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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震

天震

作者:戈城
「啥?」
車子在空中緩慢地翻轉,屁股翹了起來,車頭沖地。
「地震!」我吼起來,「快跑!」
綠雪不一會兒就落滿了全身。我一邊走,一邊抓了一把雪攥在手心,等它慢慢化了,我攤開手掌說:「看!」
我踢了這石頭一腳,它晃了晃。作為一塊石頭,它輕得過分了。何蕭伸手去摸,捻了一點粉末下來。「是碳!」他說,「石墨。」他把手在石頭上放了一會兒拿開,上面留下了他的完整手印。並不是那石頭表面太軟,而是他的手摸著的位置沒有生長,旁邊的區域卻變厚了好幾毫米!它真的在長大!
「乖。」安妮拍拍我。
「這裡是中國南方和北方的分界線哦。我們前面是北方,後面就是南方了。」我又在沒話找話了。
「雪這麼大,路很難走的。」
好傢夥,這是音爆啊!我下意識地蹲下一聲大叫:「捂耳朵!」
我又獃獃看了半晌,腦子裡各種念頭來回不絕,卻又想不清楚。安妮忽然戳了我一下,我抬起頭,那個黑色的熟悉身影正站在大爺海對面,身邊照例是那個三腳架。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天。在那三天里,我認識了這輩子見過的僅有的兩個新人類。
我愣了一會兒,看看手機還是沒信號。自從在小文公廟見到那個男的,我們已經有兩個多小時沒有見到任何人類了。怎麼想都不像真的。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寒意,「什麼叫……『你們的人』?」
「他把我看得特別緊,一點兒空間也不給我。我幹什麼事他都一定得跟著,我嫌煩,後來就分了。他跟我吼,說我一個人什麼都幹不成,他不放心,還總是跟著。我實在受不了了,就上網查了下陝西哪座山最高,然後一個人就來爬太白山了。我就是想讓他知道,我一個人也能爬到太白山頂上去,不需要他跟著!」
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大地搖籃已經不搖了,但那地聲似乎更響了些。我渾身關節痛得不行,又冷又麻。火已經熄了,安妮還沒醒,鐵皮房子也沒倒,太陽升起來了。我把手機打開,仍然沒信號。這時已是六點鐘了。
我小聲說:「我進去拿點東西出來取暖。」安妮點點頭,鬆開了我的胳膊。我深吸一口氣衝進屋子裡,拿了兩床被子跑出來丟給安妮。想一想,我又返身跑進去,提了兩把椅子出來。外間的架子倒了,店家賣的泡麵啊零食啊什麼的散落一地。第三次跑進去的時候,我雙手捧了一小堆食物,順便把火盆踢了出來。
湖面的變化越來越複雜,星形的四個角散成八個角,中間的圓形逐漸變大,裏面又出現一個小圓……那大圓突然變成了十字花形,周邊的轉角處水面竟向上噴射起來。
「《高中地理》第一冊上說,帶電粒子進入地球磁場時會引發極光,干擾無線通信。」又是安妮,「並不會影響光。光的頻率改變原因不明。」
「啊……下午的時候好像腦袋有點不聽使喚。不過現在都OK啦。」安妮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笑起來,「先不說這個。讓車飛起來、讓我們受傷的這個失重事件才是最可怕的。所有的建築全都被毀了,可能有十億人為此送了命。那是『核心』在距離地球大約五十萬公里的地方,突然釋放了好多引力子,相當於那個位置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太陽,於是,整個地球和地球上的一切都被吸了過去。地球表面的不同地方受到的潮汐力不一樣,就引發了部分區域的地殼移動,還有後來的大海嘯。但引力子只存在了不到兩秒鐘就消失了,這也讓我們終於能夠證實弦理論了:引力子是一種閉環的弦,不像其他開環弦的粒子一樣兩端都系在我們的宇宙膜上,而是會逃逸出我們的宇宙。」
我發覺我在抖腿。這可不是好習慣,我趕緊讓腿平靜下來,可它還在抖。
「就因為這個掃帚星,所以人類就倒霉了?」
那湖水變了。剛才只是細細密密的一層波紋,現在竟像是海浪了。湖是橢圓形的,如今距湖岸大約三分之一半徑的地方隱隱翻起一道白色的浪,在大橢圓里形成了一個小橢圓。說它是浪,它卻並不移動,只是翻滾個不停,嗡嗡的聲音連綿不斷。
我們在雪中漫步,這意境其實挺浪漫的。不過,一路沒有見到其他的遊客,情況不妙啊。走了一上午,我的兩條腿這會兒像是各綁了一隻十公斤的沙袋。我懷疑安妮肚子里裝著一個小型核反應爐,她好像一點兒都不累,絲毫沒有休息的打算。身為男人,我當然不好意思說停,只能繼續硬撐著,卻已經被她落下十幾米了。
「冷。」她說。
「哥們兒你不是說二十分鐘嗎?怎麼這麼快?」我喊道。
那該死的大文公廟在哪兒啊!
「停。」
我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層層疊疊的山巒之外,一個光點正從天上急速下落,在空氣中摩擦出閃亮的藍色火花,看起來體積可不小。那光點在空中抖了一下,一輪光圈從亮點四周急速擴散,瞬間蔓延到整片天空。
安妮沒理我,還是一副愣愣的樣子。何蕭接了話茬兒:「我也在想這事兒。還有極光、中國移動的信號,以及藍色的陽光,都是電磁波受影響了,或者說,有個什麼東西跟它們產生了共振?」
怎麼回事?!
我愣住了,花了好長時間才理解了這紙條上的內容。我哭了起來。
「你看到了什麼星星啊?」她朝我微笑。
翻過一個山頭,索道的起點已經遙遙在望。我一邊盤算,一邊回頭跟何蕭說:「到了山下你打算怎麼走啊?現在肯定找不到車了。」
後座那兩個人的對話越發不可理解,句子變得越來越短,伴隨著大量的表情和手勢。這算怎麼回事!我覺得我被拋棄了!那廣播到底說了些什麼?!
「你躺了五天。」她在我身邊坐下,替我擦擦眼淚,「我媽媽也不在了。」
直到這時,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世界末日的威脅。天變了。世界末日真的要來了。我的生命也許只剩最後幾天了,也可能是幾個小時,甚至只剩最後幾分鐘也是可能的。
她已經……不是人類了?
她倒是勁頭很足,已經走到了我的前面。我望望前面的路,我們離開小文公廟有將近一個小時路程了,離大文公廟還不知道有多遠。這裏卻仍然是亂石遍地,或者說是冰川遺迹。
她突然蹦起來,把一直戴著的兜帽一掀,露出白色的耳機線,長發散落下來,耀眼得彷彿第二個太陽。
何蕭停了車,跟我換了位置,坐到後座繼續跟安妮說話。我小心翼翼地發動,掛擋,一切順利。雖然從駕校畢業以來我還沒開過車,不過反正這高速公路上空空如也,我還不至於把車開到溝里去吧。

1

我們緩緩走下大爺海。我又看了一次手機,現在七點過了,仍然無信號。經過昨天住宿的鐵皮房子時,我們進去拿了些食物。出門剛走了幾步,耳朵里那種嗚嗚聲突然變高了,一瞬間彷彿是維塔斯那尖銳輝煌的高音,極細極銳利地一絲衝上天去。我趕緊捂耳朵,又聽見很悶的「滋啦」一聲,從背後房子的方向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然後一切又回歸寂靜。我回頭一看,房子的玻璃碎了一地。安妮驚訝地張大了嘴,扭頭看看我,突然問:「你的眼鏡沒事?」
我又被嚇得一哆嗦。黑影里坐著一個男子,香煙的亮光一明一暗。他衣服也是黑的,我在檯子上站了這麼久居然沒注意到他。
「沒關係。」
「……她學物理的吧?」何蕭說,「其實最奇怪的應該是那些會長大的隕石。」
眼前的地上是幾塊黑石頭,大的有圍棋棋盤大小,顯然是一塊大石頭摔成了碎塊。幾個碎塊大小不一,最大的一塊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大。我沒看錯,它在變大。彷彿堆雪人的時候把雪一層層裹上去,雪球就變大了;可我眼前的這塊石頭看起來沒有受到外力,它卻在持續變大!
幸好我的腦子還在轉,「……藍移?」我嘴巴里蹦出這兩個字。藍移意味著太陽突然離地球而去……不對,太陽光是全光譜的,就算真的發生了藍移,也會有紅外光移過來補上紅色的缺,不會像現在這樣只能看見藍光。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三種可能性:一,出現了一塊巨大的藍色濾鏡擋在地球和太陽之間;二,太陽的物理特性被改變了,只發藍光;三,地球人的眼睛都壞掉了。但我不知道哪種可能性才是真的。
「你為什麼突然變了一個人?」
「對。或者說,有些人變聰明了。」
在我的眼皮底下,雲彩開始變化。波峰的地方變得更凸,波谷的地方變得更凹。我睜大了眼看著這奇妙的雲海,一分鐘之內,雲層竟變成了縱橫交錯的網狀,如同一塊無窮大的威化餅乾。
旁邊的女孩看著雲海,心卻似乎不在這裏。我愣了一會兒,用手機拍了個照打算傳上微博。但信號不好,網頁刷不開,我刷了幾次只好放棄了。中國移動不給力啊。
「那你來。」
休息了一會兒之後,我們仨互相看看,背上包繼續朝山下走。我們一句話也沒說,這件事情似乎讓我們集體失語了。安妮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緊緊拽著我的手,一副愣愣的樣子,像掉了魂兒似的。何蕭的眼神也不對勁兒。我不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不是也那個樣子。
安妮還是一副天然呆的樣子,怔怔地坐在車上,嘴巴里念叨著什麼。
「我猜是藻類植物。具體是什麼不知道,不過應該是海里的。」

8

「共振。」
「喂,你們要拯救世界嗎?」
「嗯……」她猶豫了下,「對。」
終於見到人類了九*九*藏*書!我一下子大喜過望,朝著湖對面叫道:「哥們兒真有緣啊!又見面了!」
後座的兩個人開始折騰手機。沒過多久我聽到安妮開心的笑聲,這倆人似乎把根本沒信號的中國移動搞定了?
我又在觀景台上踱了一會兒,見靠近邊緣的地方支著個架子,我好奇地走過去。
「啥啥爆發?」
太陽還沒升起來。我只能看到附近的幾個山頭,更低的地方都隱沒在雲海里。天邊已經是金燦燦的了。
我的兩條腿完全麻木了,似乎已經不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只是在機械地挪動而已。安妮也漸漸慢下來,我緊緊抓住她的手,要是走散了就完蛋了。
這藍色的太陽造成的心理威懾力遠比物理作用強得多。我們在原地待了一小會兒,漸漸適應之後才發覺,除了視線所及看到的東西不同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麼其他的威脅。於是,我們又上路了。
為什麼要下山?我也不知道。既然是世界末日,那麼在哪裡也沒什麼區別。也許山下已經屍橫遍野了;也許真的如何蕭所言,山上安全。我之所以繼續走,只不過因為安妮始終堅定地走在我前面而已。
然後,毫無預兆地,一座藍色鐵皮房子突然出現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房頂上也覆蓋了一層綠雪。我們倆大呼小叫地開始跑,我發現原來自己還有力氣跑。我們撲到門前,發現門鎖掛在門上,卻沒有鎖上。
「走吧。」安妮突然說,然後回過頭走在前面。我趕緊跟上,黑衣男子扛著三腳架緊隨身後。
虛空中產生了質量!
對面那人的眼睛都沒移開取景框,只是伸出手朝我搖一搖。看他沒有動彈的意思,我拽著安妮就往湖對面走,邊走邊喊:「你見到其他人沒有?」
吃過早飯,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跟女孩一道上山。
真是好運氣!我趕緊道謝,卻見眼前的何蕭表情不對,突然,哐的一聲,這大漢就倒在地上了。
我掙扎著起身,嘴裏的餅乾還沒咽下去。想一想她說得實在很對,可是今天遇到的事情一副要出大事的樣子,我們居然還在照常爬山,真有點兒不甘心啊!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想看新聞我想刷微博啊!
太白山下的公路一片寂靜,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人到底都去哪兒了?湛藍的天空中仍然時不時能看到墜落的隕石,那轟鳴聲像是遙遠的炮火。路上有被隕石擊中的汽車殘骸,還有些房子著了火。何蕭打開收音機,從頭撥到尾,全是雜音。
安妮張大了嘴巴,忽然用手去摸自己的臉,叫道:「我也……」

7

安妮醒過來的時候跟我一樣不知所措,我抱著她坐了一會兒,她才真正醒了。我看看表,兩點半,我們昏迷了大約一個半小時。雲海侵蝕到了我們下方几十米的地方,在藍與白的背景之上,明亮的流星雨像散落滿天的煙花,那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美景。我又想吻安妮了。
為什麼我這麼想笑呢!我不是那麼愛幸災樂禍的邪惡的人啊!一打眼又看見他胸前口袋裡的墨鏡,只剩下了一個鏡框。
我知道,這是在世界末日前倒數第二天發生的事。
我急忙伸手去摸,一個柔軟的身體正躺在旁邊。我突然明白過來了。剛才好像處在一種很奇妙的狀態之下,我是醒著的,眼睛看得見,耳朵聽得見,但是腦子不運轉,好像思維散成了一盤沙。何蕭坐在我旁邊的地上喘粗氣,安妮還緊閉著眼睛。
「行。我六點起床。」
「反應這麼快,太偉大了!」
「知道一點兒,基本粒子都是振動的弦。」
月亮升起來了。今天的夜空沒有什麼異狀,月亮沒有閃,星星也沒有掉下來。月亮!月亮是正常的黃白色,不是藍色。這意味著太陽光已經恢復正常的顏色了?這麼一說,隕石雨好像也已經停了。那是不是說世界末日已經過去了?
「古代這裡有冰川吧,然後冰把石頭侵蝕碎了,就變成現在這樣。」
這是個破舊的小房間,牆皮七零八落,灰白的窗帘上有很顯眼的污漬。屋裡的空氣悶得很。
「咦,安妮你正常了?」我忽然反應過來。
我們下了車。SUV正橫在一個直徑幾十米的大坑邊上,坑裡是一塊巨大的隕石。這大坑截斷了半條公路,何蕭找出手電筒往下面照去。這坑可能有三層樓高,隕石是一個下圓上尖的水滴形狀,頂端已經伸出了地平面。水滴形的腰部位置,隱隱約約是一個黑色的車頭,銀閃閃的四個環反射著手電筒的光。「被吞掉了……」我小聲說。「咱們也差一點兒。」何蕭說,「剛才還說隕石呢,咱們可以做個實驗。」
「走吧!」安妮突然說,「要是雪下大了就不好走了。」
「啊……什麼?……一格都沒有,今天信號一直不好。」
她又恢復了眺望遠方的樣子。看來這女孩對星星不感興趣……我為自己的下一句話醞釀了好幾分鐘才開口:「我是通大的,你呢?」
我們咔嚓咔嚓拍了幾十張極光的照片,繼續提步上山。一轉身,那黑衣大漢正站在離我們十幾米遠的地方支著三腳架調相機。他這次應該會收穫不少好照片吧。
「不知道。也許是人造的,但裏面大概沒有人,而且我們也觀測不到它的形體。那東西離地球最近的時候只有十萬公里。」
「也就是說,沒氧?水和空氣里有氧。」我說,「這石頭是從氧里長出來的?太侮辱現代物理和化學了吧!」
「你說分界線在哪兒?」
何蕭想了想,去後備箱翻出來一桶機油。我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把礦泉水倒掉,灌了半瓶機油。我盯著看了半分鐘,小心翼翼地評論:「這次好像……不長了。油的構成……呃……不記得了……」
「啊,不好意思,看星星沒注意,差點撞上你。」
我摸摸她的頭,這孩子腦袋燒壞了嗎?可她根本不理我。
「你是說……聽得懂的人和聽不懂的人?」
真丟人!我趕緊調整呼吸,這不是你期待的邂逅嗎!可我還是緊張。
好,那就是說她現在單身!哦耶!
我們在碧雪中跋涉。在陽光直射的山脊上,雪已經漸漸融化,地面泥濘,山壁上有清亮亮的細細水流,雪裡的綠色卻不知哪兒去了。轉過山陰處,那雪卻像是剛下的,一點要化的跡象都沒有。恍惚間,我覺得好像行走在春季與冬季之間,可現在明明是夏天啊。
難道我們昨天錯過了大文公廟的住宿點,一路衝到了大爺海?怪不得那段路程長得讓人絕望。那麼旁邊的山峰就應該是秦嶺最高峰拔仙台了。我走到湖邊,用手掬起一捧湖水,晶晶亮透心涼。水並不深,清澈見底,底下都是跟山上一樣的石頭。安妮站在我身邊,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大爺海的水,嘴裏咕噥著什麼。我去抓她的手,卻被她甩開了。她瞪我一眼,又轉頭去看湖水,臉上的表情卻漸漸歡快起來。
資料庫及時來解圍了。安妮說:「《高中化學》第二冊,汽油的主要成分是碳四到碳十二的烷烴、環烷烴和芳香烴。」
「就這樣而已啊。」她又抿起了嘴。
何蕭拎著兩罐汽油上車來,「問那當兵的要的。」
安妮愣了一下,緩緩站起來轉身背對著我。一瞬間她似乎變了個人,那種感覺……像是面對著一頭溫和的猛獸,沒有威脅,但絕不敢鬆懈。
那倒影忽然顫動起來,碎成一條一條的,水面上泛起一層均勻的波浪。我又把安妮抱緊了些,她雙手輕輕放在我的手上,她的臉離我只有兩厘米。淡淡的香氣。
而且那雪還是瑩瑩的綠色。
「我有車。你們跟我走吧。」
「外星人?」
我嘆著氣,拿起相機拍湖水,拍安妮。她背朝湖水擺了幾個Pose,我剛拍了幾張,她卻忽地扭過身去面向湖水,朝天空伸出雙手——
嗚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聲音沒有預想的大。光點越變越大,直直墜落到地面的叢林里,激起一圈藍色的衝擊波,一小團蘑菇雲升了起來。轟嗡嗡嗡嗡嗡。這是隕石落地的聲音。
整輛車突然飛起來,失重的感覺讓我想起深圳歡樂谷的雪域雄鷹。這種感覺彷彿從過山車的最高處往下墜,不同的是我墜向了天空!然而事實是車並沒有飛起來,它明明還在路上跑著啊!有巨大的力量在把我往上扯,但我同樣也沒有離開座位。我尖叫,下意識地猛踩剎車,但車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我聽到地面咔嚓咔嚓的響聲,柏油路面正在碎裂、變形。下一個瞬間,我眼前的路面轟然斷裂。
「不可預測。」
沿著台階一路狂奔,我們氣喘吁吁地衝下登山步道,終於到了山門口。隕石雨仍然不緊不慢地下著,原本是遊客大廳的地方變成了一座黑黢黢的小山,斷壁殘垣,旁邊的小房子已經被燒成了廢墟。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地上的斑駁血跡。停車場里稀稀拉拉停了幾輛車,車主卻不知哪兒去了。我和安妮從廢墟里翻出些食品和水,把東西搬上何蕭的SUV,坐進後座。
安妮瞪大了眼睛,「怎麼回事?」
腳步聲響起,我一扭頭,紅色的連帽衫躍入眼帘。
「你的高中知識真紮實啊。」何蕭說。
「一切都是綠的」的感覺如此陌生,讓我覺得很恐慌。不知道山下是不是也下著這樣詭異的雪?這麼多海藻落到地上會不會生根發芽……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雪越來越大了。
「應該不會,爆發之後八分鐘地球上就能看到了,等太陽風吹過來應該都是好幾天之後的事了,肯定預報得了。不知道這次是怎麼回事。」
她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好像有點不大對勁兒。似乎有一點點頭暈,但跟我有過的任何感覺都不一樣;這是一種說不上來的不舒服。
一路走過小文公廟和「天圓地方」,綠雪越走越少,https://read.99csw.com似乎只是局部降雪,到低海拔的地方就沒有了。每向山下走一步,對人間的牽挂就多一分。這太白山彷彿是避禍的桃源一般,但我們終究還是得回去面對我們的世界。我挂念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等等,又出什麼事了!

9

我們並肩到外面晃蕩,漫山還是一片綠雪,略微有融化的跡象。轉過鐵皮房子,我愣住了。斜坡下面是一個湖,形狀是個直徑幾十米的橢圓,靜靜的湖水倒映著青山。湖水完全沒有結冰,昨天的綠雪不知道下到哪兒去了。
從盤山道一路向下,單色的世界讓我看不清楚路面和土地的分界。何蕭的車技出乎意料地好,在這七扭八歪的盤山道上時速跑到近八十,簡直是藤原拓海跑秋明山。「我的車技一向很爛的……奇怪。」何蕭說。
她站在矮牆的另一邊,風中綻開的那個燦爛的笑容讓我的心臟猛跳了一下。
「你也在晃啊……」
轟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哦。」
死亡的陰影真真切切地罩在我的頭上,家裡不知道怎麼樣了!我急忙掏出手機,但依然找不到網路。在這遠離人世的地方,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不知道,能做的只有祈禱。
我跟安妮走到離他兩米的地方,我說:「我們打算下山了,要不要一起走?」
我沒吭聲,丟了塊木頭進火盆,轉身倒在床上。
車子上了三橋立交,在盤道上螺旋上升的時候,我鼓足勇氣,打斷了他們倆不知所云的對話:「喂,我說,其實發了瘋的是我,對吧?」

2

安妮俯身湊過來,只見雪融之後,手中剩了一小團毛絨絨的東西,是綠色的。
「我……」
「你手機有信號沒有?」
我走到觀景台上時,昨天那個三腳架還擺在原處,旁邊站著那個穿黑衣的男子,又高又壯,看起來有一米九,蓄著小短鬍子。這人不會一宿都在這兒拍照吧?他的眼睛一直湊在取景框前,根本不瞟我一眼。
「我覺得……不對勁兒……」她在發抖。
「唔?」
「你也……」
他們一邊上網一邊繼續討論,討論的還是我完全不懂的話題。這兩個人到底怎麼了?我拼了命想聽懂他們的對話,他們說的是漢語沒錯,但每句都只有幾個字,又似乎前言不搭后語,可是他們一副互相理解的樣子!

5

從小文公廟往上,就進入了第四紀冰川遺迹區。整個山坡布滿直徑半米的亂石,山路就是把亂石稍微整平了一點,一條白線曲曲折折地順著山腰延伸向遠處的霧裡。我們已經在雲海里了。不說話的時候,安妮就會緊緊抿著嘴唇。我發覺我喜歡上這個表情了。
太白山並不算險,沒有什麼很陡的坡。我和女孩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心裏想的都是怎麼哄她開心,好顯得自己風趣幽默風流倜儻風華絕代。有美女相伴,漫長的山路果然顯得短了。她說自己叫安妮,不知道是姓安名妮呢還是名安妮。她說話的時候總是笑得很甜,不說話的時候卻冷冷地沒有表情。女人心海底針啊。腳下的雲海仍然在變,從網狀變成了平板,過陣子又變成了大旋渦。
我們又沉默了幾分鐘。我看著天的時候,安妮開始說話了:「我來爬太白山是因為我前男友。」
這兩天見多了怪事,玻璃什麼的簡直不值一提。我們沒再多說什麼,該下山了。我想知道這世界到底怎麼了。
我趕緊摸摸自己的眼鏡,好像沒有要碎的跡象。幸好是樹脂的。
半夜的時候我突然醒了,房間里一片漆黑,月光下,安妮的臉離我不過二十厘米。我一緊張,兩隻手緊緊抓住被子。
我嘆口氣,繼續吃東西。這個女人在我面前似乎已經樹立起了權威,我完全沒辦法左右她的意見。
「……」
我住進這個鐵皮房子,吃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在房間里刷了微博簽了到,休息一會兒又走出來。雖然是夏天,但在這三千多米的高山上,我穿了冬天的大厚外套還是覺得冷。仰頭望天,北斗七星曆歷在目——城市裡根本看不見。眼睛適應了一會兒,能看見的星星越來越多。這客棧旁有個觀景台,我正仰著頭一邊看星星一邊走過去,突然聽到一聲輕輕的咳嗽。我停步低頭,頓時嚇得一哆嗦——一個身影離我不過半米,紅色兜帽遮住臉龐,月光下我只看到一抹微笑。
我猛地停下腳步,茫然地看著四周。群山應該是深綠色的,可它們現在看起來是藍瑩瑩的。安妮回過頭來看我,我們倆面對面怔住了。她的臉在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從肉色漸漸變藍,不過幾秒鐘,她整張臉都是藍色的了,嘴唇幾乎變成了黑色,紅外套也成了棕色的。
「那我自己去。」
從大二起,宿舍的幾個弟兄就說要一起去爬太白山來著。那是秦嶺的主峰,海拔有三千七百多米,太白以東便沒有比它更高的山了。然而這一說就是兩年多,現在眼看要畢業了,四個人的空閑時間卻始終對不上。爬山這事兒我提了好幾次,看他們都沒有動身的慾望,想一想罷了,大不了一個人去吧。
「我陪你上大爺海好了。」
「都變藍了。」我說。
「假的吧!哪有這樣的雲彩?」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把注意力集中在開車上。我在西寶高速上一路狂飆,現在跑順一些了,敢跑上八十碼了。遠方的地平線上有一團朦朦朧朧的光,想來是西安城近了。空氣也似乎一下子變暖了幾分。原來城裡沒有斷電啊。高速路邊還是一片漆黑,遠方有幾點零星的光,搖搖曳曳的,大概是窗戶里閃爍的燭光。路上還是沒幾輛車。
墜落彷彿漫無止境,我聽見安妮說:「你沒瘋,瘋的是我們倆。」
「哦,這邊比西安城裡能看到的星星多多了,你看北邊有五顆星星連成一個十字的,是天鵝座……」
我繼續抬頭看星星,然後發現了奇怪的事。
我循著聲音的來源望過去,遠方的山谷里正騰起一小朵烏雲。再望遠些,山下的平原上密密麻麻地升起幾十處火光與黑煙。滿天的流星緩緩墜下,劃出光亮的尾跡,在目之所及的遠方地面上激起一朵一朵火花。這是死神的流星雨啊。在剛才的一個半小時里,我們的世界好像已經被毀掉一半了。
「唔……沒錯……」她倒是毫不緊張。想想也對,耀斑爆發了我們又能做什麼呢?還不是照樣爬我們的山。
「廢話多!開門!」
「對,差不多就是那個樣子。全球大地震還引發了大海嘯,死了好幾億人呢。」
安妮緩緩轉過身來,眼睛里滿是憂傷。
「大爺海的水讓我想起來小時候去嶗山,」我說,「見到那種古代的銅魚洗,一摩擦扶手,水就嘩啦嘩啦開始響,盆子里會有好看的波紋,有時還會噴出來。大爺海就像那個銅盆子,可是,是誰在摸這個盆子呢?」
又沉默了一會兒。
離墜落的纜車比較近的時候,我赫然發現其中一個裡面有人,一男一女,身上全是血。我沒敢指給安妮看。
突然,空中的一個黑點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東西的位置離我不到一百米,高度跟我所在的山頭差不多齊平,正在往下墜。奇怪的是,那東西幾秒鐘之間就長大了一倍。我的視線隨著它移動,直到它掉在離我不遠的山腳處,發出轟的一聲悶響。
「哎?」她沒有看我,倒是看著我身後。原來那黑衣大漢正一臉喪氣地走在我身後十幾米的地方。
鎮靜。鎮靜。我站上矮牆,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從安妮手裡接過Lomo時我蹭到了她的手指,涼涼的。在Lomo那小小的取景框里,剛剛碰過我的那兩根修長的手指比成一個V字,斜斜指上天去。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畫面……天使在風裡笑著,背後是閃耀的聖光。
不過說實話,這種感覺實在不賴。最貼切的比喻應該是觀光電梯,車子緩緩地上升,我們的視野越來越寬廣。我聽見後座上清脆的安全帶扣環聲,何蕭說:「難道核心直接造了個新月亮?」
他們又在討論了,這次說的好像是幾個地方,我聽到何蕭說「灞橋電廠」「電視塔」「測控中心」「航天IDC」什麼的。國展中心不就在電視塔底下嘛。
「我們的人在那裡呢。」
「嗯,弦理論認為宇宙有十一個維,核心是個巨大的能量源,在更高的捲曲維上振動,能量在高維上傳遞,從弦的層面引發了三維物質的共振。」
在小文公廟我們停了下來,已經十點鐘了。說是廟,實際不過是由石頭堆成的小神龕而已。不知道文公是指晉文公還是韓文公王文公,不過這裏不是應該拜太白金星嗎?想來那不靠譜的小老頭也沒人信吧……

3

就在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過去時,安妮把椅子朝我挪了挪。
「……你為什麼突然變了一個人?」
「你懂得很多嘛。」安妮眨著眼,「我還沒去過南方呢。」
「啊?」
我睡醒的時候已經五點鐘了,從玻璃窗看出去,外面的雪勢絲毫不減。火已經滅了。安妮趴在旁邊的床上,口水在枕頭上流了一攤,耳機還塞在耳朵里,口中咕咕噥噥說著夢話。
那好吧,看來是個有恆心有毅力的男生,不好對付啊。「希望他沒事。」我頓了頓,「他是愛你的啊。」我在說什麼!我是白痴嗎!
我們穿越藍色的山岩和藍色的水流,彷彿這世上最後的三個人。山道上時時出現黑色的血跡,不知道是在大文公廟受傷的人還是其他什麼人留下的。為什麼會有一種奇異的悲壯呢……
「郁青峰!我read•99csw•com一個人也能上太白!你一邊玩兒蛋去吧!我不需要你了!」
很快就困了。
昨晚睡得早,今天早晨不到六點就醒了。從窗戶望出去,正是將明未明的時候。我穿好衣服拿著數碼相機跑出去,心想應該能看到日出吧。
從西安坐長途車到眉縣,大巴在西寶高速上疾馳時,我望著窗外,一種孤單的悲傷忽然襲上心來。啊不行不能這樣,這可太小清新了,不是大老爺們兒所為。於是,我開始遐想在登山期間邂逅一個細腰長腿的美眉什麼的……然後車就停了。再搭上開往太白山的小巴,到達山腰已是下午四點有餘。
「節律性增強。」
「不靠譜。」
我仔細地聽,似乎真有那麼一種低低的奇怪聲音,但專心去聽又聽不見了。
「那……我們多拍幾張照片咯!這看來是很罕見的景象。」
我想我要死了。
房子里果然沒人。按開關發現沒電,我從旮旯里拖了一個火盆出來,又從房子外面找了些木頭,生了一盆火。我們倆的手腳都麻木了,於是都脫了凍成殼的外套,蹲在火盆前面搓手。搓了一會兒差不多緩過勁兒來了,我們相視齜牙一笑,繼續搓手。
「大概跟地震一樣吧,突然發生的,沒辦法預報。」
我們要對我們的世界負責,可世界也要對我們負責啊。
「全世界都這樣了。他說也沒定論,上邊就命令說平民都往防空洞里躲,軍隊往城市裡調。死了不少人。現在電話都用不了了。」
安妮的兜帽上落滿了雪,我伸手去撣卻撣不下來,落在她頭上的雪竟已結成了薄薄的一層冰殼。我再摸自己頭上,頭髮都已凍住了。又走了一會兒,我牽著安妮的那隻胳膊因為動作幅度太小,連袖子也變得硬邦邦的。
她轉身走下了觀景台。我有點愣,敢一個人爬太白,這女孩真猛啊。
我越走越近,又喊:「你怎麼不跑?」他像是不耐煩地瞥我一眼,又把眼睛湊到相機前,說:「山上安全,下山做什麼?」聲音還是忽高忽低。
靠床的牆上貼了一張紙條,我眯著眼睛仔細看,上面寫著:
好疼。
安妮小聲說:「氧十六原子吸收能量發生裂變,釋放阿爾法射線和一個碳十二原子。」何蕭愣了一下說:「你說啥!核裂變?這是哪本書上的?」我也嚷起來:「開什麼玩笑!安妮你正常一點!」
安妮一大步跨上矮牆,朝另一個方向蹦了下去。我站起來,探頭看著她。
我又看了一會兒,便回屋躺著去了。還是冷。今天遇到了兩個怪人。明天會比今天更辛苦。
我點了爐子燒水,泡了兩碗在房子里找到的泡麵。天漸漸暗下來,看來今晚要在這兒睡了。手機一直沒信號,天知道山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安妮睡醒之後就一直獃獃地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啊?」我愣一下,「為什麼?」
我嫉妒了。這種感覺太難受了。就算你被世界拋棄了,可是只要身邊還有兩個人,那麼一切看起來也不會太糟;可如果你發現你跟這兩個人似乎不是同一個星球來的,那這世界簡直要崩塌了啊!
我一下子醒過神來,長長地深呼吸,整個世界恢復了正常——如果藍色的世界可以叫正常的話。我一把抱住安妮。身邊有這樣一個女孩子多幸福啊。
「我的神哪。」安妮說。
過了一會兒,我的腦子開始運轉了。我撥了宿舍老大的號碼。撥出失敗,沒信號。突然,靈光一現。
「太陽上的耀斑。太陽放出來的帶電粒子什麼的衝擊大氣層了,所以咱們這裏才會有極光,所以中國移動完全沒信號。」
「我叫王驍。怎麼稱呼?」我回頭問。
我真是小肚雞腸。安妮小聲說:「一年多了。」
「去國展中心吧。」安妮說。
世界末日前的最後一天過去了。
「你好,恭喜你還活著。請注意聽下面的話,非常重要。兩千有想角航空,到達塑料水滴毫升次,引用簡體牆壁……」
安妮跟我看的完全不是一個地方。她說:「那是啥?」
「看來裏面沒人,掛個鎖是防野獸的吧?」
「下雨了?」安妮說,「你帶傘沒有?」
關係一旦不同了,說話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我現在腦袋裡轉的一直是她算不算我女朋友啊,我應不應該問啊,我是不是應該直接說做我女朋友吧什麼的;越想越不知道該怎麼做,越想越不敢說話,結果就是兩個人悶著頭趕路什麼都不說。
我嘆了一口氣,把她抱到腿上來,用被子緊緊裹住。她緊緊抱著我,臉埋在我胸口,哭出聲來。
SUV突然轉了個急彎,安妮側傾過來,正好撞上我的腮幫子。何蕭猛踩剎車,車子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嘯,在撞上路邊護欄之前停了下來。
我把Lomo從眼前移開,怔怔地看著那天空中的光。那是最純潔、最美好、讓人忍不住想膜拜的聖光。安妮慢慢扭過頭,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紫色、藍色和綠色的光在雲海之上翻卷著,那不是人間的景象啊。
我扭頭看看周圍,從天到地,整個世界都是藍色的了。抬頭看天,一輪淺藍色的太陽靜靜地懸在天上,淺藍色的雲融在天藍色的天空里,幾乎看不出分別。神似乎在他的PS里用了一個藍色濾鏡效果。
轟。安全氣囊跳出來,我的頭撞上了擋風玻璃。
我睜開眼。
「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是啊!」我嚷起來,「它的質量要不是來自空氣,就是憑空生出來的。我寧願相信它是空氣變的。」
安妮停下來等我跟上,說:「我餓了,吃午飯吧。」
我們又等了一小會兒,到那坑裡的隕石差不多與路面齊平的時候,SUV呼嘯著沖了過去。我疲憊地坐在後座,旁邊是獃獃的安妮。
我們倆又聊了會兒天,山上沒條件洗臉刷牙,只好裹著被子和衣睡了。在這種地方,也只好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我沒有多餘的力氣看表,估計我們在雪裡應該走了兩個小時吧。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許要死了。我努力把這個念頭拋到腦後,扭頭去看安妮,只見她的眉毛都已經變成綠色了。她皺著眉頭,一副不服輸的樣子,看來她的意志力比我要強大。
「……現在大概看不到吧……」
「你會開車吧?」何蕭說,「看你盯著我開車好久了。」
太白這種海拔的高山,終究是讓大多數人望而卻步的。現在雖然已經是夏天了,可登山道上竟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水泥台階又寬又陡,像是要直插上天。還沒走幾十級台階,我就開始氣喘吁吁,似乎有了一點高原反應。
地面離我們越來越遠,在三橋立交的最高處,我的視線越過了西二環,似乎看到了西安城牆的輪廓。在那個瞬間,視野中所有的細節都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腦子:月光之下,安定門的斗拱和琉璃瓦正在分崩離析,西大街上鮮紅的飛檐當真飛了起來;西羊市裡騰起一片稀疏的紅霧,想來是滿街的牛羊肉都飛上了天;北面的鳳城路那邊則有一小團黃色和棕色的物體,那是幾百噸的冰峰和可口可樂;大雁塔廣場上空空蕩蕩,塔已經坍成了一片廢墟;長安大學城裡遍地是五彩繽紛的帳篷;城中央的亮光是一團巨大的火焰,當中隱隱約約是墜向天空的鐘樓側影。我抬頭看看天,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沒什麼新月亮嘛。不過,月亮……好像在動!
「弦共振對人類大腦里的量子態進行了干涉,改寫了人的思維。在那之後,人類就分化成了兩類。你聽到的廣播、那些亂七八糟的詞語,那是第一個意識到這種分化的人的召集令。」
「……孤波?」我搜腸刮肚才想出這兩個字來,卻又不大明白是什麼意思,「……駐波?」這兩個字好像也有理……
「房子真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了!」
「……這是極光啊……」我搖著頭,「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
「唔……根據我淺薄的推測……大概是龍捲風什麼的把它捲起來的……」
他說得實在有理……但這話怎麼那麼欠呢!
「為什麼叫冰川遺迹啊?我還以為這裡會有冰呢。」
「房子也算髮明?」
安妮一直走在我前面,她的精力好像永遠充沛,但絲毫沒有回過頭來跟我說話的意思……我很想衝上前兩步抓她的手,躊躇了許久正打算行動,安妮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一個人爬很辛苦啊!」
「鏡頭碎了。」他皺著眉一副不想多說話的樣子。
「你晃什麼?」安妮說。
這時候,那波紋開始變化,從一個小橢圓緩緩變成了九宮格,把湖面分成了中間大、周圍小的九個格子。水花翻滾得越來越猛,中間的大圓縮小,四周的九格聚攏,轉眼又變成了中間一個小圓、四周一個巨大四角星的格局。
這裡是峰頂,但只是半路的一個小山頭。我找了塊平坦的石頭,吹掉上面一層薄薄的積雪,我們倆坐下來。我把嘴裏塞滿了火腿腸和威化餅乾。
我的睡意徹底消失了,心裏充滿了幸福感。我抬起頭望著天,細細回味著剛才的吻。月亮沒有像昨天一樣閃光,但它在抖。滿天的星星都在抖,不是正常的閃動。難道是因為地面在震,所以星星就相對移動了嗎……開什麼玩笑啊。這都是世界末日的預兆吧。
我後來又見到過何蕭一次,那是在我去舊西安廢墟旅行的時候,他帶領著一支舊世界考察隊與我擦肩而過。
當人類開發出可控核聚變技術、重新登上月亮、建立Everynet的時候,我知道,那不是衰退的舊人類的功勞。新人類在所有的領域迅速構建起了他們的力量,舊人類敵視他們,卻無計可施。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門開了。進來的是安妮。她的左胳膊用三角帶吊在胸前,身上穿著普通的T恤牛仔褲。
「是自然的吧。」
「西大。」
唔,如果是世界末日的話read.99csw.com,那麼海市蜃樓什麼的都不重要了。我悄悄走上前去,從背後輕輕摟住安妮的腰。安妮微微顫了一下,這次沒有把我甩開。我低頭看大爺海里的倒影,安妮的臉龐浮出微笑。
我不知道安妮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我不敢問。
「處|女座是哪個?」
身後的何蕭正忙著安三腳架,安了一半又低聲罵了兩句,估計是想起了自己的鏡頭,於是又趕緊把架子收起來。
「那……我們只好趕緊往前走咯!」
「……據統計,我們這樣的人大約有五萬。」
「什麼?」我瞪大了眼,大爺海是太白山頂的一個湖,「我估計地面上出大事了,這綠雪下得跟世界末日似的,你還要往上爬啊?」
「早上我問過你的,很低很低的聲音,就好像……你用杯口捂住耳朵時聽到的那種聲音?」
「你一個人來爬山嗎?」
「真的啊,像用尺子比著畫的。」
「啊……就是我們現在坐的這個地方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帶著哭腔喊完最後一句,又低下頭去小聲啜泣了。這是個有故事的女孩子啊。我思忖了半晌,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們倆……什麼時候分的?」
「……比如你和何蕭?」
安妮輕輕嘆了一口氣,蜷在我懷裡不說話了。
「你許願了沒?」安妮說。
我心想大老爺們兒怎麼說倒就倒啊,腦子深處卻似乎有一根弦嘣的一聲斷了,麻痹的感覺沿著絲線傳向身體各處……這是怎麼回事……
這跟滿天的流星是同一個東西嗎?可它會長大,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個空心的氣球?這絕不是平凡的東西。我還在想著,何蕭已經朝那東西走過去了。
「是耀斑爆發。」
火盆里的火焰在跳舞。那跳動的火苗有著清晰的節奏,每秒鐘大約兩拍,第一拍里火苗聚集向上,第二拍則向四周分散。簡直像原始人的宗教儀式了。
「可是這麼大規模的爆發應該有預報才對啊,完全沒聽說嘛。估計GDP都要受影響了。」
「還有……」
「我來太白山就是為了上大爺海的。」
疼。冷。好硬。光。刺眼。藍色。轟隆隆。渾身疼。地面。山。太白!安妮!
「哦。」
我們嘰嘰喳喳了一陣子,旁邊的軍車差不多走完了,高速公路上一片寂靜,已經見不到隕石了。太陽快落到地平線了,藍色的夕陽從我們背後照過來,SUV重新上路。
安妮把被子披在身上,怔怔地看著我把火盆擺好點著。我從她手裡拿了一條被子披在身上,兩人各自裹成一團坐在椅子上烤火。火盆里的木頭和火苗一直在抖。我們倆和椅子也是。
「入侵。」
「哎?」我說,「好整齊的雲海,這波浪也太標準了吧。」
我忽然覺得這次的太白山之行充滿了奇妙的不真實感。邂逅獨行的美女,看到萬年不遇的極光,中國移動又沒了信號。我們彷彿脫離了與現實世界的所有關係。那麼,按照正常的編劇的邏輯,我們應該被迫進入雪山上的別墅,在那裡遇到幾個不同背景的人,然後上演密室殺人案的戲碼吧?哦不,在這之前雨應該下得越來越大,我們倆被淋得渾身濕透然後躲進山洞……
地面晃動得越來越厲害,鐵皮房子嘎吱嘎吱響個不停,房頂上的積雪撲簌簌地往下掉。我的腿還在抖,安妮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兩個人在雪地里不知所措,瑟瑟發抖。
到繞城高速了,夜色中隱約能看見「西安」兩個大字,收費站的欄杆早被什麼人給撞壞了。路上廢棄的車越來越多,街上卻沒人在晃蕩。這城似乎一夜之間被拋棄了。
「啊?」
「好風景!拍照拍照!」
「我要上大爺海。」
「好美啊!」安妮說。
女孩站在那裡,雙手插|進口袋,望著遠方若隱若現的群山陰影。我站在一個尷尬的距離,又不好意思走遠,只好繼續抬頭看天。兩個人並肩站在那裡,無言了一分鐘,我盤算著總得說點兒什麼跟她搭訕才好,可又不知道怎麼說。
對不起。你家人始終聯繫不上,那邊是重災區,估計沒希望了。
安妮
「要不要明天一起走?」我問。
風從我們的側面吹來,我們只好背朝著風,像兩隻螃蟹一樣橫著走。我簡直要被吹走了。風夾著雪片打到臉上,如同被貓咪帶刺兒的舌頭舔了似的生疼。我看不清兩米外的路,裸|露在空氣中的臉和雙手已經變得冷冰冰的了。我們不再說話,只是悶著頭往前趕路。
走到索道下面時安妮驚叫了一聲——頭上的索道斷了,一溜兒纜車如同一條長長的蜈蚣蜷縮到了山谷里。幸好這纜車裡沒見什麼乘客,希望沒有人員傷亡。我們在鋼鐵支架下方緩緩前行,視野里只有兩種顏色:陽光的藍色和陰影的黑色。陽光的溫暖似乎並沒有因為變成了單一的藍色而減少一分。遠方傳來低沉的轟鳴聲,似乎什麼地方發生了爆炸。
「地震一般也就幾秒幾十秒的樣子,可現在都過去四五分鐘了還在晃!這不對勁兒啊!」
我再也沒有見過安妮。
這碧雪讓人絕望。
「共振!就像我們之前討論的那樣?」
「多普勒?」
我們對視了許久。
「二十分鐘。」他的鏡頭一直衝著變化多端的湖水,不用問也知道他要花二十分鐘幹啥。這次他的聲音倒沒有變化了。
醒來時車已經停了,我聽到何蕭在外面跟人說話的聲音,伸手推開車門跳了出去。
「早啊!」她說。
「這算怎麼回事?!」我叫起來,「我這是進了仙境還是末日啊?」
我們怔怔地看著那光芒在高天上飛舞。
我努力地回想,漸漸想清楚了昏過去之前發生的事。不知道我在這裏躺多久了。
「才十二點呢!」
「這孩子怎麼回事?!」我嚷起來,拍拍安妮的臉,「安妮你壞掉了嗎?」怎麼突然就變成長門大明神了!
「核心?」兩個聲音同時說。何蕭和安妮驚奇地對視,然後開始說話了。
「你現在聽到嗚嗚聲沒有?」安妮突然問。
「看到大爺海了,我們可以下山了?」
我現在才看清楚她的臉,很白、很精緻。她手裡拿了台粉色的小Lomo——果然是文藝女青年啊,不知道是不是小清新。太陽毫無懸念地升起來了。朝陽下的雲海被映成一片金黃,彷彿金色的波浪。

4

「《高中物理》第二冊上說,機械共振是指外加力的頻率與機械系統的固有頻率一致時所產生的振動。」安妮說,「水和雲的波紋、振動的空氣和火焰、碎裂的玻璃及地震,都是因為機械振動。可能通過空氣傳播,能量來源未知。」
又過了十分鐘,我再一次把她的臉捧起來,吻了她。
我猛地跳下床,拽著安妮的胳膊就往外跑,手臂還在門框上蹭了一下。五秒鐘之內我們倆就衝出了房子,在外面碧綠的雪地上站著喘粗氣。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在地上積了兩三厘米厚,風也不大,月光照在碧雪上,反射出幽幽的綠光。
安妮微微轉過臉,於是我們又接吻了,比昨晚的吻投入得多,我的唇都被咬疼了。我們的嘴唇分開時我眨眨眼,說:「你是不是覺得反正都世界末日了,吻一下也沒什麼要緊的?」安妮不說話,只是望著湖水微笑。「看水!」她突然說。
「嗯,有證兒。」
在泥濘中走得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我終於看見「住宿」兩個大字。這裏就是索道的終點上板寺了。這時雖已是黃昏,但天放晴了,從我所在的位置看下去,夕陽照在雲海上,美得讓人心動。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伸手去換頻道,何蕭卻沖我一瞪眼。他愣愣地把這些顛三倒四的話聽完了,又開始沉思。
「長曝拍星星,別碰了三腳架。」
我忽然覺得胸口有點兒濕,伸手一摸,又想了兩秒鐘,捧起安妮的臉,發現她在哭。
我把星星和火指給安妮看,她獃獃地看了一會兒,說:「真的是世界末日啊。」
我看了一眼安妮,安妮皺著眉不說話。我朝他揮揮手,「那祝好運。」
這房子是個住宿點,主人家不知道去哪兒了。房間不少,我在房后找到了燒汽油的發電機,可惜不會用。我找了個乾淨點的房間,把火盆推進來,人直接倒在床上了。
越來越像電影里的世界末日了,不過,當它真正降臨時還是沒有電影刺|激。電影里的主角有光環籠罩,身後可是成千上萬的炮灰啊,總不能個個都是主角吧?只要遇上一次驚險刺|激的,基本上就直接掛掉了吧。我們運氣已經很好了,既沒有被地震幹掉,也沒有被隕石砸死。
又一個怪人。他不冷嗎?不知道那女孩注意到了這男人沒。
月亮在閃,忽明忽暗地,像星星一樣。今天是初十還是十一的樣子,月亮是個凸出的大半圓。那閃動的月亮實在太詭異了。這是高山上特有的現象嗎?
水泥台階的盡頭是索道的起點,可以一直通到上板寺。山裡霧蒙蒙的,一眼望去,巨大的鋼鐵支架排成彎彎曲曲的一列直通上山,盡頭隱沒在霧氣之中。因為沒有遊客,索道只是空轉。各色纜車懸在細細的鋼纜之上,一個接一個地沒入霧裡。空山寂寥。我盯著索道發了一陣子呆,提步從小道上山。
下山比上山快多了,沒多久就到了昨天被我們錯過的大文公廟,這裏的鐵皮房子整個兒塌了,一個人都沒有。門口有一大攤血跡,想來有人受了重傷。稍事休息后,我們繼續往山下走。我無心看風景,三個人都不說話,只是走路。
這裡是兩峰之間的小塊平地,風很大,我們坐在石頭堆成的矮牆後面避風。從這裏可以看到遠處的山谷里小塊的積雪,那是常年得不到陽光照射的地方。
「那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九九藏書渾身疼,動彈不得。
一直拽著我的安妮低聲嘟囔著什麼。我看看她,她還是一副獃獃的樣子,嘴巴里咕噥著:「《高中化學》上說……一種深灰色有金屬光澤而不透明的細鱗片狀固體……質軟,有滑膩感……具有優良的導電性能……石墨中碳原子以平面層狀結構鍵合在一起……」
翻過第一個小山頭時我停下腳步,望著遠處沒入霧氣看不到盡頭的索道,捏一捏被背包壓得生疼的肩膀,輕輕嘆了一口氣。
「看!」安妮叫道。我仰頭向天一看,那漫天飄散的雪花,竟不是晶瑩剔透的純白色,而是泛出一股碧色。開始是像泉水一樣淺淺的、似有似無的碧綠色,但過了一小會兒,就變成了四月份的草地那種鮮嫩的綠。等我低下頭來時,目之所及,地面、原本光禿禿的亂石上都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竟然像是稀稀地長了一層嫩草。我站起來環視四周,遠近的幾座山峰本來都是遍地亂石,現在整個天地都被罩在這無邊無際的碧紗籠里了。
我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安妮嘆了一口氣,「對不起,但是我太忙了,沒辦法給你緩衝的時間啦,我得趕緊跟你說明白。這個事情是世界末日級的,全世界死了上十億的人,我們把它叫做『天震』來著。是自然災害,不過來自地球以外,是一個穿越宇宙的東西經過地球時引發的,你可以當它是個擾亂世界的掃帚星。」
「還好啦,我坐索道上來的。」
「天氣這麼差,咱們到下一個住宿點就休息吧。」
何蕭俯身從大黑隕石上掰了一小塊兒,又從車裡找出來一瓶礦泉水。就這一小會兒,那塊黃豆大小的隕石竟長大了一倍。何蕭擰開瓶蓋,把隕石塞進去,把瓶子舉高了觀察。「還在長,」我說,「不過好像慢點兒了。」
這已經不符合人類所知的物理規律了。果然是變天了。我獃獃地看著這塊石頭——這意味著什麼?
我放下捂著耳朵的手,聽到自己加速的心跳,這個世界一下子讓我緊張起來。有一塊隕石就會有第二塊,誰都知道隕石是世界末日的標配。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腿似乎在抖,耳朵里嗡嗡作響。別緊張。別緊張。緊張也沒用。頭有點昏,怎麼辦?怎麼辦?!
對面的黑衣大漢終於看了我一眼,用忽高忽低的聲音說:「都——跑——了——」他的聲音很是奇怪,安妮小聲說:「他怎麼這樣說話?」
「唔……反正就是安全的地方嘛。」
「爬山是不能打傘的!一陣風把你吹下去怎麼辦?」
安妮拿著Lomo咔嚓了好幾張,忽然停下自言自語道:「世界末日的話,是不是拍不拍也沒什麼區別了……」
我低頭看安妮,她還是緊緊抱住我的胳膊,低著頭不說話。被女孩子依靠的感覺還是很好的。
安妮突然把背包卸下來,蹲下身子翻了一會兒,拿出一面小鏡子,鏡面已經碎成了蛛網狀,但還可以照出人像。她細細端詳了自己一陣子,突然撲哧一聲笑起來,「我們都變成潘多拉星的納威人了!」她晃晃頭,讓髮絲垂到臉頰前面來,「還挺帥的嘛!」
「都不敢說什麼世界末日啊,科學家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有什麼東西不大自然。我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了。
話一出口我就開始喑罵自己,真是犯賤啊。這女孩又不是我的什麼人,她發瘋,我還跟著她發瘋?可是一想到能多跟她在一起待幾個小時——也許更久,心裏就甜絲絲的。我知道自己陷進去了。
「你覺得我們出來有多久了?」
「早。你也來看日出啊?」
「看到流星要許願啊。」
安妮清亮的聲音帶著一種奇妙抖動的尾音,她的頭髮在風裡飄著,初升的太陽在背後給她打光。真美啊。我要喘不過氣來了。恍惚間,我覺得她的背影好像也在微微顫動,再仔細看看,周遭的一切都略帶虛幻的扭曲感,空氣似乎在顫動,如同三伏天里炎熱空氣造出的幻影。
雪的顏色有問題。落在地面上的雪不是純白色,而是臟髒的,像第二天化雪時的樣子。
這裡是西寶高速。脫離人間幾十個小時之後,我終於見到了我們三個之外的人。整條高速上全是軍車,都是那種陝汽的大卡車,掛的是蘭州軍區的牌子,深藍的一條長線,兩邊都看不到盡頭。我們的車停在高速路邊,何蕭正一邊抽煙一邊跟一個當兵的說話。見我出來,他沖我一擺手,「進去,等著。」那當兵的看見我便停止說話,朝何蕭揮揮手,轉身上越野車走了。
「你幹什麼?」
我越來越不能理解這個事情了。不過看來國展中心應該是個安全的地方。
上板寺跟之前遇到的住宿點一樣空無一人,房子塌了一半,什物散亂一地。此時已是十二點鐘。何蕭從屋子裡拎出木柴點火煮麵,我也樂得清閑。所幸火焰還是紅色的,那麼出問題的就不是我們的眼睛,而是太陽光了。吃面的時候,我盡量往火旁邊湊,好讓面的顏色看起來正常一點——我可不想吃一堆藍色的食物。
安妮突然笑了起來,她一把抱住我,一下子又變回了那個穿兜帽衫的小女孩。然後,她輕輕站起來,「我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沒辦法再陪你了。抱歉啊。」
「午安……呼……」
首先是風。風突然就呼嘯起來,本來緩緩下落的雪花猛地打了一個旋兒,以四十五度角俯衝下來。坡上一團雪霧如潑水一般卷下來,一股腦兒砸在我倆頭上。幸好我們背過了身子,才沒有打到臉。然後那雪就突然變成了暴風雪。滿山的雲和風開始咆哮,我從來不知道雪還可以這麼可怕。
地震還在繼續,偶爾有山石墜落的聲音。真是要到世界末日了啊。
好冷。高山,半夜,雪地,兩個人貼在一起還是冷。我終於清楚地聽到安妮之前說的嗚嗚聲了,也許是傳說中的地聲吧。地面還在震動,我估計這個烈度大概有三四級的樣子,震級就不知道了,不過誰見過連續震二十分鐘的地震啊!震源不知道在哪裡,但持續這麼久的地震,恐怕是地球史上最嚴重最可怕的地震了吧……我想起過去看過的有關地震的報道,以這次地震的規模,恐怕死亡人數上百萬都是有可能的……
下一個瞬間,天翻地覆。我的頭撞上了車頂,眼前直冒金星。墜落的方向又反了過來!原來不是雪域雄鷹,是跳樓機啊!
很快,我就發現自己的決策有點小失誤。這步道就在索道的正下方,好處是不會迷路,壞處……我想起《瘋狂的石頭》里那個可樂罐。可這真的是路嗎?全是大石頭和爛泥巴,根本沒有台階!難道是故意不好好修路逼人走索道嗎?!太坑人了吧!
我起身時安妮醒了過來。房子里的水缸結了薄薄一層冰,我舀水煮了泡麵,兩個人在屋裡默默地吃著,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並沒有人提起。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情況越來越不對勁了。
「好運。」
我們在雲里穿行,只能看見前面兩三米的路。我不再跟安妮閑聊,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找路上。要是在這兒迷路就完蛋了。霧漸行漸濃,有越來越多的水滴落在我的眼鏡上,我只好停下來擦。
路過楊凌時,我看到標誌性的后稷像已經攔腰斷成了兩半。路上迎面遇到了幾輛車,不知他們離開西安要去哪裡。反正世界末日嘛,在哪裡待著都是一樣。何蕭又開始撥弄收音機。出乎意料地,有一個台居然不是雜音,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俄語,嘰里咕嚕,反正我一個字也不懂。過了一會兒,這人說話的聲音突然變了,似乎是換了一種語言。又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開始說漢語了:
我想了想,把被子打開一條縫,把她也裹了進來。她在我懷裡縮成一團,身體抖個不停,不是地震導致的抖,是她的身體在抖。
我深深地認識到,一個人爬太白山絕對不是正確的選擇。這才爬了二十分鐘呢,強烈的寂寞感又來了。
「大爺海?」安妮說。

6

「快跑!」我忽然轉過神來了,扯著安妮就跑,「這是息壤啊!不斷長大的石頭會把整個世界都吞掉的!離它越遠越好!」
「掃帚星只是個比喻啦。」她撅了撅嘴,「那東西在高維度上有很複雜的結構,我們管那個東西叫『核心』,它的內部機理和目的還不清楚,總之它持續不斷地在各個……唔……你知道超弦理論嗎?」
啊不行,怎麼精神一不集中就YY成這個樣子?在我腦子裡不知道想什麼的時候,山道已經越走越陡了。我們一路爬坡,沿著山脊線往更高的海拔前進。霧已經漸漸散去,氣溫卻越來越低,不過一直走路倒不覺得冷。小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小雪,落在地上便不見了。「怎麼五月份還會下雪啊!」安妮抱怨著。
我的腦子突然轉過彎兒來了。
我翻身起來,安妮還在望著窗外出神。
我又踢一踢那石頭,它下面沒有根,不是植物,並沒有從大地吸收什麼物質。但我能明顯地感覺到,它已經比我剛才踢它的時候重了。它不僅在不斷變大,還在不斷變重。
我、車、立交橋、城市、月亮,整個世界都在向天空墜落。
「你們說什麼鬼話!」我耳朵里聽著這些奇怪的對話,心裏不踏實起來。安妮剛變正常了一小會兒,現在又受刺|激了?而且還會傳染?
「嗯哼。」安妮說,「有空跟你講。」
「你有沒有聽到很低很低的嗚嗚聲?」女孩突然問。我皺了眉細細地聽,卻沒聽到什麼不正常的聲音,「是風聲吧?」
「雪什麼時候停啊?我要下山,我要回歸人間啊……」我嘟囔著。
「現在我到南方了!給我拍個照留念!」
昨天暴風雪之後天就黑了,現在我才看清楚這裏的地形。這是山坳處的一塊平地,旁邊是險峻的山峰。
「何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