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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然蘇醒

悄然蘇醒

作者:阿缺
「我就是擔心這一點。」楊娟點點頭,「你馬上清理客棧,以高等裝備為代價,請等級高的玩家保護那個小二,別讓人騷擾他。」她的語速變快,「公司那邊我來處理,有自主意識的NPC,對世界的影響之大,高層不可能不在意。我家裡有登錄系統,我馬上就進入遊戲了解一下。」
「看來你真的不知道。」小李面無表情,「你已經被公司解職,不再是技術主管。這間辦公室不屬於你了。」
「你是小李嗎?」儘管這聲音確實屬於小李,但楊娟還是下意識地問了出口。
過了很久她才平復下來,想起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親了親果果的額頭,下床走向工作室。
小李吐出長長的一口氣,聲音漸漸透出興奮來:「剛才有個NPC突然做出了反常的舉動!他本來是客棧的小二,只有幾個簡單的動作——端菜和收銀子,對白也只有一句,好像是——是什麼來著?」
「你不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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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娟猛地踩下剎車,捂住嘴巴,臉上滿是驚訝。身後傳來一陣陣不耐煩的喇叭聲。後面車輛里的人應該也看到了老婦人投江,但他們關心的,只是為什麼前面的車突然停了下來——這會浪費他們的時間。
不待楊娟拿起話筒,小李搶先一步,回答道:「這就要提到生命的源頭了。我們人類,切分到底,也只是由碳氫氧等原子構成的。元素組成分子,分子構成物質,經過特定的組合,成了具有活性的核苷酸和蛋白質,從而形成人類。由原子組成的我們,能有思想有感情,那以此推斷,由代碼編成的NPC,也有可能在某次意外后擁有自主意識。而就我所知,電腦代碼比起物質元素要複雜得多,也靈活得多。」
男人聳聳肩,「我不知道。也許是巧合,楊娟投江的時候,那個阿缺也正好走出了客棧,然後,整個《江湖熱血》的系統都癱瘓了。再後來,公司關閉了副本伺服器,關於阿缺的消息也就終止了。或許他消散了,或許,他還在某個電子區域里活著,誰知道呢?」
但恐慌沒有我心中那股要出去的渴望來得強烈。
「我是虛擬人生的管理員,負責維護2000年到2100年間的遊戲運行。」
這天晚上,皮特做了一個夢。他在夢裡沒有看見楊娟,而是見到了一個身穿中國古代布衣的少年。
皮特放下筷子,又開始揉太陽穴。想了很久,他抬起頭,說:
中餐廳很快就到了,皮特走進去,隨手點了菜,然後坐在椅子上等待。他按著太陽穴,試圖減輕從遊戲裡帶出來的頭痛。這時,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坐到他對面,微笑地看著他。
楊娟從興奮中醒過來,道:「不行!雖然你的言行脫離了程序的控制,但組成你的代碼只設置在客棧內,你要是走出去,誰也不知道後果會怎樣。最有可能的情況,是程序發生序列紊亂,你會消失。」
確實,楊娟此時已經並不太在乎主管這個職位了,她想做的,只是完成阿缺的心愿,「哦,這樣。那你讓我修改一下代碼,然後我就走。」
只有一人例外。
這一次,我看到了一個客人。是個小男孩,穿著寬大的長袍,跟在她後面。
「怎麼,叔叔不想出去嗎?」
「我也不知道。」楊娟果斷回答道,「這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想知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自主意識,你的情感來源,還有你想做的事……」
客棧立刻安靜下來了,所有人都轉過頭,吃驚地看著我。雨依舊從屋檐上滴滴落下。
幾下嘟嘟聲之後,電話通了。「喂,小李嗎?」楊娟問道。
「什麼?」楊娟一愣。
身後再次響起了不耐煩的鳴笛聲,但楊娟沒有理會。她打開車門,側身走了出來。她從兩輛轎車之間穿了過去,走過橋側路面,翻過欄杆,站到了橋的邊緣。
因為擔心果果的病情,楊娟睡得很淺,鈴聲剛響就醒過來了。她沒有立刻去接電話,而是把果果踢開的被子重新掖好。果果正在熟睡,小鼻頭一下一下地翕動,表明呼吸並不順暢。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即使在睡夢中,依舊皺著眉頭,似乎身體上的痛苦已經像蛇一樣潛進了他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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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說的「外面」並非客棧外。我點點頭,道:「好吧。跟你聊天很愉快,我從沒有跟人說過這麼多話,你,像——」後面兩個字,我遲疑了幾秒,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楊娟受不了這種令人窒息的安靜,把卧室和客廳里的電視都打開了,這還不夠,她又撳亮了所有房間的燈光。在凌晨時,整個世界都是漆黑的,如同黑夜裡的海洋,有一種巨大的吞噬感。
「不會,你是副本唯一的管理員,其他人都沒有許可權。」小李沉默下來,黑暗中,楊娟能聽到話筒里傳來他的呼吸聲,緩慢而有力,似乎在思量著什麼。良久,他才開口,語調嚴肅而冷靜:「組長,我們可能有了一個擁有自主意識的NPC!」
楊娟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我。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神,很沉默,但是堅定得像石頭。
「那……我是什麼?」
我的手突然抖了起來,像被閃電擊中一樣。客棧里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卻只圍在一旁,冷眼看向垂死的少年。一種接近於悲憤的情緒在我心中升起,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強勁而躁動。我的右腳不自覺地上前一步。
「哦。」楊娟說,「剛才,有人拿了你的電話嗎,一個中年男人?」
「果果發病了,現在住進——」話沒說完,楊娟便聽到手機里傳來了嬌媚的女聲,心頭一滯,「……沒事,就是——」
於是第二天,楊娟從遊戲中退出時,她看到了一塵不染的客廳和桌子上擺著的一盤盤飯菜。她驚訝地愣在那裡。
我突然煩躁起來,在客棧里走來走去。
接下來的事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很多人圍住了我,他們的眼神很奇怪;然後,又來了幾個黃衣人,客棧便空了下來,蛟楓堂眾人不見了,少年的頭顱也不見了。
空中布滿了圓形的飛行器,多而有序,在不同高度的軌道上快速移動。
「只不過,有些人也不太喜歡體驗真實歷史,我們就開發了一些副本,不真實,但刺|激,就像你現在身處的副本一樣,是個武林環境。真實歷史里,每個人都是存在的,但在副本里,就需要NPC了。」
她苦笑道:「怎麼會好呢,我是來了解你的,自己卻這樣……」
那是任何一個母親都無法拒絕的渴望。
——自己離開辦公室時,小李連忙跑過來,要幫忙處理剩下的代碼分析。
楊娟沒有轉過身來,而是面對窗子,尖聲叫著:「不準說我兒子!他不會出事的!」
半晌,楊娟吃力地啟動汽車,緩緩前行。
過了一會兒,那醫生沒忍住,再次咳了一聲,小聲說:「這種情況我見多了,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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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夢見爸爸了……」果果閉著眼睛,小聲說,「他為什麼還不回家?」
自人類進入信息時代以來,便一直在研究人工智慧,但無論怎麼努力,也只能製造出有應答功能的機器。它們有著儘可能豐富的感應元件,能感測諸如視覺、聽覺、觸覺、接近覺、力覺和紅外、超聲及激光之類的信息,且安裝了智能處理單元,能對外界變化做出反應,有些做法甚至比人類還聰明——但它們仍是機器,所有動作都是在複雜的編程引導下進行的,並非出於人性。後來,人們意識到,人工智慧最大的障礙就是缺乏感情。感情才是人性的支撐。這一點難住了所有人,美國研究員道斯萊頓在一次採訪中說:「我們自己都不了解人性,尚且不知怎樣去做一個『人』,還怎麼去製造『人』工智能呢?」自此,製造擁有人類情感的生物,成了本世紀最難解決的三大難題之一。「至於其餘兩項,」道斯萊頓補充說,「分別是怎樣走出地球開闢人類新家園,以及,如何妥善處理婆媳關係。」
電梯里的氣read.99csw.com氛很壓抑。那個男人一直沒有抬頭,沉默了很久,他突然開口道:「現在你最好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然後呢?我們是不是該重新設立法案?要是有更多的自主NPC出現,我們是不是要為他們建立一個新的網路社會?」
「為什麼?」我坐到她對面。
皮特仔細回憶,然後恍然大悟,「你就是那個神秘的男人!你到底是誰?」
但是楊娟明白。她連道了幾聲謝,然後忙不迭起身。這時,小李正好走進來了,見狀詫異地說:「組……主管,你要出去?」
「哦,媽媽是去看一個……一個叔叔了。」楊娟摟住果果,愛憐地說。
「你是說客棧外的縫衣女?」楊娟沒去看思兒,卻只盯著我,「你還給她取名了?不錯,她也是NPC——你知道嗎?你現在越來越讓我感到吃驚了!從我接觸你開始,你已經體現出了憐憫、好奇、緊張、疑惑和失落這些感情,對一個NPC來說,這已經很不正常了。而你一廂情願地給仰慕的女孩子取名,明顯是愛情萌動的徵兆,這簡直不可思議!我的想法是對的,你已經不是一個NPC了!」
這是個最好的年代,科技一日千里;這也是最壞的年代,人人爭名逐利。富人花天酒地,窮人絕望自盡,而路過的人,都只是冷眼旁觀。
出門走上飛行器,皮特將目的地設為城西的中餐廳,然後便仰頭躺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可是一閉上眼睛,那浩蕩的江面便似乎撲面而來,還有那水中窒息的痛苦,如毒藤般纏上腦袋。遊戲里的感覺還停留在神經上。他懊惱地抓抓頭髮,睜開眼睛,無奈地看著車窗外高聳入雲的建築。
「嗯,我的兒子生病了,不過沒有大礙……只是,他的爸爸一點都不管他,像是失去了人性一樣……」
再次看到楊娟,已是很多天後。這段時間,我待在客棧里,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外面只有綿綿的雨,圍觀的人已經散去。每次路過門口,我的腳步都會停一下,有好幾次,我幾乎要邁出腳了,但想起楊娟,我便把要出去的想法重又強按進胸口。
「咳……」一名醫生想說話,但看到楊娟顫抖的背影,又把話咽了回去。
「這個字眼不準確,我只是按照遊戲大綱創造了你生存的世界而已。你的身份是扮演店小二的NPC,本來只負責給玩家提供遊戲服務的,除你之外,鐵匠、雜貨鋪老闆、藥店掌柜,他們都是。」
「嗯,我要去醫院。」
男人低頭嘆了口氣,說:「是為了那個叫阿缺的人工智慧。你經歷的事情是真實發生的,阿缺是到目前為止唯一一個擁有最接近人類情感的電子生物。我知道楊娟的生平,所以一直觀察她,並兩次提醒,是為了她能避開最後自殺的命運。如果她聽從了,就不會讓姓李的程序員偷走密碼,也不會讓她兒子在遊戲中猝死,這樣,她就會繼續研究下去,說不定能揭開阿缺擁有自主意識的秘密,只是……」
然後,我看到了詭異的一幕——男孩在撲向楊娟的一瞬間,身體突然像風中灰塵一樣散開,從手指開始,迅速蔓延到全身。楊娟保持著擁抱的姿勢,卻只擁住了一團消散的透明飛灰。
「可是,為了我,你就不能不出去嗎?」楊娟漸漸清醒過來,但臉上的悲哀並未減少。
「姑姑,我們怎麼會來這裏?」男孩看了看我,扭頭轉向楊娟,怯生生地問道。
楊娟彈了彈他的小臉蛋,道:「這個男孩的賬號是我兒子登錄的。在遊戲里,他不知道我是他媽媽,所以叫我姑姑。但退出之後,他會記得。你陪他玩兒吧,他一直很想見你的。」
想好之後,我長舒一口氣,向前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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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娟把果果抱得更緊了些,臉上淌著淚,洇濕了果果的頭髮。
可我不能走客棧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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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娟一下子坐起來,動作太大,驚到了熟睡的果果。果果閉著眼睛,哼了一聲,瘦弱的手在空氣中揮舞幾下,但幸好沒有被吵醒,很快就安靜了下來。楊娟這才敢呼出氣來,壓著嗓子問:「會不會是其他人改了程序?」
我連忙低頭,端過酒肉,給大漢送過去。我不認識他,卻知道那塊紫玉代表著什麼——整個江湖,只有蛟楓堂堂主曾冠才能佩戴。「客官,您要的酒和肉,請慢慢享用。」我乾澀地說完,收了銀錢,躬身退下。
「公司對你在發布會上的表現很不滿,而且,這些日子以來,你一直在家裡,心思不在工作上。最嚴重的是,在研究期間,你擅自讓自己的兒子進入遊戲,公私不分。高層認為你已經不適合擔任技術主管的職位了。」小李說完,盯著楊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楊娟並沒有表現出很失落的樣子,她只是點了點頭,表情有些木然。
楊娟疑惑地皺眉,問:「嗯,小李,有事嗎?」小李平常整天坐在運行器前,話都很少說,此時卻打電話過來,肯定是出了什麼事。
我搖搖頭,語氣有些低落:「我很想,可是我不能出去。」
這次體驗,他設置了一個半月之久,每天都是靠輸入營養液維持身體機能的。現在醒來,他感覺渾身虛弱,舌頭乾澀無比,看來得找家餐館好好吃一頓了。
經過長久的接觸,楊娟已經完全把阿缺當做真正的人了。而且,每次看見阿缺,她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溫暖,就像面對果果一樣。很多次退出遊戲時,她都要恍惚好一陣子,不知道身處何夕何地。
看著果果的眼睛,楊娟再也狠不下心來搖頭,只得嘆了口氣。她拿起電話,撥通了小李的號碼。
——明知道另找賬號進入遊戲違反規定,小李只猶豫了一下,便點頭答應。
我停下來,獃獃地看著門外的雨幕,還有雨幕中的思兒。她保持著永恆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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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了解我之前,我也有必要了解一下你。」我坐到椅子上,抬頭看著她,「來吧,讓我聽聽你的故事。」
她定定地看著我,眼神慢慢融化,「好吧,反正遊戲日誌由我來寫,別人不會知道。」
楊娟放下手機,背靠著玻璃,淚水湧出,在臉上留下濕潤的痕迹。她順著牆壁慢慢滑下,坐到地上,把頭埋進雙膝間,無聲地哭泣。
「你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問。
因為趴在桌子上,楊娟的聲音嗡嗡的,含糊不清:「我不知道……我只剩下你了,幸虧我還有你……你就像我第二個兒子一樣……」
「真的嗎?家裡好久沒來客人了,我都不記得我有哪些叔叔了。」果果睜大眼睛,「媽媽,我能去看看那個叔叔嗎?」
小李退後一步,把話筒交給楊娟。「我不知道……」她猶豫了一下,「但我們會竭力保護他,即使《江湖熱血》沒有玩家了,我們也不會終止伺服器的運行。」
「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他猛一揮手。
這場殺局從暴起到消弭,只在眨眼間,我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站在原地。曾冠沒有絲毫詫異,悠閑地喝下酒罈里剩下的燒刀子,長出口氣,方才道:「南海鬼蜮刀?你是不歸刀宗的弟子?」
「不會!副本里一切正常,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楊娟走進公司大樓時,心中升起了一種奇怪的陌生感。
「不,他不會的。他知道自己一出去就會死,他現在已經是個人了,只要是人,就怕死!他不會那麼做的。」小李胸有成竹地說,「而你一改動,會發生什麼就不可預料了。我不能冒這個險。」
楊娟走後,一隻手突然從房間暗黑的角落裡伸了出來。這隻手懸在空中,拇指按壓著小指的第二個關節,似是手的主人在考慮著什麼,頓了頓,這隻手又縮回黑暗中。
楊娟退出遊戲,用手在太陽穴處按揉了幾下,才打開電腦上的消息盒子。這個消息的許可權很高,能直接進入遊戲通知到她。是公司高層。他們知道了阿缺的事,八位董事召開緊急網路會議,作為阿缺的創造者,九-九-藏-書楊娟也被邀請——或者說命令——加入。
「她只是一個女人。」
「好的。」楊娟只點了一下頭,就匆匆走出辦公室進了電梯,按下一樓的按鈕。
看著她灼灼的目光,我呆了呆,然後點頭答應。
「可是——」楊娟正要開口,突然身形一滯,整個身體呈現一種雲霧般的朦朧感,「我要退出了,外面有人叫我,好像出事了。」
「這個,說清楚很難。」楊娟沉吟了一會兒,道,「你知道宇宙的起源嗎——哦,你肯定不知道。就是,所有的一切都起源於一個奇點,在此之前,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幾十年前,有一篇名叫《鏡子》的科幻小說,在裏面,作者提出了一個設想——以奇點為起始點,建立一個原子級別的數學模型,即鏡像模型,再輸入足夠的宇宙參數,運用巨型計算機進行模擬演化,把從古至今的一切事情都顯示出來。在當時,這個天才的設想並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說到這裏,楊娟嘆了口氣,似乎為那個作家感到惋惜,「後來,幾名軟體工程師在好奇心驅使之下,做出了這個模型。這就是虛擬人生的理論基礎,以後的幾年,隨著技術的逐漸完善,虛擬人生開始風靡全球。
我回頭看了看,大堂里還是跟以前一樣空蕩,沒有客人,也沒有楊娟。我突然意識到,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了,我有種預感:我不會再見到她了。這種預感讓我有些恐慌。
「你不但逼死了我師傅,還將……還將我小師妹殺害!我定要將你抽骨剝皮!」
楊娟點點頭,露出微笑,「嗯,你的學習能力很強,蝴蝶效應都能推出來,很好。是的,這個問題我們確實擔心過,但事實證明,這是多餘的擔心——你忘掉現實中的一切,如同嬰兒,以模擬對象的身份長大。你和模擬對象的身體一模一樣,包括外表和基因,你們所處的環境也完全相同,那麼,你們會長成一樣的人。只要管理員不干預,那歷史就不會改變,你只是體驗,但不會真正參与歷史。
男人打斷了她,說:「不要讓果果進《江湖熱血》。」
小傢伙很調皮,上躥下跳,一會兒讓我捉他,一會兒又騎到我頭上,用手蒙住我的眼睛,指揮我走路。他的笑聲在小小的客棧里回蕩。我知道,雖然他只是遊戲里的人物,但當他退出之後,他的快樂會延續到另一個人身上。
雖然這個男人奇怪的話語和電梯中途停止都讓她不解,但畢竟兒子躺在醫院里,她還是希望能夠馬上見到他。
少年目眶欲裂,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正是為了你,我已經等了很久。如果不出去,我永遠不會開心的。」
「小李,幫我找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孩的賬號,男孩。」楊娟閉上眼睛,把那個奇怪男人的話拋出腦袋,「然後再修改一下許可權,讓這個男孩今晚進入遊戲。」
我聽不懂她的話,可也沒有抵觸的心理,我想我對這種不懂產生了麻木。是的,我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的不懂,就像我不懂為什麼客棧外總是無休止地下著雨,不懂為什麼曾冠揮刀砍下那少年的頭顱時臉上還帶著笑意。過了很久,我慢吞吞地道:「你是說,你是神?」
「你是說死嗎?」
我親身體驗了投江的過程,更加難受,皮特在心裏說。然後,他問道:「那後來怎麼樣了,我是說,那個阿缺?」
「那……那些玩家怎麼樣了?」楊娟不再懷疑,但仍有些結巴。
「沒有,你這樣很好。」
「可是,他剛才叫你……」我有些詫異。
「不了,我過來找你,只是想問問你——你經歷了楊娟的一生,雖然只有一個半月,但已足夠——你對楊娟的看法是什麼?」
我張張嘴,有些苦澀地開口,「你好……你是誰?」她的臉像隱在雲霧中,我不得不湊近,「你不像是這裏的人……」
「只怪你倒霉!」小李的音量漸漸大了起來,「自主意識的NPC啊,那是多麼偉大的事情!可笑你創造了阿缺之後,居然一心撲在家裡,不去管他!你自己不珍惜就罷了,我可不能學你的樣。要知道,只要研究出阿缺擁有意識的原理,我就可以名垂千古,後人會把我的名字與愛迪生、愛因斯坦這些傢伙相提並論!」
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里,我聽到了她的全部人生。大學初遇,相戀,工作,結婚,辛苦卻甜蜜,然而這一切都因為孩子的出生而改變了。果果體質差,從生下來就開始不斷患病,有幾次還險些夭折。丈夫耐心耗盡,終於出軌,事發后乾脆搬了出去。雖然還沒離婚,但已形同陌路。不久前果果病發,丈夫卻不聞不問,置若罔聞……
我淡淡地笑了,楊娟的語氣很興奮,可能這些問題對她很重要,於我卻縹緲,「我只想走出客棧,看一看外面的樣子,同思兒說上幾句話。」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裏站了多久。
隔著玻璃,她看到果果蒼白的臉,沒有血色。果果安靜地躺著,許多針管插在他的身上,藥液順著管壁,一滴滴流進去。
她感覺呼吸有些困難,轉過頭,視線透過救護車的透風口,落到了城市的夜景上。路燈不斷滑過,在夜色中流出線條一樣的光。她想看看兒子的表情,但心裏慌亂,不敢回頭。
「為什麼?」楊娟腦袋一嗡,脫口問道。
「你的兒子在醫院里沒事,你去了也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男人用低沉的聲音重複了一遍,「現在你最好回自己的辦公室去。」話剛說完,電梯停下來了,按鍵上顯示這是十五樓。電梯門開的一瞬間,男人邁步走了出去。
我點點頭,與跟楊娟討論那些玄乎的玩意兒比起來,我更願意帶著這個小傢伙玩兒。楊娟後退一步,坐在椅子上,含笑看著我們。她身後,雨水淅淅瀝瀝,像透明的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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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插曲畢竟影響到了楊娟。在媒體見面會上,她心情鬱郁,好幾次說著說著聲音就低沉下去了。幸好小李在一旁,總是及時解圍。
電話是在凌晨一點半響起來的。
我緩緩搖頭,「你所說的那個世界,我並不喜歡,它是那樣的冰冷而殘酷……而且,我等不了那麼久了,出客棧的想法已經越來越強烈,我怕哪一天我就忍不住出去了。」
「哦,看我的。」男孩眨了眨眼睛,「雖然我認識姑姑不久,但她很疼我的,我去求她。」
「你們在說什麼啊?」男孩看了我們半天,甚是無趣,拉著楊娟的衣袂,「我一點都聽不懂。這個不好玩兒,姑姑。」
楊娟沉吟著,沒有說話。遊戲模擬系統是用無線裝置的,感應人的全身神經,使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這樣的裝置對身體無害,卻會消耗大量腦力。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我小心斟酌著詞語。
電梯里還有另一個人,他低著頭,看不清臉,但看外形應該是個中年男人。楊娟心中焦急,不斷地看著閃爍的樓層數字,她的辦公室在五十七樓,她第一次對自己在這麼高的樓層工作感到厭惡。
小李有些不解,「是我啊,這是我的電話,不是我還能是誰?」
「不行,果果,你還太小。」楊娟心念一閃,想了個理由,「那叔叔說,你要是能獨立做一件讓媽媽自豪的事情,他就讓你見他。」
這時,她看到一個老婦人蹣跚地走到了橋的邊緣。婦人衣衫破爛,在呼嘯的江風中,她那一頭臟污的頭髮被吹散,亂糟糟地在空氣中拂動。頓了十幾秒,婦人突然大聲喊了一句什麼,上前一步,斷線風箏般墜向茫茫江面。江山泛起的晨霧很快吞沒了婦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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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退幾步,一道刀光突然在空氣中顯現,尖而銳,驚鴻般掠向曾冠喉間。刀光來自一名黑衣少年,適才他一直坐在近旁,沉默不語,卻在我擋住曾冠視線的那一瞬,抽刀出手,快穩准狠。
見說服不了小李,楊娟迅速拔掉電腦的插頭。她有作為管理員的密碼,只要密碼還在,就能在其他網路上登錄,再進行修改。小李好像看穿了她的心九九藏書思,不屑地笑笑,「沒有用的,我已經知道你的密碼了。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那天你匆匆離開辦公室,電腦沒關,我用反程序追蹤法獲取了你的密碼。」
「玩家進入遊戲,會忘掉他在現實生活中的經歷,從頭到尾體驗模擬對象的人生。對我那個社會的人來說,這是釋放壓力的最好方法。」
而現在,人工智慧這個難題上空的陰霾中,可能出現了一道陽光。
「幸虧救護車來得及時!你這個媽是怎麼當的啊,也不在家陪著!」老太太氣憤地責備道,「兒子生病了還讓他一個人待在家裡,今天是運氣好,否則,晚上回家你就只能看見他的——」後面的話,老太太沒有說出來。
沉默了許久,電話那頭開口道:「我不是小李。我要給你一個建議。」
「玩家在遊戲裏面,還不知情,只是感到奇怪,很多人都到阿缺客棧里去看熱鬧了。」小李頓了頓,「可是他們退出遊戲之後,這件事就瞞不住了,估計明天一早,媒體就要報道。那時,會有很多玩家進去,《江湖熱血》只是副本,伺服器可能會崩潰……」
我鼻子一酸,不禁叫出了第一次見面時忍住沒說的那兩個字:「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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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媽媽?」果果略微喘氣,但眼角有掩飾不住的得意,「這能讓你自豪嗎?」
過了很久,楊娟才回過神來,沖我抱歉地一笑,道:「對不起,我失態了。」
「剛開始的時候,他是個好丈夫。是果果的病慢慢改變了他。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卻是反過來的。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楊娟像是沉浸在回憶中一樣,喃喃道。
「哦。」小李轉頭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上的代碼,說,「那我幫你處理剩下來的代碼分析工作吧?」
「正是!」少年被牢牢制住,滿臉通紅,兀自大聲道。
退出遊戲后,楊娟發瘋般撲到果果身邊,手忙腳亂地把他身上的感應線頭拔掉。果果沒有反應,任楊娟如何呼喊,他都只是緊閉著眼,呼吸漸漸微弱下去。
「滴——」心跳儀上突然響起了綿長的電子音。
「我也不想這麼晚了來打擾你,可是……」小李猶豫了一下,接著說,「組長,你最近更改了《江湖熱血》的程序嗎?」
有一次,她剛退出,睜開眼睛,發現果果站在她面前,蒼白的臉上滿是好奇,「媽媽,你在做什麼啊?怎麼總是一躺下就好幾個小時呢?」
我有點迷糊,按了按額頭,好半天,才想起另一個問題,「一個人進入另一個存在過的人身體,說話做事,必然會慢慢不同吧。而只要一個不同,就會造成更大的不同,那,他扮演的這個人,就不是歷史上的那個人了……整個歷史,也會變的吧?」
這番話乾淨利落,使在場記者紛紛點頭。那個提問的記者也露出滿意的笑容,但並未坐下,繼續問道:「那,他有了人類的情感,我們該怎樣看待他,一個NPC,還是一個人?」
我一直對楊娟有種奇怪的感覺。初見時,她親切和藹,如同我的母親;後來,接觸的機會多了,聊的內容也很多,我便把她當做久違的朋友;而現在,她只是一個失去了一切的女人,無依無靠,孤苦伶仃。
「不僅你,你周圍的一切,客棧、桌椅、雨水……都是我用一行行代碼編出來的。」楊娟微笑道,「你所在的世界,其實是一個遊戲的副本,用來給玩家體驗不同的人生。我是這個副本的營造者,現在還擔任著管理員的職責。」
「嗯。」曾冠輕蔑地一笑,「三天前,我血洗不歸刀宗,卻不意留下了餘孽。你是為了報仇來的吧?」
「呃,」皮特有些愕然,「我們見過嗎?」
「沒有。」
「可是,你們畢竟一起生活了那麼久,這並不是容易的事……」聽完后,我慢慢道。
「那就出事了。」電話的另一頭,小李簡短地說。
是電梯里的男人!楊娟記得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磨出的音調,不禁詫異,「這個號碼明明是小李的,怎麼會——」
這個猜想在幾秒鐘之前也出現在了楊娟的腦海中,但她不敢輕信,問:「有沒有可能……是遊戲出錯了?」
「我們見過,只不過不是在這個社會,是在你剛才體驗的虛擬人生裏面。」男人說。他的左手放在桌子上,大拇指習慣性地按壓著小指關節。
一時間,她覺得無比寂寥。
「也許就是生活了這麼久,我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楊娟嘆了口氣,看著我,「幸好,我還有果果,他是不會離開我的。」
楊娟猛地抬頭,愕然看著小李,這一瞬間,許多畫面在她腦中交替閃現。
我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名字。以前他們都只叫我小二,但我不喜歡這個稱呼。」
回到家裡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屋子裡冷冷清清的,除了楊娟的腳步聲,一切都是寂靜的。
果果的病情穩定之後,就被送回家了。剛進家門,果果好奇地在各個房間里找尋,然後瞪著黑黝黝的眼睛,問:「爸爸還沒有回來?」
楊娟好像看著另外一個人,眼睛眯起,一字一句說:「原來你早就開始謀劃了——為什麼你要這樣處心積慮地算計?」
我茫然地環顧,四周清冷,只有我一人站在大堂中。客棧外卻擠滿了人,他們進不來,是因為客棧的每個入口都站了一個黃衣人,神情皆冷漠,無人能越過。
這時,橋邊的欄杆進入了楊娟的視野。她的腳踩下了剎車。
在這改變我命運的前一瞬間,我轉過頭,看到外面的思兒。隔著一重又一重的雨幕,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好。」女人站到我跟前,有禮貌地點點頭。
為了照顧果果,楊娟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了家裡。公司那邊,她讓小李負責,自己則在家裡的工作室研究阿缺的數據,進入副本和阿缺交流,記錄他的話語和神態。
蛟楓堂門眾得了命令,齊發一聲喊,一擁而上,對著少年一頓拳打腳踢。沒有人留情,每一次打擊都帶著充足的力道,血很快流了出來,在地上染出殷紅的線條,像蚯蚓一樣。有幾條爬到了我腳下,我感到一絲溫熱的黏稠。
「是我的錯,我創造你的時候偷了懶,沒有給你取名字。你可以選擇你喜歡的名字。」
「你是說,讓別人去經歷真實歷史人物的一生?可是,這樣的話,怎麼重現歷史呢?」我努力跟上她的節奏,但仍覺得匪夷所思。
她使勁屏著,但還是沒有忍住,哇的一下放聲哭了出來。
晚上的江霧稀薄了很多,她能看見寬闊的大江,斜陽灑在水面上,點點碎金,聚散離合。她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已經有些黑了,暮色四合,江水兩岸華燈初上,幽郁的高樓影子被那些燈火襯得更加陰暗。最後一班渡船開動了,壓得水聲嘩啦嘩啦,船的影子在水裡只是一片模糊的黑色。
她這樣獃獃地站了半個多小時,然後才如夢初醒般掏出手機,撥了一個久違的號碼。
公司在市中心,驅車過去,要經過一片貧民區,再駛過一座跨江大橋。橋上車多,楊娟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無聊之下,她轉頭去看車窗外的天空。鉛灰色的雲層下,幾隻飛鳥掠過,轉眼間飛入高樓大廈間,不見蹤影。
「小二,來三斤牛肉,一壇燒刀子!」一個粗豪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發話的是一個大漢,身長九尺,衣著華貴,腰佩紫玉,正被簇擁在一群人中間,不滿地看著我。
這一連串問題讓楊娟頭昏腦漲,她扶著頭,後退幾步。工作人員立刻上場,宣布見面會結束了。她知道對這次採訪,董事會一定不滿意,但是,涉及倫理方面的問題,她真的不知該如何處理。人類是自私而虛偽的生物,一方面說要維護人權,一方面卻絕不希望地球上出現新的智能生命形式。答案傾向哪一方,都會使另一方的擁護者產生反感。
在電腦上輸入密碼之後,整個上午,她都埋頭看著一行行代碼,仔細檢查,希望能找出破綻。但她失望了,所有的代碼都沒有奇read.99csw.com怪的地方,完全看不出是哪裡導致了阿缺的蘇醒。
掛了電話,楊娟按住胸口,舒了口氣,才按捺下心中的激動。
「嗯。我不是你所在世界的人,我是管理員。」女人的語氣很坦然,「當然,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楊娟。」

尾聲

我把客棧里的桌椅全擺放好,將大堂打掃乾淨,就像我以前每天做的那樣。完成後,我轉過身,徑自向門口走去。
「喂?」電話里傳出不耐煩的男聲,「什麼事?」
楊娟不說話,沉吟著。上次在電梯里,那個男人走後,電梯便詭異地停在十五樓,過後楊娟思考了很久,只能認為那是電梯故障。而現在,男人居然能中途截聽電話,這便怎麼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了。慶幸的是,男人似乎並沒有惡意,只是給她提出莫名其妙的建議——想到這裏,楊娟看了一眼果果,果果的眼睛里滿是亮晶晶的渴望。
楊娟不敢多想,趕緊站了起來,打電話叫救護車。一刻鐘后,救護車趕到,把果果送往醫院。
技術性的問題還好,說幾個少見的專業術語,引用幾個公式,也就糊弄過去了。但,記者既然號稱無冕之王,提出的問題可不會僅止於技術層面。
「哦,關於這個,我以前沒跟你說清楚。」楊娟讓男孩坐到椅子上面,想了想,似乎在斟酌接下來的話,「你知道,你所處的這個世界,是我們用代碼構建出來的,是一個虛擬的副本。而我們公司主要運行的,是一整套虛擬的人類歷史。玩家選定一個存在過的人,王公貴族或平民百姓,都可以,然後系統會使玩家附身到這個人物上,經歷他的一生。這個過程由玩家決定,短則一小時,長則數月,一般來說,時間越長,體驗就越深。」
她的聲音很輕,剛一出口,就消散在凄清的空氣中。我能感到她的表情很哀傷,像被雨淋濕的蝶。「人性……」我仔細玩味著這個詞,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兩個字。
想到阿缺,她的眼皮跳了一下。以她對阿缺的了解,這個時候,阿缺應該已經忍耐不住了,他心中那股要出去的想法會像火山一樣爆發。但是,她承諾要幫阿缺做的事情沒有辦成,他出去的結果,只能是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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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修改一下客棧外圍環境的代碼,讓阿缺能夠出去,滿足他的心愿。這不會影響他的。如果不這樣做,他就會自己出去,然後消失在代碼亂流中。」
楊娟渾身一震,驚道:「你怎麼知道的……你是誰?!」然而,電話那一頭已經沒有聲息了,過了幾秒,代表撥出電話的嘟嘟聲再次響起,然後,熟悉的聲音傳來,「喂,主管?」
皮特摘下感應頭盔,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邁著遲緩的腳步走向遊戲室的出口。
楊娟後退了一步,小李近乎狂熱的神情嚇到了她。她的心慢慢涼下來,喃喃道:「道斯萊頓說得對,人性確實是我不能了解的。」她製造出了阿缺,研究數月,以為基本了解人性的起源與發展,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麼離譜。丈夫的冷漠,小李的算計,幾千年來沉澱在人性中的陰暗和狂熱,如同深淵巨潭,是她窮極一生也無法看透的。
「因為你很幸運,你生活在網路中。在現實世界里,我們做過的每一件事,都可能被以後的人經歷。」楊娟自顧自說道,「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或許很多年以後,會有人經歷我的一切,如果真有這樣的人,那他會很痛苦,丈夫離開,失去兒子,最後只剩下一個人……」
楊娟愣了一下,她從未聽過小李用如此冰冷的語氣跟自己說話,不由一愣,「你剛才叫我……」
夕陽在天際掙扎,晚霞瀰漫開來,像是天空裂開了巨大的傷口。楊娟放慢車速,歪著頭,朝天上看了很久,直到脖子酸了她都沒有看見一隻飛鳥。
在門口時,我停下了腳步,這不是因為害怕。事實上,此刻我心中空空的,無悲無喜,無懼無戀。我的視線落在思兒身上,我在思考,見到思兒之後的第一句話,應該怎樣說才合適。
我苦笑。在他看來那麼簡單的事情,卻是我無法逾越的鴻溝,頓了一下,我悄悄指向楊娟,說:「都是你姑姑設置的,她不讓我出去。」
少年的頭顱跳到我懷裡,比山還重。我有些眩暈。
楊娟是與會者中唯一的中層領導,幾乎沒有發言權,除了介紹案例的情況,其餘時間都凝神聽著。會議持續了很長時間,董事們的爭論相當激烈,一個歐洲籍的董事說起話來總是口型誇張,手舞足蹈。楊娟暗自慶幸這是視頻會議,否則,她臉上肯定被噴滿了唾沫星子。最後,董事會艱難地取得一致意見:提升楊娟為技術主管,全權負責阿缺事件,包括對他的深入研究,控制這件事的影響力,以及應對即將到來的輿論風潮。
「思兒是誰?」楊娟明顯一愣。
見面會快接近尾聲時,一個記者站起來,大聲問:「說了這麼多,我只想知道,那個叫阿缺的NPC,為什麼會突然有了自主意識?他只是一堆由0和1組成的代碼啊。」
我把手伸出門,指尖剛接觸到外面的空氣,一股尖銳的刺痛感便傳過來。我縮回手。
楊娟輕嘆口氣,拿起電話的聽筒。
「沒事……」她走過來,趴在桌子上,把頭埋進臂彎里,「其實有時候,我真羡慕你。」
男孩歪頭看著我,說:「可是,出去是很簡單的事啊,你看,像我一樣。」他從我身上跳下來,邁開腳步,走出客棧,然後在雨中回頭看我,臉上有些得意。
夢裡下著綿延不斷的雨,雨水順著古舊的青瓦屋檐滴下來,在石板路面上蜿蜒,流到那個少年的腳下。少年輕踩著雨水,走出一間客棧,穿過雨幕,一重一重,來到了凄清空曠的街道上。他帶著微笑,在一個縫衣鋪子前停了下來。他面前是一個低著頭的婉約少女。
「小李,你怎麼進來了?」楊娟驚了一下。
我這才明白了她悲哀的源頭。我低聲嘆了口氣,輕輕撫摸著她垂在桌子上的髮絲,像空氣一樣,沒有重量。
「這個……」小李遲疑了一下,但沒有猶豫很久,答應說,「好的。」
楊娟心下奇怪,但並未多想,徑自走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後,她直接點擊進入資料庫,調出《江湖熱血》的編程窗口,裏面立刻湧出流水般的代碼。她來的目的,是把客棧附近的代碼進行修改,使阿缺的程序功能與客棧外的代碼環境能夠兼容。這樣,說不定阿缺就能安全走出客棧了。
「嗯,這很遺憾。」男人攤攤手,「作為管理員,我有必須要遵守規章,所以不能用更加直接的方法來阻止她自殺。最後看著她投江,我感到很難受。」
「行了,我知道是誰。阿缺客棧的前堂小二,他的代碼是我寫的,我記得。你說重點。」
很快,她就發現這股陌生感來自於同事的眼神,他們從各個方向窺視她,但與她的目光相接時,又迅速移開。沒有人上前打招呼。
「只是命運最後還是沒有改變。」皮特喃喃地說。
「我們來看這個叔叔。」楊娟摸摸他的頭,神情愛憐,然後沖我歉意地笑,「這是我兒子,我帶他來看看你。」
曾冠正在喝酒,聽得刀聲呼嘯,腹部瞬間鼓脹如球,將壇中烈酒盡數吸入。然後,他吐氣開聲,口中噴出一道酒箭,正中襲來的刀光,將之撞偏兩寸;同時右手下壓,一股無形的氣勁壓迫全場,黑衣少年的身形變得遲滯,立刻被曾冠的手下們扣住要害,動彈不得。
我伸手指去,門口人群擁擠,我看不到思兒。
斜陽已經完全沉到地平線下了,黑暗自西邊湧來,無邊無際,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世界。
「正因為是你寫的代碼,我才問的。他剛才突然走到一個幫派首領面前,替一個少年求情,但那首領還是殺死了少年。那個小二捧著少年的頭顱,呆看了很久,最後還流淚了……這些都超出了程序控制的行為!」
皮特「哦」了一聲。原來這個男人是管理員,在遊戲里幾乎是神一九*九*藏*書般的存在,那麼,電梯停止和截聽電話的事就能解釋了。他想了想,又問:「可是你為什麼要給我——給楊娟提那些建議呢?」
「走,我們去淋雨。」突然,男孩拍拍我的頭,小手一揮,指向客棧門外。
「我不怕。」我聳聳肩,一臉無所謂。如果連如何「生」都不知道,那麼,死對我而言也就不再重要。
隔著桌子,我能感覺楊娟渾身一震,她抬起頭來,獃獃地看著我,然後含笑摸著我的頭,「真好,真好……」兩行淚水從她的眼眶裡流了出來,「我要把你出現的原因研究透。然後將你的思想轉移到機器人的晶元里,讓你活在真正的社會裡……」
雨水在客棧外的檐下滴落,聲音綿密,又在青石的街道上匯流成溪,蜿蜒遠去。即使是在下雨天,那些江湖客仍舊呼喝著縱馬馳騁。有幾滴泥水濺到了思兒的裙裾上。她低著頭,面容在雨幕中模糊不清。我的手指微跳,很想走出去看看她的容顏。
門外依舊是迷濛的雨幕,雨珠打在青石板上,濺開了小花。有些雨則落在了思兒頭上,我似乎看見雨絲滲進她的頭髮里,帶著初春的涼意。
楊娟陪在車裡,兩隻手使勁交握,指節被捏得發白。她身旁,果果正罩著呼吸器,心跳儀上顯示他的心臟正在進行微弱的搏動。
整個下午,她都在車裡,在城市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行駛。城市是一個迷宮,街道錯綜複雜,好幾次,她都到了相同的地方。透過車窗,她看到無數路過的人,都是行色匆匆,都是面無表情。
楊娟沒有回答,只是蹲下身,抱緊了果果。果果若有所思地閉了口,沒有再問。
夜涼透過窗子,滲了進來,楊娟緊了緊衣領。
到了醫院,聽醫生說果果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之後,楊娟才放下心來。
那個黑衣少年慘死的景況一直盤旋在我腦海里,像一幅血墨染就的畫。無論我睜眼還是閉目,唯一能看到的,都是那張在井噴般的血柱中蒼白的臉。
路過的人都很好奇,但沒有人多作停留,他們只是看了一眼,便步履匆匆地走過。只有遠處的一個人站在陰影里,默默地看著這個傷心哭泣的女人,良久,這個人嘆了口氣。
「你好,我叫阿缺。」他溫和地笑著,對少女說,「你願意和我一起走過這條街嗎?」
「主……楊娟,你還不知道嗎?」小李說。
那是一個女人,在所有人目光的死角里,她悄然出現,穿過圍堵的人群,經過殺氣瀰漫的黃衣人,向我走來。我運足了目力,卻怎麼也看不清她的臉,前一瞬間她還像個明艷少女,后一剎那,卻有了風霜染鬢的蒼老感。
她坐下來,正要開始修改時,突然感覺身後站了一個人。
「以前?」我又揣摩著這個詞。我沒有以前,我不知道一個人回憶起以前是什麼樣的感覺。
楊娟的表情凝固了。
「沒有,手機一直在我口袋裡,我在辦公室,怎麼可能有人拿我手機呢?」
電話的另一頭卻沉默著,只有緩慢而持續的呼吸聲,一下一下,如同黑夜潮汐。楊娟愣住了,低頭看了一下顯示屏,確實是小李的號碼,於是再次問道:「小李?」
我不知是何時產生了要出去的想法的。它從混沌的思緒中萌芽,一經破土,就生出了緊緊捆綁我心靈的藤……
過了一炷香時間,我安靜下來。這一刻,那種想法在我心中無比強烈,以至於我的手和腳都在不可遏止地顫抖。我轉過頭看著門外,視線遼遠無邊,外面是一個廣闊的世界。
按鍵上的「15」閃爍著。楊娟猶豫了幾秒鐘,再次按下數字「1」,電梯震動了一下,然後開始向下降。
「收拾一下東西吧,你該走了。」小李冷冷地說,見楊娟愣在那裡不動,眉頭皺起,對耳邊的傳呼機道,「保安,五十七樓有點小麻煩,你們過來處理一下。」
我擠開人群,站到曾冠面前,道:「請你住手,放過他。」
楊娟頹然地坐倒在地。身為主管,她見過類似的事故,當有玩家在遊戲過程中猝死時,神經系統便會與感應線頭斷開鏈接,在遊戲中的角色會如飛灰般湮滅。這樣的案例很少,即使發生,管理員也會立刻補救,重塑人物,保證歷史正常進行。而現在,果果的癥狀……
——見面會上,小李搶著回答記者,卻把難以應付的問題丟給自己。
「你還是沒有明白。現在代替你職位的,是我!我是新的技術主管,那個阿缺的一切,現在由我負責。事關重大,我怎麼還能讓你插手呢?」
我心裏一跳,脫口而出:「那麼,思兒也是NPC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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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回答讓皮特一直壓抑的心情舒展了一些。服務員端上了菜,皮特拿起筷子,遲遲不夾菜,突然抬頭對男人說:「你也吃一點吧?」
楊娟頓時臉色蒼白,如同被夜風抽去了所有的血液。她仍然不敢回頭,生怕看見冰冷的果果,但,即使這樣背對著,她也知道身後的人已經不再呼吸。
她嘆了口氣,無奈道:「以前,我沒有拒絕果果的要求,現在,我也沒辦法拒絕你。」
「嗯?」
楊娟在電梯里愣住了,這個男人的話讓她感到莫名其妙。電梯門合上,電梯卻停住不動了,這不正常——楊娟按下的是一樓,即使有人中途出去,電梯也應該在門合上之後繼續下降的。
天色將晚時,楊娟開車上了那座跨江大橋。
在黑暗來臨前的一刻,楊娟長舒一口氣,向前邁出一步。
「咳咳……」正想著,果果的咳嗽聲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楊娟一驚,看見兒子的臉霎時變得潮|紅,表情痛苦。她連忙抱住他,在懷裡輕輕搖晃。
「他沒事吧?!」楊娟的心揪了一下,顫抖地問。
她沒有多想,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她來到自己的辦公室。當初編程序的數據存在辦公室的電腦里,現在她要好好分析一下。
正苦惱著,電話突然響了,是鄰居的老太太,「小楊啊,你家果果出事了!剛才他滿頭大汗地敲我的門,我開門之後他就昏了過去,我已經把他送上救護車了。」
領導的預見果然是對的。第二天一大早,小李就再次打來電話,「組長,你快到公司,來了一大群記者,都吵著要採訪你!」
楊娟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點頭。
我再次向四周看了一眼,道:「這是阿缺客棧,那我就叫阿缺吧……」等一下,我想起她說的話,「你說,我是你創造的?」
「沒事就好,我這裏忙,掛了!」
晚上的時候,楊娟抱著果果睡。果果沒有像往常一樣掙扎,而是乖巧地縮在媽媽溫暖的懷抱里。夜深了,楊娟突然聽到果果輕輕地說:「媽媽別傷心,爸爸不在了還有我,我會一直陪在媽媽身邊的。」楊娟顫抖了一下,睜眼去看,卻發現果果閉著眼睛,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還是說夢話。
「我也一樣。」她顯然在考慮別的事情,不曾留意我的吞吐。正要離開,她突然回頭鄭重地看著我,「不過,你要答應我,我退出后,你不能離開客棧!」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往家的方向開。漫遊了一下午之後,最終選擇的方向,還是家。但是,那間空屋子還能叫做家嗎?沒有丈夫和兒子,也沒有阿缺。
楊娟出現的時候,我幾乎都認不出她了。她的外表沒有變,但是,她整個人好似陷在霧一樣的悲哀中,哪怕只是靠近她,我也會覺得渾身發涼。
說完,他轉身向楊娟跑去,同時大聲喊道:「姑姑——」楊娟聞言,蹲下身子,兩臂張開,要將他擁入懷抱。這個姿勢,如同迎接幼鳥歸巢一樣。我心裏突然有點酸澀。
楊娟不說話,只是拍著兒子的背。畢竟夜深了,睡意很快再度湧上果果的身體,他的頭耷拉下去,呼吸恢復均勻。楊娟小心地把他放下,蓋好被子。她微微嘆氣,果果的話讓她想到了那個寡情的男人,那個她曾經深愛的男人。
「組長,是我,小李。」小李是楊娟組下的一名程序員,負責副本的監督工作。在楊娟的印象中,他一直有些沉悶邋遢,是典型的宅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