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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天

憂天

作者:趙吉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無處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
「小的不懂,難道是有人冒充昏君嗎?」我自己都覺得這個解釋很無力了。
「你把其他星艦的能源都騙過了。」
我將這顆血糊糊的人頭扔到盔甲閃亮的公子遂面前,朗聲道:「稟公子,昏君首級在此。」
「如果縮小到只能存活幾微秒的微生物的視角,我們人類同其他動物種群一樣就像這滴小小的露珠,只能依靠地球這株植物短暫存活,每天都會有露水乾涸,第二天清晨又會有新的露水出現,就像地球上的物種不停地新生和滅絕……總有一天植物會死去,而新的露水將會永遠失去依靠。」
「你怎麼做到的?」我心中的疑惑還沒有完全解開。
姒乞最後的問題,讓我無語回應,但手中滴血的匕首握得更緊了。
「主系統告訴我們:『長翅膀的男孩』抓中鬮了。」大會主席維納德的聲音傳遍了兩百艘星艦。銀白色的燈光和漆黑一片的宇宙形成了一黑一白界限分明的世界。生存還是毀滅,這一刻的定義是如此清晰。
「我有一個問題,」長翅膀的男孩蒼老的聲音突然有些憤恨,「為什麼要把我選上星艦,我算什麼精英,為什麼要斷絕還在地球上的人類的希望?」
一滴晶瑩的露水在龜背竹上滾動,為了創造同地面上一樣的感覺,人類在地堡中利用核聚變燃料創造出了黑夜和白晝,早晚也有溫差,濕度的差異讓空氣中的水分在清晨彙集到這株碧綠的龜背竹上。
可是他的努力掩飾不了臉上的驚恐,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邊僅有的兩個侍衛倒在血泊中——他們執青銅長戟向我刺來,武器卻被我的匕首如同切豆腐般划斷,然後兩人身上的牛皮盔甲幾乎同時被我閃電般刺穿了。
「一點都不可笑,因為我們是萬物之靈!」父親的聲音突然高昂起來,「從兩個世紀前,人口|爆炸的影響再加上人均壽命突飛達到千歲,生育子女幾乎成了一種可以讓家庭經濟破產的行為。但我堅持生下了你,因為我希望在你身上看到改變,所以我給你取名叫『天』。」父親的話像一塊巨石壓在我的心口,我幾乎要被壓碎。
自己身份的改變由十年前的那天夜裡開始。

——記憶元——

「寒鋼匕首好用嗎?」他緩緩問道。
他平靜地看著我,眼神中的憤恨已經被分飾兩角——既是劊子手,又類似於中世紀執行死刑時安撫死囚的牧師的我給漸漸抹平。
他突然嘆了口氣,回望了寢宮內一眼,對我說道:「我就是姒乞,你能否答應我莫殺旁人……」
看到我狼狽的模樣,他停下了腳步,沒有嘲笑,聲音從他的胸部傳出:「你是什麼人?」聲音傳來,可嘴唇卻沒有絲毫動靜。
我哂笑了一下,思緒飛回了二十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夜裡……
維納德臉上的笑容沒有改變。
「誅殺昏君!」我帶頭吼道。
比如說如果沒有妺喜,大夏的最後一任天子夏桀也不會被推翻后遭到放逐而餓死;再比如說如果沒有妲己,前朝的紂王也不會因為失去民心而被現在的大周取代;就是本朝的周幽王,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冷美人褒姒,又怎麼會為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冷了大家的心呢,最後搞成現在這種人人都「不服周」的狀況……可是歷史沒有如果,即使沒有妺喜也會有姐喜,沒有妲己也會有妲她,本朝沒有褒姒也會有褒娣之類的……不過,這幾個末代之君會因為身邊女人的改變,而從荒淫無度變成英明神武嗎?
公爵府內有宿衛兩百人,在混亂的黑夜中抵擋一、二隊百人雖然有些棘手,卻不會太吃緊。其實這些並不是我們真正需要擔心的力量,公子遂擔心的是都城十裡外由國君舅父所率領的五千人衛戍部隊,這是國防軍的絕對主力,是國運真正的決定性力量!如果在天亮之後,混戰的消息傳出,那支野戰部隊進入國都,一切抵抗都將如同螞蟻對抗巨人般毫無作用。所以,今晚的行動必須速戰速決,而這卻不能完全依靠正面作戰的龍騏隊和虎翼隊。
是夜子時,當打更之人的梆聲剛響起第一下,藏身在北崗山的我就看見南面公爵府大門處殺聲四起,火光衝天,將府門處照得通亮。
「仲,你立下大功,此間沒有旁人,你可以告訴我應當如何賞你。」公子遂慢條斯理的聲音聽不出是真心還是假意。
這股黏糊糊的東西驚得我手一縮,還未湊近鼻尖,一股腥熱就從掌間傳來,雖然在漆黑的夜裡看不清,不過我已經可以肯定這是戰場上常見的人血。
「君上還說了什麼嗎?」另一位幕僚還想追問些什麼。
我驚奇地看著公子遂,因為我們全然不知道他何時運籌帷幄將這股最棘手的力量剷除的,看來相比他已經年邁的長兄,年輕的公子遂取而代之並非偶然。
再抬頭看去,他應該沒有立刻斷氣,雖然未再繼續扭動身體,卻用輕聲低吟的方式表明自己還活著。我實在佩服他沒有慘叫出聲,否則我們潛入後院的行動就會被人發現,真不愧為我們鳳翔隊的鐵血勇士。
剛才在家門口看見這個衣著打扮怪異的人從天而降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麼這是一個從比楚國更南方的地域來的南蠻人,要麼就是燕國北方的野人,總之,他不是開化的大周王朝的屬民。
「如果星艦降落到適合生存的行星,主系統會自動克隆大家,並複製記憶,對了,不要妄想破壞這個病毒程序,這會導致主系統紊亂,生態維持系統徹底崩潰。」
他突然抬起頭來,正視我的眼睛,質問起來:「將我殺掉,能避免更多無謂的殺戮嗎?」
「在這無盡的宇宙荒漠中漫無目的地航行,與在黑暗中徹底死亡又有什麼區別呢?」我回頭看著維納德的眼睛,對他說道,「就讓當過鯊魚的我再做點有意義的事吧。」
「公子平時待仲大恩,如再生父母,仲不敢求賞。」我小心地拱手答道。
我順著他的話道:「因為用抓鬮消滅肉體是違反人類基本道德的行為,是讓人類自行毀滅的過程,所以說,只有推翻主席維納德實行無政府狀態才能保證大家的生命安全,甚至對他實行肉體消滅也是必要的。」
他拱著雙手舉起青銅酒樽,對我們百來人壓低了聲音說道:「昏君當道,國家危難,只有仰仗諸君了。」他環顧了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在我身上。
「是啊,是啊……」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其實這是閭身上那一件。
寢宮門口,頭髮已經有些花白的國君仗劍而立,努力想保持威嚴。
那個沒有月光的夜裡,一身戎裝的公子遂在府中秘密地召見了我們。
跌坐在地上的我開始在心中認真地琢磨著這個問題:我的身份到底是什麼?
第一個發出「太陽長翅膀」信號的他,便理所當然地被人們稱為「長翅膀的男孩」。接受地球聯盟竭盡全力所做的特殊基因修復治療並奇迹般活下來的他,每到新年都會準時出現在媒體中,現身說法鼓勵沐浴了磁暴電離子輻射而致癌的十數億病患。雖然這些病患不斷被癌症帶走生命,可是他卻漸漸成為一個傳說。很多人說:「『長翅膀的男孩』還活著呢,我們人類還是有希望的。」於是,市井中流傳的話語讓他成為一個精神象徵,一個對抗太陽輻射病的神話。地球上甚至有人在流傳這麼一個荒誕無稽的謠言:「人類通過基因改造后就可以離開地堡,回到磁暴橫行的地面。」這些謠言在人們付出血的教訓后便不再被提起了,直到紅巨星將吞噬地球最終毀滅人類的說法被論證,促使地球聯盟政府秘密啟動了百萬精英逃亡計劃。
抓鬮是一小時前剛剛由主系統進行的,維納德在前一天怎麼可能知道呢?
儘管如此,那次練習時用「翅膀」扑打起來「滑翔」的奇妙感覺還是讓我興奮不已。於是,公子遂便安排我們三人成為了鳳翔隊的隊員。
我心中一跳,難道公子遂還是要斬草除根嗎?「君上大人,還有什麼事?」
兩百艘星艦,每艘最多可運載八千到一萬人,可以簡單地推算出至多隻有不到兩百萬人類能登上星艦參加逃亡計劃。如果考慮到還要保留其他重要物種,這個數字還要減小三分之一,也就是只有一百多萬人能走。
我一點兒都不清楚這個人形的傢伙為什麼會出現在我面前。
他那有些得意的臉龐浮現著勝利者的微笑,我不由喃喃道:「還好我有所準備……」
其人曰:「奈地壞何?」

——尾聲——

「可是這件『飛天幅衣』怎麼會有一個大洞啊?」青年翻弄后發出一句疑問,將我的思緒拉回。
瞬時,我們從北崗山頂往公爵府的方向急速沖跑著read.99csw.com,山中鬱鬱蔥蔥的密林為我們的行動提供了很好的防護,北崗山是城中最高點,有三十多丈高,山體對著公爵府的地方有懸崖阻隔,這是公爵府守備最薄弱之處,因為這段懸崖除了飛鳥,連猿猴都難以逾越。
「……」我的無言不知道算不算答案。所謂百萬精英的逃亡計劃相對於還滯留在地球上的百億人口,就如同遠古時貴族與奴隸的定義一般。生存和繁衍的希望已經被星艦群上所謂的精英們帶走,只留下被欺騙和愚弄的普通人。可是連這個對抗輻射的精神象徵,也沒被精英們放過,他們先是將他帶走,卻又在這個航線變化、需要尋找新的生命星球和希望的關鍵時刻,消滅掉他的肉體。
我趕緊跪倒在地,答道:「回公子,仲以為,武技之道,瞬間萬變,一寸長一寸強固然不錯,但以短刀可以削長棍、巨錘可以破長槍,所以,仲以為一分鋼一分強。」
他知道我也沒有答案,於是不再追問,靜靜地聽我陳述著程序:「『長翅膀的男孩』,您的長期記憶將以DNA甲基化作用的方式來儲存,再加上早已實現的複製負責實現短期記憶功能的大腦中海馬狀突起技術,根據地球聯邦議會的廢除禁止克隆人法律的條款,我們會在到達適合生存的星球時,以克隆的方式將您復活,並重置被分離的記憶基因,那時您將恢復成為一個完全的健康的具有法律意義的自然人……」
「誰啊?」我趕緊迎出門來。
那一刻,似乎一切都安靜下來了,遠處的刀劍廝殺竟然有些遠去,耳旁只有呼呼的風聲吹過。一股奇妙的力量把我托起,我像飛鳥般在夜空中滑翔著,平飛的身體掠過夜風和漆黑的懸崖,向著公爵府緩緩滑去。
我再次被這奇異的過程震懾到了,最後如同篆刻般將楚天的話牢牢地刻在了腦海中。
「你為什麼背叛我?」公子遂的聲音已經從憤怒轉向殺意了!
按照公輸般弟子的說法,穿上「飛天幅衣」再加上合適的動作,可以像飛鳥般翱翔在天空。可是到底應該用什麼樣的動作,卻沒有人得到過公輸般的真傳,據說公輸般認為:「世上如此多無良子,此技還是莫為人知矣。」
我們鳳翔隊三人出發前,公子遂曾問過大家:「三位都是高手,我想知道以武者之道來理解,何種兵器最強?」
我趕緊翻身在一旁,也來不及擦掉臉上的血污,繼續說道:「父親的家眷,也請您善待。」
其實這些我並不太關心,我現在只關心這一陣瀰漫煙霧漸漸散去后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物體。

——記憶元——

公爵府中幾乎所有的宿衛都已經奔向南門,抵禦從明處進攻的敵人,我在後院上空盤旋了幾圈,挑選了一處僻靜的開闊地,輕輕降落了下來。
「你真的會復活大家的基因嗎?」我不甘心地問道。
中年人敷衍地「嗯」了一聲,他對這種怪力亂神的坊間傳聞並沒有太大興趣,還有更多奇異玄幻但不合常理的傳說故事他都沒有記錄。甚至是本朝開國皇帝斬白蛇之事,他一直都有腹誹,如果不是官方一直如此宣傳,他才不屑於在嚴肅的史書中記上這麼荒誕的一筆。可他無法預料的是,正因為性格自傲,在數年後,也就是四十八歲那年,他在長安城的監獄中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低谷,以至於痛苦地選擇了屈辱苟活以繼續未竟的壯麗著史事業。
「長翅膀的男孩」是我「殺」的第一個人,但肯定不是最後一個人。
「沒有,也許是想用謚法告慰先君吧。」我淡然答道,然後在他們一片迷茫和困惑的表情中悄然離開了。
看著他那藍色的雙眼閃爍著狡黠的光亮,我知道他的野心,或者說他的頭腦已經被控制的慾望充滿了。他也許會按照自己的喜好選擇克隆的人選,也許會保證公平,卻是按照他認為公平的方式……我不知道他到底會如何選擇,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我絕不能將人類的命運交給這樣一個有明顯獨裁傾向的人。
「快說!姒乞在哪兒?」公子遂腳踩著我的後背,用手中冰涼的匕首在我臉上一抹,就輕快地劃出了一條血痕。
那一刻,我看到公子遂眼中精光放亮。
此刻,正午的太陽直射在身上有種火辣辣的感覺,在這陣炫目光芒消散后,這個物體逐漸顯露出人形的輪廓。
公子遂聽到我這一聲呼喚,突然間醒悟了,「大胆奴僕,我以前就聽說過有你這個賤種留下了!我要殺了你!」他氣急敗壞地猛力將匕首舉起就要刺向我的脖子。
「是的,我想開始旅行,準確地說我想被粒子化然後追趕光的速度。」
「我沒有姓。」不相信有來世的我並不擔心他在閻王小鬼那裡指認我是殺他的兇手,更何況這位長者也不是我殺的第一個人了。
「我說我會,你相信嗎?」維納德反問。
「記住,對離開植物的露水而言,哪裡都是沙漠,只有最核心的那顆水分子能延續最長的時間。」這是父親與我訣別的話語。
「在你冬眠的時候,星艦對曲率驅動的研究已經實現了應用上的突破,但只限於對粒子。」
「加上冬眠的時間,我們大約在太空航行了二十個世紀,這樣計算的話,人類大約在五千年前已經有了複雜的文字、齊備的政府組織、成熟的鐵甚至鋼的冶鍊技術。讓我回到那時的地球吧,那樣就能警告古人提前為這次浩劫早作準備,也許可以多救些人吧。」
「出發!」他低聲吼道。
我相信這個聰明的年輕人已經取得了飛翔技藝的突破,可我不願意繼續討論這個會勾起對父親懷念的事物,轉移話題也許會驅走我心中的那片憂傷。「對了,還沒有問您應該怎麼稱呼呢?」
秘密逃亡開始了,兩百艘星艦已經陸續起飛,星艦內部已經實現了人造重力技術,以模擬和地球相似的重力來避免太空失重對人體器官免疫功能的傷害。我透過星艦的舷窗看著生我養我的地球。地球阻擋了我們和太陽之間的電離子,整個地球就像一個巨大漆黑的圓球,其周圍有折射的陽光發散出來,像妖嬈的衣帶忽明忽暗地在圓球四周舞動。隨著星艦航行的推進,漆黑的圓球逐漸變小,我們也離地球越來越遠。
「您是?」我有些奇怪,這幾年專心耕種土地,很久沒有陌生人來訪了。
壺丘林,我正在腦海中搜尋這個名字,這個青年又補充道:「他說名字只是人的代號,無論他的名字叫什麼,都無法改變您在他心中是最親的人這樣一個事實,儘管他不知道您會不會原諒他。」
這一瞬,父親的話在我耳畔響起:「對離開植物的露水而言,哪裡都是沙漠,只有最核心的那顆水分子能延續最長的時間。」如果我不是掌握了基因延續科技的關鍵,維納德怎麼會特地將我留到最後呢?
我知道那是龍騏隊的行動。在火光中,我看到府中的衛士手持長戟紛紛向南門衝去抵抗來襲者,他們是國君乞的宿衛,為阻止府門被巨木撞開,他們正不顧一切地擁堵在府門。可是就在他們阻擋府門的同時,虎翼隊的勇士們正如同他們的隊名一般,不斷從府牆處借梯翻入,國君的衛士們只能在混亂中架起長戟抵擋。
血腥的液體流到脖頸,我卻有點幸災樂禍的興奮,「其實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我輕輕地拾起架在地上的竹節,這幾片竹節劈得極薄,每片之間用薄如蠶翼卻堅如牛筋的油布連接,把連著油布的竹節綁在手臂和腿后,可以輕輕地張起。我看看身邊的兩人,他們張起雙臂或者說雙翼就像黑夜中一隻大蝙蝠。這物件被取名為「飛天幅衣」,倒確有幾分相似。這是公子遂秘密派人從魯國的傳奇大師公輸般處求來的。傳說,公輸般曾經「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嘗為木鳶,乘之以窺宋城」。一個月前,我們在城外西山郊外密林處秘密練習時,我曾仔細察看過這「飛天幅衣」,上面竹節精巧的對接和幾乎沒有縫隙的寬大油布讓我們驚嘆不已。用手指鉤起竹節中間的連線,那「雙翼」竟然可以像南蠻之地的孔雀開屏般展開,雙臂向外張開后,翼尖伸展竟可以達到五丈多寬。

——記憶元——

「你說什麼?」維納德的驚奇已經沒有絲毫掩飾。
「如果這『飛天幅衣』還是好的話,我可以在天上飛好多天不落地,這也是家師教我的。」青年的言語中流露出無限的惋惜。https://read.99csw.com
能登上逃亡星艦的應該會有科學家、地球聯邦政府的官員、各大國的首腦部長、商界巨賈、文化名人,然後也許會包括我們這些必須要負責基因維護設備的技術人員,我甚至不知道我們組有多少同事能登上逃亡的星艦。
思索了半晌,他像是最後下了決心一般說道:「那你走吧,永遠不要回國都了。」
現在國君的衛士已經全部被吸引到府門處,只要他不大聲呼救,我很可能不費什麼周折就能完成這一任務。
我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我母親的名字?!」
在機械地執行著操作時,我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是不是精英們自己也不相信我們最終會戰勝充滿輻射的宇宙,所以這所謂的精神象徵也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了?
出發之前,公子遂曾囑咐我:「仲,你早一步得到昏君人頭,府邸門外的戰爭就可以早一刻結束,這些衛士都是大好青年,讓他們在誅殺昏君的內耗中犧牲,我實在不忍心。」
那個清晨星艦隊從地球出發,我和父親告別,按照統一口徑的要求,我要說自己被派往火星開拓新的基地,回地球的時間暫時無法預測。我這麼機械地敘述著,站在父親背後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猜出了什麼。
曾經當過軍人的我努力壓抑著心中的驚恐,卻忍不住向後退著碎步,以保持我心中認為安全的距離,孰料我竟踩到地面上一顆圓滾的石粒滑了一跤,碰倒了院中盛滿草料的馬槽,只感覺身後的枯草滿天飛舞起來,落了我一身枯黃。
「誅殺昏君!」勇士們隨著我的聲音也低聲應道。
雖然被稱為「長翅膀的男孩」,可他卻是這兩百艘星艦上年紀最大的人了,應該有四百多歲。這麼多年來,他的傳說無數次在媒體中重現。地球歷2106年,人群正在紐約時代廣場狂歡,慶祝火星生命基地建立,那時還是一個小男孩的他正騎在父親的頭上,觀看著大屏幕上的火星生命基地建立慶典儀式直播,不知是人群的擁擠還是少年的興奮,戴著墨鏡的他抬頭看了看正午時分的太陽,驚奇地大喊道:「爸爸,太陽長翅膀了!」廣場上的人群發出一片鬨笑聲,完全不知道小男孩這句話的真正含義。緊接著,時代廣場上的大屏幕就在一陣電火花的閃耀中,冒出青煙,黑屏了,大家隨即發現自己身邊的電器失靈,整個城市完全斷電了。後來大家才知道,那時整個大西洋沿岸正處於朝陽面,遭到了由太陽散發出的電子和離子組成的磁暴
背後的青年繼續道:「是啊,是啊,家師就是這麼交代的……這次來也算是完成家師的遺願吧。咦,仲先生,你這兒也有『飛天幅衣』這種寶物呀!怪不得家師說你是他最親近的人,是他給您的吧?」
話音剛落,匕首尖在我的喉頭停住了。
一百多萬人的名額被瓜分近一半,最後開始按照所謂的公平方式從一百多億的公眾中秘密挑選出六十萬人。
「追趕光的速度,你是想看到未來還是過去?」維納德有些理解我的意思了。
我有些眩暈地聽著這位老者給我講述他年輕時代的荒唐——在青春萌動的年紀與府中婢女互相傾慕,可是以自己公子的身份和家族的壓力,他無法給這個女孩承諾和未來,婢女在生下一子后,身為儲君的他在江山和美人面前選擇了前者以挽回家族的尊嚴,於是,婢女被他父親以給予重金的方式請出宮去,可是這讓心中留下無限憤恨的婢女在攜子與他分別之時,發下毒誓永遠不告訴孩子他的父親是誰,而婢女的名字就叫妍。
中年人一邊在兩尺長的竹片上記錄著,一邊繼續問道:「這個奪位的閼路當了十年的國君,死後謚為杞哀公,大家又轉過頭來擁戴他哥哥杞愍公的兒子敕當了杞出公,真是世事無常啊……然後杞國再傳了一代國君之後,就和陳國一樣被楚國滅了,是這樣嗎?」
被黑夜籠罩的國都城在四角處有四棟十九丈高的哨塔,哨塔已經被公子遂的心腹佔領了,公爵府中守衛的動向被哨塔之上的士兵看得一清二楚,哨兵令旗所指之處就是虎翼隊人馬翻越宮牆的突破口,而缺乏制高點指示的國君宿衛只能在混亂中看到有敵人出現在牆頭再靠近防禦,可是這樣一來,他們又會被哨塔上的弓箭所壓制,戰鬥力要被牽制不少。
當夜,他親手交給我的由幹將和莫邪所煉的寒鋼匕首,終於讓我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削鐵如泥。這把寒鋼匕首刀身上,由幹將和莫邪所創造的冷淬冶鍊法滲出的寒意,可以穿透每個直視它的武人心靈。
對於他這個疑問,我以沉默應對。
但他這恐懼卻是致命的。
我努力使自己顯得冷血一些,近身到這個長者的面前,輕聲說道:「我的刀很快,不會有痛苦的。」
我從懷裡摸出匕首,憑著腦中熟記的路線,悄悄地向目標摸去。
楚天把這句話來回說了幾十遍,確認我正反序都可以背下來后,像是鬆了口氣一般說道:「如果你不信,且看我楚天一會兒就要在你面前因為粒子的螯合性失效而消散了。」
他好像一個精心搭建房屋的匠人,在已經完工之際,卻發現房屋的基石竟然被人抽去!被失敗的情緒徹底籠罩的他激動地聲嘶力竭大喊:「他怎麼可能逃得出去?宮門全部被我的人嚴密看守著!」
他噤聲了。在生命隨時會被當成一塊麵糰蹂躪且不能保證被還原時,所有人類的本能、屈辱、憤怒、無助竟都被壓抑得牢牢的,無法泄出一分來。
我等三人衝到懸崖邊時腳下漆黑一片,我明顯感覺到身旁的一個袍澤身形慢了下來,這也難免,在漆黑的夜裡,對陌生的前路有所恐懼是人之常情,身為鳳翔隊隊長的我,也難免心跳加速。
「這裡是仲先生的府宅嗎?」
「楚天,為什麼不抓鬮呢?」維納德的明知故問打斷了我的回憶。
一個老人卻被稱為「男孩」,我的行為是讓他永遠地逝去,還是真正地重生?
「仲,你留下來!」已經隨眾人退出宮門外的我,聽到公子遂的召喚不由得心中一動,在幕僚嫉妒的眼神中停住了腳步。
這個疑惑沉重地敲打著我的心靈。
「就我們兩人了,還有必要抓鬮嗎?」
「我有證據證明所謂的公平抓鬮系統裏面有貓膩,楚天博士,只要你幫我,我們有辦法發動外面的五萬人一起來對付維納德……」斯蒂文明顯不死心。
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
老人在正廳內半倚靠在牆邊,那雙混濁的眼睛表明他的生命力早已不再旺盛。
其中一人在倒下前,望著斷口齊整的戟頭,還在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
這番話讓我恍然了,原來公子遂最終是想要以千萬人的性命來滿足他一人一姓的榮耀。
身邊僅剩的一個同伴閭奮力扑打了兩下「雙翼」,調整著身形讓展開的雙翼阻止下墜的速度,而我那本來因急速奔跑而狂跳的心臟搏動得更加劇烈了,我馬上控制住雙翼並及時打開,開始在天空自如地滑翔。
「仲,請。」
我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斯蒂文先生,在我年幼時,您是我崇拜的偶像,和那些混上我們星艦的政客和巨賈不同,您是靠著自己的才智以當之無愧的精英身份進入我們星艦的,只是命運作弄,現在您的大限將至,不如像個紳士般享用這最後的一小時吧。」
「悉聽尊便。」我淡淡地回答,然後又補了一句他應該會滿意的答覆,「名正則言順。」
我腦子轉得飛快,趕緊答道:「君上,小人名仲,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所以沒有姓氏,而且家母早喪,小人正準備隱居郊野,實在聽不懂君上剛才說了些什麼。」
「那令師的意思是說公子遂……哦,現在應該叫釐公,要他不在世了才能來看我?」我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盡量不顯出哽咽。
「是的,我會被由負物質能量造成的強大宇宙射線穿透后兩個小時死亡。但是……」我最後一次站到星艦的舷口看著窗外,浩瀚的宇宙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黑暗,這種孤寂的感https://read•99csw.com覺再次啃噬著我的心靈。
看著這個怪人正在講一大堆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神話故事,我足足將嘴唇咬破了三次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當確信楚天不是公子遂派來誅殺自己的人後,我也試圖認真聆聽楚天所說的一切,可是他的話卻如此艱澀難懂,完全無法理解。終於我找到一個空隙,插話道:「等等,你剛才說,我們腳下這塊大地其實是個球?」
「夫子說:大家應該父慈子孝,兄弟友愛,世界便會成為大同,我看這些不過只是謬誤百出的幻想罷了。」姒乞將心中的悲涼一股腦兒倒出,「我以仁心待人,卻換得如此下場。」
太陽已經西斜,已沒有正午之時照在身上那麼熱辣了,中年人在準備起身離開之前,在兩尺四寸長的竹片上最後加了一句:「杞(國)小微,其事不足稱述。」
原來是問匕首,我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了,不敢有任何猶豫,或者說不想讓他看出有一絲猶豫,趕忙掏出寒鋼匕首,跪著獻上,「公子寶物,削金斷玉,無往不利,幹將莫邪所鑄,名不虛傳,真神器也。」
「善待百姓!」其實昨夜時間緊急,父親並沒有交代這麼多,可這應該也是受到「儒生」們影響的父親的理想吧。
「等等!」
中年人跪坐下來,從自己身邊滿是灰塵的布袋中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堆簡牘,按照順序一一對應著擺放在地上。一切準備妥當之後,他才鄭重地說道:「老人家,我是朝廷官員,正在編寫史書,有些事情需向您求證一下。杞釐公弒了兄長乞隱公奪位之後,當了十九年國君,後來傳位給他的兒子維,是為杞愍公,結果十六年後,杞愍公的弟弟閼路效訪他父親當年的行徑弒掉兄長杞愍公自立,是這樣嗎?」
「是家眷還是遺孀?」公子遂冷冷地問道,這關係到對外宣布父親在奪位之變中是失蹤還是死亡。
閭身上的「飛天幅衣」已經貫穿一個大洞,無法再用,我只能讓父親先離開險地。「不用擔心我,我能應付的。」

——資料——

時值周敬王十四年,耶和華生前506年。
我趁勢繼續說道:「可是父親也說過,他寧願放棄君位,隱居山林,避免兄弟自相殘殺。」
「我,嗯,我是杞國人,我姓杞。」在列禦寇疑惑的眼神中我沒有停頓,「對了,你是識字的人,我給你講講十年前我遇到的一件事吧,你看能不能把這事寫下來讓更多的人知道。有個叫楚天的,他應該算是人吧,他說這事非常重要……」
「姒乞這傢伙就是化成灰我也認識,你以為把這顆首級劃得血肉模糊就騙得了我嗎?」
「太史令大人,這邊請。」一個青年小吏在兩步開外引領著一位中年人從狹小的街巷中穿行到一間老宅門口,「裏面這位就是我們杞縣年歲最大的長者。」
「我覺得這是公平的啊,難道讓作為人類文明領袖的我或是基因延續專家的你先與肉體分離嗎?」維納德臉上流露出一股法蘭西民族所特有的狡黠,他以自己想要的結果來判斷公平與否而不是過程。
還沒等我清醒,下頜處就感覺到了一抹冰涼,這是公子遂用寒鋼匕首抵住了我的脖子,這股冰涼透過皮膚傳到四肢百骸,讓我無法抵擋。

——嵌入元——

維納德聽到這話時嘴巴張得比剛才還大了些,顯然,他那有選擇的基因複製然後在新的行星建立起自己王國的夢想破滅了,轉瞬之間,他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般癱倒在那兒。
鳳翔隊只剩我一人了。
「哐當」一聲,公子遂砸了手中的青銅酒樽,在沒有月亮的夜裡發出輕脆的裂響。
「楚天博士,您好,我有一個問題……」他的聲音有些虛弱,但語氣卻很堅定。

——記憶元——

「是通過這個主系統吧?」我想通過他的反應推斷自己猜測的準確性,「從每次冬眠醒來你就剛好成為輪值主席這一點上,我就應該想到了。」看到他的笑容有一絲僵硬,我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繼續道,「我查過基因庫,主系統有個bug,在抓鬮系統中找不到你維納德的基因資料,從而避免你作為特定的基因被分離肉體,這個bug是早就植入主系統的電腦病毒吧?」
他的話讓我的心冷到冰點。看似浩瀚的太空有無限的空間,可是殘存的人類卻只能依靠自行減少人口以求延續。而且,我們這一路上停留的大多數行星都是如同木星一樣的氣體行星,僅有的幾顆固體星不是缺少資源,就是環境惡劣到連改造都無從下手,但這不是重點。我怒吼道:「你說過會是公平的抓鬮!」
「家師五年前駕鶴西去了。家師一直說要回杞國看您,又不知道為什麼,總說一定要等貴國的先君薨了后才能成行。」
嘣的一下,他飛起一腳向我掃來!我一時無防,距離又是如此之近,被他生生踢中頭部,一陣生痛暈眩,趴倒在地后,被公子遂馬上用腳踩住了脊背。
「斯蒂文先生,如果您想在我這裏保留記憶基因,我很樂意幫助您。如果你想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被起訴的話,這就不是基因保存部所能管轄的範圍了,不過如果這樣的話,當我們到達可以適應生命的行星時,根據星艦聯盟的法律,你的記憶基因很可能已經不存在了。」這番話是主席維納德昨天秘密交代我用來壓服斯蒂文的說辭。
「哈哈……」維納德笑出聲來,像是做遊戲耍賴的孩子被發現了。

——嵌入元——

「仲,你去吧,別……管……我……了!」這是在我懷中的閭最後的聲音,他的七竅都滲出了污血,只有未閉上的雙眼還放出亮光,整個臉龐顯得異常瘮人,血水緩緩地浸到我的胸口和手臂上,我只能把他雙眼抹閉,輕輕地將他放下,然後悄無聲息地站立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我實在難以接受,直到他說我右背上有塊從娘胎里就帶來的青紫胎記,才擊碎了我最後的懷疑……
「你的意思是?」
父親伸手打斷了我,「這滴露水現在卻想從這株植物飛躍到另一株上繼續生存,可笑嗎?」說完,他轉身盯視著我,讓我無法回答。
公爵府的地形對我而言,就如同印在腦中一般,公子遂已經給我看過數十遍地圖,以至於我可以將府邸中的一屋一瓦、一草一木都蒙眼畫出。
「是啊……」老人突然張口說話,兩隻眼睛也有神起來,「說到楚國啊,聽說四百年前,有個奇人,他總說楚啊、天啊什麼的,還說如果這天上的日、月、星宿塌落了下來,那該怎麼辦呢,我們豈不是無路可逃?本來大家都不相信的,還好好勸過他,他卻堅持說是楚和天告訴他的,結果等到楚國滅了我們之後,大家再仔細回想起他的話時,都覺得他似乎在冥冥中預言著什麼……」
公子遂想了想,沉默片刻又追問了一句:「還有什麼條件?」
還有一個小時,他的肉體就會被消滅,執行者就是我。

——嵌入元——

「那你呢?我們一起走吧,我弟弟不會放過你的。」
「楚天博士,你知道嗎?這裏面有陰謀,我們這些精英都被維納德騙了。」斯蒂文湊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公子,我聽不懂你說什麼。」我爭辯著。
我沒有做聲,臉上的表情像石刻般,甚至眼珠都沒有轉動。
「那有什麼意義,只是一個微小的粒子。」
我嘗試著從不同的方向觀察著,這人頭部碩大,身上的衣服看不出是何種材料製成,卻沒有縫合的痕迹,完全貼合著他的身體。
他臉上的肌肉因為激動都扭曲了,「你知道磁暴后,衛星變成了廢鐵,手機電腦全部報銷,電力系統無法恢復,連人們的銀行卡都消磁了,經濟崩潰,一步退回到中世紀……不,地堡中的人們,可以說一下子回到穴居的原始人時代,簡直是世界的末日啊!是我,我斯蒂文發明了能穿越地心的數字信號,讓在地堡中喘息的人類能在最近兩百年恢復了科技,人類可以重新研究星際旅行技術,甚至楚天博士你所主導的記憶基因延續研究都是依靠這些基礎學科才取得了進展。現在能在星艦上活著的人都應該對我心存感激。」
一名青年人出現在眼前,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道骨仙風的氣質,他拱手問道:「是仲先生嗎?」
「將我殺掉,能避免更多無謂的殺戮嗎?」這聲音在我腦中又迴響了一遍。
《史記·九_九_藏_書陳杞世家》載:「(杞)隱公乞立。七月,(杞)隱公弟遂弒隱公自立,是為(杞)釐公」。
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邪?」
公子遂臉上陰晴不定,許久,踏在我背後的腳挪開了。
「哦,對了,這個鬮我不想抓了。」
「你真是我弟弟派來的嗎?」已經跌坐在地上的姒乞有些不甘心地問道。
父親並不是萬中挑一的人,他只能滯留在即將被紅巨星吞噬的地球上了。不光是地球,火星也無法避免。我們頭頂那顆被無數作家和詩人所讚美的恆星即將吞噬掉太陽系的一切,直徑約兩光年的奧爾特星雲以內的一切物質都無法避免。
突襲的勇士被分為三隊,一隊龍騏隊五十人準備于南面公爵府門處強攻,二隊虎翼隊五十人計劃從公爵府門側的府牆處借梯翻入,而我隸屬三隊鳳翔隊。
因為恐懼而造成的猶豫,他從活生生的人瞬間變成了一堆碎裂的散肉,我心中黯然,卻沒有時間因他的離去留有半分牽絆。
「這種外祖父悖論不是到今天還沒有定論嗎?」
此刻,國君姒乞面對著「儒生」治國理念失敗所帶來的悲戚讓我無從回應,但是時間已經不允許我繼續耽擱了。宮門口的喊殺聲漸漸近了,應該是虎翼隊和龍騏隊已經攻入了府門,我迫切要將姒乞的頭顱帶回。
見只有我沒做聲,公子遂走到我面前,直視我的眼睛,問道:「仲,你以為呢?」
按周禮所規,諸侯城隅高七丈,城蓋高五丈,國君被周王封為公爵,可是現在這個紛亂的年代有哪個諸侯還嚴格按周禮的規定行事?只有這個愚鈍的國君乞謹小慎微,即位后不敢加高城防,致使我們能輕易地突破他的府牆。不僅如此,他還懦弱少謀,放任自己有奪位野心的親族增加宿衛,在他即位后數月,公子遂就擴大自己的勢力達數倍之多。
看著他詫異的表情,我平靜地說道:「這些都是你曾在星艦內傳播的言論,已經有威脅公共安全的苗頭,你還有什麼話說?」
此時大局已定,可是公子遂臉上卻陰晴未定,讓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
「公子有何吩咐?」我還沒習慣改口稱呼他為君上,或許心中尚有抵觸吧。
這應該是閭降落時沒有掌握好方向,落在樹上被樹枝穿透了身體所致。
「那是?」
站在僅存星艦中的我,頭也不抬地和屏幕那頭的主席維納德說道。我邊說邊輕輕撫摸著仍然鮮嫩的龜背竹,上面竟然有一滴晶瑩的露水,這滾動的露水讓我想起二十個世紀前的那個清晨。
「此事,除去你我他三人,還有第四個人知道嗎?」
我們鳳翔隊三人身著黑衣勁裝,都裹好了「飛天幅衣」,我低聲下令道:「沖!」
老人混濁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努力地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從鄭國來,家師讓我來拜會您。」
那一刻,我看見他的雙眸閃耀出最後一絲恐怖的亮光,然後便隨著一聲恐懼的尖叫消失在腳下的漆黑懸崖中……
「還敢嘴硬!寢宮門前那具無頭屍體的手指指節突出,一看就是武人,而且連朝服都系反了,明顯是有人用已經斃命的衛士換上姒乞的朝服假扮的。」
「家師說就稱呼他為壺丘林。」
「哦,屋裡請,不知尊師名諱?」我給他沏上一杯粗茶。
「長翅膀的男孩,您好。」一直以來都被媒體和大眾用「長翅膀的男孩」來稱呼,以至於他的真名可能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楚天博士,你幫幫我。」他的聲音喃喃的卻更加凄慘,我點頭示意,機器人才放鬆了點,讓他保持一個有點尊嚴的姿勢。
曉之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無處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
「父親……」我有點哽咽了。
姒乞散亂的白髮在黑暗中被夜風吹起,他面對著我即將刺向他的寒鋼匕首,卻沒有一絲恐懼,「壯士,讓我知道你的姓名?」
「來者何人?」國君故作鎮定。
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
「我名字叫仲。」
我不敢靠近他,本來想把自己藏起來,可是他明顯已經發現我了,正緩緩地向我「走」來,我注意到他的腳卻沒著地,更像是飄過來的!
我明顯可以感覺到這百萬人群中一直瀰漫的緊張氛圍瞬時輕鬆下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投向中鬮者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同情。「長翅膀的男孩」低下了他因為長期化療已經禿頂的頭,靜靜地蜷縮在角落,就像一隻可憐的小貓。為了防止中鬮者反應劇烈發生意外,四名強壯的星際警察已經將他圍在中間,這個舉措在沒有任何掙扎和反抗的中鬮者面前有些多餘,他很快被帶到了我面前。
「什麼?」
我忍住鼻尖的酸楚,轉過臉去,「我給你續點水。」
「你出去告訴他們,姒乞的謚號……」
由於母親的身份,出身奴隸的我在他面前那一刻真有些熱血沸騰,覺得一位禮賢下士的英主正在將時代的命運交於我等之手,縱使這是一次有去無回的刺殺任務。
「怎麼了?只是我們經過了十多個行星,卻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家而已。」維納德反問道,「這次旅行可以說是人類文明的延續,但我認為更是人類文明的一次新生。我們現在被限制在星艦這個狹小的生態空間里,在找到合適的行星前,我們就好像孕育在母體的子宮裡。可是子宮沒有辦法承載這麼多人口,怎麼辦?地球上有一種生物叫鯊魚,也是我們的逃亡計劃中攜帶的物種之一,當這種動物還在子宮中發育時,是要吞吃自己的胚胎同胞才能得以生存的。」
「……」父親還在猶豫。
「我知道,可是經過十多個世紀的航行,現在星艦的資源已經不足以支撐超過五萬的逃亡人口了,只有通過公平的抓鬮方式來保存大家的記憶基因。在到達新的家園前,我們不得不這樣做。」經過數個世紀的航行,雙手早已沾滿鮮血的我非常平靜地告訴他。
「說到兵器,當然是一寸長一寸強!」這是閭的回答,另一人聽了也點頭附和著。
「航行了十多個世紀,能源到最後只夠我們一艘星艦使用而已,楚天,你不也是受益者嗎?那個病毒將你設定為了最小可能。」維納德辯解道,同時肯定了我的猜測,和他進行抓鬮沒有任何意義,他將毫無意外地成為最後的倖存者。
「稟國君,沒有了。」我此時對他的稱呼,無疑是承認了他的新身份。
這群儒生向人們傳播大同世界的理想,他們說的道德禮儀好像是每個人應該遵守的典範。可我的理解是,大同世界就是我能吃得飽飯,對國君而言,則是孔丘的祖國魯國和南方的楚國不再侵佔我們的土地。
「讓我想想,你們都下去吧。」公子遂打斷幕僚的話語。
抬頭一看,僅剩的那名袍澤降落時竟然被卡在後院巨樹的冠頂上,掙扎了兩下似乎想爬下來,卻動不了。我貓著身子摸到樹邊,將身邊帶著的麻繩用力甩到樹杈上,正準備順著樹榦爬上去,卻摸到了一手潮濕溫熱的液體。
「父親快走,公子遂他得位不正,如果你能得以保全,他猶疑之下,我看似身處險地,反而是安全的。」我拽著父親的手奮力拉他跑起來,突然一陣夜風刮來,父親被風帶向了天空,只見他扑打了幾下雙翼,竟然順利地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那是懂事之後的我和父親見的第一面,卻也是最後一面……
「你忘了在我們到達第三顆行星后,基因分解系統已經實現了將人體的原子結構粒子化?」
可是他看上去並不完全像人,移動起來像傳說中的魂魄般,是飄移著的。我的視線甚至可以從他的身體透過看到其後的影像,他就如同一層薄紗,哦,不,是一團薄紗。我聽說過南地的沼氣會讓人暈厥,北地的酷寒能讓人神志迷幻,卻沒見過平日里出現這種亦幻亦鬼的景象。
「父親,穿上這個,然後藉著風飛越北牆,只有那裡沒有公子遂的人,你就可以趁亂出城了。」黑夜中,我將「飛天幅衣」套到他身上。
因為他這稍一遲疑,就使得衝刺的速度緩了下來,在三人同時騰空時,他跳得竟比我和閭二人短了近一尺,以至於「雙翼」沒有及時打開,身體和地面呈垂直狀。
「哦,你的名字叫仲,是吧,我的名字叫楚天……這個,沒想到我粒子化后卻沒能完全在地球組合起來……什麼,你聽不懂,反正我的意思是……不好意思,我這個樣子出現把你嚇到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只能用盡量簡潔的語言將自己的故事和人類將要面臨的危機告訴你了……」
目標是國君的寢宮,read•99csw•com沒有退路。
「可是,負物質能量……」
我不識字,但也聽說過有一群自稱儒生的人曾來過國都,領頭那個叫孔丘的傢伙還向身為大禹後裔的國君姒乞問過夏朝之禮,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整套儀禮資料后也感嘆道:「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
「你把大家都騙了!」我轉過頭來,雙目如炬地注視著維納德。
公子遂的威嚇沒有讓我嚇破膽,倒讓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氣從我心底油然而生,我猛喝道:「父親說過,我若被殺,他將借別國之兵重回杞國奪位!」
「叔父!」我回頭看到他臉上的一絲疑惑,「我其實應該這麼稱呼你的,你還想再殺掉一個親人嗎?」
話音剛落,他就如同沙粒堆積而成的人一般,被一陣風輕輕地吹散,先是四肢,然後是軀幹,輪到最後的頭顱時,他表情堅毅地點點了頭,像是給自己的話語添加一個強有力的佐證一般。
沒有回答,因為我手中滴血的匕首已經完全揭示了答案,只要把他的人頭帶回去,公子遂就會將我的身份由奴隸赦為平民了。我的母親是一個奴僕,我也繼承了奴隸的身份,母親始終沒有告訴我父親是誰,我在懂事之後也沒有追問過這個問題,直到她去世。
……十年後……
他輕舒了一口氣,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試探道:「身為前國君之子,你的身份如果公開了,肯定會有人為了自己的富貴推舉你來當這個國君的。」
「哈哈,仁者無敵!」姒乞近乎瘋癲的聲音從杞國國都公爵府中傳出,在黑夜裡裹挾著一絲悲涼的憤恨飄向蒼穹。
看著驚恐睜大的眼球在注射后漸漸無神,最後失去生氣,最後他整張臉都轉為死屍所特有的青灰色,一個奇怪的念頭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
「你說是負物質能量嗎?」
因為那次告別其實就是永別。
難道是我極力掩藏在心底的秘密已經被人發現了嗎?不,這是不可能的!我在心中堅定地自問自答,給自己注入一絲信心。
……
幾個時辰前……
「我說還好我也在主系統內植入了病毒。」我答道。
我忍著揪心的疼痛向父親道別,父親沒有回頭,繼續撥弄他的龜背竹,「天兒,你來看這是什麼?」
《列子·天瑞》所載「杞人憂天」之事
那一刻,公子遂真誠的話語真的有些打動了我心中的那片柔軟之地,我雖是武者,但並不是一個嗜殺狂,可是誰知他又接上一句:「若以他們來衛國保家,將來攻伐疆土,爭霸天下,有朝一日和百年前的楚莊王一般問鼎中原,奪回由大禹之子啟所鑄的九鼎和本應屬於我們姒家所開創的天下,重立大夏王朝,這才是正道!」
我無言以對,第一次覺得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
「應該叫稟報國君。」公子遂旁邊的幕僚呵斥著糾正我,同時踩著碎步從宮門口屍體橫陳的血泊中小心地穿行到他的主人身邊媚笑著,「稟報國君,統領五千衛戍部隊的昏君舅父,今早已經按照您的妙計被轉到城內來了。」
「因為你的名字……是我取的!」聲音哽咽的老人臉頰上有一行濁淚滑落,「孩子,你有姓啊,你姓姒,是高貴偉大的大禹之後啊。」
因為在黑夜中無法辨清方向,我只能藉著公爵府南門的火光,用腳上的豎翼控制著滑翔的方向,緩緩向公爵府的後院滑去。
「哦,我姓列,名叫禦寇。仲先生,仲是您的名字吧,您的高姓是?」
「不用擔心,不是抓鬮病毒。」我輕蔑地笑道。
「諾!」
我抑制住心中一絲激動問道:「令師可好?」
剛剛落地,我就聽見頭頂傳來一聲輕輕的悶哼。
在這個男人處於絕對統治地位的混亂年代,社會的公共管理偶爾會出現瑕疵。在察看了天象、德才、鬼神、陰陽、五行之後都沒有找出紕漏的情況下,最容易並且最適合成為替罪羊的,就是根本沒資格成為官員參与統治的女人了。
「你們不能這樣,我發明了穿越地堡下方地內核的通信方法,我不能被消滅肉體,我要見主席維納德!」斯蒂文的反應是眾多中鬮者中最強烈的,一個機器人乘警將他的手扭到身體背後呈一個詭異的角度,讓他跪倒后不得不把臉貼到地面上。
這種為了君位親弟弒兄的宮廷慘劇,不是我們這種底層奴隸和平民所能理解的,可是當姒乞問出這樣的話語,我還是感覺到了他的心痛。
我努力想象自己是一滴露水,正在離開所依附的植物。可是從那次磁暴后,太空飛行就總是在背陽面進行,太空中那一片明媚的蔚藍就只存在於歷史資料中了。基本上除了與我們同行的星艦群和星空所帶來的那麼一丁點亮光,我們就如同在完全黑暗中摸索的孩童,完全不清楚前路上會有什麼。
「對,利用這種能量,扭曲時間和空間,造成微小的粒子空間一面坍縮,另一面膨脹,而這個粒子在曲率效應下能實現超光速運行。」
此刻,他正仔細地從一大堆簡牘中排列著杞國國君謚號,但左右對應就是對不上周王朝的紀年,又把所有的資料都往複折騰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腿肚子都跪酸麻了,還是沒有清晰的結果。中年人只能在心中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唉,杞國早期國君的記錄看來有缺失啊……嗯,杞國是大禹的後代,陳國是大舜的後代,他們又都被楚國所滅,就並在一起寫成《陳杞世家》吧……」
「是啊,謚為隱公,陷拂不成曰隱;不顯屍國曰隱;見美堅長曰隱;隱括不成曰隱;不屍其位曰隱;違拂不成曰隱;懷情不盡曰隱;不明誤國曰隱;威德剛武曰隱……這可以算是平謚了啊。」
那一刻,我知道國君姒乞在擔心他的家眷,我不是一個嗜殺狂,對於女人和孩子,我並沒有興趣去取他們性命。有那麼一瞬,自己心中突然有些憐憫這個將死之人,所以我竟然對國君姒乞點了點頭。
他師傅到底是誰的答案已經被這個青年自己揭示了,已將名字改為壺丘林的人雖然從未養育過我一天,但聽到他離去的消息還是讓我心中一陣絞痛,畢竟是自己的血親啊……
姒乞驚懼的表情卻讓我有些莫名,先前的矜持全都不見了,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猛地抓住我的手說道:「你名字叫仲……你母親的名字是不是叫妍?」
「啊?」這一刻,維納德的嘴巴張得比自己腦袋還大。
一百多萬人!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幕僚小心地道:「國君登位前,還需先議定先王謚號。」他朝地上那顆人頭努了努嘴,「我等所議以為,有『煬』『荒』『靈』『幽』等謚號為選,其中又以『荒』最合適,謚法有雲:凶年無谷曰荒;外內從亂曰荒;好樂怠政曰荒……」
姒乞像是鬆了口氣似的,手中的長劍「咣當」一聲落在了青磚上,擺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我忍不住有些可憐他。國君姒乞是個仁善且容易信任他人的長者,他相信我不會傷害他的家眷后就放棄了最後的抵抗,可是他並沒有得到公子遂的承諾,掌控大局后的公子遂隨時都可以血洗公爵府,看來,這樣的人真的不適合在這個紛亂的時代擔任國君。
藉著星光我摸了過去,「閭!」我扶著他的頭輕聲呼喚他的名字。
站在樹底的我拿不準費力爬上去后,那纖弱的枝幹能否承受兩個人的重量,更不知道把他救下后該如何醫治,他能否活下來。正在躊躇著,卻看見插入他身體的樹枝晃動了幾下,那細枝終究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嘎吱一聲折斷了,整個人像一隻輕盈的飛鳥飄墜下來,只是那隻鳥的雙翼沒有再張起。
接下來,這個叫楚天的傢伙露出了發狂的表情,他好像一口氣憋在胸口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樣吧,我沒法從基礎的天文知識開始教起,你只記住我一句話,每個字都要記住:『終有一日,天上的太陽會落到大地上,將所有人都烤焦!』」
幕僚們露出不解的表情,「這是什麼意思啊?」
「還敢唬我,你在找死嗎?!」他厲聲喝道。
這是在Gliese581d號行星被確認不適宜生存后的第一次抓鬮,也是逃離地球后的第一次抓鬮,只是這中鬮的第一個人卻像是冥冥中已註定。
我心中大駭,驚叫道:「公子要卸磨殺驢嗎?跟隨您的弟兄們只怕會寒心的。」
「那會造成平行宇宙塌陷吧。」維納德有些擔心。
他沒有死心,繼續說:「你知道,這是一個悖論,我們有公共事務需要完成,所以我們交出金錢、資源、權利、時間給我們公共的僕人,我們公共的僕人卻打著公共管理的旗號一步步蠶食我們的自由、我們的權利、我們的利益,現在甚至到了利用公共管理剝奪我們生命權的地步了!你會相信我們這麼多人都被洗腦後支持了這樣一個愚蠢的決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