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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籟之音

天籟之音

作者:劉宇昆
「你的論證依賴於移動圖形,但是就你現在的知識水平來講,還不夠充分地定義『翻轉』和『移動』。你不能用它們作為論證技巧。」
「啊哈,」露西說,「我就知道,根本用不著麻煩地證明什麼愚蠢的全等三角形。」
她是該休息一下了。
「只要把它翻過來。」露西打斷我說。
作為哥哥,我有責任告訴她世間的種種危險,於是我向她解釋,這種「黃色的橙子」不是直接拿來吃的。「你肯定會後悔的。」我說。
對露西來說,這樣的歷史並非絕望的源泉。我們僅僅是大自然偉力的體現,是這片荒野的一部分,是這亘古以來變遷長河中的一股激流。每個人都能從那些入鄉隨俗的烏鴉身上學到些東西。
「沒錯,生活中你可以用模型做一些事,但是對於數學來說不頂用,因為數學不是關於模型的。它不依賴於世界上任何東西。數學關心的是僅存於思維當中的邏輯結構。至少,要按你想的那樣操作,正常的方法是要使用矩陣和線性變換,這樣才能保證以嚴密的方式把一種狀態『移』至另一種狀態。現在還是踏踏實實地來解決全等三角形吧,除非你想讓我教你坐標幾何。」
「我卡殼了。」
數學是我一生熱愛的東西,我一直都很擅長。我一心撲在上面,犧牲了睡眠和社交活動。我夢想能聲名遠播,取得驚人的發現。
「那是說任何一幅地圖都可以只用四種顏色繪成,對吧?」
「它一直未得到證明,直到1976年才有兩位數學家——艾普爾和哈肯,最終提出了看似成立的證明。但是他們的證明也有爭議。」
我過去那個確定而簡單的生活結束了,想到要面對父母的失望讓我幾乎無法承受。露西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把眼鏡還給她,開始向她解釋怎樣以嚴密有序的方式來思考這個問題。但是露西很快就不耐煩了,在她看來,歐幾里得就是個死板的傻瓜。
「我從不覺得數學證明有何美感。」
他的太陽穴邊上有一個增強視覺移植片的埠正閃著銀光。
我曾以為那種和諧是精神上的東西,它超凡脫俗,好比天籟之音。但正如露西向我展示的那樣,這片荒野受到人的限定,為人類活動所改變,被賦予意義,我現在明白那種和諧的愉悅感,那種有關正確和理解的判斷,都是被我自己的感觀所限定、改變和賦義。我只有理解了才能感到愉悅,而我的身體只有適應了科技的進步我才能理解。我自己也是一塊受人干擾的棲息地。
我的小妹妹已經完全長大了,現在輪到她來保護我了。
我們停在「草的海洋」景區,站在一個小湖的岸邊,有二十來只短吻鱷浮在那裡心滿意足地曬太陽,離我們不過五十碼遠。離岸較遠的地方,一群粉紅琵鷺正優雅地浮在水面上。剛開始我以為那是火烈鳥,直到後來露西告訴我,野生火烈鳥早在幾十年前就從佛羅里達的沼澤地里絕跡了。
「幫幫我,喬。」一天下午她隔著桌子對我說,「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只要把三角形翻過來。」
「哦。」她眼睛一亮,「我懂了。」
「我們現在看到的火烈鳥只有人們草坪上的那些塑料,」她說,「真正的火烈鳥生存狀況不容樂觀,可能是因為它們沒有學會怎樣適應人類。」
「我們不會受影響的。」我說。我從基本原理中推理,我的邏輯看起來無懈可擊。
「你只要多加練習,不久后就能把它記在腦子裡,變成你的直覺一樣。暫時忘了移動圖形那套吧。」
他開始闡述起來。聽了30秒鐘后,我知道自己有麻煩了。他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我前面花了好幾天時間才僅僅得到關於這類布局和它們整體之間相互聯繫的一個模糊畫面,但他說起來頭頭是道,就像你介紹自家書架上書籍分類的那種感覺。每當他停下闡釋看著我的時候,我只好含混地點頭附和。
我恰好相反。後來我讀了數學專業。
「一次純天然的洗車。」我說。
她的太陽穴上閃過一道銀光——如今他們這麼早就開始用這些東西了。
她正在做自己的第一道實證題,每一個剛開始學習幾何的學生都討厭這個題目:歐幾里得的等九-九-藏-書腰三角形定律,要求學生證明等腰三角形的兩底角相等。
「但那也太蠢了。你看,我剛才做到了。」
「當我發現自己無法接受移植片時,和你一起生活的好處就突顯出來了。我喜歡生物,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和那些擁有增強移植片的人在分子生物領域競爭,所以我選擇了生態學,在這個不那麼熱門的專業里我可以干自己喜歡的事,不用擔心條件不利。
我彎下腰檢查她的筆記本。在一片一絲不苟、密密麻麻的手書當中,她列出了每一個定理、每一個推導、每一個對應項。一行行的符號一個接一個,小心、精確,彷彿一排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枕木。
我閉著眼睛,手持電話,想找一根救命稻草。我的單身公寓里一片狼藉,堆滿了沒洗的盤子、吃完的比薩盒子,還有撕掉的論文草稿——這篇論文我估計永遠也寫不完。
對於露西來說,理性永遠趕不上體驗。
「看看這個。」她說著,亮給我一段網上找到的視頻。
「是的。」她說,語氣有些不確定。
我拿起她做的圖,用她的尺子做指引,把等腰三角形的中間折起來。我把紙舉起來對著光線。
我望著她,從自傷自憐中吃驚地走出來。
我沒有看到讓烏鴉們賴以為生的其他動物。那些烏鴉三三兩兩地出現在高速公路沿線,它們有目的地停在那裡,彷彿等待什麼事情發生。當我們的車駛過時,它們齊刷刷地對我們行注目禮。透過後視鏡,我看到它們不慌不忙地跳到我們身後的公路上。
我平復著自己的心情,「你知道四色理論嗎?」
「呀!我還從沒見過黃色的橙子呢!」她抓起檸檬張嘴就要咬。
「但為什麼就只你對此憂心忡忡呢?你們這一行肯定拿這些證明很頭痛吧?」
我撲哧一笑。眼鏡晃晃悠悠地掛在露西的小耳朵和小鼻樑上,跟卡通人物一樣可愛。
「這裏,」醫生指著頭顱模型上眼眶後面的一片區域說,「是我們要放入移植片的地方。我建議你們搞一套組合底座,貴是貴一點,但以後方便升級。」
他臉上的興奮顯而易見。也許他有一點誇大效果,但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最開始得到那副增強現實眼鏡時,我也詫異於自己居然能辦到那麼奇妙的事。只要在眼鏡上設置正確的模式,我就能獲得詞語的定義、事物的百科解說,對於複雜的算術題也能瞬間得到答案。我一下子覺得聰明多了。
我搖搖頭,解釋起來太讓人泄氣了,「數學不像實驗科學,我們研究的不是實有的東西,它的證明不能基於所謂的『跡象』。我們運用的是邏輯。如果不知道一個結論怎樣由基本定理層層衍生而來,你就不能接受它。定理很重要,不光因為它是正確的,還因為為什麼它是正確的。因為我們需要直觀地抓住真理,所以要求證明要具有正確的美感。」
她總是偏重實用的那個,她崇尚有用的解決辦法。正是這個原因,當我遇到危機時總會想到求助於她。只要她從容地到場我就感覺好多了。
露西瞟了一眼那些烏鴉,咧開嘴笑道:「你會明白的。」
我妹妹露西快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她在冰霜里找到半隻用保鮮膜包裹著的檸檬。
「哦?」我一聽樂了。每年都有些學生自以為找到捷徑,而我總是一次次地指出他們推理上的漏洞,令他們失望。
「怎麼了?」露西問。
大約每十個人當中就有一個不支持增強視覺移植,遇到這種情況,身體會無情地攻擊機器和大腦的介面,導致失明甚至更壞的結果。問題產生的原因尚未明確,但醫學界一致認為有可能是遺傳造成的;似乎有一些大腦不支持硬體升級。
她驚訝地放大了瞳孔,因為現在無論她看什麼,上面都飄浮著一層幽靈般的文字和影像。我把它設置成顯示《兒童百科全書》里的內容,而且知道當她望向那隻檸檬時眼裡會看到什麼:一個半透明、循環影像的年輕女子舔完檸檬后扮了個鬼臉;一行滾動文字顯示:檸檬汁里有5%是檸檬酸。「那差不多是橙汁酸性成分的五倍。」我賣弄起自己的數學能力,「所以意味著它真的特別酸。」
「它們在幹嗎https://read.99csw.com?」
但沒過多久,我發現這種自我感覺良好其實只是一種幻覺。能即時訪問信息並沒有真的讓我變聰明。這副眼鏡僅僅是一種工具,就像一個確實很好很快的計算器。我還是得靠自己去理解那些概念。
我對她的擔憂進行了駁斥。我告訴她,這些視頻里宣稱的智力提升是虛幻的。增強現實技術最終不能代替你思考,而思考才是真正重要的。我的增強現實眼鏡能讓學習、查找東西和進行繁重枯燥的運算變得容易,而增強移植片有可能更勝一籌。但是這類工具就好比計算尺和計算器,同數學推理所需要的在層層的抽象概念中遊刃有餘的能力和純洞察力相比,它們對於數學家來說最終都不重要。
「更絕的是,移植片能讓多個視覺模型在我眼前同時并行工作。接受移植片之前,我腦海中最多只能一次構建兩個選項,但現在,就像在大腦里裝上了新的存儲器,能讓我掌握許多個在腦海中同時全速運行的選項。我真的感覺自己好像聰明了十倍。」
上班時有個學生跑來找我。
「沒有,好些個獨立團體進行了複查,沒有發現任何錯誤……但給人感覺不對勁兒。證明不應該是拿著一張列有1476種可能性的大單據,讓你一個個去跟蹤。你的大腦早已看不到整體的模式。而那僅僅只是個開端,從那以後,其他一些定理的證明也開始依靠計算機來驗算成千上萬種可能性。」
露西不為所動,「我的論證表明為什麼這兩個角是相等的。而你的方法繞來繞去,等我到第三頁寫下『證明完畢』時,甚至都不記得要證明的是什麼了。」
露西把一隻手穩穩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喬,和我說說吧。」
我們繼續開車。現在我了解了烏鴉們的意圖,也愈發地好奇。但不知怎麼,它們依賴飛車遊客為生的那種閑散的態度卻讓我感到不安。我原以為佛羅里達的國家公園沼澤是一片人類未曾染指的凈土,是純天然的無瑕景緻,可一想到烏鴉們成了汽車的寄生蟲,這著實令人不悅。
「我需要在你們身上先做幾個運行實驗,」醫生說,「下周我會打電話通知你們結果。麻煩出去時在前台預約一下年後手術的時間。」
屏幕分成兩半在演示他的移植片的工作情況。一條長長的分子鏈的半透明模型,在他的視野中盤旋,自行摺疊、盤繞,形成一個複雜的結。
露西的基因和我一樣,也不能接受增強視覺移植片。對於這個消息我沒有過多在意,但她把這件事看得很嚴肅,開始著手調查我們這種缺陷意味著什麼。
露西摘下眼鏡,隨即咬了一口檸檬,當時她臉上的表情實在太經典了。(當然,後來在父母面前挨罵的是我。)
露西不情不願地回去畫圖。「它確實在動呀!」她屏著氣嘟囔道。
羅拉和我一起欣賞著她的認證。然後她抬起臉,我倆相視一笑。這一刻,我們一起聽到了天籟的聲音。
我跳了幾級,提前進入大學。我對自己的年齡比同學們小這一點頗為緊張,所以入學后我沒有住校,而是仍然住在家裡。每天下午,露西和我一起坐在餐桌前,她做她的作業,我做我的習題。
我摘下眼鏡給她戴上,雖然爸爸警告過我,說露西太小了,不能盯著增強顯示屏看。
醫生說話的聲音十分平緩,頗有同情心,一聽就是要帶來不好的消息。我正在外面做最後的聖誕採購,周圍人頭攢動。我塞上另一隻耳朵,認真傾聽電話里傳來的細微的聲音。
一時間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想法實際上早在歐幾里得之後六百年就由亞歷山大里亞時期著名的數學家巴普斯提出過,是一種簡化得多的證明方法。通過想象這個二維空間的三角形可以被「拾起來」,並在三維空間里「翻轉」九-九-藏-書,它預先採用了現代的對稱與變換的辦法,但是歐幾里得肯定會把這看成作弊。
「我該怎麼更換裏面的電池?」我只不過想開個玩笑。
「當我閱讀一份關於蛋白質摺疊的新演算法的論文時,我在腦海里描繪它是怎樣工作的。移植片抽取我腦中的這些圖像,並將它們投影到我的眼睛里,讓我可以真正地看見它們。」
露西聳聳肩說:「許多學科都利用計算機進行運算。就是計算機接手了這些繁冗的工作,也沒有人會認為結果不可靠。」
露西向我展示了更多的視頻:一些設計師稱移植片反饋的畫面能讓他們更有效地進行創作,作品也更具獨創性;一些醫生稱移植片能讓他們把最新研究與源於經驗的直覺和本能相結合;患有孤獨症的孩子們說移植片能讓他們理解其他人的面部表情和身體語言里所包含的情緒,並能將它們和自己的情緒狀態聯繫起來。
我在兩行課桌中間的過道上徘徊,偶爾停下來檢查一兩個學生的作業。這是一群12歲的聰明孩子,下個秋天我打算鼓勵其中幾個考慮一下學習高級預備微積分。
他視野中的模型開始變化,顯示出兩條、四條、八條、十六條長長的分子鏈在空間摺疊、旋轉,方式各不相同。
我情不自禁地跟著她哈哈大笑,想起了我們過去一起做作業的日子。
羅拉,一個勤奮上進的孩子,在我經過她的課桌時把我攔下了。
「用不著。底座里有一台小型發電機連接你的動脈,能通過血液流動產生動力。移植片上還有一根極細的纖維光纜穿過視盤進入你們的眼睛。」露西和我聽到后都打起了退堂鼓。「別擔心,那個地方是你們的盲點,所以不會影響視覺。纖維光纜能讓移植片把圖像投射到你們眼球的水晶體上。這樣一來,信息就會覆蓋在你們的視野上。」
春天我一節課都沒上,整整一個月沒有離開過公寓,我甚至不敢確定自己明年九月能不能回去完成我的博士學位。
「你看,」我對她說,「這兩個角相等。」
露西在佛羅里達市接我,我們開車行駛在9336號公路上,這是穿越佛羅里達國家公園沼澤地的唯一一條高速公路。雖然才剛到四月,但對我來說已經太熱、太潮濕了,因為我讀研時一直待在新英格蘭,早已習慣了那裡寒冷的春天。
我點點頭,也不是真的聽懂了。
「我想我們失去了一個好機會。」露西說。
現在我那些植入了增強視覺移植片的同事早就發表了一些我都跟不上的論文,我一直給自己找借口,騙自己說我對那些題目不感興趣,或者讀那些論文時剛好那天不順。但我是在自欺欺人,讀研的幾年裡一直在拖時間,是一個學生的輕蔑喚醒了我。
「你知道,我一直都很羡慕你。」露西說。
「當然可以。」她的聲音很平靜,頗使人安慰。她沒有詢問細節,也沒有要求解釋,只是單純地接受了我的要求。「把旅行計劃用郵件發給我。」
「當我看見投影到眼中的圖像時,只要想一想就可以立刻改變它。能在大腦中真正看到這個演算,利用它就容易多了。好像只要我運用大腦,就有辦法立即創建一個模型然後操縱它。」
我想起那些烏鴉耐心地等在公路上,我們的車剛一駛過它們就急切地跳到高速公路上。
露西笑了,「現在你知道那些高速公路上的烏鴉在做什麼了吧?」
那年春天,我被派去教大學本科生的圖論課。有一天晚上,作為一個小實驗和玩笑,我給我們班布置了艾普爾和哈肯的證明當作業,並不指望有人真的能跟著完成。我的目的是想就數學直覺的局限問題激發一些有想法的討論。
這是一段演示,告訴人們如何更好地利用他們的增強移植片。解說者是一名化學家,正解釋移植片對他工作上的幫助。
當我跟她講解證明步驟,在三角形上做標記,確定公共邊和公共角,引證每一步該用的公理和定理時,她始終憋著一肚子的氣,一聲不吭。
我的眼睛突然不大舒服,我轉過臉去。
「這看起來沒錯吧?感覺太簡單了!我第一次通讀論證過程時就想到了,再次檢查后這些模式變得愈發清晰。我能看到它read.99csw.com。」
「歡迎回歸生活,哥哥。」露西啟動了汽車。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們得回她家中去了。「我們都要學會接受改變。你想成為一隻烏鴉還是一隻火烈鳥?」
我反駁道:「你不能這樣。古希臘的數學家考慮過你這種方法,他們覺得這樣做不好。」
「我……我在想那些死去的火烈鳥。」我咽了一口口水,「它們只是以一貫的方式在生存,突然間周圍的世界連招呼都不打就變了,它們也難以為繼。這不公平。」
「露西,我能過來和你待一會兒嗎?」
「那,結果不對?」
「IQ過人的是你,把獎品帶回家的是你,總被爸媽表揚的也是你。你能想象生活在你的陰影下是什麼感覺嗎,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像你那樣聰明,像你那樣富有才幹,像你那樣出色?」
她從我手裡接回那張紙,現在她知道要用到的是哪些角和哪幾個全等三角形了。我看著她寫完最後幾個證明步驟。一切都很契合。安寧,和諧。
「左邊這個角和右邊那個角留下的痕迹吻合,所以很明顯它們兩個相等。這就是證明。」
露西哼了一聲,「我敢打賭,有爭議是因為他們只說了一句:『看!給咱一幅地圖,什麼樣的都行,咱都能用四種顏色標出來!看到了吧?』然後其他數學家都對他們說:『那可不行,那是現實的做法。』」
每當露西追蹤到我們在地球上的活動所引起的又一個深遠影響時,她的眼睛炯炯有神,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這讓我想起每次我攻克一個特別難的論證后看到的一氣呵成,每個邏輯步驟環環相扣,共同構成一個和諧整體的那種美。
我喜歡那種豁然開朗時無比幸福的寧靜,論證環環相扣,直到最後整合在一起,就像一列多米諾骨牌,最開始一個邏輯性的推動,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漂亮地倒向最後的結論。這是柏拉圖式的天籟之音,正因如此我才深愛著數學……
「為什麼不行?」
「你說得太對了。他們的證明依賴於詳盡地列舉了1476種布局,涵蓋了所有可能的地圖,並運用一台計算機來完成冗長的具體計算工作。」
「露西,我——」
我們欣賞著這片景緻,直到噴完了殺蟲劑。
雖然我不再夢想揭示數學上的驚人發現,但我還是努力向這些孩子展示數學的美,好讓他們和我一樣聽到宇宙的聲音。有一天,或許他們當中的某個會獲得一個發現,儘管我無法理解,卻能體會它的優美。
她用鉛筆在紙上把三角形的形狀重重地描了一遍,然後撕下那張練習紙,把它翻過來,將鏡像圖和鉛筆在紙上留下的描痕合在一起。
「這些證明不會麻煩到你,」我說,「如果你有硬體可以幫助理解的話。」
但露西不大相信——我不得不向她演示我是怎樣得到這個結論的。
我得知在佛羅里達、喬治亞、亞拉巴馬和卡羅來納的農場上所使用的殺蟲劑和除草劑,通過風或者水,最終都飄到了沼澤地,沼澤地里的所有物種要麼適者生存,要麼死路一條。我得知公園裡短吻鱷和水鳥的數量隨公園遊客及幾千英里之外的居民的生產、娛樂活動而起伏波動。我還得知地球上沒有哪寸土地能逃避人類的影響。所有的棲息地都受到了人的干擾,只是程度深淺的問題。過去幾千年的自然界歷史,就是人類無情地將生物圈變為以人為中心的共犧生物群的歷史。
譯/蘇寧寧
露西看起來朝氣蓬勃,她在生物學初級研究員的新職位上幹得不錯。感覺到我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調整,於是她接過了講話活躍氣氛的工作。她說了一些有關她同事的趣聞,還有一些工作上的樂事和挑戰。我很感謝自己只需要在一旁傾聽。
我最終把事情告訴了她。
我有些失望,但還不至於極度沮喪。和我已經習慣了的增強現實眼鏡相比,一個增強視覺移植片好像只不過是前者的升級版。它們很流行,也許挺管用,但還不是必不可少。
「謝謝你。」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四周是一片鋸齒草的海洋,秋葵、橡樹、楓樹和朴樹點綴其中,有時還能看到一些只比周圍的read.99csw.com泥灰土草原高那麼幾寸的小島。路上只看到我們這一輛車,露西的腳一直踩在油門上。我坐在副座,聽到一連串微弱的砰砰聲,那是巨大的蒼蠅和蚊子撞在擋風玻璃上猝死的聲音。
「喂,是喬嗎?」
我們在遊客中心停下,方便我挑選幾張明信片。從停車場到迎客中心的一小段路里,拇指大的蚊子和蒼蠅在我們周圍飛來飛去,還好露西準備了殺蟲劑。
我點點頭,希望能就此安撫他。
「我在研究受人類干擾的動物棲息地,」露西說,「現在地球上的每一塊棲息地都包括在內。我們是世界上迄今為止最強的進化動力,已經沒有哪個原始角落、沒有哪塊土地未經人類染指。即使在太平洋的中心,也有我們人類垃圾形成的浮島。那些烏鴉比火烈鳥成功得多,因為它們適應了我們的存在。」
我問她要眼鏡,好知道她的老師都給了哪些提示和解題辦法。我盯著練習本上的圖形,看到她的老師在三角形的兩邊加了兩條輔助延長線,線段BD的長度等於線段CE。這是歐幾里得的經典解法,由延長線形成的兩個全等三角形可以用於證明。
「我想我找到了一個簡化證明的辦法。」他說。
「證明完畢。」
「什麼?」
「我想錯了,」我對露西說,「這些移植片不同於計算器,它們不僅僅只是一種工具,它們能改變人類視覺思維的能力。植入了增強視覺移植片的學生積極思考時能同時構造三百個形象,簡單得就像我構造兩個形象。他們的確更加聰明。他們真的可以看到我無法看見的模式。」
「還記得有一次你認為翻轉圖形比用全等三角形一步步推理更直觀,更有說服力嗎?就是這個意思:我不覺得那些用計算機支撐的證明具有說服力。」
然後,砰!有人發明了一種能升級人類大腦的辦法,而我身體里某個討厭的基因讓我不可能升級,那我是不是就該全部放棄?這樣的不公平簡直讓我憤怒至極!
「你說中了。因為汽車在公園裡都開得非常快,而這裏的蟲子又特別大,整天都有大量的蛋白質落到柏油路上。所以,公園裡的烏鴉學會了在9336號公路沿線覓食。」
那個夏天餘下的日子我都和露西一起待在沼澤地附近,她教我用一種全新的方式來打量這片荒野。
我點點頭。四色理論很有名,就連不太懂數學的人都略知一二,因為它容易解釋,還很形象。但是長期以來,它只是一個推測。
「我幹嗎非得弄這個,幹嗎不用非侵入性的增強顯示觸點呢?」露西問。
「別,讓我說完。我只能學會在一幢由你支配一切的房子里尋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我沒法閱讀得和你一樣快,那我就只能學會認真地選擇要讀的書。我永遠不可能像你那樣精於數學,所以我就選擇定量推理要求低一些的科目。我不可能像你那樣討老師們喜歡,所以我只能學會在其他地方尋求讚揚。
回車上去時,我看到三隻烏鴉從車頂飛到附近的地上,其中一隻的嘴裏露出一對蛾子翅膀。我走近一看,只見露西車上的擋風玻璃原先一路駛來堆了許多昆蟲屍體,這時竟然都被清理乾淨了。烏鴉把露西的車當成了餐車。
「它們在等待駛過的汽車上面彈下死蟲子,對嗎?」
我讀大學的最後一年,父母為我和露西準備的聖誕禮物是增強視覺移植片。這是一套全新的裝置,非常昂貴。
「你沒跟上,對吧?」他停下闡釋,臉沉了下來。我念七年級時,有一次熱情洋溢地跟我的數學老師解釋我自己對斯托克斯定理的推導,然後也給過她這個表情。我解釋時她一直在點頭,但到最後,我知道她並沒有理解。這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可以看見老師看不到的模式。
「隱形眼鏡顯示器沒有智能,並且只能在你眼睛聚焦的基礎上顯示信息,而不能顯示你腦子裡想什麼。」我看得出醫生對於這種極外行的問題缺乏耐心,「但是你的大腦不停地在和眼睛對話,大部分視覺信息來自於視皮層,而不是大腦傳給它的。視覺移植片連接你的視皮層,這樣它們就可以作用於眼睛-大腦的反饋迴路。它們能讓你看到原先只能想象的東西,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