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介重複著這句話。達也的影子隨即變得稀薄，直至消失，正如他出現時一樣。

乘務員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離開了龍介的鋪位。

這不是現實，這是亞空間狀態產生的幻象。龍介低聲地自言自語。

燈光越來越亮，龍介無法忍受，閉上了雙眼。然而，他發現眼前那片光的海洋仍然揮之不去。

龍介頓時張口結舌。他緊咬牙關，連耳朵里都能聽到嘎嘣嘎嘣的響聲。難道已經遲了？龍介不由自主地用拳頭慢慢地反覆敲擊著預約處的櫃檯。

龍介徑直走向盥洗間，用冷水一遍又一遍沖洗著自己醉意朦朧的臉龐。

「是嗎，給我快點……」龍介嘀咕道。偏頭痛總算有所緩解。飛船內的廣播繼續播送。

「騙子！」

「你沒有必要道歉。」達也說著，露出了笑容。

「達也。美梨子。」

「這三十年裡，我從未做過任何恣意妄為的事。但這次，請你寬恕我的固執。我馬上就得起程去『貝格·哈爾·帕登』星，至於原因……希望你不要問。我一定會回來的。」

一段時間里，龍介因偏頭痛而精神恍惚。「暫且先不要考慮其他事情了。」龍介如此呻|吟道。

列車很快把龍介送到了宇宙飛船的地下入口。通過自動扶梯和升降機，他進入了飛船內部。

宇宙飛船的內部流淌著能夠安撫興奮情緒的五音階單調旋律。龍介在乘務員的帶領下來到自己的鋪位並躺了下來。低矮的天花板的一部分被用作屏幕，放映著業已消失殆盡的地球上的自然景觀。微風拂過的廣闊草原，白雪覆蓋的連綿群山，還有那澄澈天空下的無邊海洋。

他知道，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希望。

女職員不敢正視龍介，她眼睛看著上方，再次搖了搖頭。

預約處的女職員顯然被龍介憤怒的表情驚嚇到了。

旋即，光的海洋中也出現了搖動的物體。龍介定睛一看，確定那是人影。他立刻發現這個不斷向自己靠近的人影是那麼熟悉。

好幾分鐘過去后，龍介才如夢初醒。難以置信，飛船無法在目的地著陸。

龍介踏上了貝星的大地。他抬頭仰望天空，盧伊頓892星正在向外吐著巨大的火舌，逼得人不敢直視。

「但是，沒有悠長回味的話，根本就稱不上是真正的葡萄酒。這樣的仿造品，就算能長期保存，又有什麼意義呢？」

一瞬間，龍介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達也是我的好友。」

「稍等。」龍介似乎改變了主意。他想起了妻子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我說老伴兒，這段時間你的血壓有點高啊，不是嗎？」美梨子看著短期綜合體檢的病歷存根對他說道。

美梨子一邊收拾餐具一邊說道。

當亞空間飛行結束后，「貝格·哈爾·帕登」行星便呈現在「所羅門王」號的視窗前。

兩人暫時陷入了沉默。惠三想了想，下定決心似的說道：

按下座位前面的確定按鈕后，空中的士就像滑翔般開始飛行。

此時，龍介完全是在靠意志力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繼續前行。

「可是剛才你們明明接受了我的預約，不是嗎？」

龍介感到雙膝無力，差點一頭栽倒。看來只能另想辦法了。

然而，租到飛船的希望恐怕很渺茫，至少定期飛船是沒指望了。因為在到達詢問處之前，龍介就已經看到了到處張貼的關於所有航班一律停航的告示。

「明白了。費用——」

那是三十七年前的事了。

達也是貝星大學和自己同一個研究小組的同學。

龍介拚命地央求惠三。他緊緊地拽住惠三的衣服，現在他能做的只剩下乞求了。

龍介並沒有隨身攜帶護照。他一直以來都沒有注意到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然而，龍介駁回了這個年輕人的提案。

滿臉絡腮胡的男人兩手一攤，搖了搖頭。

龍介將杯中的白葡萄酒一飲而盡。誠然，那杯中的液體確可被稱作葡萄酒……只不過，它並非經年累月釀造而成的瓊漿，而僅僅是人工合成的傑作。在這個地球上，那種能用來釀造葡萄酒的植物已經難覓蹤影。

「這裡是『宇宙萬事通』的櫃檯吧？」

「你找錯地方了，宇宙旅行的話請去找機場的票務。」

櫃檯裏面的男人立刻咧開厚厚的嘴唇笑臉相迎。

「龍介，這不是龍介嗎？」

「剛才我已經電話預約過了。預約號碼BHP1436，目的地是盧伊頓星系『貝格·哈爾·帕登』星。」

預約處的接待員是名二十齣頭、滿臉稚氣的女孩。她把殘留著雀斑痕迹的臉一揚，回答道：「由於將要發生氦閃，通往『貝格·哈爾·帕登』以及『浮鐵』兩顆星球的航路已於今晚封鎖。現在大批難民正在從那兩顆星球撤離。」

「兩小時后。您帶護照了嗎？」

交付的保險金和地球上的普通保險相比高得有些離譜，但等龍介完成手續后再次躺倒在鋪位的時候，他感到心中的不安得到了些許緩解。不過，他仍然無法安心。

聽到這話，男人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十年前我在貝星碰到過達也。當年你走後不久我就聽說你已經回到地球了。」

「惠三……嗎？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在這兒幹什麼？」

「重複。大和宇宙機場特急直達。時速700千米，十五分鐘後到達。費用兩萬五。乘客如中途下車，費用不變。」

這時，龍介注意到左腳的傷，以及袖口上燒焦的痕迹。一定沒錯。

龍介尋思，如果真的只剩三天的話，那就只好去拜託那些被稱為「宇宙萬事通」的亡命之徒了。無論多麼危險的生意，只要有錢賺，他們就敢攬下來。而且在這種邊境機場里，肯定有他們的辦事處。龍介下定決心，只要能把他送到貝星，不管多少錢他都願意出。

「美梨子寫的信……我一點也不知情。」

達也似乎不知所措，他否定了龍介的說法。

原來是一對沒來得及撤離的男女。龍介告訴了他們「所羅門王」號的著陸地點。兩人謝過龍介后，朝著集合點跑去。

「不用擔心。不是說過了嗎，來者不拒。」

龍介拖著左腿，蹣跚地走過去。這短短的一段路程，他卻感到異常遙遠。

在通往難民接待站的道旁立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龍介經過那裡時被鏡中的自己嚇得不輕。短短的幾天里，他又衰老了很多。看著自己瘦弱的身體，龍介心裏只有兩個字：

龍介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校園裡遊盪。他來到了當年與達也許下約定的葡萄園，一屁股坐到葡萄架旁。

瞬間，龍介抱著小箱子奪門而出。

「太長了。」

「大和宇宙機場，特急。」

飛船內的廣播突然又響了起來。

他睡得並不深，並三番五次地做著噩夢。這個熟悉的噩夢整整持續了三十多年，後悔這頭幻獸片刻不停地襲擾著他。

老人這樣解釋道。龍介終於將自己記憶深處那些古老的文件夾里的某個面容同眼前這位老人聯繫起來。

當龍介感覺到後背的震動時，他才記起自己患有恐高症。

龍介點點頭，暫時安心下來。然後他問道：「你怎麼沒走？」

資料檢索完成後，空中的士用龍介的聲音回答道：

「這樣一來，我的罪孽也就一筆勾銷了吧。」

看那箭頭的指示，前面應該就是目httｐs://reａｄ•９９csｗ•cｏｍ的地。

持續的輕微壓迫感使龍介感到自己正在脫離地球不斷上升。

自己現在一定還在貝星上。眼前的美梨子，自己的房間，這一切都是幻覺。之前達也不是提到過嗎？

龍介搖了搖頭。

「這個嗎？這是和達也約好帶給他的東西。」

葡萄葉子被熱風熏得枯萎捲縮。龍介心想，就這樣讓耀斑的灼|熱將自己吞噬吧。與此同時，他也衷心地祈願達也能順利撤離。

伴隨著清脆的碰杯聲，兩人細細地品起了葡萄酒。龍介感覺到酒味微微酸甜，悠長而不失優雅圓潤，芳醇的香味瀰漫開去。

或許，所謂人生，也不過只是一場夢幻。我們都孤獨地生活在悔恨的幻覺之中……

龍介接過機票，朝著地鐵的檢票口跑去，那裡停靠著開往登機口的列車。

「誰知道呢。聽說耀斑的活動越來越強烈……大概還能堅持三天吧。」

龍介直挺挺地站著，緊緊地盯著屏幕。

「我會走的。只不過我仍然在從事葡萄酒釀造工作，如果移居到其他星球，恐怕再無法栽培葡萄了。而且……我總有種直覺，預感會在貝星上再次和你相會，因此就一直沒走。看來我猜得很准。」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們走掉之後我也消沉、嫉恨了一段時間。但是，後來我收到了美梨子……不，你夫人給我的信，然後我就死心了。你夫人向我道歉，不過這並不重要。她在信中對我說……比起我來她還是深愛著龍介你的，並不是你強行把她從我身邊搶走的。這樣一來，我也再沒有機會了，不是嗎？美梨子並不屬於我一個人，她有屬於她自己的選擇權利。這種事情也是不能強迫的。」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才對……你不是回地球去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我現在從事『雷鯨·奧利翁』和『浮鐵』兩顆行星之間的運輸工作。現在因為貝星大逃亡的緣故，工作停止了，我也加入了運輸難民的志願者行列。現在，貝星上還有很多難民等待救援，我馬上就要再次起飛前往那裡。」

龍介睜開雙眼，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龐。那是達也，而且面帶笑容。他連忙直起身來。

龍介第一次聽到關於信的事。達也的表情並沒有多大起伏，他只是淡淡地談論著那些往事。那是一種超脫的表情。

龍介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思緒，不再去思考任何事情，想得越多反而越迷茫。這是他從迄今為止的人生歷程中總結出的不二法門。還有十五個小時才能到達雷星，這段時間里，就不要再亂想了。還是好好想想達也的事吧。

龍介再次躺下來。每個乘客都處於完全隔絕的獨立空間中，因此龍介即使對其他乘客的反應感興趣，也無從得知。之所以要把乘客們隔離起來，是為了避免他們在亞空間飛行期間因精神緊張而發生糾紛和衝突。

在這三十七年裡，龍介一直難以釋懷，他責備自己根本沒有資格這樣評論達也。以友情為代價換來愛情，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蹲在龍介旁邊的中年男女大概是從貝星撤離的難民，他們不知所措地談論著這場危機。

「我們最初的一號試驗品。」

那個身著白衣的男子正是年輕時的龍介，三十七年前的龍介。年輕的龍介和另一個年輕人並肩而行。那個年輕人有挺拔的身材、寬厚的肩膀、結實的胸肌、曬得黑黑的皮膚，總之不管在哪方面都與年輕的龍介形成鮮明對比。

「真的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大家都老了。」

「這個……您沒看見那兒貼的告示嗎？盧伊頓892星發生的耀斑正在波及貝星，說不定馬上就要發生巨型氦閃。」

「他一直都在釀造葡萄酒，至少從我十年前見到他的那刻開始一直如此。」

他不由自主地坐起身來。

龍介拒絕了乘務員的建議，「不，沒這個必要。你看我不是緊緊地夾在腋下了嗎……比起我的生命來，這個箱子更加重要。」

龍介的大兒子也住在同一棟樓里，只需下五層樓就能到兒子家。每到節假日，長子夫婦都會帶著他們的孩子來看望龍介老兩口，龍介總覺得這種美好時光過得太快。而大女兒在一年前已經嫁人，來看望自己的機會就少得多了。

沒過多久，他果然找到了「宇宙萬事通」辦事處的櫃檯。只見一個肌肉發達、滿面虯髯的精悍男人用手支著腮幫，旁若無人地坐在那裡。

一棟建築物那裡出現了人影。

兩年之後，龍介就要退休了。他經常想象自己退休后的樣子。他計劃拜訪盧伊頓892星系的第二行星——「貝格·哈爾·帕登」。但他並不准備帶著妻兒一同出行，只打算孤身一人乘坐超空間宇宙飛船前往。

她的雙眸中閃爍著點點淚光，但是沒有向丈夫提出任何問題。

那是達也第一次把自己的戀人美梨子介紹給龍介認識時候的事情。他還記得達也羞羞答答、戰戰兢兢地說出美梨子名字時的樣子。還有兩人在貝星大學的實驗室里為了葡萄酒的釀造工藝針鋒相對的情景。他們發誓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研究事業。

龍介用近乎呻|吟的聲音質問道。

龍介默默地點了點頭。眼前的這位妻子，是他在三十九年前的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后娶過門的。只不過，那遙遠的往事即使是現在談起，仍然夾雜著難以抹去的苦澀。

白天，局裡研究室的年輕研究員向他提出建議：

嗯，看來的確如此。那麼，在夢醒之前，還是和美梨子繼續安安穩穩地共度餘生吧。

「但是，我應該在貝星上啊，我明明是坐飛船去的。」

「你是要去見達也吧。」

「他真是個正人君子。」

達也的語氣沒有絲毫改變，和學生時代一模一樣。龍介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美梨子一邊收拾著桌上的酒杯，一邊告訴龍介。

電話里持續響起等待音。

洗臉時，龍介不經意地想到了《麥克白》里的一句台詞：洗著洗著，鮮血滴落下來……

「什麼，你在說我嗎？」

「鯨魚座UV星的第七顆行星——『雷鯨·奧利翁』。」

「站住https://read.99csw.com，你想自殺嗎！宇宙飛船馬上就要啟動了。」

達也臉上浮現出略顯寂寞的微笑。

龍介開始感到身上發冷，不住地打著寒戰，就像全身被絲綿包裹起來一樣呼吸困難。

達也的幻象再次出現在龍介眼中。

「你說法定繼承人……」

美梨子，抱歉。我想，作為有富有道德感的人類，這次宇宙航行是自己必須做出的最低限度的補償。

龍介慶幸自己幾天前做了定期診斷，這還真得感謝神明庇佑。

螢火蟲一樣的光芒開始在宇宙飛船內部流動起來。

宇宙飛船由大型運輸用機牽引到大氣圈外層后，便將進入亞空間飛行階段。

「剛才的話只不過是比喻罷了，不管你出多少錢，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貝星現在已經處於《宇航緊急管理法》的管制之下，不管有什麼理由都無法靠近。就算是客人的要求，我們也無能為力，否則會鋃鐺入獄的。老爺子，對不起您了，這件事確實無法答應。」

「美梨子，把我的衣服拿出來。」

「還記得嗎？三十八年前的約定……就放在這個箱子里。只不過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兩年。」

「根據上級的指令，開發合成葡萄酒的保存方法才是我們眼下的當務之急。你個人脫離大方針的行為將會拖累我們完成指令的時間。我希望你能以大局為重，先完成指派的任務。等完成上級的指示后，再來談你個人的提案。」

「祝賀我們重逢……」

「現在插播一條剛收到的新聞。據最新消息，有關部門發出了盧伊頓892星的向陽面受熱發生膨脹的警報。該星系中，『貝格·哈爾·帕登』以及『浮鐵』兩顆行星上有人類居住。根據警報的要求，所有在住居民已經開始從上述兩個行星撤離。據推測，這次的緊急情況，並非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太陽表面磁場陡增這種太陽耀斑現象引起的，而是由於黃矮星盧伊頓892的重力以及熱量均衡遭到破壞，恆星內部的氦元素開始發生核聚變反應。作為氦閃現象的前兆，盧伊頓892星將會持續膨脹，在八百小時后將會把人類居住的兩顆行星吞沒。這次警報是以觀察光譜變化為依據做出的預測，準確率很高。本次行星大撤退的時間表也會根據這種預測的結果來制訂。預計氦閃的持續時間很短，但是氦閃發生后，兩顆行星在數十年內將無法居住。」

「塵歸塵，土歸土。最終，我也不過是一堆灰燼。」

「……不管你怎樣罵我都沒關係。總之，我必須向你道歉，我那樣背叛你……」

旁邊的惠三說道。

「……」

四周空無一人。

龍介把乘務員叫到跟前，想要詳細詢問，但得到的回答和廣播里的內容大同小異。

「請你帶我去『貝格·哈爾·帕登』星。」

「對了，還得實現我們的約定。」

不久，他的步伐越來越沉重，喘氣的聲音如同笛聲鳴響。他咒罵著自己老邁的身體。

此時，龍介的眼中除了光芒之外已經看不到其他東西。然而他的記憶深處，有關達也的回憶卻開始不斷蔓延。

龍介近乎咆哮般地一口氣說完后便扔下了聽筒。

龍介注視著眼前的虛像嘆息道。

達也。對，達也。

乘務員再次站立在龍介身旁。

龍介想起來，幾天前剛做過短期綜合體檢，而體檢的病歷存根正夾在放信用卡的套子里。那種病歷存根的獨特字體是通過老式印表機列印出來的，所以龍介對它的印象異常深刻。

「好，好，明白了。就這樣辦吧。」

「可以。請在登機時出示這張票據。該航班現在正在登機中，登機口是F-80。」

龍介自言自語。雖然他也很喜歡年輕人的理想主義，但是理想也該有個限度。

「帶我一起！帶我去貝星！無論如何請帶我一起去！」

「這個嘛……請稍等。」

龍介捨棄了友情，美梨子拋棄了愛情，以此為代價，兩人獲得了幸福。龍介在這種用卑劣手段換來的幸福中安穩地生活著。他並不認為這樣的生活狀態厚顏無恥。然而，他又無法否認，自己和美梨子度過的每一天，都在一遍遍重複著這個事實——厚顏無恥。

「別再盯著我了。」

「好吧，我也不問了。坐我的飛船去吧。不過，我可不敢保證你還有命回來。連我自己也是賭上性命去營救那些難民的。一小時后出發，跟我來吧。」

鋪位上方的小燈已經重新點亮，窗外漂浮著陌生的宇宙群星。

他按下脫離按鈕，飛船彈射一般朝宇宙空間飛去。

遠處傳來人聲。

龍介已經無法順暢地組織語言。

兩人握著高腳杯，默默地斟上了小半杯葡萄酒。

龍介朝著標牌指示的通道跑去。忽上忽下的箭頭指示搞得他非常惱火，他心裏不禁湧起了疑問，這艘飛船到底有多大啊？！當初登船的時候太過匆忙，都沒有注意過飛船的外觀。

壯男從背後喊道。這句話讓心如死灰的龍介似乎又看到了一絲光亮。

達也坐到龍介身邊。此刻的兩人都已經雙鬢染霜、老態龍鍾，只有無邪的笑臉依然如故。

的士停靠在大和宇宙機場，龍介朝預約櫃檯飛奔過去。

「貝星還能堅持多久？」

「那麼，就祝賀我們再次重逢吧！」

兩年……再過兩年。

龍介四肢展開，平躺在地面上。他剛脫下隔熱服的頭盔，臉頰上的汗水就蒸發掉了。接著，龍介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惠三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指著龍介右手抱著的小箱子問道。

萬籟俱寂。

「開發部長，不管採用哪種方法，我們始終無法使合成葡萄酒的酒味保持穩定平和。我認為多半是在添加甘油的時候出了問題。酒香倒是非常濃郁，不過細細品來，又總覺得缺少悠長的回味。看來合成的東西無論如何還是比不上地道的真品，內行只要抿上一小口就能嘗出區別。因此，我打算對甘油添加物做進一步研究。我有自信能讓合成葡萄酒的醇度再上一個台階，希望您能批准。」

他意識到飛船已經進入了亞空間。

龍介仔細一想，配備事故發生時用於逃生的小型飛船是商業飛行的義務，那麼這種採用亞空間飛行的遠距離宇宙飛船肯定也不會例外。

龍介拿出了小箱子。

「笨蛋。龍介，你怎麼在這個時候過來？」

「我收到了惠三傳來的消息，他告訴我你來貝星找我。我就一直尋思著你可能會出現的地方。為什麼要在九九藏書如此危險的時刻過來？要不了多久氦閃就會爆發，你不知道嗎？笨蛋！」

「喝吧！」

「誰？在那兒幹嗎？」

達也從小箱子中取出一個瓶子。那是龍介和達也釀造的白葡萄酒。瓶中泛著淡淡琥珀色的透明液體在火光中搖曳生輝。原來，三十八年前，他們把從貝星大學狹小的葡萄園裡摘下的葡萄釀成了白葡萄酒。他們約定，在四十年後的此時此地，再來細細品味那瓶白葡萄酒的甘醇。

也許美梨子所言非虛，然而又不能否認自己確實正在貝星上這個事實。

大女兒只是時常給母親——龍介的妻子美梨子——打來電話，問問一家人的近況。要不就是晚飯準備要做什麼菜卻又不清楚調味的訣竅，便在電話里向母親請教。對於妻子和大女兒煲電話粥的事，龍介並沒有絲毫抱怨，只是獨自喝著合成葡萄酒。

此時，雷星的綠色大地整個呈現在小型飛船的顯示屏上。

「龍介，乾杯！祝酒詞呢？」

龍介曾經還想過就靠這艘小飛船飛到貝星，但在仔細閱讀了操作手冊后，他果斷地放棄了這個荒唐的想法，決定還是先在雷星著陸。小型飛船還是有它的優點，龍介不動聲色地把飛船停靠在了機場的角落，沒有引來任何麻煩。不過，即使從貝星撤離的眾多飛船已經把機場搞得焦頭爛額，要想不被航空管制塔發現恐怕也絕非易事。想到這裏，龍介跳下飛船，混進了從貝星上逃難而來的潮水般的難民中。必須快點，時間已經所剩無幾。果然不出所料，一艘造型奇特、發出尖銳聲響的巡邏艇迅速朝小型飛船的著陸地點靠了過去。

強壯的男人再次毅然決然地搖了搖頭。

「我明白。但是現在由於航空管制，已經不再發送到貝星的飛船了。所以我才來找你們的。」

伴隨著輕微的偏頭痛，龍介醒了過來。

說到這裏，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熟悉的街道。年輕時代的回憶瀰漫在街頭巷尾。和記憶中的街道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街道已經空無一人。

早在三十七年前就約好了再會的地點——「貝格·哈爾·帕登」星的貝星大學校園。然而，如果現在不去恐怕就再無機會，而且一切都會以龍介的背叛作為結束。明知這次旅程充滿危險，龍介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旅程。

龍介計劃先去機場的詢問處確認一下貝星的狀況。如果氦閃還沒有開始的話，就想方設法去租一艘宇宙飛船。

「什麼時候的事？」

聽到這話，龍介的心情總算平靜下來。雖然這個油嘴滑舌的男人所說的話一聽就知道是精心編製的廣告詞，但他那信誓旦旦的樣子還是能贏得顧客的信賴。

為了友情……龍介剛想這樣說，就咽回了肚裏。能到這裏來真的很高興……龍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是嗎，就在這個箱子里啊。」

龍介點頭同意，接過惠三手中的隔熱服。

乘務員拿著手持式人體掃描設備來到龍介身旁。

「請暫緩發動，有個瘋子強行登上了逃生用小型飛船……」

龍介對那人的勸告置若罔聞，跳進了飛行員的座艙。

「太棒了！」

「你剛才不是說，不管多麼危險的生意，哪怕是去黑洞也要奉陪嗎？費用什麼的你不必擔心，如果平安達到，再加點獎金也無妨。」

看到這行字，龍介當場就癱倒在地。

「那麼最近能到哪兒呢，離盧伊頓星系最近的星球？」

龍介舉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正如年輕研究員所說，杯中的葡萄酒形似而神非。

雖然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龍介卻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他振作精神，確信有人在叫自己，於是慢慢回過頭，發現一位穿著工作服的陌生老人的身影。

看來那名宇航員正在向船長報告。

「你感冒了。」

龍介緊張地問。惠三盯了他一眼，便不再做聲。

「您看這個行吧？」

女職員一邊操作著終端，一邊心想眼前的這位該不是瘋子吧。

「所羅門王」號剛著陸，惠三就遞給龍介一套隔熱服。

「他真是個難得的君子。」

從那以後，龍介一直深愛著美梨子，同時也開始不斷經受悔恨的折磨。

「哎呀，快請，快請。不管是宇宙內的糾紛、家用飛船的維修，還是搬家服務，只要您開口，我們來者不拒。就算是您想去黑洞觀光，我們也奉陪到底。」

那個時候，美梨子是那樣地美艷動人，魅力十足且富於知性。但是，難道僅僅因為這個理由，自己就能夠厚顏無恥地奪走朋友的戀人嗎？龍介反思著自己的過去。

「盧伊頓892星發生了氦閃，新聞裏面都報過了。」

「沒關係，喝吧。喝喝看！難得龍介專程從地球帶來的。」

龍介目送那對男女離開后，朝大學校園的方向跑去，大概要跑二十分鐘。雖然惠三說達也還在從事葡萄酒釀造工作，但龍介並不知道達也具體的工作地點，他自然而然地首先想到去學校里找找。

龍介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不管是到達「貝格·哈爾·帕登」行星的距離，還是在與達也再度相會前的漫長等待，都太長了。

作為逃生用的小型飛船，只配備了逃離危機狀況的必要設施。所攜帶的燃料也只夠維持到在最近的行星上著陸，或者儘可能地遠離發生事故的母船。一旦脫離危機，能做的就只有向準備著陸的行星發送求援信號。

離著陸還有七個小時。

通道的盡頭傳來了嗓門粗大的喊聲，可能是輪休的宇航員。為了登上小型飛船，龍介朝著起飛準備區跑了過去。

不知何故，龍介的聲音異常乾澀。

乘務員點點頭，表示能夠理解。

「各位乘客，現在播送通知。」飛船內的廣播又響起來。龍介猜測應該是通知乘客們飛船已經通過了亞空間。

只是一場夢嗎……龍介無法相信，明明還有那麼鮮明強烈的記憶。

現在，龍介住在超高層住宅最頂層的房間里。再過兩個月，龍介夫婦就能還清為期三十年的房貸，得到這套單元房的產權。

從達也把自己的戀人美梨子介紹給龍介，到龍介帶著美梨子逃往地球，這中間僅僅過了兩個月。

「難道已經山窮水盡了嗎？」

「我要向達也道歉。還有，我要完成和達也的約定。」

記得帶著美梨子一起離開貝星返回地球的時候，在上升中的宇宙飛船內，我曾幾次有過大叫出來的衝動。我曾下定決心再也不會乘坐宇宙飛船，可為什麼現在我又一次坐在飛船中呢？

龍介希望這並非「宇宙萬事通」的推託之辭，只不過是他們討價還價的手段。

龍介將達也的名字告訴了難民接待站的工作人員進行查詢，但在抵達雷星的難民名單里並沒有這個名字。工作人員又將達也的名字傳送到其他星球接待站的終端上進行查找。這樣一來，即使是撤到其他星球，也能查到。然而，終端的屏幕上顯示：查無此人。

「如果您已經結婚，那就是您的夫人；如果您有子女……」

「是。那麼請問您希望投保的時間段，以及您的住址和生日。啊……另外，保險金由法定繼承人領取，您看這樣可以嗎？」

「我是惠三。貝星大學的同學。」

那是達也。

熱風刮過葡萄園，針一般地扎著兩人的臉頰。九*九*藏*書

「我是從辦理搭乘手續的地方一路狂奔過來的，所以血壓一時間還下不來。」

「壞了！」

「你是來救我們的吧？」

龍介不停地咆哮著揮舞拳頭砸向艙壁，連手背上的皮都破了，艙壁上現出斑斑血跡。明明只有幾個小時就能到雷星了，在這節骨眼上卻要返航，還有什麼比這更加蠻不講理的嗎？龍介焦急萬分，他必須馬上想點什麼辦法才行。

龍介點了點頭。

惠三就像被龍介嚇到一樣，「啊啊」地點著頭。

突然，龍介的頭上響起了人聲。

「快到新聞時間了，開電視吧。」

龍介衝出單間，想要尋找乘務員，然而他的目光卻停留在了寫著「緊急逃生口」的指示牌上。於是，他改變了計劃。

龍介凝視著艙壁上的小燈，感到燈光開始在他的視線中不斷膨脹，而且越來越亮，最終將周圍的一切完全吞沒。

「一小時后再向各位報告最新情況。」毫無人情味的廣播戛然而止，也沒有告知乘客們更多的細節。

當龍介說出這句話時，無盡的悔恨彷彿破堤的潮水向他襲來。

「哈哈！」

沒過多久，龍介的身體就感覺到了微弱的震動。他注視著窗外虛無的空間，那是一種趨近極致、無法言表的透明境界。

「是啊，說是因為恆星的膨脹，貝星的表面就快被烤得焦黑了。」

「由於從『貝格·哈爾·帕登』星撤離的飛船蜂擁而至，『雷鯨·奧利翁』星的機場已陷入癱瘓狀態，無法再停靠更多的飛船。針對這一事件，宇宙省指出必須將撤離工作視為當前最緊急的任務，這樣一來我們將無法按照預定計劃著陸。因此，本飛船即將返航。給各位乘客帶來諸多不便，萬望各位理解和配合。」

「這裏……這不是家裡嗎，怎麼不在貝星？」

兩人的談話就這樣突兀地畫上了休止符。龍介思忖著，和達也的再會多半也會陷入這樣的僵局。他早已做好了準備，被達也罵也好，哪怕他要殺死自己，也絕不逃避。然而，對於達也來說，就算是殺掉他，不也只能勾起那不堪回首的苦澀回憶嗎？在達也面前懺悔只不過是為了消滅罪惡感，不是嗎？種種碎片一般混亂的思緒在龍介的大腦里迴旋。

按照葡萄酒合成開發局的規定，職員到附近星球出差的時候，如果以開發局的名義申請，就不再需要護照。不過，龍介必須先向開發局提出書面申請，獲得出差人員編號。在辦理通關手續的時候，海關需要將出差人員編號與開發局批准的出差命令番號進行對照。因為海關也不可能臨時再抽時間來辦理個人旅行護照，所以此時，即使出差命令番號還沒有來得及輸入海關的系統，只要能查到龍介的出差編號確實存在，也可以暫時先放行。

龍介後悔自己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別說是惠三，不管誰聽了這欠揍的話都會忍不住投來蔑視的目光。

「給我預訂一張前往盧伊頓892星系『貝格·哈爾·帕登』星的船票。銀行賬號是……」

為何，為何要前往貝星呢……龍介似乎還尚未考慮其中的深層原因。總之，早在年輕的時候，他就把前往貝星的行程當做自己必須履行的使命。

「達也！」

剎那間，龍介眼前劃過一道刺眼的閃光。

龍介並未意識到，在不知不覺中，這種飽含自責的記憶已經被他拋諸腦後，只剩下一種不知緣由的罪惡感不斷地從心底滋生。每當到達一個幸福的里程碑時，這種罪惡感就愈發瘋狂地生長。

「本飛船已經結束了亞空間飛行，現在處於鯨魚座UV星系，距目的地『雷鯨·奧利翁』星大約還有三小時的航程。」

「找人的話可以去難民接待站看看。說不定他已經平安撤離。」

龍介坐在桌前反覆地品味著微醺的餘韻，美梨子開始收拾桌上的餐具。

此時，地球和「貝格·哈爾·帕登」行星之間的距離對龍介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那麼務必拜託了。」

為了保護右手抱著的小箱子，老人在倒地瞬間蜷起了身體。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箱子沒事就好，左腳的疼痛算不了什麼。他掙扎著站了起來。

「這裏一定有用於短距離宇宙飛行的小型太空船。」

男人起身相迎。他的個子比預想的高大得多。

「肯定沒有人的。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兩年，更不用說是和我這樣一個背信棄義的人定下的約定。他肯定不會來的。」

「誰知道呢……好像說什麼在八百小時以內……」

龍介猛地從地上蹦起來。

「你剛才說你馬上就要前往貝星？」

「嘭！」的一聲脆響，達也拔開了軟木塞。突然間，彷彿又回到了三十八年前。

飛船內的廣播用抑揚頓挫的語調播送了亞空間飛行的注意事項。雖然亞空間飛行不可避免地會對乘客的精神造成一定的不良影響，但這種影響並不會留下後遺症，還能極大地縮短航行時間，所以乘客們只能忍耐和克服飛行過程中引起的不適。這也是亞空間飛行的原則。

換完衣服后，他從櫥櫃里取出一個裝有計量器的小箱子，然後轉過身看著妻子。

之後，龍介睡著了。

龍介不由自主地緊握著放在膝蓋上的小箱子，這裏面放置著一場長達三十七年的賭博的結果。對於現在的龍介來說，他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知道這場賭博的結局……

達也拍了拍龍介的後背。

「明白。那麼健康診斷書帶了嗎？」

不等妻子回答，他就拿起了電話聽筒。

龍介將合成葡萄酒的瓶子拿進廚房，遞給白髮蒼蒼的妻子。老兩口一言不發，相視而笑。

艙壁之外一片空寂。

懲罰。

貝星的人類居住區並不大。人口大約有兩千萬。居住區現在處於晝半球。

「好，那就訂一張到那裡的機票。什麼時候出發？」

龍介在葡萄酒合成開發局已經幹了三十多年。

屏幕上出現了新聞主播的身影。評論向范馬寧星提供經濟援助的措施；介紹在半人馬座α星第二伴星舉行的外宇宙博覽會的展館；通報日本海溝岩漿發電廠事故維修工程的進展情況。都是些已經習以為常的新聞，耳朵都聽得生出繭子了。

美梨子再次信誓旦旦地對龍介說道。

「還有，你小心翼翼抱著的那個箱子里裝的是什麼？」

「我知道。正因為看了那則新聞，我才訂了票。沒有別的辦法嗎？」

美梨子最終跟著龍介走了。當時的龍介心裏認定，那是美梨子內心的真實想法，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真情流露。

「如果返航，一切計劃都會成為泡影。」

美梨子擰開了開關。

「本宇宙飛船即將脫離地球引力圈，並獨立進行太陽系內的宇宙航行。五分鐘后將進入亞空間超光速飛行狀態，預定在鯨魚read.99csw.com座UV星系脫出。亞空間飛行的過程不會對人體產生任何傷害，但會對人的思考產生一定的副作用。您可能會喪失時間觀念，並受到厭世、乏力、人格解體等負面情緒的影響。不過請您不必擔心，這隻是亞空間飛行帶來的幻覺。在航行過程中，如果您產生了上述癥狀，請系好安全帶並躺在鋪位上休息。謝謝各位的合作。」

龍介緊緊抱著小箱子。此時，飛船內音樂的音量開始降低，鋪位上的照明也熄滅了。

「道……道歉，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我做了那樣卑鄙的事，一走了之。因此……」

龍介關上了艙門。因為是用來逃生的飛船，所以操作也異常簡單。

看來亞空間飛行已經結束。

龍介蹣跚地行走在街道上，灼|熱的狂風撕扯著地面。

龍介家所在的樓層正好停放著一輛空中的士，他跳進機內，將信用卡插|進卡座。

「小箱子內的溫度恆定在十攝氏度，最好趕快喝掉。」

美梨子堅決地搖了搖頭。

「求求你了，我必須去貝星見個人。」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龍介一直握緊拳頭，期盼事情能有轉機。他努力克制著想要大叫出來的衝動，咬緊牙關挨過這備受煎熬的一個小時。

「這個，沒有……等等，時間緊迫，我忘帶了。而且因為我在公職機構上班，所以我出差的時候一直都是使用GWA-9000-0-0來代替護照。」

龍介拖著傷腿，自言自語道。他認為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他對達也所做的不可原諒的一切正在受到無情的拷問。

這樣總該能順利到達雷星了吧……龍介凝視著大自然的虛像，陷入了沉思。但是又該怎麼去貝星呢？現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年，即使到了貝星，和他相遇的幾率又有多大呢？就算是兩年後，我也不敢保證他會見我，因為畢竟我曾無情地背叛了他。

醉意讓龍介的身體舒服地放鬆下來，年輕時的種種往事開始在腦中浮現。雖然稍顯苦澀，但這些往事是如此歷歷在目，無意識間就已經從記憶的角落裡一涌而出。

龍介再次舉起酒杯，將那醇香的液體含到口中。

龍介從小箱子里拿出了高腳杯。

「這個小箱子恐怕會產生不安全因素，還是請您寄存吧。」

「給誰打電話？」

「這是那個時候的酒吧……實際上，在你離開這個星球以後，我們的研究又有了新的進展，這個星球的酵母擁有一種特殊的性質。葡萄酒在瓶中進行二次發酵后，再過幾十年還會發生第三次發酵。那時，不僅酒味將變得更加平和，葡萄酒本身還會使飲用者產生某種幻覺。目前對這種副作用的具體表現還不清楚，我們也只是掌握了一些研究數據。」

「那就拜託你了。」

「五小時后返航，這已經是極限。不知道什麼時候耀斑就會掠過地面。現在的大氣溫度是50℃，如果不|穿隔熱服肯定會導致脫水。我們需要將尚未撤離的人群集中到一起……順便說一句，你找到達也的可能性跟大海撈針差不多。總之，五個小時后你必須回到這兒來。」

「真的，真的是龍介。」

「新聞里說的行星的名字是『貝格·哈爾·帕登』，對，就是這名字。」

龍介下意識地這樣想。然而，這隻不過是他的錯覺。

「怎麼會這樣，只剩下兩年了。只要在接下來的兩年裡能平平穩穩地完成工作就足夠了。」

在龍介看來，出發前的兩個小時里，時間幾乎已經凝固。他的手心裏滲出了汗珠，盼望能順利到達「雷鯨·奧利翁」星，到那兒后再設法去「貝格·哈爾·帕登」星。話說回來，雷星到底是顆什麼樣的星球，那裡如果有用來聯絡的定期宇宙船的話，一切就都好辦了……

龍介做好了迎接暴風雨般質問的準備。然而，美梨子只是點了點頭。

這時，工作人員在主播的身旁遞來一張紙片。龍介醉意未消，略感疲憊，手托腮靠在桌子上，身子微微搖晃起來。

跑著跑著，龍介心跳加劇，開始喘不過氣來。即使如此，他也還是繼續跑著。雖然基本不會出現誤機的情況，但似乎總有一股力量在催促著他奔跑不止。

龍介眯著朦朧的雙眼，隱約看到了主播的影像。此時的新聞主播正用指示棒指著星圖進行說明。一般的新聞播報都會使用直觀易懂的三維星圖，而這次的事態恐怕非常緊急，主播使用的居然是二維星圖。

龍介感覺到有人在搖自己的肩膀，便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正靠在桌旁。

遠處升起了濃煙，也許是火災。眼前的一切都逃不掉毀滅的厄運，不久后，它們都會被耀斑的火焰從這個星球上抹去。

龍介猛然間清醒過來，「你說『貝格·哈爾·帕登』？真是這樣說的？」

龍介對經過了多長時間毫無概念。當他看到液晶計時器上的數字時，才知道離到達雷星只剩三小時十五分鐘。

「現在，根據從『雷鯨·奧利翁』星發來的消息，那裡的所有機場都在接受從『貝格·哈爾·帕登』星駛來的撤離飛船，一般航班和定期航班無法停靠。因此，本飛船將在現地點待機，聯絡可以停靠的泊位。如果出現無法著陸的情況，本飛船將返回地球，特此告知。」

在日常生活和談話中，龍介和美梨子都有意識地避免提及達也。大概和龍介一樣，美梨子的心裏也被罪惡感深深地佔據。不過，龍介並沒有向美梨子確認她是否真的感到愧疚。

龍介和達也之間存在一種難以言表的默契。比起龍介來，達也在每個方面都要更勝一籌，然而雙方似乎都並不在意，時常在一起談笑風生。龍介也好，達也也罷，都是心胸開闊、樂觀向上的學生。唯一的區別是，龍介出生於地球，而達也出生於貝星。

他靠在鋪位旁的牆壁上，雙手抱著腦袋。

「暫且先刷我的信用卡吧。以後再詳細結算也無妨。」

「絕了！再來一杯！」

「保險，我要上保險。宇宙保險。」

「看來您可能還沒有看到臨時新聞。盧伊頓892星正在不斷膨脹。」

「準備進入亞空間飛行，30秒倒計時。」

達也和年輕的龍介從他面前走過。

「看來今天喝的量有點過了……你是不是做夢了？」

「現在我將為您進行最後一次檢查……嗯，血壓略微偏高，除此之外並無其他異常。」

「看來你真的做夢了。」

突然，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倒在地。

彷彿逃亡一般，龍介帶著美梨子離開了貝星。

龍介點了點頭。

「快！耀斑！耀斑開始擴散了……」

龍介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憋出了幾句話：

一對男女飛奔而來。

龍介平躺到惠三的「所羅門王」號飛船里。

這是久違的味道。這是龍介青春的味道。

龍介在葡萄酒合成開發局已經幹了整整三十五年。在這三十五年裡，溫柔體貼的妻子一直陪伴在他身旁，他們的生活總是波瀾不驚。

「都醉成這副模樣了，我看這些菜你大概也吃不下了。」

從船窗向外望去，外面漆黑一片。

他緘口不言，注視著龍介。

「也許一切都是虛幻吧。」

「五分鐘后，本船將駛離地球，向『雷鯨·奧利翁』行星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