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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風暴

完美風暴

作者:王政超
然而,當她坐在這裏、仔細品味著生命最後的氣息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忽略了太多,那些她原以為已經無比明了的東西,此刻竟又變得如海上的晨霧一樣縹緲。人是否總是這樣,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如此愚蠢無知?那些街道上來來回回的人,靠毫無意義的閑談打發時光的人,是否曾意識到,自己正浪費著一份最貴重的禮物?那些坐在暖爐旁衣食無憂,自以為早已看透一切,習慣在飯後告訴朋友們生命毫無意義、人類已經無藥可救,然後寫些無病呻|吟的東西的故作深沉之徒,是否又能經受住命運風浪的洗禮?儘管處在風暴的中心,這種想法還是讓艾瑪感到了些許安慰與滿足。畢竟,這些苦難教會了她思考,儘管有些問題她永遠也不可能得到正確的答案,但至少她已經在那條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腳印,這些腳印足夠使她免於淪為那種蟲豸一般渾渾噩噩、僅僅把世界和命運看做理所當然的生命。
現在,她必須坐下來休息了。她的胃已經停止抗議,但腳仍然又酸又痛,她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找到一塊看起來還算堅固的大石頭,在背風處坐了下來。她想把臉埋在手臂里,但她的面頰感覺到的卻只是冰冷的面罩。當她坐下來時,大腦中就有了一種強烈的意念,讓她不想再站起來,覺得自己終將成為這片紅色的異星土地的一部分。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讓她無法思考,甚至無法呼吸。但她心中最深處卻始終有一點微弱的亮光在與這個想法抗爭。她也說不出那亮光究竟是什麼,但她知道,似乎就是這亮光,驅使著她不停地前進。它不想熄滅,並且她也不想熄滅它。於是,她將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面前的一塊小石頭上,試圖趕走那些想法和困意。然而她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終於,就連她竭盡九*九*藏*書全力想抓住的最後一縷暗淡的光線也漸漸在她的眼前熄滅。
算了,現在沒時間去想這種大道理。艾瑪最後檢查了一遍裝備,氧氣和電力還足夠。她定了定神,認清了方向,繼續朝遠方一蹦一跳地走去。
我要活下去。我會活下去。
她曾無數次渴望因感動而流淚,為幸福而微笑,希望找回那些時期的溫暖感覺,但她發現自己的心靈已經荒蕪到無法再播下任何種子。二十六歲那年,艾瑪放棄了在蘭利研究實驗室的工作,報名參加開拓火星的計劃。她希望在這項最險惡和忙碌的工作中,感受到激動、緊張,甚至是恐懼——那些靈魂深處最原始的情緒波動,這樣,她才能感到自己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台冰冷的機器,使自己相信握有的生命還不是那麼冰冷空虛。
艾瑪看著自己的母親,她看上去比印象中年輕許多。而這個場景,她也覺得似曾相識。忽然,她腦海中一些模糊的記憶被喚醒了,儘管事情才過去了十幾年,但她卻覺得那是一百萬年前的事了。她知道,醫生正在和父親討論她的病情——那是一種罕見的慢性腎病——不管怎麼樣,最後艾瑪都會被告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都要躺在床上休息,與各種藥物為伴。
艾瑪猛地睜開眼睛,眼前依然是那荒涼裸|露的火星地表,可怕的塵暴還在肆虐。她發現自己差點睡著,如果在這裏睡著,那麼她將再也不會醒來。真是奇怪,為什麼自己在幻覺中看到的不是救援隊,而是十幾年前那段痛苦的回憶呢?她看著周圍的景象,不禁無奈地搖搖頭。為什麼命運總是對自己如此刻薄?她原以為經歷了這麼多以後,自己對生命已經看得足夠透徹,生與死在她眼中只不過是自然界幾十億年周而復始的物質循環中最普通的一部分罷了。https://read.99csw•com
這本來只是一次普通任務:駕駛探測車到離基地50公裡外的地方進行例行環境勘測,然後返回。但在艾瑪剛剛到達目的地時,塵暴就發生了,時速近兩百公里的狂風掀翻了她的探測車。儘管事故發生時,探測車上的緊急求救信標已自動啟動,但在如此惡劣的天氣情況下,沒有任何營救隊能夠出發。更糟糕的是,太陽能電池板、充電裝置、照明設備,那些艾瑪本來可以用來支撐到風暴停止的關鍵設備,在塵暴開始時就被狂風和砂石破壞殆盡。29公裡外有一座補給基地,那是離她最近的希望了。而現在,艾瑪必須在隨身攜帶的能源和氧氣耗盡前,徒步走到那裡。
當一個生命經歷了太多的不幸,他是否就有權輕視自己?艾瑪又一次問自己——在她小時候,她就已經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了。
艾瑪艱難地向目的地跋涉。然而「艱難」這個詞,此時對她而言似乎並不十分貼切,因為她早就失去了感覺。長途跋涉的疲勞、肌肉的疼痛和強烈的飢餓在她的意識里只是一片麻木的黑影,儘管它們有時讓她感到無比痛苦,但更多的時候,艾瑪卻覺得那些與自己毫不相干。在這片千篇一律、無邊無際的紅色土地上,她覺得自己似乎並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她懷疑自己不是真的在朝某個方向前進,而是一直在原地踏步。血液不停地衝擊著她的耳膜,使她聽到一種奇怪的沙沙聲,而就在這沙沙聲中,她似乎還聽到另一種有節奏的聲音。沒錯,艾瑪告訴自己,那是腳步聲,微弱卻真實。那腳步聲似乎就在艾瑪身後幾米的地方,並且正伴著她的步伐,漸漸向她逼近。有幾次,她甚至猛然轉身,試圖抓住或者看到什麼東西,但每次映入她眼帘的,都是暗紅色天空下的暗紅色土地。後來,她連這樣read.99csw.com做的力氣都沒有了,而那腳步卻仍然固執地徘徊在她的身後,想要追上她、吞噬她;她也同樣頑固地想要遠遠地逃離那個腳步,竭盡全力不讓它把自己拖入黑暗的深淵。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火星的天空,塵暴已經減弱了一些,但天空仍然是一片扭曲的暗紅色,原本應該懸挂著太陽的位置,現在只是一片微微發亮的紅色|區域。這一切,比她在最瘋狂的夢中見到的最詭異的場景更加怪誕。過去的八個小時里,她只朝目標前進了不到15公里,狂風和飛起的沙石讓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躲避,以免艙外活動服被割破,造成致命的失壓。
她檢查了一下電子地圖,發現離目標還有大約17公里的路程。從前,她根本無法想象獨自在荒涼的火星大地上走上10公里會是什麼情形,但現在看來,不管是100米,還是20公里,都不過是腳下的一步又一步路而已。儘管火星的重力加速度只有地球的五分之二,但穿著這身笨重的艙外活動服,並以奇怪的蹦蹦跳跳的方式前進,她並沒有感受到絲毫的輕鬆;相反,她覺得自己已經累到再也沒有力氣走下去。此刻,她感到無比飢餓,但艙外活動服除了在應急背包中儲存有一升蒸餾水外,不能給她提供任何食物。她試著用蒸餾水緩解一下那正緩緩吞噬著自己身體和意志的飢餓感,但每喝下一口水,她空空如也的胃就會猛烈地抽搐,讓她感覺自己彷彿吞下了一把刀子。
她繼續艱難地跋涉,眼前的景象令人感到絕望。周圍一馬平川,只有東南方向有一座巨大的環形山脈,光禿禿的暗紅色山體在艾瑪眼中就像是一堵望不到邊的牆。火星地球化改造已經進行了一百多年,但除了那些巨大的、不停朝大氣中排放氟氯烴化合物的工廠和一座座生活基地外,艾瑪並沒見到火星上有什麼根九九藏書本的變化,連綠藻這樣的生物都無法在室外生存,向大氣中添加氧氣的任務還是只能依靠那些化學工廠。倒是濃密的人造大氣形成的環流讓原本就威力巨大的塵暴變得更加恐怖。如果沒有它們,艾瑪現在應該坐在基地里品嘗咖啡了——儘管基地里自己種植的咖啡豆磨出來的咖啡並不十分符合她挑剔的口味。
忽然,那束光線似乎在急劇地膨脹,充滿了她眼前的世界。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白色的房間中,一些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在房間和走廊里來來往往,母親坐在床邊看著自己,勉強擠出的笑容中滿是疲倦,父親正在一旁同一個醫生小聲地談論著什麼。該死的,我在哪裡?艾瑪問自己。她記得自己前一秒鐘還在光禿禿的火星上,在一塊大石頭後面躲避著致命的塵暴,而現在,她卻置身於夢中一個說不出地點的醫院房間里。又或者,剛才自己覺得真實的一切才是一個夢,那個夢如此瘋狂,以至於自己混淆了夢境和現實?
艾瑪·伯奈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繼續走下去,但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驅動她,讓她繼續艱難地邁動被厚重的艙外活動服包裹著的雙腿,朝遠處的補給站移動。
風暴將空中暗紅的烏雲吹捲成一幅幅風格怪誕詭異的畫。儘管風暴到目前為止只持續了大約十個小時,但在艾瑪的印象里,似乎在過去的四十億年裡,這顆星球一直被這詭異的畫布籠罩著,而未來看起來彷彿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從前那些痛苦到令人麻木的日子里,艾瑪也有過這種絕望的感覺,但是,她最終撐過了那一關。十七歲那年,在嘗試了無數種治療方法后,醫生宣布她的病終於痊癒,然而那一天,艾瑪沒有表現出任何喜悅:從三歲起就與疾病相伴的痛苦經歷,已經讓她永遠失去了那些強烈的情感,她的心如同一片被徹底焚毀的荒原,沒有一絲感情九九藏書色彩。就連對於生命的珍愛,也早已被那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經歷沖刷殆盡。
「會好起來的。」母親對艾瑪說。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風暴過後,等待她的就一定是晴空嗎?儘管艾瑪的家庭足以負擔她昂貴的治療費用,但疾病、藥物、父母的擔憂,讓她從未體驗過真正的輕鬆與快樂。對於一個年輕的女孩來說,她已經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一次又一次,看著希望變成泡影,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足夠堅強,能夠面對一切。但此刻,她真的覺得自己無法支撐下去,她已經厭倦了與命運爭鬥,現在,她只想休息,希望死神的羽翼能夠眷顧自己,好讓她脫離命運的戲弄與折磨。
艾瑪在踏上這片土地之前,就已經設想過這樣的結局,她以為自己會靜靜地坐著,等待最終的命運降臨。但現在,她卻是如此不甘心,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讓她覺得自己一定要活下去。要知道,她平時是最不愛走路的,可現在,她卻在風暴中跋涉了將近二十公里。恐怕從開發火星的那一天起,還沒有人在這顆貧瘠的星球上徒步走這麼遠吧。過了一會兒,她用雙手支撐著虛弱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腳上的劇痛讓她險些摔倒,但她最終還是站起來了。她又一次察看電子地圖——繞過東南方向那座環形山就是補給站了,那裡有食物、藥品,以及她想要的溫暖。
她又向補給站移動了4公里左右。太陽已經在地平線附近徘徊,暗淡的光芒早已被肆虐的塵暴擋得嚴嚴實實。她知道,夜幕降臨后,情況會變得更糟,低溫會迫使艙外活動服將更多的電量用在維持她的體溫上。現在,加上隨身攜帶的備用電池,她還有十四小時的生存時間——當然,這是最樂觀的估計。不管怎麼說,當電池耗盡后,等待她的只有低溫和缺氧造成的緩慢而痛苦的死亡。這種現實令她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