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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鏡

萬花鏡

作者:雷·布拉德伯里
「我剛才一直在思考,也一直在聽你說話。這樣不好,這樣只會讓我們更不好過,這種死法真的糟透了,所有新仇舊恨都翻出來。你在聽我說話嗎,霍利斯?」
是的,的確如此。像是有一股冰冷的水流從頭澆到腳,霍利斯知道萊斯貝爾說得沒有錯。記憶與夢是不一樣的。他這輩子只做過夢,夢見可望不可即的一切,而萊斯貝爾有記憶,記憶著曾經擁有的輝煌。這個念頭漸漸將霍利斯撕扯開來,撕成一縷一縷,悠緩、戰慄、精準細膩。
呼叫聲像迷途的孩子在寒夜中徘徊。
「再見,霍利斯。」阿普蓋特的聲音。
「起碼我走得安心。」萊斯貝爾說,「生命結束,我無怨無悔退場。我不像你那麼卑鄙,臨閉眼之前還要踹別人兩腳。」
「斯廷森?」
「我是騙你的。就在一分鐘前,我騙了你。我沒給你投過反對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幹嗎那麼說,或許就是想讓你不好過吧。你也是活該,誰讓咱們倆鬥了那麼些年。或許我這麼快就老了,悔改了,或許聽見你剛才說的那些話讓我看到自己,讓我慚愧。不管怎樣,總之一句話:我跟你一樣是個大笨蛋。剛才我說的沒一句是真的,純粹為了讓你快點見鬼去。」
「霍利斯,還在嗎?」
「我們正在離彼此越來越遠。」
霍利斯伸出手去。或許這是最好的辦法。他費了點力氣碰到那傢伙,抓住他的腳踝,順勢一路拽過去,終於摸到他的頭。那人一邊叫一邊狂亂地四處抓撓,像個溺水的人。他的尖叫聲回蕩在整個宇宙里。
「都給我閉嘴!」霍利斯喝道。
「我知道你的感覺,霍利斯。」萊斯貝爾說,他的聲音漸漸消逝在兩萬英里之外,「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第一波衝擊劃開了火箭外殼,有如一把巨大的開罐器。宇航員們像一群蠕動的蠹蟲,被一股腦甩入太空。他們在黑暗之海中四散開來,而飛船,則碎成了成千上萬片,像大群流星漫漫而行,追逐著它們失落的太陽。
「少廢話,別低下你高貴的頭,混蛋。」
他們落啊落啊落啊落。
「霍利斯,霍利斯,我是斯通!」
「啊,漫漫長路,哦,漫漫長路,漫漫啊長路,長路啊漫漫,」一個聲音反反覆復,「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長路漫漫啊漫漫長路。」
其他人都沉默不語,想著已被註定的宿命。墜落,墜落,不停墜落,而他們只能束手待斃。連艦長也不說話,他也想不出任何指令或者任何計劃,還能讓大家重聚在一起。
最終也只剩了孤零零。他們的聲音彷彿上帝的一句低語,在群星間迴響蕩漾,最終了無痕迹。那兒是艦長,向著月球墜落;那兒是斯通,跟隨流星而去;那兒是斯廷森,願他安息;那兒是阿普蓋特,目標是冥王星;還有史密斯,還有特納,還有安德伍德,還有其他所有人。萬花鏡的碎屑曾經那樣長久地匯聚成同一個思想,同一個心智,而今卻轟然散去。
「斯廷森,我是霍利斯。你能聽見我嗎斯廷森?」
「這要看咱們朝各自方向上前進的速度。」
「伍德,伍德!」
「嗯。」
「你還生氣嗎,霍利斯?」
璀璨的銀白星光,墜入伊利諾伊州暮靄沉沉的天空。
這感覺是那麼荒誕。太空,億萬光年之read•99csw.com遠的太空,太空中心有各種聲音在迴響。看不見一個人,只有無線電波散播開來,激蕩起人們心中的酸甜苦辣。
「卑鄙?」這個詞在霍利斯舌尖上轉了一遍。他從來沒卑鄙過,有生之年,在他記憶中,自己從來不敢卑鄙。他必然是把一輩子的卑鄙都存起來了,存到此時此刻。「卑鄙」。這個詞在他腦海深處翻湧回蕩。眼淚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滾落。不知是誰聽見了他的抽泣聲。
落啊落,落入虛空。漫漫前路上,悠長的岑寂墜降,迴旋,無邊無際,無始無終。
「許個願吧,孩子。」媽媽說,「許個願。」
「那不重要了。」霍利斯說。真的不重要。結束了,過去了。生命即將終結,前塵往事都不過是膠片上明滅的微光,是銀幕上流淌的片段,那些偏見與傲慢,夢想與光榮,凝聚在虛空中一格又一格閃動,還沒等你興沖沖喊出聲來:「快樂的一天,苦難的一天,一張壞人臉,一張好人臉。」膠片已燒成一團焦炭,剩下黑寂寂的一塊幕布。
「斯通呼叫霍利斯,通訊設備還能維持多久?」
「誰?」萊斯貝爾聲音顫抖。
霍利斯又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跳動了。剛才有五分鐘的時間,他的心臟似乎是停擺了,但現在,血色與溫暖又重新流回四肢。最初一波震驚過去了,那之後的憤怒也好,恐懼也好,孤寂也好,都過去了。他像是清晨剛剛沖完一個涼水澡,等著坐下來吃早餐,然後開始新的一天。
「人死萬事空,你死了,一切都沒了。你風流嗎,快活嗎,跟我相比起來又怎樣?現在才是一切見分曉的時候。現在你還比我強嗎?有嗎?」
「或許是米爾彌敦流星群吧,正掠過火星往地球去,每五年一次。我現在正在那些星星中間呢,像個巨大的萬花鏡,五光十色,千奇百怪。上帝啊,這些石頭,這些光,太美了。」
但此時此刻你卻在這裏,霍利斯默默在心裏想。我從沒有過這些,萊斯貝爾,活著的時候我曾嫉恨過你,只要還有一天好活,我就不能停止嫉恨,你的嬌妻美妾,你的瀟洒人生。女人讓我害怕,所以我才逃到太空里來,但我又渴望她們。最終我還是嫉恨你,恨你有女人,恨你有錢,恨你燈紅酒綠的浪蕩生活。可現在,你和我一樣在這裏飄。結束了,都過去了,我對你的嫉恨也過去了,因為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因為此時此刻對你對我來說都同樣是終結。
譯/夏笳
他越落越快,像子彈,像卵石,像沉重的一塊鐵,終於物我兩忘,超脫時間之外,無悲亦無喜,無欲亦無求,但他依然想著能為這世界帶去點什麼,這是最後的念頭,也是全部的念頭,哪怕微不足道的一點點,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好。
「小行星?」
「艦長大人,勞駕您閉上嘴好嗎?」阿普蓋特說。
「我命令你把嘴閉上!」
「你比我強在哪兒?」他也對萊斯貝爾號叫,「不說過去,只說現在,過去的一切都不算數。現在你比我強不到哪兒去。」
是的。霍利斯腦袋繞著腳跟打轉,心裏知道那個聲音說得一點不錯,他們正在遠離彼此,向著不同方向九*九*藏*書,越來越遠,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將他們重新帶回到一起。他在心裏隱隱約約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他們每個人都穿著密封的宇航服,慘白的臉上繞著玻璃管子,然而誰也沒有時間扣上動力推進器。有了動力推進器,他們可以組成小小的救生艙,可以重新聚集在一起,可以搜救其他失落的同伴,可以拯救自己也拯救每一個人,只要大家聚在一起,總會想出點辦法來。但現在,沒有緊扣在肩頭的動力推進器,他們只是一群了無生氣的流星,各自向著不同的方向,向著無可挽回的宿命,流離失所,漫漫而行。
「看,媽媽,看哪!一顆流星!」
「怎麼了?」霍利斯朝著茫茫太空呼喊。在所有人中間,斯通算是個好朋友。
一片寂靜。
萊斯貝爾還在念叨:「哈,像我這樣的人生才叫圓滿,我的火星老婆、金星老婆,還有木星老婆,她們都是大富婆,她們愛我愛得著了魔。我玩兒命喝啊玩兒命賭,有一回一把就押了兩萬美元。」
生平第一次,霍利斯感到自己身處的位置是那樣虛渺,那樣無能為力。怒氣翻湧上來充滿身體,此時此刻,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能去阿普蓋特那裡,做點什麼讓他閉嘴,永遠,永遠,永遠閉嘴,這個念頭在他心頭轉了許多年,但現在,再沒有機會了。阿普蓋特距離他十萬八千里,只剩下無線電波在耳機里回蕩。
「我們還有被搜救的機會。」
「再見吧,霍利斯。」斯通的聲音幾乎要聽不見了。「再見。」
「不對。」
「說說話行嗎,反正也沒別的事情做。」
「我落到一片流星雨里了,好多小行星。」
可我們難道真的不在同一水平線上嗎?霍利斯還在思考著。萊斯貝爾和我,此時,此地?如果一件東西終結了,沒有了,難道它過去的輝煌不會就此一筆勾銷嗎?畢竟人終有一死,死後萬事都是空。但他知道這隻是在找借口,差別總是有的,就好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一具死屍總是不一樣的。或許就是那一點點生命的花火——或許一團光暈,或許一小撮神秘元素。活人有,死人沒有。
霍利斯探頭去看,卻什麼也看不見。目之所及,只有墨黑無光的絲絨天幕上,大片金剛石、藍寶石與祖母綠匯作的星塵。上帝的聲音在那水晶般的火光里繚繞。斯通走了,隨著大群流星一同離去。各種天馬行空的想象浮現在心底。他會掠過火星,然後回來地球,五年一循環,會在今後億萬年的夜空里消失又閃現。斯通現在和米爾彌敦流星群一樣永恆不朽了,像你小時候玩的萬花鏡,舉著長長的圓筒,一邊旋轉,一邊對著太陽看,看見裏面五光十色,變化萬千的圖案。
「別處啊別處,我要去別處。」斯廷森依舊喋喋不休,「我不相信啊不相信,一切都是騙人的。」
「斯通,我是霍利斯,你的方位?」
「來啊。」另一個人的聲音。是阿普蓋特。他輕快地笑起來,以一種同樣冷淡的疏離,「倒是來讓我閉嘴啊。」
鄉村小路上,一個男孩抬頭仰望夜空,突然興奮地叫起來:
霍利斯不說話,但他感到一股灼|熱衝上臉頰。
他們掉啊掉啊,像瓦礫墜入深井,像一把石子,被看不見的巨手拋撒向四面八方。此時此地人九九藏書已遠去,唯有他們的聲音留下來,激揚,震蕩,無身,無形,有的高亢入雲,有的聽天由命。
「怎麼了?」一分鐘后,霍利斯又說。
「有,我比你強!」
「小心著,阿普蓋特!」
「來嘛,命令呀,別停。」阿普蓋特的笑聲穿越千萬英里。艦長終於沉默了。阿普蓋特繼續先前的話題,「說到哪兒了,霍利斯?哦對,想起來啦。我也恨你,霍利斯。但你知道的。你很早以前就知道的。」
「再見。」
「至少我擁有過,我有,我記得!」萊斯貝爾在遙遠的地方一邊號叫,一邊憤怒地舉起雙手按住胸膛,像要把畢生記憶都封存在那裡。
從漫漫人生路的盡頭驀然回首,唯有一件事令人懊悔,那就是,他還不想死,他想活下去。是不是所有面對死亡的人都有這種想法,就好像從沒真正活過一樣?是不是生命真的如此短暫,短到一呼一吸之間便熄滅了,消散了?是不是死亡對每個人都這樣突如其來,這樣不可思議,還是僅僅對他一個人如此?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生命中最後流逝的幾個小時,是不是只有他獨自在這裏鬱郁沉思?
我呢?霍利斯問自己。我還能做點什麼?還有辦法填補這空虛乏味的人生嗎?還能最後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抵消自己不知不覺間積存多年的卑鄙嗎?只可惜,現在誰也不在了,只剩我孤零零一個,我又能向誰去懺悔、去贖罪呢?沒可能了。明天晚上我將墜入地球,我將在那裡長眠。
「火箭爆炸了,僅此而已。火箭這東西總是會炸的。」
「你這一輩子都想要爭第一,霍利斯。你肯定一直在想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吧。是我。在我被刷掉之前,就先給你畫了那個黑叉叉。」
「你說什麼!」
「貌似我正朝著月亮撞上去。」
「斯廷森吧,我猜。斯廷森,是你嗎?」
一秒鐘后他才發覺,自己的右腳已經被齊刷刷切掉了,這場面簡直讓他要笑出來。空氣又從太空服里往外噴。他迅速蜷起身子,到處都是血,流星把他踝關節以下的血肉和太空服都帶走了。呵,這太空中的死神是多麼幽默啊。好像一個黑森森的隱身屠夫,一片一片將你切開。他把膝蓋處的真空閥擰緊,感覺到頭暈目眩,大腦抽痛。他掙扎著保持清醒,現在閥門已徹底擰緊了,血不再流,空氣不再噴濺,他直挺挺地繼續落下去,落下去,也只能這麼落下去。
「哪兒!」
「謝謝你,阿普蓋特。」
多可笑,多麼,可笑。短短片刻之前,他剛對別人、對斯廷森說了同樣的話。片刻之前他還覺得自己無所畏懼,覺得心懷坦蕩,光明磊落,直到此刻他才終於知道,自己不過是被嚇傻了,只有嚇傻的人才會這樣麻木不仁。現在,壓抑了一輩子的情緒,被硬塞進這麼短短几分鐘里來。
至於他和萊斯貝爾之間的差別又如何呢?萊斯貝爾有過豐富多彩的一生,這些經歷造就了此時此刻的他,而他自己,霍利斯,卻做了那麼多年行屍走肉。他們沿著不同的人生道路走到今天,走到死亡面前,如果真的存在形形色|色的死亡,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那麼此時此刻他與萊斯貝爾的死,也一定有著天壤之別吧。死亡與生命一樣,品質各不相同,如果一個人像他這九*九*藏*書樣,已然是個死人了,那麼當真正永恆的死亡來臨時,又還能期盼些什麼呢?
霍利斯昏昏沉沉地點一下頭,等待死亡是多麼令人疲憊啊。
「或許。」霍利斯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後陷入沉靜。
霍利斯抬起臉,對著話筒喊道:
「艦長!」
「還是我——阿普蓋特。」
終於有兩個人尖叫起來,好像剛剛感覺到恐懼。霍利斯看見其中一個人,一邊從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飄過,一邊叫啊叫個不停。真像一場噩夢。
「別叫了!」
一顆流星劃過。霍利斯低下頭,發現他的左手不見了。血噴濺出來。一瞬間,空氣就從宇航服里跑光了。他靠著肺里最後一口空氣支撐,顫巍巍伸出右手,把左手肘那兒的旋鈕旋緊,封住裂口。一切發生得太快,連吃驚都顧不上。況且現在也沒什麼事能讓他吃驚了。一旦恢復到密封狀態,宇航服里又迅速充滿空氣。他又把旋鈕旋得更緊些,它起到了止血繃帶的作用,將迅速流失的血液壓回身體里。
「長路啊漫漫啊長路,可我不喜歡啊不喜歡,哦老天,我可真是不喜歡。」
「霍利斯?」
「您聽見我說什麼了,艦長大人。這會兒別跟我打官腔,您在一萬英里之外呢,也別鬧孩子脾氣。斯廷森怎麼說來著,長路漫漫呢。」
圖畫男在睡夢中輾轉反側。他每翻一次身,便有一幅畫兒浮現出來,在他背上,在他胳膊上,在他手腕上閃動。他的一隻手甩向夜晚乾燥的草叢中,五指張開,又一幅畫綻放在他掌心。他蜷起身子,胸口幻化出一片黑鬱郁的星空,深邃,寂寥,無始無終。在那空落落的星辰之間,有什麼東西正在墜落下去,墜入無邊黑暗。我向它望過去……
「嘿。」斯通的聲音。
墜入大氣層的一瞬間,我會像流星那樣燃燒吧。
「保重。」
「不知道。」
「冷靜點,霍利斯。」
人總有一死,霍利斯對自己說。或者月球,或者地球,或者隨便哪顆小行星,被它們弄死或者現在死,又有什麼區別呢。
終於所有的聲音都暗淡下去,沿著各自軌道,向著火星,向更遙遠的太空中,一點一點消逝。而霍利斯……他低下頭去看,所有人中,只有他孤零零向著地球而去。
「巴克利,報告你的方位,巴克利?」
「我正往地球去,每小時一萬英里的速度,飛回地球老媽的懷抱。我會燒起來,像根火柴。」霍利斯想著這念頭,心中充滿奇怪的疏離感,他的意識彷彿滯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向著無盡虛空掉啊掉個不停,就像許多年前那個冬天,他看著第一朵雪花飄落那樣淡漠無情。
「還是我,阿普蓋特。」那個聲音說。
「想起個事跟你說說,」阿普蓋特還在說,「這樣你死也瞑目。五年前,是我在公司總部那兒給你投的反對票。」
「是我,霍利斯。」
「過去的一切都不算數了,萊斯貝爾!」
「一個小時吧,我估計。」
「都結束了,萊斯貝爾!」
「是誰?」
「你出局了,萊斯貝爾。一切都結束了,不管你有過什麼都不算數了,不是嗎?」
群星越來越近。
「我要隨它們而去啦。」斯通繼續說,「就讓它們把我帶走吧,該死的。」他大笑起來。
那傢伙幾乎碰到霍利斯的指尖,依舊叫得像個瘋九-九-藏-書子。他不會閉嘴的,他會繼續這麼尖叫著飄過百萬英里,直到無線電波覆蓋的範圍之外。他的叫聲會一直回蕩在通訊頻道里,吵得其他人也沒辦法交談。
「不。」他真的不生氣。那種疏離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像一團了無生氣的物塊,永遠永遠墜落,不知墜向何方。
他用不鏽鋼手套砸碎那傢伙的玻璃面罩。尖叫聲戛然而止。他把那具身體推開,讓它沿著自己既定的軌道打著圈,繼續墜落。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靜默中,他做完了這一切,而其他人則依舊喋喋不休。另一個傢伙,萊斯貝爾,滔滔不絕念叨著他火星上的老婆,他金星上的老婆,他木星上的老婆,他有錢,他快活,他喝酒,他賭博,他一輩子吃喝玩樂。大家在無邊無際的墜落中聆聽萊斯貝爾最後的話,聆聽他一邊墜入地獄,一邊追憶那些凡塵俗世的極樂。
「嗯。」
「你在朝哪個方向去?」
「一路順風。」霍利斯向著三萬英里之外呼喊。
最初的恐懼逐漸平息,空留大片金屬般冰冷沉重的寧靜,約莫十分鐘時間就這樣無聲無息逝去了。終於,虛空中生出奇怪的聲音,穿梭交織,往返層疊,被無邊黑暗紡在一起,匯成最終的圖形。
「是一場噩夢。」不知誰說了一句。
一片空白,橫亘在他們之間愈加遙遠的路途上。
「我不想在這兒,我想去別處。」
卑鄙。他感覺到內心深處的卑鄙與殘忍,人之將死,其心何毒。阿普蓋特傷害了他,現在他要加倍奉還到另一個人身上。都怪阿普蓋特,還有這茫茫太空,它們聯起手來害他痛苦。
那麼多再見,那麼短暫的永別。曾幾何時,這些人像同一個大腦中的齒輪螺絲釘一樣,共同協作,有條不紊,這穿越茫茫太空的飛船就是堅不可摧的顱骨,而現在,這偉大而散漫的大腦終於開始分崩離析,他們共同的生命也隨之四散飄零,一個一個死去。大腦停擺時,身體也無法存活,因此他們朝夕相處的漫漫時光,他們帶給彼此的意義,也就隨著飛船那顆破碎的靈魂一起灰飛煙滅,化為烏有。現在阿普蓋特就像脫離身體的一根手指,他們之間的鄙夷或者敵對,全都結束了,過去了。大腦炸裂開來,碎屑拋撒得到處都是,沒有一點生氣,亦沒有一點作用了。各種聲音也徹底啞暗下去,虛空里一片岑寂。只剩下霍利斯獨自一人,孤零零地墜落不停。
「不知道,」他輕輕說,「會有人看見嗎?」
我將燃燒,他對自己說,我將化為灰燼,撒遍每一片陸地。起碼這灰燼還能有點用處吧,塵歸塵,土歸土,我將為大地貢獻一小撮細微的塵土。
一片沉寂。
「別鬧了。」斯通說。然後終於逝去。
「冷靜點斯廷森,我們都在這兒呢。」
「行吧,阿普蓋特。」
艦長的聲音插|進來:「夠了,咱們總得想個辦法出來。」
「您也小心著,造反呢,這會兒我單槍匹馬就能造反,都到了這地步,我他娘的又怕什麼。您這船是艘垃圾船,還有你這個垃圾艦長,真希望你能撞到月亮上碎成一堆渣。」
「是我。」對方終於答話了。
霍利斯握緊雙拳,像個孩子般無助。
「不知道。我要知道才見鬼了。到底哪裡是上哪裡是下?我在往下掉呢。哦上帝啊,我在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