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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里亞工程

蘇里亞工程

作者:李力
聽起來合情合理。當然,如果兇手真是他的話,絕不會這麼輕易就露出馬腳——那樣也就輪不到商業警探來破案了。
到了旅途後期,地球已經縮小成了一粒砂,視直徑還不到20秒;但艉艙里有一扇長焦觀測窗,讓他能清楚看到地球在陽光下呈現出的盈虧景象。在處於白晝的那個半球里,白色遠比藍色多。並非全是雲朵,或許更多的是冰雪——在整個近代氣象學記錄里,現在的地球氣溫處於最低谷。這是一個新的冰河期。
「我並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
夏陽的目光移到駕駛台,交通艇的最高操作許可權在中央船塢,需要威廉和武田共同給予密鑰才能啟動遠程操作,此外它只聽命于駕駛員和自身的程序。但它在L4的本地坐標卻時時刻刻都受到監控,所以也不能利用自動駕駛功能,去把某個可以信任的人——例如本·古斯塔夫,載過來當幫手。那麼,有其他辦法給自己留一張牌嗎?夏陽彈出實體界面,在上面快速地敲擊著。
「是呀,但可能性總有相對高低之分吧?」夏陽心有不甘地問。
夏陽觀察了一會兒,分辨出其中用作居住、辦公和其他管理調度的建築。即使擁有完備的自動化設施,他也很難想象,在L4隻有寥寥一百多號人參與建設並管理著如此龐大的太空建築群。簡報上面還提到:這些建築沒有利用自轉來實現人工重力,因為轉動的建築會大幅度增加入塢停靠的開銷。尤其是L4的本地交通大多依靠小型交通艇,這種小型艇不像幾十萬噸的大型貨船那樣採用核爆推進——而普通聚變發動機對推進劑的消耗量非常大。因此,在整個L4的任務期間,夏陽都必須忍受失重感,並有可能要在這樣的環境下與兇手搏鬥。
「是的,如果宇宙就是上帝,我可以說這是上帝的安排。你知道,特洛伊點是五個拉格朗日點中最穩定的兩個點位,我們在這裏部署反光板,可以把用於定錨的能源消耗限制到最低程度。」
第三天,夏陽用最簡單的加密方式給地球上的同僚發送了一封郵件,隨後又因擔心消息被監控者忽略掉,便發布了一個內容相近的本地通告:
已經油盡燈枯的夏陽沒有體力去抓住身邊的支撐物,只得任由氣流將他拋往缺口。然而,他處在尤里的上風,在飛向缺口的途中正好從尤里身邊經過。在這短暫的一瞬間,他突然亮出匕首,狠狠地扎進了敵人的肩頭!氣流的力道是如此巨大,以至於刀刃立刻就撬開傷口滑了出來。但夏陽一隻手摟住了尤里的脖子,用最後的力量吊在他身上,給他來了第二刀、第三刀……
日本人根本不在乎,他兩腿往終端的操作面板上一蹬,讓屁股深深地陷在臃腫、柔軟的座椅里,懶洋洋地開口道:「實際上,我比你想象的更加極端。我太太是研究史前生態學的,而我父親則是京都大學理論物理專業的教授。如果你經常跟這樣的人相處,你也會為那種造物主創造的和諧自然而感動——大至星辰的運轉,小至分子的布朗運動……一般人眼中的大自然太狹隘了,生態盎然的綠色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看到人們為了得到暖氣、糧食和別的什麼微不足道的東西而互相傷害時,我的確希望他們早日解脫,並讓地球也得到安寧。」他指了指相當於50倍望遠鏡增強顯示的舷窗上的白色地球,「你看,像一粒珍珠,難道不比烏煙瘴氣的工業文明要美得多嗎?」
夏陽將反光板發射的陽光軌跡參數發送給地球上的分析團隊,他們繪製出了這足以覆蓋四百平方公里的人工光照落在地球上的方點陣圖——是一幅雜亂無序的網狀圖,但卻能和當時地球上的氣象參數相匹配,照耀那些降水量少並且極度嚴寒的地區。但是,當陽光從幾個關鍵性地區轉移時,總是以某種曲線劃過科修斯科天文台——埃里克的前妻在那裡工作。如果艾琳知道了,醋罈子肯定又會打翻。埃里克是因為舊情復燃,在和前妻調情嗎?
兔死狗烹。類似的情形夏陽並非第一次見到,但還是震驚得無以復加。尤里的陰險和狠毒簡直比他手中的槍還要可怕。
「很抱歉,但這隻是個開始——耽誤你們的工作這種事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你們都知道,夏先生得到了亞太聯盟的授權,我們必須積極配合。」尤里·扎洛夫對大家說。
「但這裏實在太像一個牢籠了,不是嗎?在這裏,你要和其他人聯繫,必須經過由激光通信系統構成的主幹路徑。」
各位,我接手這個案件已經快一個月了,一直不太順利,僅有少許突破。現在尚無法給大家一個交代,但我可以公開一些不至於影響到案情進展的信息,畢竟我們所有的人都需要安全感。
「沒錯,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以印度的神話人物來命名——它並不屬於亞太聯盟。但這不重要,總之,整個工程計劃是如此的得天獨厚,我們每個人都無比樂觀,直到事故發生,才把我們拉回冷酷的現實。我既憤怒又害怕,我對有人想破壞這一切的懷疑比你們誰都強烈;而我絕不甘心就這麼讓他逍遙法外!」她用那雙淡藍色的眸子熱烈地凝視著眼前的探員,「真希望你能完美地偵破此案。」
「相當低,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夠不著C站點的本地設備。實際上悲劇發生之前,每個人都造訪過L4-C,除了我。因此我是最缺乏作案條件的。」她輕笑了兩聲,顯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再說,我絕沒有動機那樣做,我熱愛這個工程。恆星物理學家們給出了各種證據,表明太陽若要恢復到20世紀的輸出值,大約需要六百到八百年。對於很多熱愛溫暖世界的人來說,他們等不到那一天,人類還沒長壽到那種程度。而且,即使太陽的光度已經達到最低點,地球上還會持續變冷——因為冰雪會反射掉本已十分有限的陽光。」
夏陽感到煩躁不堪,手中掌握的信息亂成一團,甚至無法識別哪些是線索,哪些是垃圾信息。他感到自己的耐心快到極限了,顯然僱主也不會有多少耐心。另外,儘管他堅持合理的鍛煉,短期內還不至於影響到肢體健康,但持續的失重還是給他的情緒帶來了一定影響。或許自己真會栽在這裏……他又想起了弗里曼太太刻薄的言語,也想起了她談到的信息。埃里克的前妻是恆星光譜學家,蘇里亞反光板也跟恆星有關……但一個置身於現場一億五千萬公里之外的人,會和案件有什麼相干呢?
「你知道的,目前有三家電力集團……不過核聚變技術都由長江能源集團提供。」
本很認真地答道:「如果你懷疑這種孤獨感會導致人們犯下罪行,那麼據我對同事們的了解,我們之中沒有哪一個人的情感會如此脆弱。」
糟糕,現在還不能死!夏陽在心裏對自己吶喊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殺了我也沒用,你無法獲得最後的勝利。一旦我的團隊破譯了密文,你就得和蘇里亞工程永別了。」
「月球也具有你說的這種美——但如果不是月表礦業和露娜工程,它就永遠只是一個死寂的世界。」
這個舉動生效了,而且出乎意料得快。這天早上,夏陽被個人助理叫醒了——是來自威廉·肯特的消息,聲稱他找到了一些額外的線索,想要和夏陽面談,但又害怕幕後黑手先下手為強,所以希望夏陽能低調行事。他建議兩人先找個安全的地方碰頭。
「得了吧,不過是一起事故而已,至於弄得這麼人心惶惶嗎?!」剛說完,珍妮·賈就意識到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大家各懷心事,只有自己做了出頭鳥。她馬上聳了聳肩,「怎麼,我這樣說會增加我的嫌疑度嗎?鬼才在乎呢!」
「咳……你確實很聰明,讓我用最後一口氣來描述整個事件的經過:你想把L4據為己有——通過軟體漏洞,為自己將來控制反光板留下後門……咳、咳……」儘管肺部的劇痛https://read.99csw.com使夏陽感到眩暈,但他還是儘可能地詳細解說,逐字逐句。他需要時間來打出最後一張牌,但願身體還撐得住。「按照《蘇里亞公約》,亞太聯盟里最有發言權的幾個國家會獲得一部分反光板的控制權,比例各有不同,但……沒有哪個國家能控制超過六分之一的反光面積。啊……咳!而你想把大權都攬過來,控制全部的反光板,那將是一個獨裁的籌碼——受控的陽光既能創造溫飽,又能帶來毀滅。」他喘息了一會兒,在尤里的目光中搜尋某種東西——能表示他耗光耐心的徵兆。還不是時候,不能讓他開槍。「所以你在挑選專家組的成員時,特別留意了一些……咳……具有敏感背景的人——極端自然主義者、競爭對手費米集團的前工程師、奈及利亞獨裁者的親屬——一旦你需要殺人,這些人可以擾亂調查者的視線,甚至可以直接用來當替罪羊。埃里克發現了你在系統里動的手腳,卻苦於激光主幹鏈接里的數據……咳、咳!必須經過中繼設備,從而必將受到你的監控。所以他繞過本地通信設施,用一台獨立的短波發射器朝地球發送信號,但還是……」咳嗽中伴隨著一陣劇烈的乾嘔,夏陽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還是引起了你的警覺,可能是電離層反射了他的通信波,使信息落到了你的手裡。總之,從那時起你就想要除掉他。」
「是的,一切都那麼完美,宛如上帝……不,宛如太陽神蘇里亞的安排。」
貨運飛船往特洛伊點中的L4飛去,它的任務是給蘇里亞工程輸送建材和能源。除了貨物之外,船上還有一位特殊乘客:人類歷史上的第一位太空警察。
武田瀏覽了資料庫里那些混亂的信息,檢索了六千多個相關數據項。看起來,他對夏陽目不轉睛的監視毫不在意。「你猜得一點沒錯,埃里克私自挪用過這些東西。而且我認為他本想拿一些更實用、更有效的工具,但我們的本地安全措施太過嚴密,以至於他沒有多少選擇餘地。另外,他的手也伸不了多長。」
奧地利人飄過氣密門,揭開面罩。「我知道,他們一開始就懷疑我,因為我曾在費米集團干過!」他臉上寫滿了不屑,「但既然我有可能是商業間諜,為什麼還把我安排到這麼重要的崗位上呢?」
「我只是個私家偵探,叫我夏陽就行了。」
商業警察又一次拜訪了本·古斯塔夫。夏陽背後有南海警務公司當後盾,但在本地仍需要一個盟友。目前來看,貿然信任別人具有風險;不過,過分的謹慎和保守也是一種風險。既然古斯塔夫沒有太大的可能性具備破壞蘇里亞防禦系統的專業技能,那麼風險也就相對較小。
這次,他在六個小時之後得到了回復:暫無突破點。這在他的意料之中——就算目前所謂的這些信息能派上用場,傳回地球后也會令遠方的分析者有管中窺豹之感。
終點到了,飛船已經完成了減速。通過舷窗,能看到周圍懸浮著巨大的人造物體,除了錯落有致的框架,金屬與合成材料的光澤也和自然天體大不相同。顯然,它們是尚未完工的太空建築——這裏就是蘇里亞工程的施工現場。這些龐然大物像死水潭中的浮藻一樣漂浮著,因為遠處天體的引力擾動而微微搖擺。
扎洛夫博士提供了最高級的訪客許可權,並答應稍後召集大家開會。隨後安排夏陽下榻到埃里克生前居住的宿舍。這裏位於L4-C站點,離蘇里亞工程的主船塢約有六公里,總體來說是個形似巨型學士帽的太空建築。他們經過大型機械臂陣列、氣密門、倉庫、自動化醫療站和辦公室,最後來到一個寬大的居住艙——由於亞太聯盟極其嚴格地限制工程現場的總人數,因此在生活方面不必吝嗇空間。這裏設備很齊全,連睡袋上都嵌入了人機界面。
夏陽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逐漸模糊。他看到了附近因為反作用力朝遠處飄去的、頭部被撞得支離破碎的交通艇,還在不時閃耀出火花;他看到了遠處的群星,看到了反射著陽光的地球……接著便什麼也看不見了,但他仍然緊緊地箍住尤里的身體。兩人隨著氣流往外飛去,然後卡在了缺口處,動彈不得。兩具軀體在零下一百度的真空里迅速凝結,但現在夏陽已經沒什麼感覺了。最後,他想到這場較量並非是全盤失敗,而其他人會明白髮生了什麼——這令他感到一絲欣慰。
尤里離開后,夏陽立即連接到資料庫。一陣胡亂翻騰之後,他心裏升起一股失望。資料庫里的內容看起來比簡報詳細不少,但大多糾纏在毫無意義的細節之上。那次事故其實可以這樣簡單描述:蒙難者埃里克·弗里曼,在完成了他的一次出艙檢查之後,乘坐交通艇返回這裏。由於艙外作業時間較長,埃里克的熱交換設備效能不理想,頭盔蒙上了水霧,身上全是汗,令他感到不適。他準備一旦進入氣密艙、外層氣密門關閉且隔艙加壓到正常大氣壓,便立刻脫下宇航服——不必等到通過內層氣密門。然而,等他脫下宇航服之後,自動開啟的不是內層而是外層的氣密門。減壓導致的氣流立刻把他拋到了艙外,以超過17米/秒的速度飛向遙遠的虛空。
「你瞧,我並不是懷疑你。我第一個來拜訪你,是因為你當時離他最近——這都是客觀原因。我只是希望了解你的看法,比如氣密門出現故障,這肯定是低概率事件。」夏陽說道。
依靠十六組定錨噴射器,飛船不停地調校著飛行姿態,緩緩地朝一座塢站靠近。即使是在遠離人類社會的這裏,人們還是沒有忘記在泊位用燈光打上「SURYA」的字樣。
隨後,夏陽拜訪了邁克·薩基——除了尤里之外的另一個美國人,來自奈及利亞。他們的談話是在戶外進行的。當時邁克正在操縱一條大型機械臂,把反光鏡嵌在連接軸上。邁克很機靈,由於當時處在反光板的基座背後,背向陽光,因此他把面罩調為透明,以表示心中坦蕩;只是他那純種非裔特有的深色面孔在陰影下難以看清。
太好了,他仍然沒有開槍的徵兆!尤里的攝像頭嚴密地監控著船塢,因此如果此時古斯塔夫或別的人前往此地,一定會被提前發現。但除了船塢,尤里並沒有盯著別處。好吧,沒有其他辦法了!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這間酒吧緊靠著建築的外沿,兩米厚的夾艙之外就是外牆,緊鄰著嚴寒的真空。
「悲觀?哈哈,我只是客觀罷了。你真認為,能源領域的巨頭們是為了世人的福利,才支持蘇里亞這樣的工程嗎?不,他們只是覺得反光板的控制權是個魅力十足的玩意兒,它可以使陽光成為另一種可以壟斷的物資,僅此而已。這也是為什麼亞太聯盟的各個國家一方面大力支持,一方面又嚴格提防。」
下一位是空間動力學專家本·古斯塔夫。夏陽去拜訪他的時候,他正在艙外作業——採集定錨設備提供的信息,分析反光板的位移參數。古斯塔夫是唯一一位不具備亞太國家國籍的專家,他是奧地利人,之前曾供職于費米集團。該集團是露娜計劃的主要建設商,因此,他有可能是兇手,動機則是惡意的商業競爭。
「是呀,這是個悖論……但我能說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武田曾經是活躍的原生態主義者,因此他也有可能是兇手,動機是極端自然主義類型的反文明情緒。因此,從他這裏諮詢跟案件有關的技術問題很可能是白忙活,甚至會被他的巧簧之舌引入歧途,遠離真相。但夏陽還是決定試一試,用自己的觀察力https://read•99csw.com去挑戰武田的演技。
按照夏陽習慣的北京時間,當天晚一些的時候,他首先拜訪了莎拉·約翰遜。她總體來說比較平靜,只是說話的時候反應有點兒慢,看起來像那種內心細膩敏感,但很少表現在臉上的人。夏陽費了很大的心思去想象她在事故之後的幾個小時里有著什麼樣的情緒變化。
八小時后,他和日本人約好在建築群最外圍的觀測站面談。
古斯塔夫沉思片刻,「看來他真的在這樣做。我認為他可能拼湊了一個簡易的短波發射器,向地球發送一些『胡言亂語』,希望用暗示的方式提醒人們的注意。但運氣不好,地球的電離層將短波信號反射了回來,引起了兇手的警惕。」
這條線索是個收穫,但還遠遠不夠。這隻不過讓他們可以繼續猜下一個謎,僅此而已。
我讓我的團隊分析了埃里克臨死前的工作記錄——通過定位器調校反射板的角度。那些看似雜亂隨意的測試動作,其軌跡卻周期性地劃過科修斯科天文台,那裡有一個極其敏感的大氣內光度感應器,用來研究太陽的光度變化。埃里克的前妻,恆星光譜學家米婭·弗洛爾在這裏工作,從事太陽光度的研究。自本次冰期以來,他們加強了對太陽的觀測力度。剛開始,我和醋意大發的弗里曼太太一樣,認為埃里克只是在騷擾或挑逗他的前妻。但我的助手訪問了米婭·弗洛爾,她立刻研究了那些光照的變化規律,最後竟然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看似雜亂無章,但卻隱含著一些信息。信息外面包含著一層「埃里克加密演算法」——這是多年前他追求她時玩過的一個小把戲,把情書藏在密文里。多年之後,他仍用這種方式來傳遞信息,以求通過米婭的轉達,告訴世人他在L4發現了什麼樣的陰謀。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的言行暴露了,必將招來殺身之禍。
「別那麼樂觀,警長。埃里克·弗里曼是一個精於計算的人,他知道時間有多麼緊迫,太陽劃過天文台的次數不可能太多。而且我們的反光板並非專門的通信設備,他無法對陽光信號進行調製,只能以照射與否分別代表1和0。這樣,他最終只能得到極其有限的採樣次數,幾十個比特;再除去加密所用的開銷,他能夠告訴你們的內容無疑是非常簡短、模糊的。」太好了,從尤里的角度來看,勝負已經成為定局,夏陽只希望他有雅興繼續往下說。他用手捂著胸口,劇烈地咳著,鮮血不斷地從他的口腔和鼻孔湧出。但他藏在肋下的一個高頻信號發射器還在,沒被子彈打碎。這是他給自己留的後手,他專門選擇了一個本地通信協議未作定義的頻段,通過它,夏陽能給自己的交通艇發送一個信號。
「不,這些只是空頭大話。歐盟航天總署和NASA都給了費米集團很大的支持,但我知道他們存在什麼難題:實際上,地球的潮汐力還不足以使汞停留在月球表面而不滲入到岩層之下……要達到那種程度的潮汐力,月球軌道必須很低——比洛希極限還低。否則,你就得再為這片汞海製作一個海床。這樣的話,難度就太大了,因此像我這樣的工程師更關心的,實際上是他們對月球上的稀有資源抱有什麼樣的覬覦之心……我從費米集團到這裏來的動機其實很簡單,我在那邊雖能受到重用,但分不到他們的一杯羹——這令人很不爽。」
一個字不差。真奇怪,此時的記憶居然如此清晰!然後,他陷入了有生以來最舒適的熟睡。
「嘿,我可不是政治家。」他顯得很鎮靜,神情裡帶著淡淡的嘲弄,彷彿在笑夏陽像個理想主義者,「我不會幹涉他的政事,我們之間只不過是親屬感情。要知道,豪薩-富拉尼族人是很重視血緣關係的。如果你認為我替他擔憂,害怕蘇里亞之光照耀非洲會影響到他的寒冷統治……那麼,我恭候您拿出證據。」
尤里的背後突然傳來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空間站猛烈地震動起來。是夏陽的交通艇,它劃了一道弧線,遠遠繞過這一片建築簇,然後掉過頭狠狠地撞上了這道牆。巨大的動能撕裂了艙壁,造成了災難性的減壓。由分子吸盤固定在旁邊吧台上的食品盒、飲料袋、文檔、人機交互工具,以及威廉的屍體像炮彈般朝缺口飛去。尤里慌忙伸出手,死死地拉住身邊的防火設施,那是一個堅固的金屬支架。他的身體幾乎和空氣流動的方向平行,如同狂風中的柳條般瘋狂擺動,勉強沒有被吹走。
「是武田正雄。你答應幫我制伏他,成功之後我才說原因。」
「武田君,」夏陽死死盯著他,話鋒突然一轉,「聽說您毫不掩飾自己原生態主義的觀點。」
總的來說,夏陽沒發現有什麼值得記錄的,但他還是按照程序,把每一個細節都記下,併發送回總部。至於尤里·扎洛夫具有什麼樣的嫌疑,夏陽需要時間進一步思考。
「我看不出這跟案情有什麼關係。」
夏陽輕描淡寫地說:「我想聽你談談露娜工程。不是懷疑你,只是我也對那個計劃很感興趣。干我們這一行的,總是充滿了好奇心。」
又過了十分鐘,夏陽做完了一切能做的準備,然後飄進氣密門。從這裏到威廉宿舍的途中,有一個小型休息室,像一間酒吧,紐西蘭人聲稱這個地方的監控力度小一些,不容易被幕後黑手注意到。因此,這就是他們會面的地點。
「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經付出了這麼多,我們希望工程能繼續下去。突然降臨的冰期打亂了人類社會總體的前進步伐。比如,這麼多年了,我們發往南門二和巴納德星的探測器仍然只有那六個,而關於格利澤581的探索計劃竟然中途下馬!還有就是技術、資金和政治背景都業已成熟的火星殖民計劃被無限期推遲——談到火星,我們的反光板只要適當地調整角度,就可以為火星提供光照,改造移民環境……」他目光里的興奮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隨後便黯淡了下去,「咳,我們還是回到案情上來吧,這場悲劇讓我們雪上加霜。您已經看了簡報,有什麼思路嗎?我希望您能提供有效的幫助。」
「歡迎來到蘇里亞工程現場,警長。」尤里禮貌地說。
夏陽有一種羞愧的感覺,自己竟然比一個整天搞技術的人更天真嗎?
夏陽思考了整整一晚上。他知道,自己和團隊通信的數據流很可能被監聽,自己的一言一行很有可能被人看在眼裡。但反過來,他可以利用這一點,逼這個兇手露出破綻。到了模擬晝夜系統的清晨時分,他露出滿意的神色進入了睡夢。
尤里緩緩地從夏陽身邊飄開,然後厭惡地擦著被夏陽的鮮血弄髒的工作服。「沒錯,到今天之前,這都是最好的劇本。不過現在我想到了更好的創意,因此,它將有一個小小的改動。威廉,威廉……很抱歉,我並沒有通知武田到這裏來,就由你來代替他的角色吧。」說著,尤里舉起夏陽的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同伴。後者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受到背叛的憤怒、臨死前的驚恐。
「也就是說,蘇里亞工程對你來說是一項神聖的事業。」夏陽說。
「我沒時間考慮read.99csw.com這個,現在讓人頭疼的是如何保證工期不被耽誤。埃里克的能力很強,很難找到能頂替他的人,重新建立默契也需要時間。」
「他們打算在月球表面上搞一面大鏡子,這你是知道的。美國和歐洲的工程小組聲稱他們能以極其廉價的方式得到大量的汞——足夠覆蓋半個月球。由於它處於潮汐鎖定的狀態,因此,如果用人工的方式在月球表面形成一個汞海,便可以有效地將這鏡子一樣的半球接受到的陽光反射一部分給地球。尤其是汞的凝點極低而沸點極高,在真空環境下很難揮發,加上它高達13~14的密度,在地球的潮汐作用下,能在月球表面保持穩定。」奧地利人說。
案情仍舊撲朔迷離,令夏陽心煩意亂。看起來,那些設備和工具的歸檔條目是目前所取得的唯一進展。為此,他決定去和設備安全顧問武田正雄談談。
尤里扭過頭來,把槍指向商業警探……
夏陽駕駛交通艇回到C站點,然後默默地游回宿舍,路上仔細回想莎拉的每一句話。當然,確如她所說,如果資料庫表明她沒造訪過C站點,那麼毫無疑問,她可以脫離嫌疑人列表。
夏陽點頭表示理解。威廉在事故之前一直在監控範圍內工作,因此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好問的。
說得沒錯,不管是事故還是謀殺,總得給世界各國一個交代。否則,世界人民寧肯像因紐特人那樣生活。「我可從來都是向著你們的,畢竟我在溫暖的氣候中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當時讓人們憂慮的是由溫室氣體導致的全球變暖,但隨之而來的變化卻背離了預測。不到十年,太陽的光度降低了接近三個百分點,全球平均氣溫已經低於15到19世紀的小冰期。這和已知的冰期規律相悖(一般的氣候學認為,冰期-間冰期大約以十萬年為一個周期),因此這次降溫或許有一個特殊、獨立的成因。不管怎麼說,今天的人類適應世界的能力遠非過去可以相比——蘇里亞工程就是人類適應力最極端的體現。不過,夏陽的話卻有些惺惺作態。在蘇里亞工程啟動之前,可控核聚變已經成為實用技術,但輿論界還是充滿了爭議和抨擊——夏陽當然也這樣認為——有這些能源和物資去搞陽光增幅,還不如建立全球性的溫室區呢……甚至可以進一步增加二氧化碳的排放,就算今後太陽的輸出強度恢復到正常了,把那時治理溫室效應的成本算上,也比現在他們的瘋狂舉動要容易得多,也廉價得多。
武田搖了搖頭說:「這未免太荒唐了,況且他所用的器材根本無法保證地表的人能收到信號。」
「砰——」槍鳴血濺。
珍妮在與夏陽初次見面的時候,已經露出了她性格粗枝大葉的一面。按照夏陽的經驗,如果她不是演技拔尖的那種人,就很可能是另一個極端:刻板、單純、毫無心機。當夏陽又一次去找她時,她像是後悔當時胡亂髮言,顯得局促不安,不願多談。在私家偵探反覆勸導之後,她又一次語出驚人:「你為什麼不考慮一下扎洛夫博士呢?是他派埃里克去執行最後一次任務的。」
威廉接著往下說:「說實話,我參与蘇里亞工程,就是為了使能源壟斷受到一些挫折。埃里克的死真讓人難過,我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
相對行程剛好為一個天文單位。強勁的核脈衝火箭將推力穩定在一個G,持續工作七小時之後,速度提升到每秒250公里——舒適感到此結束,然後是漫長的失重體驗。此外,狹小的艙室帶來的壓抑感也很糟糕。不過夏陽可沒工夫計較這些,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這個任務需要廣博的專業知識,遠遠超出了一個商業警探的能力範圍。但這次的客戶打著整個亞太聯盟(甚至是全人類)的旗號找上門來——這無論是對他個人,還是對南海警務公司來說,都是一項難以抗拒的殊榮。這幾天他仍在臨陣磨槍,拚命往腦子裡塞各種教程和資料。有時候,吸收知識過程中遇到的困難和疑惑讓他煩躁不安,在此之前,他從未想到自己也有歇斯底里的一面。每當他從虛擬培訓系統中脫離出來短暫歇息時,唯一的解壓方式就是眺望窗外。
本·古斯塔夫、武田正雄、威廉·肯特、珍妮·賈、邁克·薩基,還有前面提到的莎拉·約翰遜,這些人就是核心小組成員。依靠大量的智能設備,蘇里亞工程現場並不需要太多負責具體實施的技術人員。另外,亞太聯盟的每個國家都懷疑自己的盟友,生怕有誰撈得太多,他們最終達成協議,將工程現場的人數限制到最低程度,尤其是核心的技術小組,要求儘可能地來自不同國家。協議還禁止任何國家派遣武裝力量和經受過諜報訓練的人進入L4。正因為如此,夏陽才有機會接到這樣一個肥差。其實,專門與小組成員見面毫無必要,只要在勤務網路里把「配合調查」的要求傳達下去即可。但作為主管,尤里·扎洛夫很重視這件事,他花費了不少力氣,總算把大家從各自的崗位上叫了回來,聚集到一起。
夏陽又想起了蘇里亞計劃最初的境遇:多數人反對——因為工程太過龐大,短期很難看到回報,如果僅僅為了抵抗寒冷對文明的挑戰,完全可以採取更直接的方法。實際上,自工業革命以來,城市集體供暖已經有很長的歷史了。現在有了可控核聚變技術,我們完全可以做得更好。那麼,為什麼一定要另闢蹊徑?支持的聲音來自哪裡?豐衣足食的富人、被能源壟斷者統治的窮人。前者寧願多消耗一些財富來換取昔日美好的氣候;後者則清楚地知道,太陽和氣象跟他們的幸福直接相關。夏陽不屬於這兩者,但他明白如果能給地球的每一寸土地提供陽光,那麼能源壟斷將無法再成為某些當權者的利劍。
轉眼已經過去了半個月,案情沒有絲毫進展。不,還是有進展的。至少懷疑人名單里有幾個可以剔除了。古斯塔夫、珍妮——他們沒有滲透篡改計算機和智能設備所必須的技術背景。像古斯塔夫這種依靠在線公開課、專業文獻和電子教師,修完了密碼學領域的一些專業課程的人,很容易掌握各種攻擊手段,能輕易突破普通的商用防火牆。但蘇里亞的防禦系統非同一般,僅僅擁有理論知識遠遠不夠,必須具備多年的實戰經驗,並且手裡要掌握著各種專業的破壞工具,才有可能對它構成威脅。有這種能力的只有死者、武田正雄、威廉·肯特和尤里·扎洛夫。那麼藏在這幾個人之中的兇手,其動機是什麼呢?埃里克可能發現了什麼秘密,導致被滅口,但夏陽分析了監控器材、埃里克在本地的通信記錄,以及他和地球方面的數據交換,都沒發現任何疑點。埃里克也在監控範圍之外待過,但都是獨處,既然如此,是什麼使得兇手認為受到了威脅?
「嗯,一切都那麼完美,這難道不是造物主的恩賜嗎?」
「你們在做露娜工程的時候,氣氛是否也這麼死氣沉沉?至少參与那個工程的人數比在這裏的要多吧?」夏陽問。
顯然,傷者痛苦的掙扎使尤里深感愉快,他繼續往下說:「我真正擔心的是你,夏陽,你在L4的舉動已經近乎于掘地三尺了。你欠缺的只是運氣。但有了埃里克那簡短卻異常關鍵的信息,你很容易便能得到進一步線索,在本地掌握對我們不利的真憑實據。畢竟,要徹底抹除在系統里動過的手腳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修改氣密門開關順序這樣的舉動。於是,我們不再抱有僥倖心理,指望你失去耐性,草草結案。還好,幸運女神始終站在我這邊,現在我控制住了局面。我完全可以把埃里克九_九_藏_書對我的指控轉嫁到威廉身上,難道你這樣一個將死之人還能阻止我嗎?」
夏陽後悔不迭地意識到:自己犯下的兩個錯誤都是致命的。儘管在L4的人是如此之少,但並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兇手是單獨一個人;此外,他對尤里·扎洛夫——這個主動提出雇請商業警探的人的懷疑度嚴重不足。現在,如夢初醒的感覺使他脊背發涼。槍傷帶來的劇痛也幾乎在同時發作起來,他咳出一口鮮血,這才發現自己是肺部中彈。尤里望著他,臉上露出從未在世人面前展露過的獰笑,「我們不能攜帶武器到L4來,但在螺釘里混一粒9毫米的彈頭並不難,彈殼也一樣。只是發射葯讓我們費了些神……」剩下的就不用言明了:在食物盒裡藏上簡易導管、擊發錘、無線信號接收器和一個可編程模塊,它就成了一個自動陷阱。
「縱觀整個航天史,機械故障的案例並不鮮見。但蘇里亞工程是如此的敏感,我們沒法邁過這個坎。我本人的態度是,即使謀殺的可能只有百萬分之一,也要查到底。我們的工程小組、亞太聯盟,以及全人類,都需要安全感。」
「可是——」一聲炸響打斷了夏陽的話,他立馬感到半個身體失去了知覺。他低下頭,驚恐地發現鮮血正從自己的肋部湧出。在失重狀態下,血液在空中形成一串小圓球,活像散落的佛珠。
當時離得最近的是莎拉·約翰遜,她正好從自己工作的地方前往主船塢,並打算途經埃里克的L4-C站點,向他索要一些稀缺零件。她發現事故之後立刻行動,即便如此,交通艇將埃里克打撈回來時,那具軀體也已變成了面容恐怖的冷凍木乃伊……
他記起了自己出發前在宿舍寫下的留言:
「但是,當你們大家都接受這是一起意外事故的時候,是他堅持認為這背後存有陰謀。如果兇手是他,他為什麼要自尋煩惱?」
夏陽半爬半飄地游過氣密通道,然後一眼便認出了在這裏迎接他的尤里·扎洛夫博士,旁邊只有一個入塢引導員,似乎還兼顧一般的接待工作——但此次來人並不在「一般」之列。商業警探的目光落在尤里身上,仔細打量。自這位俄裔美國人主持蘇里亞工程的建設起,夏陽已在網路上見過他多次。從一些視頻資料上看,尤里是個挺有魅力的人,總是帶著那種春風得意的中年男子常見的笑容;但此時的他卻顯得很憔悴,像個吸毒過量的癮君子。看來,最近一段時間發生的事讓他倍感壓力。
「不僅僅是礦物燃料。你把世界想得太美好了。我雖然是紐西蘭人,但大部分時間待在歐洲大陸——阿姆斯特丹、日內瓦、巴塞羅那……香港的電力供應怎麼樣?」
「請恕我直言,大家知道你在取得美國國籍之前是奈及利亞人;而且,你的一個叔叔還是掌權者。根據亞太聯盟提供的資料,你在一年前和他聯繫過。」
「是你!」夏陽努力把目光移向炸響傳來的方向,只見吧台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用分子吸盤粘著一個用塑料薄膜製成的食物盒子,上面有一個孔,正冒著煙。一時間,他明白了大概。他咬牙切齒地想把手伸向自己的槍,但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
「好的,相信你已經了解了大致情況。如何控制反光板,包括各國獲得授權控制的比例、技術上如何實現,都是敏感問題。這些額外的陽光既是能源,又是武器——幾十萬平方公里的陽光如果聚焦在一起,也的確夠可怕的。」
夏陽沉吟片刻道:「據埃里克的遺孀稱,曾看見丈夫刪除他和前妻的通信記錄。也許埃里克給自己找了一種保密的通信渠道,用來維持他和前妻藕斷絲連的關係……您認為是否存在這種可能?」
「很聰明,不過對錯已經不重要了。」從對方的神情來看,夏陽知道自己推測得基本準確。尤里收緊了握槍的手,「到此為止吧,我不希望節外再生枝了。」
夏陽問得很隨意:「您對案件有什麼看法?」
「關於他如何看待他的叔叔利用寒冷作為武器——礦物燃料總是那麼容易壟斷。」
然後,夏陽前往約定的地點。威廉的艙室位於L4靠近地球一側的一座孤零零的建築里,長徑不超過一百米。在另一個方向大約六公里遠的地方,飄浮著已經完工一半的巨型鏡片,是反光板陣列里一個小小的構成單元。憑藉材料學的尖端成果和總體結構的優化布局,其總質量還不到三萬噸,直徑卻超過十公里。它像一把巨大的傘,完全遮住了太陽,將夏陽要去的建築隱藏在陰影里,這種陰暗的景象讓他心裏產生了一種莫名的不安。當然,他相信自己的戰鬥能力和警覺性。如果威廉有幫手,他可以同時對付幾個普通人。他有槍和匕首,對方則很可能依靠工業設施作為武器。受到自動化系統控制的東西——滅火設施、供氧系統、電力系統等等——都可能成為敵人的幫凶。但夏陽相信對方會竭盡所能地考慮善後問題。顯而易見,倘若兇手只是為了搞破壞,使工程進度滯后或直接下馬,那麼他就應該儘可能地利用世人的猜忌之心;但前面的種種跡象表明,兇手試圖保持低調,把事情壓下來——照此看,兇手可能想要劫持工程,把L4的各種實體據為己有。兇手一定會盡量把破壞程度控制到最低。
夏陽的目光在地球和一個顯示飛船正前方景象的屏幕上來回移動著,努力歸納整理,最大程度把事態簡化:一群瘋子在L4建造巨型反光鏡(今後還要在L5這樣干),把散射的陽光聚集到地球,以補償冰河期的日照量。然後,有人死了。看起來是一起工業事故,那些敏感的政客卻認為其中可能存在陰謀。亞太聯盟的成員國依存的是共同利益,但骨子裡卻互不信任。因此,他們找到了具有良好聲譽並且立場上保持中立的商業警探。夏陽為此受寵若驚,他需要這樣的案件來提升自己的聲望。
夏陽點了點頭,「不過,這樣的話,接收方如何處理你的信息倒是個問題。」他向古斯塔夫出示埃里克導致的設備短缺列表,這些信息被他抄在一張小紙條上。他在手腕上戴了一個明亮的二極體頻閃器,用來干擾無處不在的監控設備。
「妙極了!這招比我想象得還要好用。」說話的不是威廉,而是尤里·扎洛夫的嗓音。他從側門飄了進來,雙腿在身邊的消防設備上猛地一蹬,撲向夏陽——將他撞翻到一旁,並順勢奪走了他的手槍。
「為什麼他拒絕使用歐美國家提供的廉價電力,而是大量使用石油和煤?冰河期的寒冷成了他加強統治的利器……難道你們沒有為此聊過嗎?」
本·古斯塔夫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朝著地球的方向呆望了片刻。「剛才你說我們必須經過激光通信系統才能和地球聯繫……」他突然笑了起來,「其實不完全是這樣。我手上的某些工具就可以製作一個無線電通信裝置,包括一個定向性良好的天線。」
當夏陽抵達那裡的時候,威廉正焦急地四下張望,像是生怕有別人發現了這次碰面。
還有珍妮·賈,馬來西亞人,義大利-華裔混血兒,據稱她與死者有私人恩怨。她曾宣稱死者在六年前剽竊過她的學術成果,卻差點吃了誹謗官司。
「沒問題,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你還是保持低調的好。現在告訴我你懷疑誰是疑犯,理由是什麼。」夏陽問。
「賈博士,您多慮了。我現在了解了大致的情況,但還不到和大家深入交流的時候。這裏和地球通信雖然有八分鐘延遲,但畢竟有可觀的帶寬。我和我的團隊會深入挖掘這裏的資料庫,屆時會需要您的幫助——嗯,大家的幫助。」
那麼,接下來去拜訪下一個嫌疑人吧。
——南海商業警務公司 夏陽
很遺憾,時隔多年,他的前妻已無法精確地回憶起密鑰,僅能提供其中一部分。但請各位放心,另一部分我們應該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破譯出來。我們取得的這些微小的成果可能會刺|激到兇手,因此希望大家近期務必注意安全。
夏陽仔細地觀察大家的神態,在心裏初步定義了每個人的性格特https://read.99csw.com徵模型,然後,會議草草結束了。
「那麼,實際上我們了解到的情況差不多:掌握可控聚變技術,尤其是握有氦-3資源的企業,基本上也就徹底壟斷了能源市場。阿拉伯世界目前還算滿足——石油時代的老本還夠他們吃一陣子,畢竟目前石油仍是重要的化工原料。但西歐這邊已經出現兩極分化了。即使是巴黎、倫敦這樣的地方,也正在朝貧民窟演化。所以,非洲第三世界國家只不過是個樣板。」
商業警探飛快地盤算著。威廉的過激反應意味著他有很大幾率是兇手,見面或許就是為了引夏陽上鉤,真正達到「先下手為強」的目的。夏陽緊張起來,伴隨著一種熟悉的興奮。每次到了要和獵物正面對決的最終時刻,他都會有這種感覺。他鑽進鉛纖維帳篷里,檢查了自己的手槍、匕首。當初這兩件武器被送上前往L4的飛船時,在亞太聯盟里引起了極大的恐慌——夏陽本身也可以被視為一個危險人物,他受過等同於特種兵的訓練,為了執行此次任務,又在失重環境下特別練習了格鬥技能。而亞太聯盟那些疑神疑鬼的膽小鬼,彼此互相制約,在L4上沒有部署任何武裝力量,以至於一把手槍就可以劫持整個蘇里亞工程!最後,那些混蛋用導彈對準南海警務公司以防萬一,才總算放了心讓夏陽去干。「沒關係,只要我只做自己分內的事,別有什麼瘋狂舉動,一切就不會有問題。他們也會牢記著授予過我在關鍵時刻使用武力的權力。」他默默給自己打氣。
英格蘭血統的紐西蘭人威廉·肯特博士分管空間站的船塢事務、反光板基座部分的龍骨鋪設,以及總體的建材輸送調度。夏陽好不容易才在一個組裝臂操作間里找到他。交談的時候他總是眼神遊移,令人捉摸不透。他主動發話道:「我知道你剛和邁克談過,你們聊了些什麼?」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需要整理一些資料。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談?」
回到宿舍,夏陽立刻和地球建立連接,將自己看到的一切發送過去。帶寬令人滿意——這裏和地球之間具有一千六百萬條激光鏈路,由可靠度極高的L1中轉。南海警務公司的專業團隊正在緊急候命。夏陽和背後支持他的人很少讓彼此失望。在他入行之前,商業警探的職業素養已經開始出現新的需求——為了適應飛速進步和各領域細微分化的現代社會,這一行業所要求了解的知識面也越來越廣。因此,夏陽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萬金油。對於案情可能相關的各個專業領域,或許他沒一個精通的,但他了解這些專業所需要的知識範圍,並且知道如何去尋找幫助、求出答案。依靠過人的天賦和背後團隊的緊密配合,南海警務公司解決過很多棘手的案件,為他們掙下好名聲的案件現場包括:白令海海底礦場、華爾街、撒哈拉沙漠深處、和平2號空間站……但沒有哪一次任務像這次這麼棘手——這裏離地球太遠了,而且比冰河世界更加寒冷。但只要和這個團隊保持哪怕最低限度的「窄帶」鏈接,夏陽就有信心。
「我需要了解更多細節,首先請給我資料庫的訪問許可權;其次,我希望在兩個小時后認識您的小組成員。哦,先談談您的看法,作為這裏的主管,您認為意外事故和謀殺的可能性各有多大?」夏陽問。
威廉接過尤里的話:「等會兒武田來了,我們會用你的槍幹掉他——然後,案件將會完美地結束。英勇無畏的太空警探偵破了案子,但不幸殉職,與兇手同歸於盡。」
夏陽點了點頭,他看過蘇里亞工程的宣傳片:那些從地月系統帶來氦-3僅僅用作建設期的運輸和其他調度使用;而在建成之後,每一千平方公里的反光板及其支撐結構,只需要一平方公里的太陽能電池,便足夠讓它以離子推進的方式作定錨調整。這都得益於特洛伊點特殊的引力平衡。「同時,這個位置對於陽光強度的計算非常有利——它和太陽、地球構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兩兩之間的距離均為一個天文單位。」莎拉的語速變快了,看來即使發生了慘劇,但這個工程本身仍然是一項令她愉快的事業。「若工程最終得已順利完成,我們在L4和L5總共會有一百萬平方公里的鏡片——地球上就能獲得四百萬平方公里的額外照射,平均強度也正好是這裏的四分之一。你看,這些條件顯得如此神奇,但它們是真實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考慮到最後我可能在這場遊戲里斷送性命,如若有幸兇手沒能毀掉我身上的錄音設備,你們可以通過最後幾分鐘的對話和環境聲響,了解案情的進展和最終發生了什麼。我是夏陽,受雇於南海商業警務公司,本次合同的甲方是亞太聯盟,以及熱愛陽光的全體人類。」
「這麼看來,你是個純粹的悲觀主義者。」
「說不準,但只要事先預約應該沒什麼問題。」
商業警察回到居住艙里,先給自己一些時間用於冥想。見面會挺無聊的,不過要是埃里克的遺孀在場,一定會毫不掩飾地將矛頭對準珍妮。夏陽出發之前和艾琳·弗里曼談過。她是加拿大麥吉爾大學的董事會成員,算得上是個女強人。總體來說,對於丈夫的死,她的憤怒多於悲傷。她聲稱絕不接受任何將案件指向意外事故的推斷和假設,這使她顯得咄咄逼人。夏陽強調,自己需要知道夫妻兩人之間的一切信息,包括他們的私生活。弗里曼太太花了不少時間來思考措辭。「不久前——也就是他最後一次回地球輪休期間,我們發生了爭吵。他的前妻是恆星光譜學家,澳大利亞人。我看到他手忙腳亂地刪除和她的通信記錄……我怕他們舊情復燃。」夏陽認真思考過她的話。不管怎麼說,恆星光譜學家畢竟是站在地面上的,她並沒有那麼大的神通,能把埃里克殺死在一個天文單位之外。艾琳·弗里曼還說過什麼別的重要信息嗎?
埃里克不可能沒有考慮到反射的問題,之所以冒這麼大的風險繼續干(假設古斯塔夫的猜測全部成立),可能是因為事態緊急,也可能他還有另一手牌。夏陽凝視著激光通信設備,突然想到這隻不過是可見光通信的其中一種,受到控制的陽光或許可以作為另一種通信手段。
通過資料庫,夏陽檢查了埃里克在工作崗位上所能接觸到的設備和器材。經過各條目歸檔參數的對比排查,他懷疑其中一些數據可能是偽造的。南海警務公司的分析小組認為,埃里克可能挪用了這些器材。自動調頻模塊、4.8MHz~16MHz的晶體振蕩器、發送端功率放大器……這些零件能幹什麼?
夏陽保持著警惕,他始終關注著威廉的肢體,不斷評估如果他發起攻擊是否有地方借力。威廉一反初次見面時圓滑的神情舉止,顯得很老實,他緊張地舔著嘴唇,「聽著,我向你提供信息,你要保證我的安全。而保證我安全的最佳方法就是先制伏他。我們先確保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考慮如何指證他。」
然而,動機上的推測並不能取代證據,夏陽迷茫地搖著頭,無言以對。
「沒錯,但那又有什麼關係?為了救贖貧民窟里的罪惡,讓人們得到溫暖,我們在這裏輸送陽光,我樂於做出這種奉獻;但如果我們失敗了,讓永恆之美作為句號,也是另一種不錯的結局。」
夏陽又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打開了自己的個人終端。他的目光在艙室里掃視了一圈:牆上和天花板上布滿突兀的機械結構,不知道是否存在毫微級的監控器……於是,他把特意帶來的帳篷派上了用場——帳篷的夾層里有鉛。通信的加密演算法受到本地規則的約束,而且數據流必須經過受到嚴密監控的中繼器才有可能抵達地球。所以,無線網路也許會暴露自己在幹什麼;不過,至少別讓他們了解得太全面,別讓他們同時能看、聽、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