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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擺

鐘擺

作者:雷•布拉德伯里 亨利•哈塞
起初我緘口不言,看都不看話筒一眼,只是默默聽著那些嘀嘀咕咕的議論,那些詢問懇求,直到我開始厭倦。於是我抓住話筒,抬頭望向那些寫滿緊張與懇切的臉。他們屏息以待。
逝者如斯夫。
說完我放聲大笑。天哪,那是什麼樣的笑!
只有我的鐘擺逃過一劫,我的小小世界。膠體密密麻麻覆蓋在玻璃穹頂上,卻無法進一步腐蝕裏面的機械結構。城市毀滅了,機器人終結了,我的鐘擺卻依舊在搖蕩,左,右,左,右……現在它是這世界上唯一會動的東西了。異族們為此迷惑不解,我知道,除非鐘擺停下來,否則它們絕不善罷甘休……
工作人員每天來一次,投下食物,用真空吸管清理囚室。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光陰在記憶中流轉,漸漸褪色黯淡,時間於我而言,變得越來越不重要……
……機器人也在進化,越來越精巧複雜,造型與動作也越來越像人類。它們數量越來越多,越來越神奇……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自從上次寫下那幾行字之後,又是漫長的歲月過去了,漫長到我都懶得去計算。很多很多年……天知道有多少年。我甚至有點忘記了怎樣握筆寫字。
「瞧瞧!那些高聳入雲的金屬框架,那根粗大的空心鐘擺,從架子上面垂下來,卻一動不動!那些機械裝置,過去一定是用來驅動鐘擺的……不久前我飛到那邊看過,全被腐蝕得不成樣子了。」
「他成功了!」
他有點多此一舉地順著大家的目光指去,那個東西就坐落在不遠處一座高高的岩石廣場上。
該死的東西,它們竟膽敢忘記我!好啊,我會繼續活下去給你們看!說到底,機器人還不是人造的……我會活下去,直到所有人和機器的末日!我對天發誓!
結束了嗎?我終於親眼目睹了機器人時代的終結!就在昨天日暮時分,那些來自外太空的異族從天而降,如同密密麻麻的蜂群,遮蔽了嫣紅如血的殘陽。大團深黑色的膠體落下來,像下了一場瀝青雨,所有東西上都聚集了厚厚一層……
那一瞬間深不可測的恐怖,直到現在依然讓我渾身戰慄。一道青幽幽的電火花在空中翻騰咆哮,如地獄之火,如長虹貫日,擊穿整座大廳,將沿途每一寸空間中的每一顆原子都化作灰燼!
終於我開始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逃脫了,我的餘生將在這座搖擺不定的玻璃囚籠里度過。突然間,我產生了一個念頭:我要寫點什麼,我要留下一點文字在這世界上。我久久地想著這件事,以至於再也不願去想其他。
那一天終於到來了,我被押送往現場,第一次親眼目睹那一幕。那巨大的鐘擺從天而降,魔幻而恐怖。那一瞬間,我才明白萊斯科對我的報復有多喪心病狂。還有那些跟他一樣滿懷仇恨、一樣殘酷無情的民眾,他們群聚在廣場周圍的電動步道上,好像古羅馬角斗場里的觀眾。巨大的驚恐湧上來,我尖叫著想要掙脫,卻只換來一陣鬨笑。人們幸災樂禍地叫喊著,大笑著,從我的痛苦中獲得無上快樂。
這感覺……真奇怪……
鳥人們激動得聲音發顫。奧弗利的身影出現在太空船門口,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小沓黃脆的紙頁。他向同伴們揮了揮手,然後展翅飛過天際,不一會兒便來到大家身邊,停落在窄窄的自動步道旁。
就是現在,它停了。我感到一陣奇異的碾壓與摩擦聲從上方傳來,機器再也不動了。我的小世界,我的玻璃囚籠,終於從它永不停歇的擺動中回歸靜止。
不朽的孤獨。
不知在痛苦中煎熬了多久,我漸漸開始習慣,每天在動蕩中吃喝拉撒,起床睡覺……那些人給囚室地板上裝了幾個玻璃環,https://read.99csw.com夜裡我可以用它們固定身體,換得一夕安眠。睡夢裡的世界是寂靜的,平和的,沒有一絲一毫搖擺。我甚至開始對外面的世界產生了興趣,看天地在眼前顛倒,左,右,左,右,上,下,上,下……我看啊看啊,直看到頭暈目眩,雙目生疼。這種單調往複的運動始終如一,從不改變。
結束了。那些黑色的膠體生物騰空而去,與它們的同伴會合。都走了,只剩我一個。鐘擺吱吱嘎嘎地響著,擺幅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越來……
我曾見過一場戰爭。一撥撥戰鬥機遮天蔽日,從遙遠的海上飛來,向著城市發起攻擊。更多飛機騰空而起,從這裏出發去迎戰。天空中,絢爛的死亡之火閃爍明滅,竟是如此美麗!被擊中的飛機一架架掉落,像風中飄零的葉子。倖存者耀武揚威凱旋,我卻不知道它們究竟屬於哪一方……
等待,期許,
那一刻終於到了。然而冥冥之中,上天卻做出裁決,將那一刻判作我命中注定的劫數。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直到現在我依然想不明白,也許是電視轉播的電磁信號干擾了機器周圍的時空場。我只記得那一瞬間,我伸手握住總開關,面前一排排優雅尊貴的笑臉,又白又亮,從眼前滑過,然後我輕輕拉下了開關……
「我們馬上就能知道真相了……」
……
「我所遭受的冤屈和痛苦,不是那麼容易就忘得了的。」我大聲說,「兩百年太短了,或許再等兩百年也不夠!」
來了!我就知道這事遲早要來!反叛的浪潮如排山倒海!人類,軟弱無能的人類,嬌生慣養的人類,腦滿腸肥的人類,逃吧,看你們誰能逃得掉……有人試圖坐火箭艇逃跑,還沒飛遠,就被滿天緋紅慘白的熱電子束擊落。剩下的人們在絕望和恐懼中集結起來,試圖用熱核武器進行地毯式轟炸,摧毀機器大軍的中央基地。但機器人們卻設立了堅不可摧的電子防禦場,將熱核彈擲還給轟炸機,造成無可估量的破壞……
人類是被自己的魯莽和盲目毀滅的,為了實現心中的烏托邦,他們設計發明了機器人,賦予它們更多功能、更多技術。他們把整座城市都扔給機器人去管理,只留下一兩個人類指導監督。然而,某時某地,由於某些原因,某個機器人的電子線圈中閃過一朵智慧的火花。它開始思考,遲緩,卻精確。它開始偷偷摸摸地學習,一點一點自我升級。終於某一天,一個新的超級智能,一個天才的機械大腦在進化中誕生,高效冷酷,野心勃勃。正是它領導了機器人對人類的反叛。
生生世世,無間無隙,
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生存或者毀滅,與我毫無關係。食物依舊每天通過管道送進來,我懷疑那或許已經成了某種宗教儀式。不管這座城市的居民現在是誰,他們一定早就忘記了我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裏。一切都成了傳說,真相遺失在時間中。我的小小世界依舊搖擺不停,沿著亘古不變的圓弧,左,右,左,右……我像果殼中的王,傲然俯瞰外面那些螻蟻般卑微的生命,朝生暮死,可悲又可笑。
鐘擺依舊搖蕩不停,划著亘古不變的圓弧。我敢肯定,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年,而不是幾個月!我已經有些習慣了。如果有一天鐘擺突然停下來,我一定會在絕對的靜止中崩潰吧!
一切在昨天就已結束。此時此刻,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鐘擺里向外望著,異族們群聚在城市廢墟上方,準備離開這裏。只有幾小團黑色膠體依舊粘在玻璃穹頂上,幾乎遮蔽了陽光。還有一些膠體附著在嗡嗡作響的機輪附近,努力侵蝕那些機械結read.99csw.com構,就像它們侵蝕機器人一樣。這些傢伙,真是一絲不苟,盡職盡責。我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用不了幾分鐘,它們就會突破玻璃穹頂,將我的機器徹底摧毀。我要一直不停地寫,在鐘擺徹底停止前……
「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了。」另一位鳥人朝不遠處停靠在廢墟中的太空船望了望,顫巍巍地柔聲說道,「奧弗利正在破譯那本書上的文字呢,那本他從鐘擺里搶救出來的書。我們最好別打擾他。」
劊子手!我本想為人類造福,卻成了劊子手!我徒勞地向他們解釋,這隻是一場意外,但面對民憤,理智與爭辯根本無濟於事。
我殺了他們,在幾百萬電視觀眾面前,屠殺了全世界最精英的科學家!
「真的。」厄亞斯繼續說,「如此詭異,又如此怪誕,這玩意兒……天知道它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絕望,恐怖。
黑色膠體逼近了,像有生命的沼澤,在大地之上蔓延。所到之處,所有的金屬都被無情地腐蝕,昔日的城市一點一點崩潰坍塌,化作廢墟……
「鐘擺的擺臂是中空的,跟玻璃球相通,大概是為了能用真空吸管清理裏面的垃圾吧。那本書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殘破不堪了,好在奧弗利把大部分都保存了下來。」
左,右,左,右,時間就這樣流逝。到底過了多久,我不知道,也不敢猜……
單擺是多麼高啊,金光閃閃的擺錘從機械骨架上垂下,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掃過大地,巨大的影子橫跨一百多英尺的距離。根據我的估計,每次擺動的周期,竟然有四五秒之久。
發生了什麼事?周圍的電動步道上擠滿了人,不是遊客,是科學家。他們拿著奇形怪狀的儀器,遠遠地站在那裡研究我。我想我知道他們為何而來,很早以前我就猜到了。我沒有記錄過自己在這裏待了多久,如果沒猜錯的話,萊斯科和其他人已經死了,唯獨我還活著!我還記得,剛關進來的時候我臉上有一層短短的鬍鬚楂,但它們卻再也沒生長過。還有我的身體,有種微微發麻的感覺,彷彿被一種神奇的生命力量所充滿。我將比所有人都活得長久,我將與天地同壽!我無法解釋這一切,那些科學家同樣無法解釋,他們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那裡,把我當成一個奇迹來研究。他們甚至不敢讓鐘擺停下來。我的小宇宙,我的王國,一旦停下,神秘的力量就會消失,他們不敢冒這個風險。
被生與死放逐,
「別胡說!」厄亞斯惱怒地打斷他,「那不過是一具骸骨罷了,曾經……確實……在這顆星球上棲息過的哺乳動物留下的骨頭。」他有點焦慮,把重心從一條瘦骨嶙峋的腿換到另一條,然後又朝那具露齒而笑的骷髏看了一眼,「沒錯,那東西確實看上去一副……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附近再看不見其他人?為什麼整顆星球上只剩下他一個……為什麼,為什麼他會被關在這麼一座詭異的鐘擺里?」
反叛之戰很快結束,機器人毫無懸念地取得了勝利。人類被徹底從這顆星球上一掃而光,只剩下我一個。現在,我倒要看看機器人會不會比它們的創造者更聰明。
沒有用。銀光閃閃的戰艦一艘接一艘墜毀,七零八落,像水銀珠子濺落在瓷磚上……
無聊的歲月里,我開始留意外面那些驚詫又好奇的臉,他們眉飛色舞,指指點點,只是聽不見聲音。呵,他們當然是在說我。我這時間的囚徒,來來回回永不停息,卻始終留在原地。又過了很久——幾星期?幾個月?幾年?住在附近的居民們不再來了,只剩下遊客,依舊不時前來圍觀……
我申請當眾演示,以證實我的發明。我邀請整https://read.99csw.com個委員會,連同科學界的全體精英一起前來觀看。最終他們同意了,反正看熱鬧不花錢,就當是共同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又有何不可。
……(很久以後):
一具人類的骷髏,孤零零地緊貼在玻璃內壁上,慘白的顱骨向外凝望,像在俯瞰腳下荒無人煙的城市遺迹。那些塵埃遍布的瓦礫堆,裸|露在外的鋼筋條,橫七豎八散落滿地,有如一隻巨大的蜘蛛,在骷髏興緻勃勃的目光檢閱下,似乎隨時要蠕動起來,重獲生機。
不,它們不殺我。我又一次成了傳說,這些機器人的傳說。鐘擺依舊在搖蕩,機器人們在上面加蓋了一座玻璃穹頂,將整座機械結構嚴密保護起來。它們還建起了其他一些裝置,專門用來供給我每天的飲食。那之後它們就不再來了。它們徹底忘記了我的存在。
「他是怎麼把書弄出來的?我根本沒看見玻璃球上面有開口嘛……」
「真希望他能再加把勁兒!這傢伙……」
……(不知過了多久):
他是時間的囚徒,
他們把吃的東西加工成團,通過空心的鐘擺管道塞進來,撲通一聲掉落在我腳邊。第一次嘗試進食,卻以可悲的失敗告終,鐘擺搖晃不停,根本無法保持平衡。絕望之下,我再一次用拳頭猛砸冰涼的玻璃,直到傷口開裂,滿手滿身的血。我用嘶啞的嗓子哀號,卻聽不見絲毫回應,只有自己虛弱壓抑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又是很久很久):
那些科學家,可憐的小東西,他們通過管道塞了一隻話筒進來!他們終於想起來了,在被殘忍地關押在這裏之前,我曾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他們徒勞無功地研究了半天,卻依舊搞不清我為什麼一直活著。現在他們只好向我求助了,他們想聽我親口告訴他們,我的癥狀,我的生理反應,我的想法!他們被徹底弄糊塗了,卻還不肯死心。他們想知道永生的秘密,只有我能給他們線索。他們說,我在這裏已經兩百年了。兩百年!那些死於非命的科學家,如今在我面前的是他們的第五代子孫。
我想起萊斯科對我的新仇舊恨,不禁打了個寒戰。
「噓,給他點時間吧。奧弗利一定能成功的,他在外星語言破譯方面絕對是個天才。」
「不,別殺他。」他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對圍在四周的當權者們說道,「拆了他的機器,但把零件給我留下。呵呵,我有一個好主意,對這十惡不赦的傢伙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懲罰了。」
起初我以為自己會瘋,但是我沒有。我什麼都不想。第一夜,肉體上的苦痛尚未來臨,但我還是無法入眠。城市燈火有如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左,右,左,右,滿眼煙火般的流光。夜色闌珊,我終於難受起來,胃中翻湧起冰冷的波濤,讓我噁心想吐。第二天,痛苦依舊,我什麼都吃不下。一天又一天,鐘擺始終來回搖擺,左,右,左,右,一刻不停歇。
外面那個瘋狂的世界里,發生了太多變化。斗轉星移,山河倒轉,萬物生長而後凋零,滄海變桑田。
「那玩意兒咧著嘴在笑呢,真讓人心裏發毛!笑得就好像,好像……」
「這種語言很簡單。」他說,「書上寫的只是個故事,很凄涼。我這就讀給你們聽,讀完我們就離開這顆星球,這裏再沒有什麼事可做了。」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夜,上百個全世界最優秀的科學家齊聚一堂,等著看笑話。沒有人相信我會成功,但那又怎樣,我不在乎。站在講台上,依靠著巨大的機器,耳邊充斥著幸災樂禍的嗡嗡低語,還有幾百萬雙不信任的眼睛透過電視屏幕對我品頭論足,這些我統統不在乎。萊斯科早已成功地在公眾輿論中製造了一場論爭,一場對時間旅行轟轟烈烈的謾read•99csw.com罵與嘲笑。怕什麼呢,幾分鐘之後,我將徹底扭轉戰局,將勝利握在手中。我將啟動機組,拉下開關,我將目睹機器滑入時間之維,然後重現,就像先前三次試驗中發生過的一樣。接下來,我將挑選一個人乘坐時間機器去往未來,我將改寫歷史。
每天都會有一名工作人員爬到嗚嗚作響的輪軸上,通過管道向我投下食物。我開始試著在管壁上敲出密碼,請他給我帶一點能夠用來書寫的東西。許多天,許多周……而後許多月,我的請求始終沒有得到回答。我變得絕望而憤怒,於是愈加執著,日復一日地敲啊敲啊。
很久很久之後,終於有一天,一本厚重的筆記本跟隨食物一起順著管道被扔下來,還有一支筆!一定是我堅持不懈的努力戰勝了那傢伙!這些微不足道的奢侈品讓我欣喜若狂,久久不能平復。
一代又一代人死去了,只有我還活著。我要比他們所有人都活得長久,我要看到所有人的末世!
一陣強烈的歡欣鼓舞,像火焰在體內燃燒。最終,最終的勝利屬於我!那些妄圖懲罰我的渺小人類,還有他們的後代,還有那些機器人!所有生存與毀滅,希望與絕望,全都被我戰勝了!還奢望什麼呢?此時此刻,除了死亡,我別無所求。我相信這並不難,只要耐心等待,等待鐘擺自己停下來,遲來的死亡終將步步逼近,伴隨著無法忍受的永恆靜止……
「當然當然,我記著呢,上次那片星系,那顆小行星,那些金屬碑上的銘文……」
這些笨頭笨腦的機器人越來越多,到處都能看到它們。啊,當然也能看到人類,不過都是些遊客,偶爾來附近觀光。大部分人類都搬到了高處,在那些直刺蒼穹的摩天大樓上,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像林子頂端的鳥兒。剩下的只有那些棲息在低處的機器人,做著卑賤粗笨的工作,維持這座城市的運轉。我想,這正是那些自我為中心的人類一直渴求的,現在終於實現了。
……
過去的幾天里我一直在寫,把關於我的故事如實地記錄下來,不誇張,不掩飾。我已經寫得很累了,但我還會寫下去。從現在開始,我寫的不再是過去發生的事,而是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
……(又不知過了多久):
譯/夏笳
「我們曾去過許多地方。」厄亞斯尖聲說,「可是這裏,絕對是整個宇宙里最奇妙的一處發現!」
「他來了!」
他綠光熒熒的寬大翅膀微微顫動,珠子般晶亮的小眼睛閃著興奮的光。幾位鳥人同伴在一旁點頭贊同,他們纖瘦的脖頸上,細小柔軟的金綠色絨毛層層疊疊。在他們腳下,曾經是一條自動步道,如今卻早已殘破,像一條皺巴巴的紙帶;從這裏可以俯瞰一整座廣大荒蕪的城市。
……(更久之後):
我又發現了一件事。那些每天給我送水送飯、為我打掃囚籠的工作人員,竟然都是機器人!方頭方腦,巨大笨重,四條短短的腿——不會錯,都是冷冰冰的鋼鐵之軀,只是外表有點像人罷了。
「他瘋了!」我聽見一個聲音說,「永生的秘密或許就在他身上,但他不肯說,我們也就永遠不可能知道。我們也不能讓鐘擺停下來,一旦時間場效應被破壞,恐怕再也無法重現……」
我的名字是約翰•雷維爾,人們都叫我「時間的囚徒」。他們來看我,全世界的遊客都來這裏看我,看我被囚禁在這座永不停歇的鐘擺里。廣場周圍緩緩運轉的電動步道上,小學生們指指點點,天真無邪地連聲驚嘆。還有那些專程趕來作研究的科學家,站在外面,把各種測量工具向我伸過來。哈,他們明明可以停下鐘擺,放我出來,但事到如今我早已明白,他們永遠不會這麼做。這一切於我九-九-藏-書,原本應是一個懲戒,但現在,我卻成了科學上的未解之謎。我竟然永垂不朽了,這可真是天大的諷刺。
頭頂上方傳來咔嗒一聲響,緊接著是嗚嗚的嗡鳴聲,玻璃囚室動了起來,漸漸加速,沿著逐漸延長的弧線來回搖蕩。我依然記得,自己是怎樣絕望地敲打著玻璃牆,怎樣徒勞地大喊大叫,直到雙手鮮血淋漓。我依然記得那些臉,一張張,一排排,在視野中慢慢模糊,化為慘白的色塊……
這就是我對這段歷史的總結與猜測。事到如今,地球上只剩下了機器人——非常聰明的機器人。昨天,一些機器人來到鐘擺旁邊,似乎討論了好一陣。它們必定認出我是人類,是這顆星球上剩下的最後一個人。它們打算如何處置我呢,趕盡殺絕嗎?
大家在金屬欄杆上湊得更緊密些,熱切期待著聆聽這個故事。寂寂無風的大地上,鐘擺默然低垂,紋絲不動,透明的玻璃球距離廣場地面不過幾英尺高。骷髏依舊咧著嘴在笑,彷彿被巨大的滿足與喜悅籠罩。奧弗利又匆匆向它瞥了一眼……然後他展開手中殘破的筆記本,讀了起來。
「可是,你看看鐘擺底端!」另一位鳥人充滿敬畏地低語,「那個空心的擺錘,像一個透明玻璃球。還有裏面那個可怕的東西,正朝外面瞪著……」
幾周之後的某一天,他們將我從秘密監獄中弄出來,在重兵看守下匆匆押往萊斯科所在的醫院。他用一隻胳膊從病床上支起身子,一雙煤球般焦灼的眼睛瞪著我。除了那雙眼睛,我什麼都看不見,他渾身都被包裹在繃帶中。很久很久,他瞪了我很久很久。從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瘋狂,奸詐的、惡毒的瘋狂。他瘋了,卻並未喪失理智。時間滴答滴答,在靜默中流逝。終於他用盡全身力氣,抬起一隻皺皺巴巴、纏滿繃帶的手,指向我。
鬱郁獨看,年華流轉,
機器人的戰艦交錯縱橫,在一柱柱猩紅的炮火間穿行,向黑色膠體噴射出熱電子束。然而,那些外太空異族竟然毫無損傷,不為所動!它們一寸寸向地面逼近,機器人戰艦徹底敗下陣來,開始四散奔逃,尋找藏身之處。
警衛惡狠狠地將我一推,推進鐘擺下面的玻璃空腔中。我躺在裏面渾身顫抖,聽見命運冷酷無情的嘲笑。這座鐘擺,這座鐘擺是用我的時間機器上拆下來的零件組裝成的!那些珍貴的金屬與玻璃,如今變成關押我的牢籠,一座昭告我罪孽的紀念碑。我將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這座出自我手的刑罰機器里度過餘生。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咒我下地獄,罵我不得好死。
「毀了時間機器!」人們喊著口號,「毀了那個劊子手,讓他萬劫不復!」
懲戒,命運加之於我的懲戒!現在卻更像一個謎。記憶溯流而上,卷攜我回到這一切的開端。那一天,我依然記得,我發現了那個方法,可以跨越時間之隙,去往未來。是的,我發明了時間機器。不不不,跟這座鐘擺完全不一樣。我的時間機器像一個巨大的箱子,用金屬和玻璃精心組裝而成,裏面有一組我設計的電動機輪,可以產生激蕩而有序的力場。為了保證運行完滿,我調試了不下三次,但是科學委員會那幫傢伙,沒有一個人肯相信我。他們都笑我。萊斯科也笑我,特別是萊斯科。他恨我,所以帶頭笑我。
不,還有人沒死。萊斯科,還有我,還有那麼寥寥幾個人,我們恰好躲在機器後面,逃過了這一劫。我甚至是所有人中傷勢最輕的一個,這反而加重了我的罪孽。民眾們對我恨之入骨,審判席上,他們群情激奮,一致高呼要我血債血償。
又過了幾周,一個警衛面帶惡毒的微笑告訴我,時間機器已經被拆毀,然後秘密改裝。萊斯科躺在病床上發號施令,指導整個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