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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之隔

無限之隔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或許是我老了吧,我想。或者情況更糟——我得了老年痴呆症。無論如何,這都是個不好的兆頭。
「它們從哪兒來?我能否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
是的,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審視蘇澤爾的理論,這個理論確實很荒謬:當一個人活著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少時,他會覺得當下活著的世界也相應地古怪起來,就好像你趟過了無數條神秘狹窄的死亡之河,出現在你眼前的卻是一座食人族的村落。
我在醫院的病床上蘇醒過來。
他又從氧氣瓶里猛吸了一口氣,「哦,賣家有可能是任何人。哪怕你找到他——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找不到——你也了解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就像我告訴狄德麗的那樣,我並不是一個喜歡讀懸疑小說的人,而且我並不喜歡這個謎團,但它就像是淌過的時間長河裡的湍流,顯得很有趣。在對這件古怪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之後,我只好拿著這些書,強迫自己來到芬德書店,一探究竟。
樓下的珠寶商和隔壁咖啡館的女孩都不記得有個圖書經銷店,也不記得店裡的客戶或者奈曼德本人。
《探索外星智能的研究者發現疑似外星人的無線電源》
「我真的不想知道。」
她伸出手,「我是狄德麗。去看看吧,我很快回來。」
我那時才六十歲。
我不想馬上回齊格勒那裡。這感覺就像承認失敗——就像自己對一本雜誌上的謎語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急著去查找答案。
她瞪大了眼睛,「誘人?」
我想阻止她,但不知如何開口。她穿過珠子做的帘子,上了一道灰暗的樓梯,而我將一個結實的厚紙板箱子拖出來放在一把椅子上,準備打發一些時間。當然了,我並沒指望找到我想要的書。儘管出於禮貌,我可能不得不買些什麼,特別是齊格勒走出了藏身之處,跟我打聲招呼的話。但是我對狄德麗所說的話並不假,儘管我年輕時是個嗜書之人,但在1970年後我只買過一本軟皮書。小說是年輕人的消遣讀物。如今,我對於他人的生活毫無興趣,更別提別人的世界了。
「我接手這份工作前沒聽說過,後來齊格勒先生給了我一本。就我的經驗來說,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進來提問或者抱怨,他們上樓,然後下來時手裡拿著這本書。」
但是,真正讓我吃驚的並不是我沒見過這些書。畢竟,這世上有很多不知名的作家,他們的作品籍籍無名,我不可能都看過。但這些書打著著名作家力作的旗號,卻並非重新命名的作品或不同的版本。
我不能說我希望自己成功了,因為很可能我已經成功了,每一次都殺死了自己。死了六次。不,不止六次,是無限次。
「我叫凱勒。比爾·凱勒。我妻子是羅琳。」
你出生時,不是一個個體,而是無限個個體,在無限個相同的世界里。「意識」,你個體的認識,被無限個你共享。
她以微笑回應我,「它根本沒改變我的想法。」
(這些問題,當然了,已經得到解答。我只能怪自己。)
這樣會導致什麼結果?蘇澤爾已經在書名里說了。
我閉上了嘴。
我從沒這樣想過。
「為什麼?」
「那些證明。」我突然說。
最後,我想到了羅琳,想象她就在我身邊,輕聲說我應該接受她的建議,節哀順變,想象她輕聲對我說不管我付出多大的努力,我也不可能通過死亡見到她……
「反常的經歷,」齊格勒會意地說,「你是對的,蘇澤爾沒有做出解釋。但我個人認為肯定某種臨界限度,也就是說當你活著的世界越來越少時,你對周遭事物的感覺也越來越不對勁兒。」他笑了,不過不怎麼高興,「萬事皆有漏洞。尤其是書籍,書籍是思想的小島。它們就像迷失的小狗尾隨著主人穿過不同世界的邊界。這就是我為什麼對書籍情有獨鍾的原因。但你實在是太年輕了,體會不到這種現象。你把自己弄得不像自己了——日復一日越來越不像自己!你究竟把自己怎麼了,凱勒先生?」
我伸手去拿那瓶安眠藥。
「我沒想過它們還需要解釋。」齊格勒說。
出生時(或者被孕育時,這點蘇澤爾沒有詳述),個體開始分裂,與此同時,可供替代的可能性被接受或者拒絕。嬰兒的頭不是轉向左邊或右邊,而是兩邊都轉了。一個無限的世界變成兩個、四個,然後八個,等等等等,呈指數級地擴散開來。
整個書店塞滿了書。從地板到天花板的松木書架構成了書店的牆壁,無需支撐的獨架子將小小的空間隔成三面光線暗淡的書牆。雖說我並不是個行家,可也看出店裡的藏書很老舊,主要是瑣碎的、早就被人遺忘了的爵士樂時代的小說和修辭學書籍,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
我盡量不把它的話理解為譴責。
這不是悲痛。悲痛不是罪惡,悲痛總是無法避免。是的,我為羅琳哀傷,哀傷不已,但是我別無選擇。我仍舊想念她。
那晚的新聞:
來自外星的警告很及時,儘管我們知道的時候還是無計可施。顯然,除了指明威脅我們的中子雙星正在演變為一場巨大的浩劫、發出比十億個銀河系還要強烈明亮的輻射外,這個警告還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能估算得出的時間。
「你是藏書家,還是?」
我回去找齊格勒。狄德麗看到我時很失望,我沖她點點頭,然後消失在珠帘子后。
我有「瞧不起生活」嗎?我覺得沒有。我時常感覺生活在這世界上已經夠愜意了,一杯咖啡、一個明媚的早晨,就值得我繼續活下去。每當我看到新生兒時,我依然能保持微笑。我仍然有興趣關注一位妙齡女郎,我會感覺到一種更為直接的悸動,而不是僅僅停留在對美好青春的追憶上。
我一生都住在多倫多。作為一名資深會計師,我在一家貨運經紀行服務了三十五年。這家經紀行名叫「前進輪船有限公司」,運營範圍涵蓋北美五大湖區。1997年,我提前退休,不久后羅琳被診斷患有胰腺癌,第二年就過世了。之前,她在一家名叫芬德的舊書店做兼職。那家書店位於哈勃街,離我倆喜歡的大學城只有一小段路。
是的。沒錯,這就是我需要的。一個人類讀者。羅琳,她可以告誡我不要絕望,或者,甚至狄德麗,她總是徒勞地勸我不要沉迷於黑魔法。
奈曼德的書店位於一座二層閣樓上,樓下是市中心一條喧鬧的街道。我把書帶過去,讓他檢查了一下。
「你讀了?」
而我已經把它還給奧森卡·齊格勒了。
我曾把那些書給奈曼德看過。他是絕對的證人,有著確鑿無疑的證詞。如果奈曼德見過那些書,證明我沒有精神錯亂——齊格勒確實收藏了這些書,而我也可以發現它們究竟來自何處,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把蘇澤爾的那些危險理論拋諸腦後。
但是我當時並不知情。
他是個大塊頭,走起路來小心翼翼。一塊臟繃帶把插|進鼻子的一根塑料管子粘在他的臉頰上,管子連著一個吊在肩膀上的氧氣罐。他好幾天沒刮鬍子了,穿著一件罩在T恤外的絨布罩衫和一條細條紋睡褲,頭髮所剩無幾,柔軟而雪白,皮膚是那種廉價塑料製品的顏色。
「比這更糟的事情我都接受過。」我告訴它。
《美國宇航局稱:中子雙星可能威脅地球》
「老舊的好東西,」齊格勒滔滔不絕起來,「真誠之作。你有沒有想過,凱勒先生,我們每天都活在科幻小說里?」
它們會怎麼做呢?
我不會詳述從書店帶回來的這些書。它們的樣式和同類書好像沒什麼兩樣。奇怪的是,這些書我根本沒見過,儘管我對這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平裝科幻書非常熟悉,如數家珍。
又或許,蘇澤爾是對的,我永遠也死不了。
這時我意識到,我把那五本平裝書落在齊格勒的房間了。我原想取回來,可那樣未免顯得有些失禮。不管怎麼說,這是個損失,倒不是說我特別喜歡那些書,說到底這些書是我亟待解答的疑團。現在齊格勒將它們據為己有了,而我手上只有《你永遠不死》。
意識,像物質和能量一樣,是守恆的。
或者,他還活著,只是搬到了一個肺氣腫可以治愈的地方,在那兒,衰竭的心臟可以恢復,老邁的細胞可以再生。在那兒,齊格勒會通向一條充滿希望的道路……
它們住在別的地方,在一個巨大的銀色半球體里,那個半球體鑲嵌在鹼性土壤里。或許,那就是它們的飛船?
「啊,書,」齊格勒微笑著,從後面走近我,「它們像海洋里的軟木一樣上下浮動,就像一封封瓶中信在世界大洋之間漂浮。這本書會read•99csw.com告訴你答案的。」
它們甚至能說英語,天知道它們是怎麼學會的。它們彬彬有禮,不斷地說「請」、「謝謝」。它們的聲音細長,就像冬夜裡嘎吱作響的樹枝。
「這樣的話,」首領說,「我們很樂意救救你。」
我一離開狄德麗,就立馬去了奈曼德的店。
儘管衣冠不整,他還是咧嘴衝著我笑。
我怕的是死不了。
我當然讀了它。
也就是說,這是個倒數計時,逼近了最後的0秒。它距我們的家園太近了,一個黑洞即將誕生。
「頂多是將信將疑。我不傻。不過這個觀點很誘人。」
全城燈火熄滅。所幸醫院有發電機。我試著用醫院的電話聯繫狄德麗,但電話里沒有撥號音,只有一陣噼啪作響的嘶嘶聲,就像密紋唱片播放到最後,唱針壓著碟片發出來的聲音一樣。
「哦,」齊格勒說,「是這樣子。能……不能……」
「算了吧。你不了解齊格勒。他是個刻薄惡意的糟老頭,可能比看上去還老。那就是我讀蘇澤爾時的想法:奧森卡·齊格勒,一個老不死的傢伙,每天早上醒來會驚奇地發現自己還是一個人類。」她狠狠地瞪著我,「你究竟在想什麼?你想連續自殺?」
今天它們把我從居住的氣泡里放出來,讓我在外面散步。我手中握著一把反光傘,它可以保護我不受未經過濾陽光的侵害。
「不。」我興奮起來。我興奮並不是因為齊格勒的死,而是因為齊格勒的火葬彷彿就是一個信息,是他給我的私人信息——宇宙拋棄肉體就像扔掉用過的紙巾一樣,但意識會不斷地延續下去。「我是指證據。你沒見識過——但有人見識過。」
「抱歉。」
「過去當我們讀這些書的時候,凱勒先生,當我們讀海因萊因、西馬克、埃德蒙·漢密爾頓時,我們渴望出現在一片陌生古怪的地方。而現在,這些我們都實現了!」他喘著氣微笑著結束道,「讀科幻小說就像把自己置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這一切陌生事物的實現都需要時間。只是……時間。我能為你把這些書裝進袋子嗎?」
它們告訴我,我已經死了有一萬年了。
奧森卡·齊格勒在等我。
齊格勒也許老了,不過他的目光仍然很熱切,「從你臉上的表情來看,你覺得我的小窩很沒品位。」
帘子在我身後發出牙齒打戰似的聲音。樓梯很暗。梯階上,灰塵結成的小球顫抖起來,鑽進磨破的墊子里。樓梯上面是一扇覆蓋著層層舊漆的門,漆層之厚使得門上的線條都失去了銳度,宛如柔和的沙丘。
這經歷太反常了。
它們帶著歉意回來了,拿著水、紙以及寫作工具,還有充裕的食物,這些食物被提前處理過了。
「假的?你是指……偽造的?」
桌子後面坐著一個人,一個不同的女人,年紀比羅琳小,但也不算年輕。她是個出生於嬰兒潮時代的人,穿著工作服,戴著的那副眼鏡鏡片說不定去當哈勃太空望遠鏡的鏡片會更合適些。她齊肩的長發已經灰白,臉上露出迎合的微笑,周身散發出詭秘的氣息。
「很遺憾。」狄德麗說。
「什麼?」
這條消息讓我想起了齊格勒說過的話,我們每天都活在科幻小說里。
通常我會避開哈勃街,因為哪怕沒有那個書店,沒有它帶給我的不愉快回憶,我的心情也已經很沉重了。然而今天,天朗氣清,春暖花開,草坪新修,整座城市看上去很溫馨。我提著一網兜洋蔥和丹麥乾酪從肯辛頓市場向東走,沒多久就發現自己身處哈勃街了。街道比過去更有味道——餐館比過去多了,生食店少了些,那些靠看掌紋算命的人和廉價首飾店則消失得無影無蹤。
「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這兒?」
就我的閱讀感受來說,這本書很像這位已故作家的作品,既有這位作家人所共知的寫作風格,也符合他的思維習慣。我很享受這本書帶給自己的體驗,睡覺前我堅信,此書並非他人所寫。或許,我之所以不知道此書,是因為我確實沒有讀過,或是我看過但卻遺忘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解釋。
「我從你這兒拿的那幾本平裝書。」
「真的嗎?你看上去更像是喜歡懸疑故事的人。」
我活著的世界越來越少。
齊格勒打開門,招手讓我進去。
我胸口悶疼,嘴巴里儘是生石灰的味道。我想小便,但是下身插著導尿管。
我拿起電話。
陽光灼|熱,空氣寒冷稀薄。它們已經以耐心和輕柔到幾乎聽不見的低語解釋過了,伽馬射線的爆發和隨後的宇宙射線剝去了地球的臭氧層和上層大氣。留下來的氧氣,它們說,是氧氣「化石」,是不能再生的。土壤里富含放射原子核:釤146,碘129,鉛的同位素,鈈的同位素,這兩種都是放射性的。
「如果你願意這麼說的話,不過這種說法並不准確。沒人會偽造書籍,哪怕是值錢的書也沒人會偽造。偽造書籍?這想法真滑稽!我是說,你會怎麼做?難道架起一台印刷機,然後費力生產一個合訂本,複製樣式和錯誤,之後把它扔到收藏市場上去?你永遠回不了本!哪怕你印刷一本像樣的谷登堡版《聖經》。如果是這種科幻書,那就更荒謬了。也許它們是一次性地從一台廢棄的印刷機上印出來的,不過……這些都應該有人注意到啊……不……抱歉,它們就是……假的。」
地球上沒有肉眼可見的生物了。除了這些外來生物。
「你醒了。」她說著,掃了我一眼。
「基本上是這樣。」
蘇澤爾的詛咒。我們變得——或者我們把自己弄得——不大像自己了。但我們覺察到的並不是我們的改變,而是我們周遭的世界變得越發古怪起來。
「好好保重。」羅琳過世前那個月的一個夜晚她曾這樣說道。
換言之,警鐘已經響了幾個世紀。我們太大意了,沒有去解析它,直到世界末日,直到我們對此束手無策。
我等待下文。我有無限的耐心。
我記得有一片藍色冷光,大概有一隻碟子那麼大,彷彿伸手可及。那片藍色冷光籠罩在城市上方——是「切連科夫輻射」。伽馬射線使高層大氣中的微粒破裂,氧化氮給空氣染上了血色。天空像壞掉的顯像管一樣灼燒著。
我手裡攥著安眠藥瓶入睡了。
只是,我活著的世界越來越少。
這些可悲的花招起不到半點作用,這些書自始至終佔據著我的內心。
有點遲了。
上周的報紙堆放在醫院休息室的門邊,上面只有一張大字報,除了逼近的伽馬射線浩劫外,什麼都沒說。
在書籍之間放著醫用設備:呼吸器、氧氣罐和藥瓶。
那晚我難以入睡。
「不,」我說,「我只是順便來訪……我妻子過去在這兒工作。」
但是我十分想念羅琳,我們沒有孩子,朋友不多,與他們來往也不密切。我已經退休,不能再工作了。從現在開始,微薄的退休金和儲蓄就像四面密不透風、不斷收縮的圍牆,將我困在裏面,慢慢擠壓……所有的快樂和大部分的生活都被榨乾了,而未來就像一條長長的、通往墳墓的崎嶇之路,毫無樂趣可言。
也許蘇澤爾錯了。也許存在著一條目的論的例外條款,也許隔絕不同世界的邊界裂痕,會在末日降臨時修補好,重新統一在宇宙下——在那兒,所有的書籍和所有的夢境都將被保存和整理,在無限的世界里各歸各位。
我不怕它們。
還有,我得解開從芬德書店帶回來的謎團。
《「九-九-藏-書端粒酶雞尾酒」造出不死的實驗室老鼠》
「想想吧,一開始這就像一份死亡邀請。如果你不喜歡你生活的世界,吞槍自盡,然後去另一個更好的世界,儘管本質上這不太可能。好吧,就拿你舉例吧,你今年有六十歲?大約六十歲?嗯,你待在了一個健康人可以活到六十歲的世界里,好,下一步呢?也許你明早醒來發現人們治愈了癌症,或者心臟病。你脫離了所有威廉·凱勒死於結腸腫瘤或者動脈瘤的世界。然後呢?你活到了一百歲,之後一百二十歲,你變成了一個怪胎。根據蘇澤爾的解釋,你會在一個馬戲團或者研究病房裡了此殘生。他們會克隆一具新的身體,你會變成一個半人類的機器人,變成瓶子里的大腦。與此同時,你周身的世界都在改變,所有熟悉的事物都被你拋在身後。你看到別人死去,也許幾百萬人死去,也許人類滅絕或是進化成別的生物,而你還活著,當這個世界在你的重壓下呻|吟,並且任何人都無法逃出這個古怪的模式時,每一個死亡也只是讓這個世界平添了一分古怪和迷失……」
這幫鄰居真好,已經警告我們了。
我謝過它們,但解釋說沒什麼可寫了——我想象不到要寫給誰。
我給他看這些平裝書,告訴他,我拿著書去找奈曼德做了專業評估,坦承了我的迷惑。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萬年前。現在陽光平靜地照在毫無生機的土壤和遙遠的黑藍色山脈上。
我把蘇澤爾的那本小奇書扔到角落裡,沒有再動它。
他把書推過雜亂的桌子,「趕緊拿走吧,凱勒先生。如果你發現了它們從哪兒來——」
「我過去常讀一些懸疑類書。不過,通常我喜歡的是科幻書。」
「我告訴過你的那些書。」
他的房間擺滿了書。他向後退了退,坐在一張巨大的軟墊椅里,然後邀請我看看他的收藏。我掃視了一下,感覺很失望。這都是些布封皮的書,葛吉夫和烏士旁斯基、維利科夫斯基和克勞利——常見的偽諾斯底派的唯心主義垃圾——請原諒我用這樣的語言。就像這個房間一樣,這些書飄著粉塵,散發出無聊的氣息。我隱隱地感到有些失望。原來這就是奧森卡·齊格勒,一個喜愛魔法和猶太神秘哲學的糟老頭兒。
吃藥還是接電話?
《蘇黎世銀行首次進行量子加密》
狄德麗之後說:「我不知道我被轉贈了一份禮物還是一份義務。齊格勒先生從不離開房間,可他有一種把人們卷進他生活的辦法。」
這時我臉紅了。
他肥短的手伸過來同我相握。「當然記得!羅琳真是可惜。我經常想起她。」他轉向從背後的珠帘子那兒走出來的狄德麗,「凱勒先生的妻子……」他吃力地吸了一口氧氣,「去年過世了。」
「別瞧不起生活。」她說。
就在那時,在這些褪色的寶石里,我有了意想不到的發現。
我最後一次散步,這次走得很遠。為了禦寒,我身上裹著一層層柔韌的錫紙。我不在的這一萬年裡,星辰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但是一切都很陌生,沒有我認得出的地標,地球表面的任何地方我都沒有認出來。這裏,我身處的這片戈壁,原來可能是古老的鹽湖湖底,除去遠方的山脈,這裏平坦得就像一塊象棋棋盤。
實際上,我用它們換來了《你永遠不死》。
我告訴他我下午一點到。
在他摸索著找那本書的當兒,我又看了一眼這些書。在關於前寒武紀神秘學的庫存下面有一些為數不多的文學收藏。這些書都是第一版,大概很值錢吧。
換句話說,它會吃了我。它們不止一次地解釋過了。吃掉我的肉體,吐出我的靈魂,我的意識就像茫茫宇宙中的滄海一粟,被一個如銀河般廣大的電話交換機吸納,傳輸到各個不同的世界里。
「確實有意思。」我附和著,沒有多想。
我問它能不能重造地球,使亡者死而復生。
有一天它們沒有過來。我獨自坐在狹小的庇護所里,周圍的氣泡牆經過極化后可以過濾光線,又足夠透明,清楚地向我展示整個地平線。我覺得孤苦無依,就像大片玻璃上的一隻蒼蠅,又餓又渴。
「救我?」
我想卡爾·蘇澤爾不會對此感到驚訝。
它們用木頭般敦厚、風一般細微的語言商討了一會兒,對話時不時地被長長的沉默或我聽不到的聲音打斷。
我邁過那些裝滿書籍的厚紙板箱子,來到書店的後部,那兒有一張靠著牆的收銀桌。那是羅琳在生命的最後五年裡每周一至周五下午消磨時間的地方。我在想書上的灰塵會不會致癌:也許不新鮮的空氣、飛揚著的弗蘭克·葉爾貝小說的米色碎片,以及《冷暖人間》和《穿灰色法蘭絨外套的人》的飄浮微粒毒害了她。
真讓人驚訝,她似乎覺得死亡不是她的悲劇,而是我的悲劇。
它們商討了一天。
譯/王思明
至於死亡……
我慢慢學會了區分我的捕捉者。
我神志不清,雙手碰到話筒,就像扎破遊行氣球一樣,隨後顫顫巍巍拿起電話,「羅琳?」
「有葬禮嗎?」
珠帘子被掀開了,齊格勒進到房間里來了。
「你願意接受我吃掉你嗎?」首領問道,它用後腿站立起來向我展示針一般尖利的牙齒,它的毒液囊分泌出一種令人愉悅的麻醉劑。
「我們必須這樣做才能把你的意識送回過去。」首領帶著歉意說。
它們告訴我,它們在編製一種星際資料庫,將以下功能結合起來:圖書館,考古博物館,電話交換機。它們對我的寫作感激不盡,將我的作品照單全收。「你的宇宙學,」它們肯定指的是蘇澤爾的宇宙學,「很有特色。」
「這裏沒有醫生嗎?」
「奧森卡·齊格勒在嗎?」
「其次,有辦法證明作者的主張嗎?我承認,蘇澤爾在這一點上幹得很漂亮。他的論點是,有主觀的死亡經歷——你的家人可能會死,你的朋友、你的小學老師、你的白馬王子,他們都會死,但是你永遠不會。但是在其他的世界里,你死了,他人會繼續活下去。你怎麼證明這種東西?很顯然,你證明不了。蘇澤爾只是勉勉強強地從量子物理學和一大堆沒有多少可信度的學說中推出了這個理論。因此,這一理論很空洞,浮光掠影,沒有觸及任何實質。」
也可能是神靈的殿堂吧。
你可以把雙手合成一個杯子的形狀,但水還是會從指間流過。
「解釋?」齊格勒誠實地說,「解釋什麼?」
我心中的罪惡感越來越強。
但我現在擺明了無路可走,所以我把這整件事拋在腦後,或者說我試圖這樣做,轉而去看看電視、洗洗衣服、擦擦鞋子。
我自殺的次數是六次。
「哦。」
「齊格勒先生,」我說,「我是比爾·凱勒。我不知道你是否記得……」
但我也常常有著世俗的渴望。我懷念青春,幻想著過去那未曾經歷的好時光。這就好像一個老人,站在死亡的終點上,興趣索然地繪製著自己沒有踏上的人生道路。
狄德麗是對的。這本書是某個私人出版社或作者自費印製的,但文筆並不粗糙。寫得很流暢,有些地方還很詼諧。
「但是現在的科幻!」齊格勒高聲道,「火星上的生命!木衛二下面的海洋!彗星衝進木星里……」
「是這樣——有些人死了。我想念他們。我想,他們在某個地方繼續活著,即使我到不了那個地方。」
新近發現的中子雙星與地球的距離就在兩三千光年以內。而碰撞可能發生於十年後、一千年後、一萬年後——沒有一個權威機構給出具體的日期,儘管他們估算的時間每天都在縮短。
主觀的經歷是這場事故根本就沒發生。
我想象不出它們用了什麼科技手段將我復活,就像它們說的那樣,從岩石上用鑷子撿起我附著在岩石上的脫水生物組織,然後將我復活。它們不僅恢復了我的DNA,也恢復了我的記憶、我的自我、我的意識,雖然我確實搞不懂它們是怎麼實現這些的。
但是狄德麗打read.99csw•com來了電話。
「這可以理解。這隻是些噱頭,真的。我是出於懷舊,才留著這些書的。老實說,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在尋找著答案。那段時間早過去了。」
我告訴她,我會在葬禮上見她。
一直都是。
我不怕死。
「或許你會回來。」他說。
食物毫無味道,口感就像苦澀的羊乾酪。它們把食物從一個噴頭生產出來,白色的塊狀物就像糞便。
一個無限的集合從無限里減去了,但是剩下的,依然是無限。
按道理,我接下來該去看看醫生。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卻翻著黃頁,尋找一個熟悉的科幻小說書商。打了幾通電話后,我找到了一個叫奈曼德的年輕人,他說如果我下午把書拿給他看的話,他可以為書做一次評估。
「假的,」他說,「書是假的。」
我抽回了手。
但是,這些書我完全不熟悉。
我謝過她,然後離開了。

她笑了,「你臉上寫著呢。科幻小說?我們上周進了一箱平裝書,就在那兒,梯子下面。去看看吧,我會告訴齊格勒先生你來了,請問你——」
「你不用先讓他知道我來了嗎?」
狄德麗是不是太悲觀了呢?在我活著的世界里,有沒有一個世界,羅琳沒有罹患癌症去世?
我穿過學院街,兩手提著食品雜貨走進了車道里,一輛黃色的現代車闖了紅燈。司機繞過了我,但是很險。輪子上的鐵皮外殼擦過我的雙腿。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我冰涼的帶著嘔吐污跡的屍體或許被帶進了某個靜候我的墳墓或骨灰盒裡,一些熟人在葬禮上草草地哀悼了一會兒。
狄德麗說:「你把它當真了,是嗎?或許你將信將疑……」
一本書出現這種情況並不讓我憂心。問題是,我帶回來的另外四本書出現了同樣的情況。
齊格勒把書拿到腿上。他簡單地翻了翻,然後從氧氣瓶里猛吸了一口氣。書並沒有使他動容。「我不可能對店裡的每一本書都了如指掌。」
還有……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姓什麼。我所知道的只是她讀了蘇澤爾的書並且對此書持懷疑態度,而我迫切需要和她交流一下我的疑問。
「我們不能為你造出一個人類讀者來,」首領在寒冷的微風裡擺動著身體,就像一棵挺拔的榆樹,「但是也許有個辦法。」
延遲我自殺的,不是勇氣、原則,而是日常瑣碎之事。我不止一次下決心自殺,可每次我都得完成各種瑣事才行:看報紙、繳電費……散散步。
「讀科幻小說就像把自己置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齊格勒說過。
我們劫數難逃。
「沒那麼誇張。」
我不怕它們。我知道,它們可能在撒謊。但我還是心存疑慮。畢竟,就算是最陌生的生物也不可能行走幾百光年,到一個沒有生命的星球來品嘗一塊風味點心。
我伸手取那瓶安眠藥,然後又收回手。每接近藥瓶一寸,邁向死亡的倒計時便向前走了一秒。
「也許你確實想見醫生,」坎蒂絲附和道,「說不定你也該見見醫生了。但是,我們最後一位住院醫生昨天回家了。如果你想讓醫生來拔掉導尿管,我可以做到。」
「你好,」她友好地說,「你想買點兒什麼?」
《基因療法使心臟搭橋術過時》
……我或許已經死了無限次了,只不過這個無限很小。
「讀完了后回來。」
所有的東西都死了。人、植物甚至浮游生物都死了,只有附著在地幔岩石表面的細菌和海底火山口滾燙的海水得以倖免。地球的表面——至少是這裏——已經被肆虐的狂風和輻射變成了寸草不生的戈壁。
「哦,對了。是這樣,我很抱歉,我沒好好看過那些書。」她皺了皺眉,「你還在想這個嗎?哦,該死,那本倒霉的蘇澤爾寫的書!那是個誘餌,凱勒先生,你還沒明白嗎?雖然不能說死人的壞話,可齊格勒先生就愛把旁人卷進他那個小宇宙里。悲哀的人希望有人陪著他一起悲哀。那本書就是個誘餌——」
「送我回去。」我要求道。
蘇澤爾的書。「你聽說過這本書?」
「現在我們已經掌握了縮簡訊息傳輸距離的辦法,」這個昆蟲般的生物解釋道,「那時,我們只能發出信號。」
它們想要我繼續寫回憶錄。
甚至是微弱的接觸——哪怕遲來的、不可能的——也比什麼都沒有要好。
「我有預感,」狄德麗說,「你下樓時會帶走一本書。」
是狄德麗。「他死了。」她告訴我,「齊格勒。我想應該讓你知道。」
當我用自欺欺人的方法麻痹自己之後,我去見狄德麗。
「哦,確實古怪,」狄德麗說,「大概是有關平行世界的吧,你懂的,約翰·鄧恩那一套,摻和著一些量子物理學。事實上,我很意外沒有一家大的出版社出版它。」
他點點頭,「很顯然。做工天衣無縫,而且肯定不便宜。這些書是真的舊書。也許是當代假書……也許有個走火入魔的科幻讀者願意散盡家財製作他想保存的書籍。」
《神經移植令十五位患者重見光明》
「不收錢。權當送給羅琳吧,感謝你的來訪。」
接下來的幾天,我看電視、疊衣服、剪指甲,繼續著生活。
真不雅觀。那個叫狄德麗的女人從書店後方的收銀台邊看過來。「凱勒先生,是你吧?」她看到我時似乎並不是特別高興。
他看都沒看,就把書裝進了袋子里。當我摸出錢包時,他搖起手來。
我在狄德麗的午餐時間找到了她。齊格勒才不會下樓來看店呢:書店在每周一到周五的中午十二點到一點間關門了事。五月的熱浪已經過去了。天空是一片柔和深邃的藍色,空氣宜人。我們坐在一家簡餐店設在人行道上的桌子邊。
「而你,凱勒先生。你也是不死之身。」
「這解釋不了。」我把《你永遠不死》扔給了他。
「我們警告過你們。如果你已經知道的話,你可能設法保護了自己。」在我聽來,它的英語語法無懈可擊,儘管近距離聽它的輔音不大對勁兒,「你們其實可以將月球解體,製作出一個盾牌,就像我們那樣。有許多辦法可以成功保護你們的世界。」
就算沒了羅琳,就算城市的光芒黯淡了許多,我仍然喜歡大學城。我仍然住在那兒——一家古董店上面的公寓里。我常常在附近散步,沿著斯巴蒂納街進入五光十色的唐人街,或者向西走到充滿異域風情、猶如孟加拉市場的肯辛頓市場。在那裡,香料和咖啡粉的氣味中混雜著烤魚的腥臭味。
每天早上。
當你常常獨自一人時,腦袋裡總會冒出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有段時間,科幻是那麼無趣。它沒有展現出我們期待的那些奇迹。只有一片荒涼,死氣沉沉的太陽系……鑠石流金的沙漠,天寒地凍的冰川……反正就是這些。還有氣態巨行星……沼氣和氨氣的海洋咆哮著……」
「而在地球上——人類基因組、克隆動物、迷|幻|葯、計算機網路、計算機病毒!」他拍了一下大腿,「就連我的髖部都裝有絕緣材料,你能想象嗎?」
海明威寫過一本叫《潘普洛納》的書嗎?但書明明白白地擺在這裏啊!它的封面的確是被脆生生的防塵薄膜保護起來了啊!還有,狄更斯寫過一本叫《克倫威爾和他的夥伴》的書嗎?赫胥黎寫過《絕對之下》嗎?
我的記憶枯竭了。我想要更多的食物,我喜歡通過寫作消遣,但是又有什麼好說的呢?說給誰聽呢?
他給我的這本書製作粗糙,套著一個橄欖色的書套,書名是《你永遠不死》,作者是個叫卡爾·蘇澤爾的傢伙。
「不算是。我現在只讀報紙。我家裡僅有的書都是些舊的平裝書,不是齊格勒先生收藏的那種。」
是狄德麗。不久之後,狄德麗氣急敗壞地大喊起來。電話從我手中掉落下去。
(狄德麗瞟了我一眼:看吧,我說過了!)
我告訴坎蒂絲我睡前想喝點兒飲料,她露出蒼白的微笑,給了我一些葯。
那天晚上,我注意到幾條新聞:
「不要打擾他。我就隨便瀏覽一會兒。」
「不能。我不能確切告訴你書是從哪兒來的。可能是狄德麗從某人手上買來的。至於用現金買的還是用信用卡買的,我無從得知。但這真的不重要。」
那晚的電視新聞全是末世留言。一個謠傳橫掃了網路,聲稱巨大的伽馬射線的爆發逼近了,地球只剩幾天的時間了。不,不是這樣的。科學家堅持道,但CNN電視台的記者還是不斷地追問很多問題——地球上會有安全的地方嗎?地下半公里?兩公里?三公里?(科學家的答覆都是可能九-九-藏-書沒有,或者,我們還不清楚全部的情況。)
她大驚失色,「天啊!蘇澤爾的書可不是童話故事,凱勒先生,它是個恐怖故事!」
無論是男還是女,他們看上去都坐立不安,猶如驚弓之鳥。
但是她的聲音裡帶著古怪的憂慮。
在蘇澤爾的平行世界論里,兩者可能同時進行。
她悲傷地搖搖頭,「這年頭,如果沒什麼天大的事情——我是說,如果我們沒有被外星人或者什麼東西吃了的話,根本沒有什麼新聞可以引起你的注意……我想,他走得正是時候。」
「我對閱讀很不在行。」
五月末的天氣已經很潮濕了,明亮的陽光從快耗盡臭氧的天空灑下來。在這種情況下步行並不愉快。到達芬德書店時,汗水已經浸透了衣服,我把貼在身體上的衣服抖了抖。
羅琳死後那一年,我有六次想過自殺。我是說,我有六次嚴肅地考慮過自殺——每次都有滿滿一瓶安眠藥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每次我都沒有碰它。某種求生的本能讓我在死亡面前知難而退,又或許,我的怯懦讓我對死亡心存厭惡。
齊格勒的火葬儀式很寒酸。狄德麗雇來主持儀式的聖公會牧師只草草地說了幾句話。牧師是個誠懇的年輕人,穿著牧師上衣和熨得整整齊齊的李維斯牛仔褲。在表明自己對死者的慰藉后,他便匆匆離去了,彷彿他會在另一場儀式上遲到一樣。
我住的透明氣泡里只有碗裝的水和食物,地板軟得可以當床墊用,還有粗鈍的寫作工具以及布一般的紙張。它們是不是怕我自殺呢?
我上床去睡覺,想著她就在那兒,我是說羅琳,她現在就生活在那些璀璨的世界和星辰中。或許她正獨自一人。對她來說,我已經死了——當然,無限會不斷擴展,但仍然沒有逃出廣闊的宇宙,我和羅琳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就像一場雪崩里的兩片雪花一樣。
儘管如此,這個箱子裝滿了四十年前出的軟皮書,主要是Ace和巴蘭亭書社出的平裝書,再一次見到這些封面感覺不錯。理查德·鮑威爾斯的抽象畫,畫著無限平原上的半透明的泡泡;還有傑克·岡恩的有尖角的昆蟲的素描。書的標題帶著關鍵詞:時間,空間,世界,無限。過去有段時間,我很愛看這類書。
「我會的。」我撒謊道。
他問起我的近況。我盡量以快活的口氣回答他,克制自己不去問他的健康情況。他站著時臉頰紅了,我在想他是不是應該坐下來。但是他看上去很高興。他的目光落在我拿到收銀台上那五本薄薄的書上。
「他的遺願是火葬。歡迎你過來。如果有人幫我的話,可能會不錯。」
海明威的《我們的時代》,狄更斯的《我們共同的朋友》,赫胥黎的《超越墨西哥灣》。
「但我解釋不了你我都是不死之身,」齊格勒繼續說道,「這個太深奧了。這兒有本書——借給你——」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氣喘吁吁地走過房間。
「我沒注意到。」
我被一個魔術師的把戲耍了。我被騙了,心裏頓感尷尬。
但是,我真覺得沒什麼好寫了。
突然,空氣聞起來像燒焦的塑料。靜電使醫院的金屬架子和輪床發出明亮的藍色火花。毫無疑問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了:不可挽回的死亡,絕對的毀滅。
我是早上醒來的那個人。
「不用,他在等你。」她的手朝珠帘子一揮,幾乎是挑釁性的:上去吧。
它成了某種證據——齊格勒是對的。然而,我無法將這一證據展示給他人。我無法說服別人,除了我自己。
「但是……好吧,確實有人不怕麻煩複製了它們。」
「我臉上有字?」
「當然了。我並不是在抱怨。我只是想知道——」
「把你保存起來,」它們說,「你自己。你的靈魂。」
如果沒有其他原因的話,這又是一個將我度日如年的生命再延長一天的借口。
這個消息令它們困惑不已。首領問道:「你需要一個人類讀者嗎?」
但是,這個警報已經響了多久?而我們又置之不理了幾個世紀?
強大的離子化輻射會在幾小時內到達地球。破裂的大氣層受到宇宙射線打擊時會引起大氣粒子雪崩般的鏈式反應,就像報紙中所說的那樣,地球表面將被「高能μ子」沖刷。
我猜她報了警。
坎蒂絲把我推到一邊去。「告訴你吧,」她說,「我也告訴其他人了。我去葯櫃那兒拿了些葯。如果你不想等的話,你可以吃些葯先走。」
又來了,我想,這推銷手段。齊格勒並不在乎這些書。我對此有個解釋:他想販賣一個信仰。
我指向那些書,「我從來都不喜歡神秘學。」
我不會死。
「別告訴我,這本書改變了你的生活。」我微笑著。
或者,如果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未能倖免,那隻能表明我們活著的世界已經很少了。
沒有證據和跡象表明:這條理論可以自己推翻自己。或者至少像齊格勒暗示的那樣,一個人無法將自己存在於不同世界的證據展示給他人。
「書很古怪。值錢?對我來說不值錢。告訴你吧,我倒是希望你沒拿這些書過來。」
「我很久沒有讀這類書了,」我說,「不過我發現了幾本有趣的書。」
但是我想要這樣嗎?真的想要嗎?
「我想不起來了。」
「我會把你的肉體帶入我的身體。」首領說。
我的捕捉者能理解這些嗎?

難道這不值得期待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
「隨時為您效勞,」齊格勒慢慢走向珠帘子和帘子背後霉臭的樓梯,回到那片黑暗中,「任何你想找的書,我都可以幫你找到它。」
「不。」也許它身體扭曲的角度代表著遺憾,「你們中的一個已經讓我們傷透了腦筋。」
「或者說,這些東西表明我生活在科幻世界里。」這時,我想起了齊格勒說的話:我們每天都活在科幻小說里。
「它們讓人不寒而慄。它們太像真的了。有點兒像X檔案。」他對著我酸楚地一笑,「這些東西夠你自己編一個科幻故事了。」
「什麼意思?」
「你說什麼?」
美國宇航局科學家發現的「外星信號」原來是一個簡單的星圖,位置處在一個過去未發現的獵戶座中子雙星的核心區域。
我吞下了二十或三十片安眠藥——這行為可能比想象的更困難——然後用沒有摻水的最後一口威士忌灌下去。
無限有大有小。
「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我不想繼續待在休息室了,哭哭啼啼和間歇的嘶喊令我不勝其煩。
然而我忍不住去想,羅琳是不是也可以起死回生——至少,它們可以藉助全息圖像的碎片讓她復活。然而,信息在時間的長河中不斷流逝,就像一本古書的灰塵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誰說的?」
「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天性友好。一個讓人感到愉快的人。當然了,死亡並不是結局……我相信,我們都在繼續,以各自的方式走下去……」
「明白。」
它們的「首領」,就是那個直接稱呼我並指揮其他生物照顧我的傢伙,它身上的銀白色更淡一些,軟骨外殼上滿是細粉。身上有許多孔,這些孔在它說話時全顯露了出來。我已經認出它用來說話的孔和用來排泄的孔,但還有三個孔我沒見它使用過,其中有個擠滿牙齒的孔肯定是嘴巴。
「我在處理後事。他太孤獨了……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什麼都沒有。」
晚間新聞中只有一條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條新聞很怪,而且也不是好消息。
我無法理解這個叮囑。
我愛的一切都死了。
難道這不值得我不計一切後果地去追尋嗎?
她的全名是狄德麗·弗蘭克,今年五十歲,未婚,過去做零售業,後來纏上官司破了產。而後她開始在芬德書店工作,同時重新梳理自己的生活。她理解我為什麼來找她。https://read.99csw•com
想想吧。假設,明天下午,你走到一輛正在加速的大型拖車前,車的護欄撞斷了你的脖子,你血肉模糊的屍體躺在車的底盤下面。你會死嗎?會的。無限中的一個你確實死了,但自己是無限分裂的。另一個你走出了拖車的車道,或者那天根本就沒出門,或者被撞了,但卻躺在醫院里接受治療。你的核心不會死,它很輕易地繼續存在於那些剩餘的你之中。
但是基本的意識本質連接著所有不同的可能性。
「太荒謬了。銀行說,他把書店留給了我,」她的聲音哽咽了,「你能想象嗎?我甚至從來沒有直接叫過他的名字。老實說——哦,上帝,我甚至都不怎麼喜歡他!現在他把那攤子生意留給了我!」
「我會來的。書店怎麼處理?」
書店跟我上次看見的時候相比沒什麼變化。我並不是很了解它,因為書店是屬於羅琳的地方,通常我讓她獨享這片天地,但是並沒有明顯的跡象表明,距我上一次來到這裏已經有一年多了:書店到處儲存著年久發霉的書,光顧這裏的讀者也很少。毫無疑問,齊格勒是這家書店的業主,他能夠巧妙地逃脫不動產稅,因為只有在這樣寬鬆的條件下,書店才能生存下去。我猜想開書店並不是齊格勒太熱衷的事情,充其量只是為了滿足一下他的收藏欲吧。
但是,那個位於第二層閣樓的圖書經銷店關閉了。招牌不見了。大門緊鎖,樓層招租。
我倒了一手掌的小白色藥片,以一種昆蟲學家的好奇心觀察它們。這時,電話鈴響了。
「值錢嗎?」
又不算遲。
我很喜歡這個主意——把我的記憶傳送回地球的過去,以無形碎片的方式存在於這些人的夢境里:尼安德特人、克羅馬儂人、古羅馬奴隸、中國農民、科幻小說家、醉醺醺的詩人,還有狄德麗·弗蘭克、奧森卡·齊格勒,還有,羅琳。
但是書已經不在我這兒了。
但是我懼怕它們的牙齒,鋒利得像鯊魚的牙齒,即使它們聲稱它們的身體會分泌出一種麻醉的毒液。
在廣闊的平行世界里,我自殺成功的次數肯定多於失敗的次數。
一個宇航員解釋說,這個消息可能告訴我們:這兩顆中子星並不穩定。當它們被巨大的引力吸引相撞的時候,會形成一個黑洞。如果這兩顆中子雙星距地球兩三千光年的話,伽馬射線和宇宙輻射的強度可以血洗地球上的一切生命。
我在這兒做什麼,在這個寒酸的地方和這個寒酸的老人?沒什麼好說的了。
「哦,承認了吧,凱勒先生。你已經老到不需要顧及禮貌了,而我也老得不能假裝我沒注意了。」
它們把已經寫完的那些頁拿走了,給我拿來更多交換而來的食物。
我禮貌地點點頭。
她睜大了眼睛,「啊,齊格勒先生?他在樓上,不過他通常不願被打擾。他在等你嗎?」她看上去很驚訝,覺得齊格勒不太可能會等人或者有人想見他。
「我想見醫生。」我終於開口了。
書的論點很吸引人。拋開作者對普朗克半徑、普里戈金複雜性以及《與物理大師共舞》的觀點外,全書的核心論點就是:
「這書看上去挺古怪的。」
「不重要嗎?」
「或者這些……」我轉向書架。
狄德麗將蘇澤爾的書描述為「空洞理論」,這令我坐立難安。
比如說,那晚我拿起一本名為《石枕》的書,作者是讀者都知道的作家。書是圖章出版社1957年前後出版的,封面由畫家保羅·李爾依照當時的時代風格設計而成。根據著作權頁的說法,這個故事1946年曾在《驚奇故事》上連載。書邊是棕黃色,被膠粘在一起的書脊像骨瓷一樣脆,我小心翼翼地捧著書,忍不住想去讀它。
「科幻小說!」他說,「我可沒想到你居然是個科幻小說讀者,凱勒先生。」
我氣沖沖地離開。而他,透過布滿霧氣的塑料面具吃力地吸著氧氣。
「我們就時間做過實驗。」這個生物宣佈道,或者我聽成了「實驗」。那可能是蟋蟀的咔嗒聲或者蟬的叫聲。
他又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搞得我都後悔自己來訪了——但是我對齊格勒的真誠毫不懷疑。不管外表看上去多可怕,他身上有種任性的孩子氣,有一片赤子之心。
然後,她用輪椅將我推過走廊——儘管我反覆強調我自己可以走——來到一個鑲有高大的厚玻璃窗戶的休息室里,留在醫院的病人聚在這兒聊天、哭泣,觀察著市中心忽明忽暗的大火。
我決定了,放棄謎團,準備自殺。
你永遠不死!
我詢問了它們,想知道有沒有其他人也從這片毫無生機的戈壁中死而復生。對這個問題,我的捕捉者,或者說我的拯救者,僅僅轉動了一下它們那個令人厭惡的身體——這是表示否定的動作。我漸漸明白了,這動作等同於人類的搖頭:沒有別的生還者。
我下意識地走了進去,因為它的主人——一個名叫奧森卡·齊格勒的老人去年曾出現在羅琳的葬禮上。我覺得欠他一點人情。聽羅琳說,他住在樓上,很少離開這座房子。
電話簿里沒有奈曼德這個人。我也找不到他的廣告。甚至我在家裡的電話黃頁里也沒有他的名字,我曾經就是在黃頁里找到奈曼德的。
日落時分,我走出了居住的氣泡,孤身一人,斜拿著我那把銀色的傘阻擋西邊的陽光。當星星出現時,它們亮度驚人。我甚至能聽見銀河的呼吸聲。
我靜靜地躺了一個多小時,聽著床頭柜上數字鍾的滴答聲,半夢半醒間玩味著寂靜,直到坎蒂絲過來看我。她的名字就寫在衣領的標牌上。坎蒂絲是名護士,沙啞的聲音裡帶著牙買加口音,她睜大的眼睛里充滿了憂傷。
「每次我讀這類書的時候,」她說,「我都有兩個問題要問。首先,這本書有可能改善任何人的生活嗎?這個問題其實比聽上去更深奧。許多人會告訴你,他們在基督教科學派或基督教『文派』或其他別的什麼里找到了幸福,但是這通常意味著他們眼光狹隘——他們坐井觀天。好吧,《你永遠不死》不是一本關於異教崇拜的書,但是我懷疑它能否讓一個人變得更好。
「不,你沒辦法回去,你的肉身不能回去。我們無法把你的肉身送到另一個世界。我們或許可以傳送你的思維、你的夢境。你可以與亡者進行靈魂對話。當然了,這根本無濟於事。」
「你在暗示我知而不言?」他露出一絲苦笑,「我從來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你是對的,我確實不驚訝。你知道嗎?凱勒先生,我是不死之身。」
但是芬德書店仍在那兒。這原本是一座修建於維多利亞時代的房子,屋頂塗著柏油,後來被改造為店鋪,如今,店鋪招牌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一隻三條腿的貓在破舊的水泥門廊上打盹兒。
想想我放在床邊的那瓶安眠藥。我六次試圖拿起它,打算自殺,六次阻止了自己。
我不想說話……我也承認我不想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這五本平裝書上。因為我有點兒擔心,擔心他會注意到這些書的不尋常之處,進而把書收回去。我從他光滑的手中接過書,感到些許內疚。
「他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都待在家裡。」她抖了抖我的枕頭,「只有我們這些可憐的單身姑娘留在這兒,凱勒先生。你已經昏迷十天了。」
「然後呢?」
我想問齊格勒是否在店裡,但她揮了揮手,「他說過如果你來的話,可以直接上樓。」
「這兒的書會讓你大吃一驚。你想看懸疑故事嗎?錢德勒、哈米特、約翰·狄克森·卡爾怎麼樣?我們有一些原版,就在樓梯那邊……」
但是,至少在我的情況里是有證明的:那些平裝書,那些「反常的」書,大概是從一些別的世界那兒過來的,在那個世界里我死於心臟病、車禍、安眠藥。
這謎團要延續到什麼時候?如果我拿到了那瓶葯會怎樣?如果我打開藥瓶把葯灌進去又會怎樣?
但那不是我。根據定義,你不能經歷你自己的死亡,死亡是意識的終結,而意識會持續下去。用物理學的說法,意識守恆。
我更願意將它們當做先進的機器,而不是生物體——就像,呃,自動販賣機,不管這些兩米多長的蜈蚣模樣的東西多像生物。
或者我記得是通過黃頁找到的。
「那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