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永州城的時候，天空依然飄著雪，濃密又哀愁。我只想著不從節點離開、直接通過扭曲邊界回去，中心也許還來得及對居民得到消息之後的不滿做些補救。

「你這簡直就是開玩笑！」如果不是身處江心孤舟之上，我沒準兒會不顧執行部的任務條令，直接把他胖揍一頓帶回測試中心，「李，這隻是你構架的幾百個世界之一！中心派我來帶你回去，只是擔心你可能設錯了節點迷失在這兒！整座城的居民一直都在接駁口上等待他們偶像的新作正式對外開放的消息。現在為了維繫總城的穩定，只能靠你和你的同事們設計出不同的世界體驗來佔據他們不安分大腦的空余部分，你卻……想想上次『基層構築部』被現實世界不變的枯燥乏味逼得集體自毀城市的大暴動！你要再引發一次人們的全面精神崩潰嗎？

「那麼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自己在這一刻真的有些惋惜，「中心其實已經從你之前作品里對繁榮文明的毀滅傾向里看出了你的意圖。『奧爾美加』、『托勒密』……城市是不會留下反叛者的，先生。」

邊上的老伯聽了忍不住嘆氣。我讓老伯將船身挪近，一步登上「怪人」的船，回身沖老伯拜謝：「煩您過午再來接我吧，rｅad.９９ｃsw•ｃom我正想仔細問問。」老人默默點點頭，擺船離開了，彷彿是不忍再多看那個在寒風中釣雪的「瘋子」一眼。

「我追蹤到這裡有『界限扭曲』的痕迹就趕來了。剛才的阿伯也提到了江上的異狀，想必是因為您設置節點而發生了小規模的震顫和逸光。只是我有些搞不懂，您既然把一切都創設完整了，為什麼遲遲不肯回去呢？」

翌日清晨，雪還在下，濃密得讓我想起了此時正在擺船的老伯前一晚的描述。江面很清冷的樣子，卻依稀見得雪隙中有一葉孤舟。

「已過午了！雪大江上冷，快回吧先生！」小船擺到了來時的地點，老伯卻驚愕地發現眼前一片白色里早已沒有了人，「這是……」

時間在這個世界里以與那座城市7：1的速度流逝著。長久的沉默里，我只聽見耳邊簌簌的落雪聲，像在地下中心鏈接意識時感受到的支持龐大運算的能量匯總在一起發出的細微聲音。

「跟我回去，你還是『MORELIVES』的驕傲，沒有人會知道你早已造好了節點，坐等中心派人來找你。」我誠懇地去拉他起來，他卻直接退後一步凌空立於江水之上。

我抖抖風帽上的雪，誠懇地向老人解釋：「我只是個寫書的人，獨九-九-藏-書自遊歷四方，記錄些怪力亂神的事兒。」

「阿翁！這麼大的雪還有魚嗎？」我站在船沿隔著一江靜水沖那人喊。

「而在這裏，一切不疾不徐，緩緩地發展自己的秩序。一個文明滅亡卻又延續出新的文明，每一個個體都在思考如何保障群體有機會迸發出生機……我想到的，我沒有想到的，不明緣由地超出了我的控制自己延展起來，哪裡還是我創造了它呢？

「有。」斗笠上積得厚厚的雪因他那微微一抬頭紛紛滑落，「有雪。」

我想，那樣甘願把自己永遠留下的一個人，一定是見到了讓他永遠也不肯再離去的風景……

開門的是個老伯，沒有什麼特點的飽經風霜的臉上倒並沒有厭煩之意。他把我讓進屋子，還友好地詢問我來這兒的緣由。

或許我真的不明白他在想什麼。

「值天風雪，夜，江上忽有光大放，近伯言其光可盈室。」我組織起語言。

「先生，您該不會是……」

研發部0717李寒江，莫非真的要叛離他的世界了？

「它終於找到出口，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再沒有什麼人配佔用它了。」

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把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但當我第二天真正弄清楚情況時，才明白，隔著那江雪的，真的是遙九_九_藏_書遙的另一個世界。

我目送老伯的船遠了，回身朝不動聲色地望著魚線的那人揮了揮手，「別來無恙啊，李先生。」

之後，我曾經私自讀取過李先生最後構建的「完美世界」的一些數據。上面記載著在他消失的斷層處，像是永遠也落不盡的雪裡，有過一個總在痴痴對著一江寒水垂釣的老人。

此時，紛飛的團絮已經想要模糊人的視線，我此行唯一的目標——已失蹤三個星期的「MORELIVES」測試中心研發部精英骨幹——就那麼繼續痴痴地釣著漫江洌冽的水。

「回哪兒？回到那個所謂的『城市』里？你不會明白的，年輕人。」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如果是你置身於這麼美的世界，你還願意再離開嗎？」

「那可多哩！說了您可別不信。就近前啊，也就是上次落雪的日子，在夜裡，這江邊還發生了大事情呢。」他用一種略帶神秘的表情湊近了些道，「那時外面雪正大，我早已經睡了。可是迷迷糊糊間自覺身子忽一側歪，睜眼就看見窗口都被光給映亮了！」

可他立於天水之間揮手掃視的樣子，卻儼然一尊默然頷首的神。

「對對對！博士就是博士，哪像那些不住江邊的，自己沒瞧見還說我胡謅！」老伯言罷，好像意識到自己有些過ｈtｔｐｓ://rｅaｄ•99ｃsｗ.ｃom於激動了。他局促地搓搓手，改口道：「先生不信的話明日可以到江上看看，這些天那兒總有個怪人在，我可以渡您過去細問。現在天晚了，就且先睡吧！」

「那就是朝里總經的博士嘍？」老伯顯然很感興趣。

「由他去吧，智慧是永遠也禁錮不了的……」

到永州城的那一晚，天上正飄著雪，漫天細細密密的白色冰晶在朔風裡飛旋飄灑。城中有人家燈火初上，從江邊望去，只能看清窗邊那小小的一片被融成了留人腳步的暖色。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一戶略顯低矮的房舍前叫門，並且在裏面有所響動之前表明，我只是行到此處遇上風雪想要投宿一晚的路人。

在洌冽的江水裡，流淌著節點飛逸的光束，他想都沒想過的各種世界在一瞬間彙集在明鏡一樣的水面之下。老伯獃獃地望著飛速變幻的光景，渾濁的瞳子映上了停留最久的那道景——漫江逆飄的雪，靜靜從深處升向江面。遠遠與江上的飛雪孤舟映對的，是那艘華麗的游舫，燈火里站著永無法相識的意氣風發的他……

「博士倒算不上……只不過是記錄點風土吧。」我向他笑笑，用一種隨意的語氣接道，「說起來，阿伯可知道這裡有什麼奇聞逸事嗎？」這裏的天可真冷，我不禁緊了緊衣衫。

「這九九藏書次和以前所有的世界都不一樣了！它是最完美的，會自己衍生調節、思考變化，它還有歷史和未來、有藝術、有詩……」李先生自顧自地在雪幕里咆哮，「但你們可笑到連這些是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不配存在！」

「這個世界不再是為城市服務的安慰劑了。」他的語氣有些循循善誘，「在城市裡，我們每天只能麻木地面對縱橫的反重力交通，前進時卻忘記了自己的思想，只是按統治者的安排工作又工作。構築部只被當作建設的工具，你是統治者採取行動的手，而我就只靠一點點毫無意義的假想來幫助統治者消磨你們獨立的思考。這樣不想未來不思歷史，彷彿只有『城市』是在時空里擁有智慧的存在，又談什麼『開拓』和『飛躍』？也難怪掌握摺疊空間的技術這麼久，群星依然是群星。長期的循制之後，誰還有探索的慾望呢？

「你不懂……我說了你們也不會明白！那座城是個枷鎖，禁錮了一切的發展。而這裏才是可以容納所有生命自由存在的凈土！」這個瘋子！難道他要挑戰智慧文明的最高峰——我們偉大的「城市」？

「我知道他們總能找到我，但我真的不走了。抱歉沒能讓你完成任務……」他抬眼看我，這疲憊的面容和他資料照片里自信又神采飛揚的樣子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