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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世傳遞

世世傳遞

作者:邁克爾·伯斯坦
我一讀完您的上一封郵件,就嘆息不已,我為自己無意間造成的傷害深感愧疚。我並非有意提起您的傷心事。如您明鑒,我對您的家庭情況一無所知,也不知您的雙親已經辭世。請接受我遲到的哀悼。
馬克思·泰格馬克是一位物理學家。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也就千禧年之初是他學術研究的高峰期。他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用平行空間理論對量子力學進行解釋。平行空間理論是由薛格·艾佛雷特於1957年提出的,以此為量子力學測不準原理中的矛盾做辯解。他提出的假設是,每次要對觀測做決定時,世界就一分為二,這樣就會呈現出無數個現實世界,也叫做多重世界。在這個稀奇古怪的理論基礎上,泰格馬克提出了一個更光怪陸離的想法,並用自己的名字為之命名。
我讀著蘭布柯萊的信,哦,不,是卡爾的信,熱淚盈眶,直到視線模糊。我摘下眼鏡,用睡衣拭乾淚水。屋子的智能系統遞給我一張紙巾給我擤鼻涕。
另外,我父親和您差不多,是位科學家。我母親是計算機編程師。因此,您說的寫作思路有關一位技術專家走到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這聽起來太像我的情形了。
第二天早上,我查郵箱時又發現一封從「卡爾·蘭布柯萊」的郵箱里發來的郵件。我發覺他換了主題。
我想我不明白該如何將您的建議寫成故事。事實上,我也不清楚您當初為什麼要給我這樣一個寫作思路,若這真的只是一個寫作思路,您為什麼不自己寫成故事呢?如果這不只是一個寫作思路,您又為什麼要以如此奇怪的方式來給我暗示?
我的生命將被不可治愈的腦癌終結,這真是令人沮喪。我覺得這件事太諷刺了。我還是覺得不該告訴您這點,尤其是得到您這麼多年的幫助和指導之後。
親愛的蘭布柯萊先生:
譯/李敏瑛
我想我們的通信就要結束了,原因你不久便會知道。既然你長久以來都稱我為導師,我想最後再給予你朋友的饋贈。如果我們曾經是師生,那麼現在早已成為同行,在科幻界地位相同了。那麼,我們也應該以同行相稱了。
你真誠的朋友
親愛的蘭布柯萊先生:
感謝您的來信,也感謝您對《星際馬戲團》的評論。我多麼希望這個故事在面世之前能有機會給您過目,而且您的建議讓我意識到有寫續篇的可能。我覺得續篇會比原先的故事寫得更好。我猜一定會的。
泰格馬克假說可以用一句話總結:你只能感受你所存在的那個世界。
但塵歸塵,土歸土,這個規律無人能打破。我們多年以來的通信又能反駁它多少呢?你知道我確實是死了,至少這個世界中的我死了,這一點不容爭辯。
卡爾發的附件是一個計算機程序。他在去世前編寫了這個程序,並通過它來與我通信。剛開始,我試圖譯解這個程序,但密碼太難,我解不開。
可是……從理性角度看,這又是不可能的。蘭布柯萊去世是不爭的事實,而他還在給我寫信,這兩件事要怎樣才能說通?我是個理性主義者,不可知論者和懷疑論者,從不信鬼神之說。我怎麼能相信自己正在和死去的人通信呢?
不久,經濟陷入泥潭,國勢一蹶不振,「9·11」事件和其他各種禍事讓大多數人從美夢中清醒了過來。這些大大小小的悲劇,每發生一件,就打碎一個希望。
接下來該怎麼辦?我為此苦苦思索了幾個小時,發覺自己已經無心寫小說了,便寫了另一封郵件:
卡爾·蘭布柯萊
世世傳遞,永遠受益。
主題:Re:癌症
親愛的追隨者:
我猶豫了一會兒,不想改變我對蘭布柯萊的假想,他就像我們熟悉的量子貓一樣,只要我不打開這封郵件,我就能一直認為蘭布柯萊還活著,一旦我打開它,就不得不面對他死去的殘酷事實。
你真誠的朋友
除非我……
實質上,我想與您分享一些小說創作的最初思路,希望它能像種子一樣在您的培育下開花結果。我希望您能提高才能,將這些寫作思路化為己有。現在就先從我的一個思路開始。這個思路也許會讓您與我通信時更舒坦些。
主題:Re:真相是什麼?
幸好卡爾的程序里寫滿了註釋,給我解釋每一步操作。有了這些註釋,我的計算機系統就不必對程序做重要操作了。另外附帶的好處是,我現在知道這些年來我在和誰通信。我不用再猜測卡爾的郵件是不是發自人工智慧,發自另一個世界,或是發自其他無人能想到的地點。卡爾在註釋里解釋了他是如何應用泰格馬克假說的。
我想再次給您以下幫助,作為這封郵件的結尾。我發覺現在自己很閑,打發時間的最好方式就是給您提供寫作幫助。如果您願意將我當做自己的導師,我就把您收為學生。我只是要求您不要再問這問那,只需把我的指導當做單純的幫助來接受。
用網路語言表達,我現在就想ROTFL,即「笑得在地上打滾」。
現在我知道該做什麼了。網頁當然已經過時。人們早就不在萬維網上瀏覽網頁了,而是在宇宙資料庫中訪問全媒體網站。但郵件仍在應用,無論人們怎麼稱呼它。
鑒於我的學歷,我也不是物理學家。不管怎樣,我受的教育盡止於過去,因此,我很難理解現今超前的數學理論。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一定有人讀了我給他寫的信。而且不管是誰,似乎是想跟我開個玩笑。因此我謹慎地寫了下一封信,讓這個搗蛋read.99csw.com鬼死了這條心,以免落入陷阱,變成笑柄。我的回信是這麼寫的:
或者是因為我又不明白您到底是誰了。
像他那樣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努力把自己的性格複製到電腦上以延續生命。這並不是說這位作家不會死,否則哲學家定會立馬站出來反對。而那些處理計算機程序的人就會肯定地說這位作家絕對算是活著,而且聰慧依舊。如此一來,這位作家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力仍然強烈,哪怕他本人已經離去。
但今天,蘭布柯萊的死已是不爭的事實,他怎麼可能給我發郵件呢?難道他還活著?他不會拿死亡開玩笑吧?
當時,那些孩子讀著J.K.羅琳和塔摩拉·皮爾斯的魔幻故事長大,突然轉向科幻故事以滿足他們捉摸不定的幻想追求。而我的一些作品首先登在主流的科幻小說雜誌上,如《類比》、《阿西莫夫雜誌》、《奇幻與科幻雜誌》。風水輪流轉,後來故事的發行量和銷量成倍下滑。但我確信將來總有復興的一天。正如傳道書第一節第九條所說,「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親愛的身份不明者:
您一定注意到我雖然去掉了您名字兩旁的引號,但我在其後加了括弧,裏面打問號。請不要誤會,我絕無冒犯之意,我只是想表達我的迷惑。您看,讀了您的評論文後我肯定了一些事情。我確信您諳熟寫作之道,精通教授技巧。我也確信您對科幻小說領域有深刻的認識,很清楚如何讓作品喚起讀者的好奇心。這是我們共同的追求。
我的時日不多了。
主題:真相是什麼?
但這位作家可能會做些其他的事情。假設他是個物理學博士,又是計算機編程專家。他想要在這個世界留下印記,不至於被忘記。他該怎麼辦?這樣一位有技術背景和豐富想象力的人會如何面對生命終將結束這一無可抗拒的宿命?
「打開!」我說。
卡爾·蘭布柯萊
我笑了笑。心想這不會是蘭布柯萊親自設計的,但確實是他的風格。蘭布柯萊寫了很多科幻小說,有發生在宇宙飛船上的,也有建立在純物理背景上的冒險小說,無虛妄之談,也不失風趣。
所以,我試著將自己培養成科幻小說家。大學期間,我在一些小刊物上發表作品,並無大成。除了攻讀原本的課程,我將業餘時間都投入到寫作上。我閱讀各種教授寫作技巧、情節構架、人物塑造、背景設定和一切有關寫作的書籍。其中最愛不釋手的是卡爾·蘭布柯萊的《短篇科幻故事寫作指南》。
我發送了郵件,想回卧室休息會兒。頭疼時強時弱,我吃了四氫大麻酚,又把大腦分流器插|進牆內才慢慢睡著了,甚至還夢見了老朋友。
再說寫作,我有必要向您指出,優秀的故事來源於作者的心靈深處。如果您認真讀過我寫的寫作技巧書,您應該已經認識到這點了。雙親亡故對您造成的傷害太深,深得讓您抑制了自己的情感。但若您能反其道而行之,將其作為資源利用,您就會得到源源不斷的寫作思路。
隨後,我讀了讀這篇評論文。
蘭布柯萊將向作者提供思路的過程叫做故事的「坎貝爾」過程。此名取自約翰·坎貝爾,他是科幻小說界最有影響力的編輯。他會向作者提供寫作思路,讓他們按思路發展故事。作者也會採納他的思路,並由此寫成小說。比如艾薩克·阿西莫夫的《日暮》就是按照約翰·坎貝爾的思路寫出來的。這本書曾被選為史上最優秀的科幻故事。蘭布柯萊很喜歡給我提供思路,因此很多年以後,我許多廣受好評的作品都是根據他的思路寫出來的。我想我現在可以坦白,指明哪些小說出自於蘭布柯萊的想法,哪些不是。但還是免了吧,這可以留給學者們去研究討論。唉,作家的自尊心又露出了它醜陋的嘴臉。我怎麼能確定將來一定有學者會對我胡編亂造的故事感興趣呢?
聽到你得病的消息,我很難過。我還記得首次發覺自己得不治之症后的反應。你應該可以想象一直到死我都堅決不願向任何人提起得癌症的事情。時至今日,我還覺得我的代理人牢牢地保守著秘密,公告和遺產也處理得很妥當。
親愛的追隨者:
年輕的朋友(我還能叫你年輕人嗎?),我們是同道中人,我明白你的感受。所有人都在追尋長生不老,只是用的方法不同而已。有的人擔任公職,希望能改變世界;有的人教書,希望在千萬個學生中能有一兩個功成名就的學生繼承思想;有的人結婚生子,通過人類的基因讓自己的一小部分生命得以延續;還有的人創作,無論是寫詩譜曲,還是創作藝術和小說,都希望告訴將來之人自己曾經的生活,曾有的榮耀。
您應該沒有聽說過我。我也不希望您期盼我的來信。(您在網頁上寫得好似在邀請別人給您寫信。)我一直嘗試寫科幻小說,但終無大成。我承認我是在模仿您,希望有一天您能讀到我的作品,至少將我視為您在寫作上的同道中人。
好吧,看看這個怎麼樣。假設這個有著物理學背景的作家想出一個法子將自己的計算機通過蟲洞與另一個世界相連。人穿梭于不同的世界可能不現實,但在不同世界間交流也許可行。如此一來,科幻小說家就會應用自己的想象力使其成為現實。作家能不能把現世郵箱中的來信通過蟲洞送往另一個世界中的自己呢?那麼,那個世界中的自己就能繼續原來的他未能完成的交流。
我想您不知道我家的情況,否則您不會給我這樣的建議。但這可能就是我不能由此寫出小說的原因。
一想到個人網頁,即使是專業網頁,總像是從天而來的娓娓敘述,向某人甚至所有人講述網頁主人的存在。瀏覽亡者的網頁就像是在與鬼對話,聆聽死者未竟的事業。
請不要再與我玩鬧。坦率地告訴我真相。
這件事,沒有人九九藏書知道。獨身至今,也不會有家人哀悼我的離去。我倒是有一批忠實讀者,要是提前告訴他們,他們一定會成群結隊地來向我告別。可我還是想獨自面對生命的尾聲。
很遺憾,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真該早些給您寫信。我知道您是一位隱士,但《短篇科幻故事寫作指南》的編後記中暗示說,您願意讀到讀者的來信。可我從未想到要寫信給您。我是想等到自己出版了一些故事,就能以同行的身份和您打交道。但我想,正像我說的,這些現在已經無法實現了。
這時我才發覺,這位作者很中肯地指出了故事中的缺點。我讀著讀著,怒氣漸漸消散了。這位作者溫和的措辭和準確的分析讓我感激不已,不安感慢慢消失。蘭布柯萊很熟悉自己所談論的故事,在評論中還展現了敏銳的洞察力。
現在,當我走到自己的遲暮之年,我必須承認,我發覺自己相比從前更想要積极參与到世界中。而您的信來得很巧,因此我覺得我應該給您一些幫助作為回報,類似我在事業開端時所得到的那些幫助。那就是給您的故事提點建議,希望您能成長為一名出色的作家。

我的父母直到中年才生下我,我在大學時,他們就離我而去了。好在他們給我留下了一筆遺產,足以讓我渡過難關,養活自己。這也意味著我有機會尋找我想過的生活,不用為了糊口隨便找一份工作。
從我的角度看,他顯然會試圖尋找方法阻止死神。科幻小說家已經寫了很多關於長生不老或近似長生不老的故事。但這一主題肯定還能寫出更多科幻故事。因此我就利用這個思路加以思考,得出了我自己的故事。
反覆閱讀這封郵件三次后,我輕輕向後靠在椅子上,喝了幾口咖啡,開始思考。這封郵件不可能是真的。蘭布柯萊已經死了,他的死訊貼得到處都是,甚至軌跡網和美國科幻奇幻作家官網上都有。蘭布柯萊根本無法回復我。所以按正常的邏輯推理,一定有人假扮蘭布柯萊給我回信。
牆上的屏幕轉亮了,顯示出卡爾·蘭布柯萊給我發的最後一封信。
假設一位作家得知自己快死了。這位老作家只是到了遲暮之年,還沒到生命的終點。這樣一位作家可能會想很多事情。他可能會絕望、生氣,更會害怕。當然,不可否認,他也會感到平靜,感到人生走完后的淡然。心理學家也許會糾正說,那個作家應該會經歷晚年的五個階段,那就是否認、怨恨、掙扎、沮喪,最終接受。
主題:Re:真相是什麼?
我點擊屏幕上的「發送」按鈕,將郵件發到目的郵箱。這下我心安了,我明明知道蘭布柯萊不可能知道我欣賞他並喜歡他的作品。但至少我知道,這就足夠了。
換句話說,如果您願意,我們現在就開始函授課程,這再好不過了。
我便點開了郵件,我讀到的是:
有趣的是,這兩封郵件讀上去很像他的風格。我翻出他關於寫作的書和他的一些散文,發覺這些文章與郵件的文風都很像。我本想僱人給兩封郵件和評論文|做個文本分析來證明這些都出自蘭布柯萊之手。想想又覺得不值得,好像自己在用牛刀殺雞。
(順便插一句,我覺得這位作家會依據自己的判斷只將自己的優點編入程序,撇去缺點。畢竟我們印象中的自己都比現實中的要好。)
您也許想不到,我其實已經見過許多人死去。您要知道,雖然我剛大學畢業,但我的父母都已經離世。
親愛的追隨者:
卡爾的程序鏈接上了其他世界的計算機,並找到另一個有「我」的世界,以此往複。程序會找到另一個「我」,告訴他我在原來的世界發生了什麼。當然,指的是那唯一對我重要的世界。這個程序會把我的經歷編成消息發送給另一個世界的「我」,並讓「我」記住自己在原本那個世界中是存在的,隨後就能做卡爾多年前做的事情了。
剛開始,我感覺受到了侮辱。這個冒牌蘭布柯萊竟敢自說自話地評論我的文章?
我突然想看看我發給蘭布柯萊的第一封郵件。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在第一封郵件里並沒有提到蘭布柯萊已經死了。當時這一點並不重要,但現在我很想知道,是誰把我的郵件當做尋求指導的邀請,並給了我夢寐以求的導師?
您真誠的朋友
用一個實驗解釋就是:你要求助手按一個按鈕,隨後一把機械手槍會隨機選擇發齣子彈或不發齣子彈。此時,你站在槍口正前方,因此,手槍若是射齣子彈,你就必死無疑。
我得承認最近沒收到什麼郵件,甚至根本沒有正經的郵件。我想也許大多數人也因為您間接透露的那個「不容置疑的事實」而以為我不會回復。可是我年輕的朋友,您依然選擇了給我寫信,我想我應該為此而報答您。
卡爾·蘭布柯萊
我得說,您上一封信的口吻和內容讓我非常困惑。我提供給您能獲取我個人意見的機會,而您卻報以憤懣。您的第一封信給我的印象是您很喜歡我的工作。是我搞錯什麼了嗎?我是不是不該懷著感激的心情回復您?
我接受了卡爾的提議,在他的幫助下,我的寫作事業蒸蒸日上。我首先成功突破了幾個小眾市場:半專業雜誌和網路雜誌。後來,我終於明白如何寫出賣座的書了。這時,純粹是出於巧合,我遇上了科幻小說的復興浪潮,就是所謂的第二個黃金時代。
主題:Re:真相是什麼?
當晚,我爬上床,更加坦然地對待他的離去。
主題:癌症
親愛的蘭布柯萊先生:
我是您的忠實讀者,遺憾的是,我從未聯繫您。您的作品我都讀過,無論是《虛擬網路》故事集還是「五大系」系列小說。在您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走向邊緣的世界》剛出版時,我父親曾將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這本書至今還留在我的書架上。
他的網頁不僅光彩奪目,而且有條有理,易於瀏覽,這又是蘭布柯萊的風格。我的滑鼠劃過每一張圖https://read.99csw.com片也沒引起什麼變化。蘭布柯萊在主頁的左邊列出了鏈接到網站其他網頁的超鏈接按鈕,每個鏈接按鈕都由一個簡單的詞代表,比如「主頁」、「新聞」、「關於我」、「小說」、「自傳」,而「主頁」下面的超鏈接能鏈到網站地圖。這下我明白了,除了炫目的設計,蘭布柯萊希望任何瀏覽者都能儘可能多地了解自己。
早晨7點,我的鬧鈴像往常一樣刺耳地叫囂著。我本可以再睡會兒,但我父母的死讓我覺得我睡著睡著就會把一生都睡過去了。所以我爬下床,走到廚房,給自己煮了一杯新磨的哥倫比亞咖啡醒醒腦。我穿著藍色的羚羊皮睡衣坐在電腦前,一邊用我父親的舊陶瓷杯喝著咖啡,一邊下載我的郵件。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很可悲,我都不知道我的生命還剩多久。我必須承認我一方面想問您,您是如何成功……哦,您知道我的意思。但另一方面又很猶豫,不想揭穿魔術,不想揭開幕後的故事。
親愛的「卡爾·蘭布柯萊」先生:
我在郵件中根本沒有暗示我寫的就是事實!我的那些空想只是一種思維訓練,沒有其他意思。我說的和現實沒有一點關係。這隻是科幻作家常做的事情,設定場景,創造寫作思路。
主題:您好!
我不僅喜歡蘭布柯萊的故事,還欣賞他教授寫作的才能,他會告訴你他如何創造一個神奇的世界。蘭布柯萊知道該如何吸引讀者,他會提供很多建議。和他的故事一樣,這些建議也非常有趣。
如此一來,我的系統便隨時待命了。卡爾的程序已經設置好了,那位年輕人將會收到「我」的回復。幸運的話,我的回復能激勵我的通信對象成為成熟的作家。那個永生的「我」會幫助那位粉絲,就像卡爾受到前輩的指點那樣,就像卡爾幫助我那樣。我們的影響力會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持續下去,永遠不會被忘記。
他去世那天,我瀏覽了他的網頁,閱讀了他所有的寫作計劃。這個感覺真是奇怪,去世的人在虛擬空間留下自己的痕迹,就好像還活著一樣。是的,我想從保留死者畫像開始。我記得自己讀過一些主流奇幻故事,講述收到從墓地傳來的訊息。那些留下自殺留言,或是指證兇手的暗示都很老套了。隨著技術發展,現實和小說中總會出現死後留下答錄機、磁帶遺囑,甚至每日自動發出的電子郵件。
啊,我知道你要問,「還有什麼?您還想到其他什麼?」
別再煩我了。
當然,您可以相信自己的猜測。但想想那些異教徒收到的詛咒吧。我敢說如果您如此怪異地影射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他們一定會憤恨地瞥著你,問你嗑的是什麼葯。大家都不願將自己的想法與那些死摳字眼的人分享。
我們先假設這樣一個背景:
我凝神看著它,看了很久,心裏很遺憾。我從未給蘭布柯萊寫過信,但顯然他希望聽到讀者的反饋,如果我過去能想到這點該有多好,那時我肯定會給他寫信了,告訴他,他的作品對我的影響有多大,告訴他我多麼想成為像他一樣的作家。
您有沒有覺得這是個很棒的題材?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對計算機編程都不怎麼熟悉。即使當下,你只要給一台低等計算機下指令就能為一台高等計算機編程,我還是不太明白我要怎麼操控程序。
您的意思是您是另一個世界中的卡爾·蘭布柯萊?或者,您是不是想說您是模擬已故的卡爾·蘭布柯萊的計算機?您到底是誰???
等我平靜下來,我開始看卡爾發給我的附件。
文章讀到一半,我停下來想了想蘭布柯萊寫這篇文章的可能性。我要是一兩年前給蘭布柯萊寫信,得到了這樣的回復,我絕不會懷疑其真實性。
我帶著這些疑慮接著讀他的評論文,看看他對我的故事還說了些什麼。我腦子裡反反覆復在想,這篇文章到底是不是蘭布柯萊本人寫的。
親愛的追隨者:
一小時不到我就把信發了出去。那天剩下的時間我都在寫作,那天我寫了一千字,還算不錯。我的習慣是工作的時候不查郵箱,因為我知道很多有抱負的作家就因為落入郵件的陷阱,最終一個字都沒寫。
現在量子力學出場了。你的助手和餘下的觀摩者一定會在子彈射穿你胸口的瞬間嚇得倒退幾步。但由於世界運行在無數條不同軌道上,你自己是不會感受到子彈穿胸的。一個合格的觀察者不能在一個意識已經被扼殺的世界中觀察。換個角度解釋泰格馬克假說也就是,在一個你已經死去的世界中,你沒有感受能力。
卡爾
「您還有一封郵件。」屋子回答。我都料到了。
主題:Re:您好!
當然,我也不是孑然一身,我有我的導師,卡爾·蘭布柯萊。今晚我會給他發郵件,他會回復我,只要稍稍回想他給我的幫助就能支撐我走到最後。我們會在郵件中交流寫作的最新想法,以及如何使用動人的措辭。我可以向卡爾·蘭布柯萊坦承自己的狀況。很慶幸我這麼做了。
那時,我還是個二十齣頭的大學應屆畢業生,正面臨經濟膨脹時期最嚴重的經濟衰退。就算我是化學、物理雙優生也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您真誠的朋友
在我父親的督促下,我從小閱讀科幻經典。他雖然晚年偏好幻想小說,但深知科幻小說對一個孤獨的年輕人的魔力——能極大地釋放年輕人的想象力。從那時候起,我就迷上了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萊因等科幻作家的作品。除了讓更多人享受這種奇妙的感覺,我已無法想象此生還能做其他事情。
書中,蘭布柯萊給潛意識取了個名字,他稱之為「喬治」,還常常寫道「喬治」讓他做這個,或是「喬治」讓他做那個。在那篇評論文結尾,他給了一個建議:「我建議您和內心的『喬治』建立聯繫。」最後那句話的確可能是另一位蘭布柯萊的忠實讀者寫的。但將所有證據綜合起來看,這個可能性並不成立,我相信是蘭布柯萊本人給我回的信。
主題:真相
我知道這樣的場景還離您很遠,那麼這個挑戰便更有趣了。如果您能理解我的想法,您就找到了寫出一部出色的科幻故事的要素。https://read.99csw•com
那會是誰呢?突然間,我腦海里閃現出一個想法,可能蘭布柯萊還有親人。會不會是個神秘的妻子給我回了信呢?或是他不為人知的孩子?這個想法一出現,就被否定了。就這封信的內容和口氣來看,這根本講不通。
叫我卡爾吧。
卡爾·蘭布柯萊
最後,我以為電腦徹底死機了,可此時瀏覽器的緩衝軸突然填滿,表明載入完成了。看著屏幕上的圖片,我終於明白載入他的網頁為什麼那麼耗時。蘭布柯萊的網頁模擬了宇宙飛船的控制板,既有數據顯示器,也有閃爍的指示燈。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音響隨即發出飛行器極速飛過的「嘩嘩」聲和「嗖嗖」聲。這應該也是網頁上設置的。控制板上的窗口閃現著各種有趣的訊息,一會兒警告說這邊有不明飛行物、未知小行星,一會兒顯示那邊有黑洞、蟲洞。
主題:我就是我
先前我主要寫短篇小說,後來我開始出版長篇小說。書賣得不錯,足以謀生。我還因此小受稱讚,甚至得了一兩個獎。那麼多年過去了,我也不用在這裏嘮叨這些惱人的細節。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翻閱十年前——也就是2060年——我上傳的自傳《生命的場景》。我的財產繼承人一定會覺得我的版稅費還挺有用,還能還掉點舊賬。好了,現在我們回到故事的尾聲,看看我與導師通的最後幾封信。
但由於一些不便坦言的原因,我很難相信您就是卡爾·蘭布柯萊。我並無冒犯之意,只是事實證明相反,不容置疑。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不要中斷通信,雖然這是我無意間開始的。我真心希望您能給我一些解釋,以掃清我的顧慮。
可惜的是現下的技術還不足以上傳大腦思想。我們還是很難完全理解複雜的大腦。但這位想象力豐富的作家要是有能力的話,就能寫出一套計算機程序,將自己模擬成初級人工智慧,甚至有可能通過聲名狼藉的圖靈測試
收到您昨日的來信,我很高興。事實上,我聽說過您。我什麼雜誌都讀,無論是專業的還是不專業的。我記得我很喜歡您的一個故事。如果沒記錯的話,它有關一個跑出去參加星際馬戲團的小女孩。雖然有些地方還欠考慮,情節也較為單薄,但這是個好故事。我在您的故事里確實發現了發展成優秀作品的潛力,只是我們都要經受寫作最初階段的力不從心。
我當時還未發覺我和蘭布柯萊的郵件通信才剛開始。
那麼就讓我來幫您將我說的寫作思路發展成故事。同樣,我的問題是:假設一位作家有很深的物理學背景,又諳熟計算機技術。當他發覺自己正走向生命的終點,他會做什麼?
我嘆了口氣,心想這真是太荒謬了。我已經向那個第一次給我回信的陌生人表達了我的不滿。我真是不想再做一次。因此我給這封郵件做了標記,正準備刪除。此時,腦海里不知怎地閃現出一個念頭,停住了我的手。曾有一位作家說過,任何經歷,無論有多糟糕,都能成為寫作素材。這封信也許能給我靈感。退一萬步說,讀這封信也不會給我造成多大的傷害。
想想吧,年輕人。
主題:Re:您好!
照我看來,最詭異的就是逝者網頁上的訊息。
我們的故事開始得很早,是在本世紀初。我想,那些沒有真正經歷過的人無法體會當時世界的動蕩不安。新千年伊始的幾個月間,每個人似乎都暗暗期盼世界會有轉機,期盼著21世紀會是個充滿想象和奇迹的世紀。全世界都洋溢著樂觀的氣氛。
現在已經太遲了。蘭布柯萊獨自走過了一生。他沒有家人,我甚至不能向他的家人表示我的哀悼。沒有誰會傾聽我對他作品的讚譽,接受我對他離去的哀痛。
不過現在的我已經成長了許多。那個晚上,蘭布柯萊第一次給我寫作思路的時候,我都搞不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請大家想象一下,我那時是個年輕無知的作者,對蘭布柯萊的意圖還一頭霧水。我想我可能會直接終結通信,或給他一封平淡的回信。但他的信在我心中激起了極大的情感波瀾,為此我決定將我的憂慮明白無誤地告訴他。
我搖了搖頭。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把這個人當成蘭布柯萊了?
在主頁底端,還有一行簡單的小字,「給我來信吧!」
我親愛的追隨者:
親愛的追隨者:
「刪除垃圾郵件!」
那幾封我最終鼓足全身勇氣告訴卡爾·蘭布柯萊真相的郵件。
但正如我說過的,我很同情你。因此,我覺得是時候告訴你我處理死亡的方式了,我的損失已經無所謂。這封郵件的附件里就是解決方法,我保證這不是病毒,更不是其他惡毒的東西。
但您在信的最後明確表示,讓我別再打擾。要是您自此不再給我寫信,我就認為您是認真的。

卡爾·蘭布柯萊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你終於成為我真正的同道中人了。
撇去一大堆垃圾郵件和一兩封朋友寫來的信,我還發現一封從卡爾·蘭布柯萊郵箱發來的回信。
主題:Re:您好!
我還真是蠢。我一邊搖頭嘆氣,一邊打開郵件讀了起來。讀到末了,我的臉都快貼到屏幕上了,可還是在一遍一遍地讀。
得知蘭布柯萊的死訊,我很想瀏覽他的網頁。我還從沒這樣做過,這很奇怪https://read.99csw.com,不是嗎?很喜歡他的作品,但從沒想過要瀏覽他的網頁。
「查收郵件。」我叫道。大概是我太古板了,我不想把整間屋子都接上網,只有客廳連了網路。所以我還要下床走過來查郵件。
讀完他的評論文後,文中的一些言語讓我確信寫信人應該就是蘭布柯萊本人了。我再次把《短篇科幻故事寫作指南》拿下書架,翻到我想找的那頁。
我打開文件讀了起來。不一會兒,我就氣傻了。蘭布柯萊,假如真是他的話,竟然寫了一篇對《星際馬戲團》的評論文章。那就是我寫的一個女孩跑去星際馬戲團的故事。
但我寫科幻小說很多年了,我比常人更能理解某些科學概念。另外,作為一位科幻小說作家,我早已準備好接受最古怪的想法,那些可能早被世俗的頭腦剔除的想法。
我的時日不多了。
但在我眼裡,打碎我所有希望的是卡爾·蘭布柯萊的死。
你真誠的朋友
您真誠的朋友
親愛的蘭布柯萊先生(?):
不管您是誰,這個玩笑都太低級了。大家都知道在這個世界,卡爾·蘭布柯萊不可能給我回信。我只是想表達我對其作品的欣賞之情,您卻拿我開玩笑!
我並不想告訴您這個消息。我知道從郵件往來伊始,我們就避免談論死亡。我想我知道原因,您應該也知道。
要是有誰發現了我這份記錄,他可能已經猜出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但我還是想慢慢敘述這件事情,猶如多年前的那個早晨,我慢慢揭開這個故事的序幕。
我讀完郵件后才發現這封信還有一個附件。我通常會對陌生郵件的附件非常謹慎,但這時好奇心佔了上風。再說了,一般沒有人會給麥金塔電腦發病毒,我就此認定此文件是安全的。
很高興,您沒有再鑽牛角尖,願意接受我就是卡爾·蘭布柯萊這個事實了。(我想再次提醒您,是您首先給我寫信的。)
很多年前,蘭布柯萊同樣死於腦癌。我覺得這一點最諷刺了。他很清楚一個腦癌晚期患者要經歷的情感變化。這是我與他的另一個共同點。
我此次回信當然不是批評您的作品——一般情況下,如果作者不主動要求,我不會這麼做。我寫信給您,是要表達我的感激,感謝您告訴我,我的作品給您帶來了巨大的影響。您可能會為此而驚奇,但事實上,我沒收到過多少讀者的來信。當然有些人在我的召喚下,還是很想與我聯繫的。我猜大多數人是受阻於我隱士的名聲,無論自己多麼小心翼翼,都不想侵犯我的個人空間。
一開始我完全被弄糊塗了,差點被熱咖啡嗆到。蘭布柯萊已經死了,他怎麼可能回復我的郵件?可能是他的朋友在幫他清理郵箱?抑或是他的電腦被設置了確認收信的自動回復?不管怎樣,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打開郵件讀一下。
「您有二十七封新郵件。」屋子的自動系統喊道。
我發出郵件,又開始寫我當天規定的字數。回想過去,我在寫作工作坊收到的有些評論會讓我幾天幾夜文思枯竭,一個字都寫不出。可喜的是,蘭布柯萊的評論起到的效果正相反,我一眨眼就寫完了規定的那一千字,甚至文思泉湧,在當天擱筆之前,滔滔不絕地又寫了一千字。
請相信的確是我給您回的信,我就是卡爾·蘭布柯萊。沒有人在嘲笑您。
我的電子鬧鐘「瞅瞅」地叫醒我,單調地報時說:「晚上11點22分」。半夜,我爬下床,把床搖得嘎吱嘎吱的,一把拉來我的破睡衣披在身上保暖,拖著腳進了客廳。時值深夜,牆上的屏幕還暗著。
我用瀏覽器打開他的網頁,等待載入——我用的是微軟英特爾瀏覽器,通過內置數據機以五萬六千位元組的速度載入信息,這些老東西,不知大家還記不記得?我很驚訝,他的網頁載入了很久,大多數作家的網頁都是言簡意賅,圖表精簡,以保持網頁輕便,就算只用一根電話線,也能快速載入。蘭布柯萊的網頁就不同了,布滿了詳盡的圖表。我只能坐在桌前,盯著電腦屏幕,等著網頁像拼花布一樣,伴著我的聲聲嘆息,一塊一塊顯現。

望您能原諒我的躊躇,感謝您寫了那麼多故事,我會想念您的。
無論如何,我再次閱讀了《星際馬戲團》,它又一次讓我意識到您有寫作天賦,即使這種天賦還處在萌芽階段,我也能培養它。(我絕無冒犯之意,即使是成熟的作家也需要持續的指導培養。作家越是成熟,他的天賦發揮得越是自然,他也就更容易理解和接受這一點。)
因為我真正想做的是寫作科幻小說。
卡爾的程序很快就被安裝到我的計算機中。我不必擔心它會掃描我的文件,造出人工智慧版本的我,我知道這樣的事不會發生。我也不用為熵的問題傷腦筋,不用創造一條進入另一空間的通道,只要計算機找到那條通道就行了。而卡爾的程序不能確保「我」的完整性,我死後本來就沒有完整性,所以這也不重要。我知道一周或一個月之內我就會離去。與此同時,我的分流器必須鏈接在系統中。我會想象著我去世那天,那些渴望寫作的年輕科幻迷會訪問我的網站——哦,我還真是不謙虛——看到最近我添加的鏈接,收到鼓勵他們寫郵件給我的邀請。我想有些粉絲會像幾年前的我一樣猶豫一下,然後發出幾封郵件,作為粉絲懷著崇敬之心向作者發出讚譽。
我把滑鼠放在「給我來信吧!」的按鈕上,看著字母在白色和紅色之間來回閃爍。終於,我還是點擊了按鈕,將我的電子郵件系統調至向蘭布柯萊的美國郵箱發信。(又是一個老古董,還記得嗎?)有那麼一小會兒,僅僅那一小會兒,我覺得這樣做真是蠢。我看著屏幕,又看著窗外樹上剛長出來的秋葉,隨後開始寫這封郵件:
再說當天晚上,我寫完了那一千字后也沒來得及收我的郵件,因為我去約會了,但沒成功。那個約會太糟糕了,我至今都記得。唉,還是少提為妙。第二天早晨,當我又一次坐在電腦前喝咖啡時,我再次發現從卡爾·蘭布柯萊郵箱發來的所謂的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