名醫相救，得存性命，其中種種，非你所知。」

太子疑而問：「天下有此人耶？」

車中，女子陳以冰雪，置荊軻屍身於雪上，撫其雙眼，屍身雖無雙瞳，竟緩緩合其雙目。渾身沐血而面色安祥。

女童曰：「雖然，亦當相助。以先生越女之劍術，助荊先生當可刺秦王，非先生，荊先生危矣！」

高漸離進前拜太子：「太子請少待，容我擊築一曲，相送荊軻。」

女童曰：「天下共稱其義烈，名動四方，秦地尚有人白晝於市中為蕭蕭易水之歌。」

秦王知而畏懼，以男女各一人祭天。

荊軻撤手退身為禮：「當不相負！」

易水，一水之隔，燕秦分界。

女童曰：「探馬自咸陽報，荊先read.99csw.com生死，屍身剛硬，人不能合其雙目，秦王不敢見，遂使人剜去雙眼，棄屍體于秦市，凍于冰雪間，令兵士日割屍身百刀以嚇天下，今日已割百刀。」

太子及坐下賓客七百人，知荊軻攜一尺之劍孤身入秦，皆白衣冠相送。

女子問曰：「軻今日何在？」

迢迢水畔，衣袂飛揚，若萬千雪鶴凌風欲起，眾皆無言。

女子曰：「汝年幼不解，后當明了。」

始皇十九年，冬，天暗雲低，水寒而欲冰，正霜風凄烈。

后雲夢澤中一島上有山，土人狩獵，曰曾見荊軻墓。其地偏僻，山間雲霧飄渺，人所難至，眾皆以為土人妄言。

女童嘆息：「先生愛于荊先生，乃男女之愛，非豪傑相敬愛耶？」

女童再拜而去。

女童曰：「然，荊先生刺秦王政，一擊不中，秦王以所負長劍盧鹿斬之，荊先生以兵刃擲，又不中，失兵刃不能敵，雙腿為之斷，踞坐笑罵，死尤怒目。秦市中傳言秦王因此染驚惶之症，日夜不安，常以為荊先生尚在，持匕首刺己。御醫束手。」

遂推琴仗劍起，破門去。

女子又問：「天下聞此者，動靜如何？」

忽一日，女童現驚慌之色入女子廬中，跪曰：「先生。」

女子執荊軻手，若哭若笑，靜靜不言，小車自行。

女童問曰：「先生以荊先生死而不救，九_九_藏_書今荊先生亡魂難召，何甘冒大險取屍身耶？」

女童曰：「荊先生初投太子，本不欲為刺客之事，欲為將領兵報國耳。曾言我曰，先生領越女門人，劍俠中人無不敬畏，荊先生自以為街間屠狗輩，不堪相配。若能為將報國，當有上卿之位，名望足與先生相當。可備禮論嫁娶也。」

女子婉然笑曰：「軻一世所愛者，其一，名也，其二，我也。二十年求名于天下，今日得名，當無憾矣。此時四海傳其忠義，劍俠之屬咸稱其俠名第一，尤在我之上。若其尚在人間，當知隱退。以其豪俠之名，與我相配再無不可，此後，軻必將愛我而不去也。」

女童引車而返，終不能忍，問曰：「先生愛敬于荊先生，荊先生此去，自蹈死地，無先生之力相助，恐不能成事。何以至於易水而終不肯相見？」

一女童持劍立車前，遙望，回身拜曰：「先生，荊先生去矣。」

女童問曰：「如此，何今日眼見其赴死而不救？先生此舉，恕弟子不能知。」

女子幽然獨嘆曰：「軻，汝所求者，汝得矣！」

高漸離取築，坐地，緩緩擊之，復轉高亢，而終嘶啞。鬱郁悲涼之氣傳於四方，七百賓客各自心驚。

太子問：「所待何人？」

女子忽幽幽而笑，笑聲悲惻：「秦廷虎狼之地，縱得刺秦王，亦難脫死地。荊軻或成或敗，read.99csw.com今必不能歸，汝不聞其歌乎？若以我之劍能助荊軻逃生，縱死地我亦將慨然而赴，今不能相救其人，我何苦為燕丹走狗耶？」

女子問曰：「何以此說？」

女童問：「先生何有此言？荊先生為先生故，于邯鄲魯句踐相鬥，血透衣甲，三月不能起，其誠可測。日采芝蘭相贈，其意可知，今逢大事唯待先生至，其心可見。吾見荊先生日見先生則喜，不見則鬱鬱寡歡，先生何以疑其心耶？」

荊軻正遙望水畔，聞言回首，面色忽變。

荊軻怒，揚眉喝道：「荊軻此一身肝膽，以為與太子相照，太子何以見疑？太子遲之，吾當辭絕！」

此事因其虛妄，漸漸不傳矣。

太子躬身長拜，回頭喝曰：「車馬。」

車發，荊軻去，煙塵散亂，終不回首。

車中女子曰：「我固愛於斯人，斯人未能愛我如此也。」

女子沉默少傾，終長嘆：「軻，既曾愛我，何苦更愛于區區之名？既憐我，何故終棄我而去？」

女子低語曰：「軻，此一去，終不見吾，汝恨我否？」

女童進曰：「先生，荊先生將去燕境，此時不追，恐將不能及。」

明日，咸陽街中，五百秦兵圍荊軻地。一女子素衣白馬，仗三尺劍如雪，取秦兵項上人頭入于圍中。馬不停蹄，人不離鞍，以長鞭卷荊軻屍身去，人不能追。見者曰恍惚白影，一路秦兵濺血hｔtｐs://rｅａｄ.99ｃｓｗ•cｏｍ，轉眼即去，疑為天人。

女子又嘆曰：「荊軻生於貧賤，常以此自哀，以為生而當為世間英雄事。卻以身世故，街中屠狗為業，心中深恨。燕丹遇之以禮，奉以黃金美人，荊軻遂以之為知己。燕丹逼以忠義，使荊軻西如強秦為刺客之事，軻也不拒。以為此一舉，身雖死，得留豪俠之名，流傳天下。我曾書信勸之再三，終不聽，尚邀我至此，欲以我為助臂乎？我固劍俠，亦為女子，若目我為女子而見愛，怎能舍我而去任我孤獨？邀我為助，陷我于死地，男女之愛，有得如此乎？我以此棄之。」

荊軻道：「斯人與我俱，則大事可成，不然，恐徒死於秦廷。」

太子眉頭微蹙，少傾，緩緩點頭。

后三月，女子結廬易水畔，相待荊軻。

女子撫屍曰：「軻，汝身雖去，魂一縷可留，當不離不棄也。」

風起，車簾動，女童見車內女子伏席上，以席掩面而泣，狀不勝悲。

荊軻遂就車，臨去，荊軻嘆：「天下果有此人，太子不知耳。若此人於我去后而來，望太子阻之，莫隨荊軻。荊軻瞞于太子，荊軻邀其遠來，實非欲其助我，唯欲再相見。若太子以荊軻身將死而不見責，望告之曰，軻今去，深恨，非以其不能助我為恨，以其終不能相見為恨耳！」

女子撫琴悠悠不止曰：「吾已知，今日白虹貫日而不徹，軻必功虧一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