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笑一聲，更多的是自嘲。正想翻身睡去，卻看到天空中那暗藍色的星星殘骸里，裂紋般綻放出暗紅的光彩來。

「萊爾·J先生，您的票。」

列車向前奔去，他叫來服務員，點了一份午餐，開始品嘗。

褐發男子轉過頭，揉了揉疲倦的雙眼，這些雕塑，看到第一座的時候是驚艷，看到第二座的時候是讚歎，但一路上儘是這樣的「美景」，到最後竟也變得索然無味了。

她笑了。

天空黑暗深廣，淺紅色的網狀光暈點綴著暗淡的群星，那是散布在宇宙中的噴發氣體雲團，被越來越強的宇宙射線照亮。平坦的大地籠罩在這微茫的光線之下，那些細碎晶體構成的雕塑在觀光列車兩側的強力燈光中閃爍出奪目的光彩。

他們至少還在同一顆星球上。

這樣想著，她反而不再猶豫不決。

「路梅女士，您的票。」

也許他已經上船了。有個聲音惡魔般在她心裏低語。

警報聲刺耳地響起。

加拉帕德行星是它所有姐妹中距離太陽最遠的一顆，因此倖存了下來，在漫長的時光里，它吸引著那些雲霧，它們落到星球上，緩慢地積聚、結晶，成為那些美麗雕塑的一部分。六年九九藏書前人類發現了這顆星球，開闢了一條旅遊路線。但他們運氣不好：死星雖然已經接近死去，但一息尚存，它吞食著自己吐出的雲霧，每隔一億年左右會再度爆發一次。

它們並非人類所製造，而是在數百萬年的歲月里緩慢堆積而成，氧的晶體、碳的晶體和氮的晶體，深寒之下，連空氣都凍結，變成八角棱面的璀璨寶石，一簇簇向著天空伸展芒尖。這些雕塑有的大，有的小，但大體上來說都是尖塔狀的形體，一叢叢晶簇在頂端展開來，像孔雀的扇尾。頂端是淺黃色的，向下漸深，由淺黃而淺綠，由淺綠而深藍，由深藍而黯黑。有一些極大的雕塑兩三個生長在一起，較小的晶簇向著兩側鋪展開去，像極了鳥兒的翅膀。

那些雕塑是活的。

整顆星球陷入火海大約用了一個小時，而在他們的感覺里，彷彿短得像一分鐘，又彷彿長得像一萬年。

在火焰中，有某種活物悄然飛起。

如果他拋棄了她，那麼她生無可戀，自然會留下。若他還沒有來，那麼她更有理由等待。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裏，他的手寬大而溫暖，讓她感到安心。

這本來就是一顆死寂hｔｔpｓ://ｒeaｄ.9９cｓｗ.ｃｏｍ而又寒冷的星球。

最後一趟觀光列車入港，他第一個擠出氣密門，向她跑來。

有多少人會有機會和一顆星星一起燃燒成灰呢？

恐慌沒有意義，他對自己說，你只能把自己交給命運和司機，交給這列狂奔的觀光車，交給那艘即將起飛的飛船。

在另一列觀光列車上，黑髮女子沒有選擇窗邊的觀景位置，而是付了一筆小費，來到觀光車廂的尾部，那裡有一些供躺卧的鋪位，服務員將那個對著天窗的位置指給她，她道了謝，愜意地躺下去，雙手枕在腦後，看著紅色光團迷濛的天空里，那顆散發著陰慘暗藍色光芒的死星。

一億年的生長，一個呼吸之間的翱翔。

「如果它們能看到的話，」她輕聲說，「我真的想知道，天空中火焰合圍的那一刻，在它們眼中是什麼模樣。」

一個兩個三四個，五個六個七八九*九*藏*書個。

他坐在窗邊，在一團混亂中顯得異常安靜。就算是電影里的孤膽英雄來到此地也無濟於事，一顆星星即將重新變成太陽，而他們要麼逃出生天，要麼在光芒中灰飛煙滅。

生命在一瞬間變得渺小而無從把握，他突然有些後悔。

閃爍著晶面的雙翼在烈焰之上拍動，簇狀的扇尾優雅地在火光中展開，深黑色的尖細脖頸和頭顱，像飛鳥，卻沒有雙眼，追逐著艷紅與明黃色的火焰波峰，悠然飛起。

光芒閃亮，死星在轉瞬間變成烈陽，火焰的風暴從加拉帕德行星的向陽面燃起，向著四周急速地擴散開去，最後在星球的背陰面合圍，四面八方的火焰衝撞到一起，向著天空升騰，變成某種雲朵狀的長尾。

一些瑣碎的麻煩、一些分歧和另一些分歧、生活習慣上的小小碰撞，還有過去並肩度過艱難時期積累的那些傷痛。當真的決定要生活在一起、永不分開的時候，才發現兩個人的性格都像極了刺蝟，靠得過近竟會將彼此刺傷。

陽光融化了岩石與晶體的魔法，將精靈從寒冷的禁錮中釋放出來。

觀光列車開動了，褐發男子嘆口氣，坐到窗邊——這趟列車上所有的座位都在窗邊，寬hｔｔｐs://rｅａd.９９csｗ.cｏｍ大的窗戶讓遊客可以飽覽加拉帕德的冰雪世界。車窗外是零下二百三十度左右的低溫，而車窗內溫暖如春，安全又愜意。

跳上車之前，他們回頭彼此對望了一眼，盤繞不去的怒氣依舊積聚在視線里，像兩把燒紅的利刃彼此隔著虛無戳刺，然後又硬生生分開，轉過頭去，將身影藏進遊客的隊伍里，裝做對方根本不存在。

它本來是這顆星球的太陽。

旅途開始的時候，原本並不是這樣的。

列車到達空港的時候，她擠在喧囂而驚恐的人群里下了車，踮起腳尖張望，尋找她熟悉的臉，飛船即將起飛，而他和他的那趟列車還沒有出現。

她讀過那本觀光手冊，它從數百億年前開始曆數了加拉帕德的歷史。一顆行星，甚至曾經是豐饒的，但是這個星系的太陽太過灼|熱，因此很快便走向了毀滅的道路。它將自己收縮又擠壓，爆炸又噴發，最後變成一顆小而冷硬的核心，四周圍繞著大量曾經是恆星一部分的凄迷雲霧。

就像他們的愛情，從最初的驚艷到最後的厭倦，就算是把中間的艱苦波折都算起來，也不過十年歲月，他還愛著她，但愛情漸漸在生活的磨折下變得多刺而扎人，就像這些ｒｅａd•９９cｓw.cｏｍ雕塑折射的燈光開始變得刺眼。

危險。

也許在門口的時候，他們應當上同一輛列車，這樣他就可以到她身邊去了。

跑到一顆行將爆發的死星附近來旅遊算是危險嗎？它的幾率真的就比一份愛情走到盡頭的概率更大嗎？

來加拉帕德行星觀光並不是兩個人中任何一個的意願，他們只是在某次爭吵之後發覺彼此的頭腦都已經開始過熱，於是隨意訂了一家旅行社，只為了分開一段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又不是真的分開。

那些雲霧就是明證：它們只有在死星的溫度升高時才會變成紅色，這令加拉帕德的景色更加美麗和瘋狂，但也令這顆行星變得更加危險。

他們並肩而立，在起飛的班船舷窗邊，看地獄之火在大地上點燃。

據說這一次爆發已經臨近了。

觀光客們瘋狂地跑來跑去，用不同的方言大聲叫嚷，列車改變了方向，掉頭飛奔，燈光掃過那些雕塑，一閃即逝，扭曲的風景在高速下竟有一種異樣的美感。

輕快的音樂開始在車廂內響起，他厭煩地揮揮手，打開音障，周圍頓時陷入一片寂靜。這樣才對，他想著，望向窗外。

他們並肩走下飛船，一個向左，一個向右，選擇了不同方向的旅行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