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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裂痕

大地的裂痕

作者:遲卉
「至少我們現在有了新一批的數據。」他打開壓力服的內置頻道,對尼克說。

13

7

四個月後,兩人重返「裂痕」小組,起因是一艘墜毀的飛艇。

6

「是,是,從葬禮那天起你已經說了好幾次了!」
「希望你對新家滿意,秦先生。」義大利佬用帶有口音的通用語說道,「此次交易,我已經支付了我的那一部分,讓你順利地從世上銷聲匿跡。現在該你支付你的那一部分了。」
又是一陣地震襲來,這一次猛烈得多,尼克幾乎站不穩腳步。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懷疑頭頂上成千上萬噸的冰岩會落下來把他們全部埋葬。
「在地球上,我們習慣將地殼之下的液態圈稱為岩漿。在寒冷的提坦星上,液態氨扮演了岩漿的角色。當發生地震或者星球外殼受到衝擊時,整個固態外殼都會像是一個裝滿了水的氣球般震動,或者說,像一個巨大的鈴鼓。
「在監獄,還是在新的基地?」秦銳漫不經心地擦著眼鏡,目光銳利得令尼克感到陌生,「我不是與世隔絕的,我知道你們逮捕了二十多個當初的『戰犯』,但是一個也沒有審判。他們都去哪兒了?老實說吧,方羅,水手谷那次,你也在場。這一次你站在哪一邊?」
風暴月來臨時,提坦的軌道繞出土星磁場,太陽風肆無忌憚地轟擊地表,天空中開始亮起五顏六色的致命極光。無論是警察還是毒販都深藏地下,尼克和秦銳兩人泡在舊資料庫和故紙堆里,滿身灰塵地整合那些記錄,一點點將它們完善到資料庫中。
「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裂痕』行動開展了多久?都取得了些什麼樣的成果?」
尼克氣急敗壞地大聲咒罵,安娜幸災樂禍地看熱鬧。秦銳沉默了片刻,跳下車子,半跪在拖車輪胎痕迹旁,將一個應力測試節點插入細碎的冰壤。
一個年輕女孩走了進來,手裡拿著換洗的衣服,她身後跟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警衛,看著她把衣服放在他的床頭。
秦銳驚叫一聲,鬆開手,整個人失去平衡,向下栽了差不多二十米,才展開副翼,讓自己重新飛起來,心臟還在狂跳著。他飛了半圈,回到他們出發的地方,發現尼克已經一隻手拎著一隻機器鳥,滿臉無奈地倒掛在那裡。
「唔,我在看這個——」秦銳調出一張大圖表,密密麻麻的淡藍色光點掛滿了複雜交錯的隧道,「這些是挖空的礦脈,這些是還有殘餘礦石的礦脈……私人探礦開礦都是找到一條挖一條,有些是委託探礦公司來探礦或者找大公司承包。大公司探礦用的是地震探礦法,和我拿來分析應力那一套差不多的系統,不過這個是用來分析礦脈走向的。」
幾個月的埋頭研究之後他第一次上網,去查詢伊蘭谷地的受災情況。然後他看到了一切,水手谷,伊蘭谷地,大地被撕裂開長長的傷痕,橫貫城市。死者,數不清的死者。有很多人記錄了視頻併發到網上,哭聲和悲痛欲絕的臉,蒼白的屍體和滿布塵灰的廢墟。
「真的?」
記憶迴響如同鐘鼓長鳴,那是他的另一段人生,遙遠得彷彿上輩子的事。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這一切了,自從他和尼克開始搭檔后就沒有過。那時他曾滿心期待,覺得自己終於可以用這些被詛咒的知識做點有用的事。
「X你媽!」
尼克感到一絲歉意。
是的,葬禮,他去了那次葬禮,安娜也去了——葬禮上只有緝毒署的同事們出席。秦銳的家人都在地球,他們沒法趕到這裏。他不得不隔著十三億公里的距離對屏幕上秦銳的母親解釋一切,如果她咒罵,他的心裏也許還好受些,但她只是露出凄切的笑容,說,你儘力了,孩子。
從穹頂向下望去,巨大的峽谷彷彿大地上一道深深的傷痕。兩株生機勃勃的綠色巨榕從這傷痕里生長出來,向著四面八方伸展枝葉,彷彿要將整個綠城全部籠罩在內。在那灰白色的粗大樹榦和根系之下,遍布著一層層隧道和洞窟,細小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如穴居生物的眼睛。
「有些人就是惹不起,秦先生,我覺得你明白這一點。」
「謝謝。」尼克說著,將槍口指向對方眉心,「你欠我搭檔一條命,我會給你個痛快的。」
「調查『裂痕』小組。」尼克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你們不是為謀殺案而來的,你們是為了『裂痕』小組來的?」
他是在綠城長大的,從小就熟悉所有這些底層的交易和人脈。幾個星期以來,他蹲穹頂「抓鵝」的唯一目的就是摸清那些為販毒集團服務的維修工人,那些穿灰綠色制服的「壁虎」。他們中肯定有人知道凱洛斯兄弟現在何處。
「那玩意兒頂個屁用……」
方羅和他握了握手,「你好,戴維德探員。」他說,「我希望和你談談『裂痕』小組的建立過程。」
此刻,他正耐心地埋伏在綠城礦道的暗處。冰冷的循環風吹著他的臉頰,讓他隱約想起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光。不過尼克現在沒什麼閒情逸緻——在執勤時間擅離崗位、攜帶致命武器前往平民聚居區、武力威脅市政工人——他現在大概已經觸犯了七八條法律以及十幾條緝毒探員的規章制度,但這一切都沒能阻止他實施自己的計劃。
尼克做了個鬼臉,「這可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他們是怎麼掉下來的?」
「從地球來了兩個聯調局的傢伙,他們在調查秦銳的事兒。」
他再一次檢查了佩槍和滑翔翼,判斷風向,展開飛翼,鬆開手,整個人躍入空中,向前滑去。綠色與深藍交織的城市在視野里掠過,向下看去,深淵一眼望不到底。但這種冒險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秦銳還在的時候,他曾經告訴自己的搭檔:在緝毒署,穹頂執勤算是周末遠足。
安娜·陳頑皮地轉了個身,用靴跟上的粘鉤將自己倒掛在了工作站前方的支架上,她今天沒穿制服,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優雅的便裝連身褲,和她的飛翼一樣是淺色,「我今天休假,尼克。」
尼克嘆口氣,努力不去回憶那場會議,他們成功地說服了署長和預算委員會。秦銳在會上展示了大量的全息圖表,像在大學里授課一樣淺顯地講解了「裂痕」系統的工作原理:毒品販子的火箭發射會在地殼裡引發響亮的迴音,傳播距離超過星球的赤道長度,而持續時間甚至可以長達數星期,完全可以被遍布提坦星的應力檢測感應器捕捉到。
他們找了他很久,白天出動直升機,在他頭頂盤旋。但他們沒想到他是走出去的,他們以為他早有預謀,沒準兒還有同夥接應。
「噢,是嗎?」尼克惱火地反擊道,「你去鄢支海底問過他了嗎?」
「不能。」尼克猛地翻身坐起,「但是我們能想辦法逮住這些傢伙!」
「這兒至少有三噸貨,或者五噸。」尼克轉了一圈,嘟囔道,「用飛艇運貨,他們這是想弄去哪兒?」
「啊?」
好景不長,「裂痕」小組不過初具規模,地球上的朋友便給他傳來了消息:聯調局發現了他的蹤跡。他只能找上盧切斯家族,和他們作了筆交易。
秦銳笑了,就像是聽到了一個只有他們倆才懂的笑話,「我會的,我得收集數據,方羅。」
地震警報已經在綠城每一層的巷道里傳開,奔逃的人群,匆忙撤離的礦工,一層層的電梯亮起紅燈,女人和孩子先走。飛艇和飛船一艘艘離開綠城,撤走那些已經逃到頂層的居民。尼克不想逃走,他穿過人群,張開飛翼,躍到空中,一隻手掛上穹頂的支架,向下望去。
「盧切斯先生」已經在會客室等著他了。那個精瘦的義大利男人黑髮、高鼻、深目,坐在椅子上的姿態懶散而又危險。
「感謝您的款待。」他說。
「抱歉,我是說,一般來說火箭加上毒品一共有多重?」
在玫瑰城,那些身披飛翼的輕巧鐵鳥對秦銳而九_九_藏_書言只是市政設施,或許還是遊客眼裡頗具趣味的風景。但在綠城,它們是攜帶小量毒品的最佳運輸工具。
那段時間,他們兩個被調離「裂痕」小組。系統繼續沉默地積累數據,記錄發射的時間地點。而秦銳和尼克卻連資料庫都登錄不進去,他們分配到的最新任務是在綠城穹頂執勤,攔截那些可能攜帶毒品的機器鳥,緝毒署的內部調侃叫「抓鵝」。
「那我們就眼看著那些毒品運出去?」
「頭兒什麼時候肯放你假了?」
「……秦銳不會希望這樣的。」安娜仍在喋喋不休,目光里滿是令他惱火不已的期待,「他不會希望『裂痕』行動結束的。」
「提坦是太陽系最大的毒品原料出口商,我說的這種運輸都是大手筆,貨物至少有幾百千克,甚至幾噸、幾十噸也有可能。火箭的重量我就不知道了。」
「你得帶槍。」一次行動后,他這樣對秦銳說。
在提坦星七分之一G的重力下,墜落極為緩慢,大地張開懷抱,危險但並不致命。如果有飛翼,你可以在任何時候展開翅膀,就算沒有飛翼,從高處墜亡的可能性也很低,提坦星的引力微小而大氣濃密,只要不是遇到狂風吹卷撞擊,至多跌斷一兩根骨頭。
「比被轟掉頭好。」
「你們不是來調查謀殺案的嗎?」
這也是為什麼當初尼克沒把線人帶來的消息當回事。對方說凱洛斯兄弟的飛艇擱淺在了維拉山半腰,他帶上秦銳兩人就出發了,想著也許可以弄到一點信息,或者數據——他以為凱洛斯兄弟倆已經跑掉了。
尼克趁機切入正題:「那麼,這個系統能監測到多小的應力變化,能具體到這個變化發生的時間、地點和特性嗎?」
數據第二天送到,他將它們分析整理出來。

2

「請帶路。」他說。
「反正不在綠城。」尼克往咖啡館窗外看了一眼,有個看起來很扎眼的傢伙還在晃蕩,多半是聯調局派來跟蹤他的人,但他很清楚他們什麼也發現不了。秦銳再一次消失了,就好像他從沒來過綠城一樣。
「戴維德探員!」頭兒加重了語氣,與其說是建議,不如說是命令,「有時候,你得學會以退為進。」
他還記得那門課是「地殼應力監控學」,班上大部分是年輕的學生,因此穿著深色夾克、剃著平頭的尼克就顯得格外扎眼,他很清楚自己被同學們孤立了,但也不很在意——那些在玫瑰城長大、嬌生慣養的小屁孩本來和他也沒什麼共同語言。
「一場並非自然災害的地震。」方羅回答,「行動代號是『鈴鼓』,他們在地層應力點引爆炸彈,進而引發一場大地震,死亡人數超過十萬。這就是你的搭檔做過的事情。」
飛艇墜毀——更準確地說是被炸毀——在綠城峽谷的南端台地上,貨物和人體都支離破碎,散落在方圓數百米內。
「DS-266路口。」尼克指了指投影圖,「還有一條隧道,他們居然沒放保鏢。」
在沉寂了許多個月之後,那夢境再一次回來了。
「……」
有些安全局探員——舊地球政府垮台後重組為聯調局——和他們在一起,負責他們的安全。當然,基地本身是非常安全的,這些人的任務是監視科學家們。
「緝毒署也管市政設施?」
「這能作為陪審團的證據嗎?」
秦銳是那樣說的,目光和今天臨別時同樣堅定不移。
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了方羅的驚駭莫名,那傢伙看著的不是一個科學家,而是一個剛剛犯下大屠殺罪行的惡魔。
毒品販子驚恐而痛苦地喘氣,瞪著他,「你他媽玩真的?」
但大地最終還是平靜了下來。
「我們都曾經相信自己是正確的。」
一路上他們沒看到什麼人,就連礦工也沒見到半個,頭頂上一度傳來雜沓紛亂的腳步聲,之後便是深遠的寂靜。
「可以這麼說。」
「讓我猜猜,『鈴鼓』『大鎚』『天使』……這些計劃你們是不是都重啟了?哦,對了,還有『慈悲』,我怎麼能忘了『慈悲』,你之前也在跟進那個項目。你們在為新政府效力,做著和過去一樣的事,對吧?」
「誰知道……」尼克聳聳肩,伸手撥動投影,滑到昨天的頭條新聞:水手谷地震實為水手谷慘案,親歷者揭秘地球政府邪惡計劃。
「所以,我可能要對你說很抱歉了。」
雖然那兩個混球躲了起來,但是尼克很清楚:狗改不了吃屎,凱洛斯家的毒品生意肯定還在運作。
這樣想著,那台個人終端在他們的眼前亮了起來。上面投影出秦銳的臉。看起來他似乎也在某個類似的地方——這兒的隧道隔間都差不多一個模樣。
「看到了。」
「秦銳。」他說,「真名雷濤,曾經為前地球政府效力。我們有充足的證據相信,他應該為火星水手谷和伊蘭谷地的大屠殺負責。在聯調局的戰犯名單上他排在第七位。地球政府垮台後,他銷聲匿跡,隱姓埋名。聯調局花了數年時間尋找他,最近才得知他藏在了提坦。但是我們還沒來得及趕到,你們已經把他的死亡報告發過來了。」
這是第三個引爆點,還有兩個,他就可以繪出下方最大那條電果礦脈的草圖了。
「在綠城是這樣。」
提坦星的引力雖小,但大氣濃密。笨重的貨船很難直接發射入軌。它們多半是從綠城出發,抵達維爾坎峰的發射平台,在那裡二次發射進入軌道。秦銳的目光落在維拉峰——維爾坎的姐妹峰,比它略矮——的山頂,迅速估量了一下飛艇的路線。
「我更想聽你說。」
他們肩並肩展開飛翼,掠過天空。前方一隻機械鳥慢悠悠地飛著,尼克不用眯起眼睛,也可以看到它尾翼上歪歪扭扭的刻字:
尼克·戴維德檢查了一下自己的佩槍,抓住穹頂上方垂下來的吊索,又向上攀了數米。城市在他身下縮小遠去,巨大的半透明穹幕在他的上方展開,纖細的傘骨式支架織成一簇簇倒懸的玻璃森林。
「他們可能是打算去維拉峰頂發射運載火箭,用飛艇運過去。」他對尼克說,「我看到飛艇里有個摔壞的火箭支架。這些傢伙肯定知道在平地上發射容易被我們抓住。」
「不勝榮幸。」
沒有屍體,他們安葬的是一件制服,凍在冰棺里。頭兒也出席了葬禮,他們乘坐碟船出發,在土星拱門的照耀下將冰棺沉入鄢支海深處。他聽到悼詞在彌散的薄霧裡迴響,和拍打船緣的甲烷波浪一樣蒼白。鄢支海廣闊黑暗,他盡量不去思考他的搭檔究竟沉沒在哪一片海面之下這樣的問題。
秦銳微笑,舉起右手,按下一個小小的按鈕。
「在我們第三次撲空之後。」她答道,「頭兒打算結束『裂痕』行動了。」
查爾斯·盧切亞諾的聲音優雅而冰冷,透出幾分不悅,「你沒有告訴我,聯調局在找你。」
「啊?」秦銳沒聽清楚他最後那句話,但他還是張開飛翼,向前滑去,那些鳥兒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伸出手去抓住那隻鐵鳥的平衡足,機器鳥的反應中樞立刻認定為是一次「卡死」事件,開始猛烈地抖動那隻腳。
女探員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為什麼不用衛星從軌道上監測?」

3

「我發現有幾條礦脈的特徵很奇怪,壓電礦石含量很低,伴生的電果礦砂含量很高。但是它們都已經被列入礦業開採計劃,開採權屬於一些中等公司。我猜這些公司很可能是販毒集團的資產。」
致尼克
他那時正在忙著新的系統和新的計劃,因此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哦,水手谷?數據送來了嗎?」
那一刻命運便成定局,尼克、秦銳還有安娜和其他一些人成了「裂痕」小組的成員,那時候他們都年輕氣盛,躊躇滿志,一心想做點兒大事。那時候,他,尼克·戴維德,還相信自己可以成為傳奇中的英雄,可以和秦銳聯手掃清綠城陰影里那些深藏的罪惡。
清脆的喊聲響起,一個米白色的身影輕盈地滑過,攔住了他的去路。
「所以?」
「多謝誇獎。」秦銳諷刺地回答,「有read.99csw.com時候我覺得,我的問題可能就在於我幹得太棒了。」
方羅的搭檔直起身來,猛地打了個手勢,全息圖上顯示出一個小小的紅點,在他們上方五層左右的隧道里。
「真的?」
「而我有你要的答案。回答我,你先回答我,我才會回答你。」
他們穿過最後一條隧道,門前沒有半個人影。預定的會面地點空空蕩蕩,只有一台個人終端放在那裡。

尾聲

方羅立刻拔出了槍。尼克只是將手放在槍把上。如果盧切斯家族想暗算他們,那麼四個人大概還不夠這群大毒販吃一口;如果是秦銳——逮一個死技術宅根本用不到槍。

0

「啊!啊——」
「你們的預算會議很成功。」方羅評論道,「我已經看過了會議錄像。」
尼克覺得自己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
不知道這裏的機器鳥會不會攜帶毒品?他想,也許不會,玫瑰城是提坦的明珠,而綠城……有人把它叫做「提坦星的化糞池」。
尼克的興奮勁兒迅速癟了下去。
「你們能做到嗎?」署長提問。
尼克回答著,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秦銳——這些知識都是秦銳教給他的。在他嘲笑秦銳的戰鬥力只有「半鵝」之後,那傢伙立刻反唇相譏,表示尼克的智力只有「一鵝」。後來他們教學相長,倒也自得其樂。
「風暴月加上土星引力,在這裏穩定衛星軌道可不像地球那麼容易,全提坦就一顆可用衛星,輪不到緝毒署。」
秦銳慢慢地、深深地吸了口氣,「就像之前說過的那樣,我熟悉地震探礦。」他說,「我可以為你們探明礦脈,尋找礦藏。我是個科學家,我只會做這些技術活兒。」
他們沒想到他只是衝動行事。
輕微的爆炸聲撼動岩壁,並沒有實際的危險,炸彈的威力很小——但在秦銳的監控界面上,它變成一道紅色的波浪,迅速擴散開來。
「山頂上你抓不住嗎?」
秦銳推了推眼鏡,調出礦脈的走向,投影在眼前。立體地圖上覆蓋著一個個應力測試點的數據。他揮了揮手,身後的工人拿出工具,開始在他標出的地方打孔,並把小型炸彈填進去,封住入口。
「那取決於你想要多高的精確度。」
「裂痕」小組再度出擊,一掃之前的頹勢。他們先後鎖定了六次火箭發射。地面小組迅速控制拖車或豎井內的毒販,系統計算出貨物的發射軌道,發送給太空中的截擊飛船,一個小時內便會人贓俱獲。其中有兩次,截擊飛船秘密跟蹤貨物抵達收穫點,將毒販的接頭人也一併納入羅網。
探員的眉毛抖了抖,表情迅速恢復了正常,「數據明天才會送到,雷,你真該去看看新聞,真的。」
「他們要的不是你的命,警探,是你搭檔的。」凱洛斯家老大曾經這樣在他耳邊低語。
「所以,我們現在做什麼?」
「請進。」他大聲說。
提坦,土星的第六顆衛星,殖民歷史七十七年。包括定居點四十四個,主要城市三座,官方統計總人口二十三萬。以壓電高分子材料出口為主要經濟支柱。
在他的注視下,大地再一次搖動起來,冰岩崩落,將那道深深的裂痕掩埋。
「你的意思是說,他是個……戰犯?」
尼克突然頓住了。
但安娜似乎鐵了心不肯放他走,三天兩頭跑來勸他回到「裂痕」小組,眼下她就堵在他面前,固執得彷彿幽靈一般。
「你們的行動太成功了。」頭兒又重複了一遍,臉色陰沉,「九次人贓俱獲,你們這是在斷亡命徒的財路。秦博士是技術人員,不懂這個道理很正常。但是戴維德,你要是敢跟我說你不懂,我現在就可以把你扔出這間辦公室!」
「合用的發射平台只有一個。」秦銳指了指維拉峰頂,「但我猜不止一個販毒團伙想用它。」
尼克一聲不吭,對著凱洛斯家老大的另一條腿扣動扳機。
「我找到你了,雷。」方羅說。
但秦銳沒那麼幸運,毒品販子們拿走了他的飛翼,取掉了他壓力服上的漂浮氣囊,然後把他從浮空艇上推了下去。那是一段極為漫長的墜落,而尼克被他自己的手銬鎖在浮空艇的艙底,絕望地咆哮著,掙扎著,看著秦銳下墜,變成鄢支海上一個細小的白點。
「秦先生。」那聲音依舊幽靈般縈繞不去,「你幹得很棒。」
「系統沒把那些山列入監控對象,它們本身就處在地震多發地區,很難分辨出哪一次震動是火箭發射。而且那邊空氣稀薄,本身發射需要的推力也要小很多。」
一陣恐怖的寂靜在兩人間彌散開來。
有鳥兒穿梭其間。
「請從頭說起。」
「秦先生。」盧切斯的聲音突然在通訊頻道里響起,這傢伙一直在看著嗎?一直在監視他的新科學家寵物?
可那傢伙只是搖搖頭。
之後,尼克來找他。
一兩節課之後,他發現自己對這門課程發生了興趣。倒不是說他有興趣研究這堆煩死人的圖表數據和統計公式,而是他覺得這種技術沒準兒能用到緝毒署的工作里去。
秦銳嘆口氣,搖搖頭,「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盧切斯先生。」
「正確的一邊。」
他們收穫頗豐,聲名大噪。在緝毒署內走過的時候,收穫了不少同僚羡慕與嫉妒兼具的眼光。尼克從某些人的神情里讀出了戒備和憐憫,他心裏明白這是為什麼:毒販們損失慘重,很可能要動手搞掉「裂痕」小組。過去也有過此類事件:當一個緝毒警察的戰績從根本上威脅到了毒販的利益時,死亡便接踵而至。
「方羅?」
他們要做的只是將它分辨出來。
好像那個需要安慰的人是他一樣。

5

「我已經重新做了部署,你們的行動都轉入地下。只監控,不抓捕。掌握他們的發射地點,我們仍然可以放長線釣大魚。」
短暫的寂靜后,喬的臉變成了灰色,而尼克的臉色也比他好不到哪兒去。
科學無關政治,只在乎真理。夏延山基地的科學家們曾經都相信這一點。他們微笑著在偌大的基地里走來走去,用精準平滑的原英語交談,這些人從不說通用語,因為它摻雜了太多的漢語和印度語,不夠嚴謹。
「你負責那隻,邊上那兩隻是我的。攔下來,扭一下它們脖子上的開關,然後丟進箱子拎回署里,今天的活兒就算幹完了。」尼克指揮道。
「據我所知,是的。」
那都是他的錯。
隨後一道波浪卷過,那個身影就消失了。
「奇怪。」安娜看了一眼投影圖,皺起眉頭,「這兒應該已經是盧切斯家族的地盤了。這幾條礦道都是他的。他們說在哪兒見面?」
「那邊。」尼克氣惱地嘟囔了一句,「朝我們飛過來了。」
而和壓電高分子礦脈共生的另一種高分子化合物,在稍作加工后便可製成「電果」,高成癮性,低毒性,讓它成為近年來最暢銷的毒品之一。
或者換一種說法:人為財死,鳥純屬躺著中槍。
「走吧,『抓鵝』去。」
一道微光閃過。秦銳的影像消失了。
那並不能算是贖罪,因為他罪無可恕。
「老兄,」尼克說,「我高估了你的戰鬥力,你頂多隻有『零點五鵝』。」
他們對望數秒,一齊拔腿狂奔。
在一次下課後,他攔住了秦銳。
我有個想法,你可以幫助我,這是件好事。

10

「什麼?」
「其實,那些機器人也是應力監測系統的一部分。」
結果撞上幾條槍,還有笑得無比得意的兩個王八蛋。
死技術宅的戰鬥力
「還有事情嗎?」他無奈地問。
「他們都很期待見到你。」
「——告訴你的主管,也讓他們向上級報告。我不會繼續逃走了,我會向你們宣戰。聽著,我不是孤身一人,有很多和我一樣的科學家,他們警告了我,我們彼此聯繫。而且我們受夠了這種事,受夠了政府的各種戰爭研究。我會向你們宣戰。我會用地震埋了月城基地,埋了夏延山。我不在乎殺人,因為我已經殺了https://read.99csw.com很多。方羅,你還有十四分鐘。明天這個時候,你會為此感謝我。」
實際人口數量為二十五萬左右。毒品走私盛行。
尼克逐個檢查了這些機器鳥,有兩隻的維修艙里除了常規工具,還有成分不明的小包白色粉末狀物品。他沒有收繳這些毒品,只是做了標記,等機器鳥「回巢」之後,技術組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出是哪個傢伙放進去的——又或者是誰來接貨。
「請在半小時後到會客室用早餐。」她低垂眼睛不看他,聲音柔和有禮、訓練有素,「盧切斯先生在等你。」
前方几十米處就是他要檢查的維修機器人自動工作站,他流暢地調整方向,一隻手抓住工作站下方的扶手,另一隻手握住吊索。一個翻身,飛翼收起,便進到了工作站下方的巢間里。
「嘿,你好,喬。」他低聲說,一槍射穿對方的膝蓋。
「真的。」秦銳一提起自己的專業內容便興奮起來,「我剛才已經在課上講過了,提坦的地殼是高壓低溫形成的冰層而非岩石,相對地球的岩石圈來,它脆弱易碎、地震多發。幸運的是,這顆星球很小,這使得我們可以全面監測地殼應力分佈,來有目的地削弱或釋放地震的破壞力。後來——第一座玫瑰城崩潰之後——同樣的監測系統也被用於新建城市的巨型穹頂,那些機器人從應力系統接受指令,針對每一個微小的應力變化來調節和修補穹頂支架——靠了這個,我們才能夠安全地居住在這兒。」
年輕的講師露齒而笑,「叫我秦銳就好,我知道你,你是那個定培生。」
尼克有些不安地打量著低矮的礦道支架,方羅倒是安之若素。
方羅的搭檔在一旁擺弄著某種儀器,試圖通過終端跟蹤到秦銳的所在地。但秦銳看起來似乎不以為意,「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斷力……你們把新基地建在哪兒了?肯定不是地球,那裡重力井太深,軍隊調動不易,而且很容易受到軌道攻擊。要有足夠的人、資源和空間,還要足夠安全……月球地下城?」
秦銳露出自信的笑容,「收集更多的數據——這隻是個開始,給我一個月,我能給你畫出整個販毒網。」
三天後,安娜帶隊救出了尼克。五天後他們放棄了搜救,七天後舉行了葬禮。他問過安娜,那些謀殺秦銳的混蛋有沒有被抓住,但她只是挪開目光,不敢看他。
風暴月過去,拱門月來臨,這是提坦星上最熱鬧的一段時間,天氣晴朗,土星光環橫貫天空,明亮程度勝過一切燈火,地下城市變得空曠,地面定居點和高分子材料礦場開始有人流來往。這也是遊客最多的一個月——
他們穿行在隧道里,幽藍色的燈光照亮前路。這是綠城最新的幾條冰礦隧道之一,兩側的「岩石」其實是高壓低溫下凍結的冰,比岩石還要堅硬得多。在淺乳白色的冰岩里,可以看到一條條銅綠色和淺橙色的礦脈,那些是壓電高分子礦物,也是綠城礦業的主要產業支柱。
秦銳輕咳一聲,尼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過頭來,「抱歉,我在看那些鳥。」
一語成讖。
毒販們也隨之活躍了起來。
「……來看看我們居住的星球,它很小,但還沒有小到不能居住。它有一個固體的冰質外殼,在內側包裹著一層液態氨的海洋。
「有。你得跟我回署里一趟。」

8

「他們被保釋了。」她說,「我們釘死了幾個嘍啰,但是沒法逮捕凱洛斯兄弟倆,證據不足。」
屋子裡蔓延開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秦銳那冰冷平滑的原英語口音,「你沒有想過盧切斯——綠城最大的毒品走私大佬——去哪兒了嗎?為了感謝他給我的那些探礦炸彈,我大發慈悲給了他一個小時,撤走了他家族所有的人手和礦工。下面五層礦道都被撤空了。因為我用兩次小地震說服了他:留在下面對健康有害。至於剛才那次地震,已經摧毀了你們來時的通道,也毀掉了你們通向我這裏的那條通道。你們只剩一條路回到地面,而我……」他看了看時間,「會給你們十五分鐘。」
「你打算把我交給聯調局?」
與此同時,尼克·戴維德和聯調局探員在會議室里陷入了一場僵局。
「對。」她的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這次沒準兒能讓凱洛斯哥倆吃不了兜著走。」
「這是綠城,老兄,不是你那可愛的玫瑰明珠。這裏要是有哪群鳥不帶毒品才奇怪呢,隨便找一群攔下來交差就行了。」
尼克默默打了份調令,申請調到外勤組去。頭兒批了。
秦銳咧嘴一笑,開始快速敲打鍵盤,「我需要收集一些數據,修改一兩個演算法,下面幾乎每天都有地震探礦的震波傳到應力監控器上,給我一兩個星期時間,我能給你找出所有這類礦脈。」
他嘆口氣,「你今天沒去執勤嗎,安娜?」
「聯調局?」
那天晚上他刪除了「鈴鼓」的所有數據、系統軟體和資料。存在公共伺服器上的那些他沒法處理,但除此之外,所有能夠毀掉的東西他全都悄悄毀掉了。然後他拿著幾個月來攢下的度假許可走出了基地,步行前往最近的小鎮。
「我覺得,我才是那個提出問題的人。」
他們倆在外勤小組差不多抓了四個月的「鵝」,尼克倒是利用這段時間徹底地訓練了秦銳一番,從體能訓練到近身格鬥、槍械、跟蹤與反跟蹤……外勤探員該學的東西他都教給了秦銳,但每一次訓練結束後去喝酒的時候,他都會大肆感嘆一番秦銳的死技術宅本性是多麼的不可救藥。
達到一鵝
嚴格來說,凱洛斯兄弟雖然弄得到飛艇,也運得起貨,但他們在綠城的食物鏈里仍然只能算是小魚。他們是運貨的,偶爾自己也倒賣貨物,但不是什麼大人物。
提高你的智商到二鵝

9

幹完活兒,他退出狹窄的巢間,收拾好自己帶來的設備,準備前往下一個工作站。
「秦先生,請。」
「不,不對。你還是在撒謊,老兄,我盤問過很多毒品販子,你在撒謊,我他媽能聞出來。你們究竟是為了什麼來這兒的?嗯?」他在會議室里踱步,踱步,狂亂地走來走去,猛地轉身正對聯調局探員的臉,逼近那雙漠然的黑眼睛,「為了什麼?」
他把那隻鳥兒指給安娜看,然後和她一起大笑不已。
天空中正下著綿密的沙雨,時值提坦的塵沙月,大量的有機物在大氣上層生成,凍結成細碎的冰晶降落到地面,在零下一百七十八攝氏度的低溫中變成提坦星表面土壤的一部分,又或者在他們的頭盔上覆蓋一層淺灰黃色的積塵。
他嘆口氣,從腦海中拂去那些記憶,跟上同伴的腳步。他現在是要去逮捕一個逃匿的戰犯,不是去尋找死裡逃生的朋友。
「嘿,尼克,我想問你一件事情。你上次跟我說,販毒組織自己也開礦?」
「尼克!」
一絲微弱的笑意自秦銳的眼底掠過,隨即消失。
喬·凱洛斯跌倒在地,打著滾放聲慘叫,尼克走上前去,用槍管拍了拍對方的臉。
「對。」尼克懶洋洋地翻了個身,看到死技術宅還埋在一堆圖表資料的投影中間,「在綠城,礦工也好,毒品販子也好,基本是不分家的,你知道嗎?綠城以前也許還是個城市,但現在不行了。底下那些礦道里沒多少高分子壓電礦可以挖了,現在大公司都跑去安納峽谷或者玫瑰城南邊的裂谷開礦。這城市快完了,留下的都是沒地方可去的,只能做毒品生意。現在下面的行情不好,礦石才五萬元一噸,電果粗礦砂可是兩百塊一斤。大部分電果都是從礦工手裡收上來的。」
「我說過,我不會回去了。」
「快點兒。」尼克不輕不重地推了他後背一把,「至少『一鵝』的戰鬥力你還是有的吧?」
「算了吧。」安娜在一旁指出,「他要是轟掉了自己的腳,寫檢討的可是你。」
「你們為什麼要一直問這些?」尼克瞪著方羅,「你們難道不應該去調查謀殺案嗎?」
「……」
當那個魁梧的背影走過拐角時,尼克深吸一口九-九-藏-書氣,加快腳步跟上目標。
他忘了一件事:傳奇中的英雄是不會死的,但他們會。
說到底,秦銳只是個死技術宅,不是受過訓練的探員。如果不是尼克找上他合作,如果不是尼克邀請他加入「裂痕」小組,那傢伙大概會一直在大學里教書,結婚生子退休老死,過完平淡的一生。
秦銳沒說話,抬頭看著不遠處起降的貨船,那是綠城南站最大的飛船起降平台,綠城百分之八十的壓電礦都要從那裡運出這顆星球。一艘艘貨船掠過他們的頭頂,投下幢幢陰影,不遠處就是提坦星的最高峰維爾坎峰,它直指雲霄,峰頂的發射平台隱約可見。
「那有什麼關係?」他故作無辜,「我們的交易不是已經達成了嗎?」
但並不是想逃。
彬彬有禮的叩門聲響起,三下,兩下,又三下。
但那又的確是秦銳。他熟悉那雙黑色的眼睛。
「嘿,喬。誰讓你們伏擊我們的,誰出的錢買我搭檔的命?」尼克近乎溫和地問道。
他記得有一個探員叫方羅。科學家們私下裡叫那傢伙「撲克臉」,因為方羅從來不笑,也從來不會驚訝。曾經有個搞化學的白痴不小心點著了實驗室,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的時候,方羅淡定地走進來拎起滅火器一通猛噴,然後他放下滅火器,問道:「我該在哪兒洗手?」
「對。」尼克很驚訝對方竟然記得他,「對這個……應力監測系統,我有個想法……想和你談談。」
「這不可能,而且我他媽的也沒聽說過什麼水手谷大屠殺,那裡只有一場大地震……」
請在下次會面前
「這死技術宅挺有主意的。」安娜評論道,「你說他現在在哪兒呢?」
「我們希望了解儘可能多的情況。」
義大利佬慢慢點了點頭。
「你可以去查資料。」
「啊?」
「可以這麼說。」
「我也是惹不起的。」
尼克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茲以此紀念
「就這樣,就一個『噢』?你是真不想回去了,鐵了心在這兒『抓鵝』?爛在這個破地方?」她的怒火來得又快又急,「他們要關掉『裂痕』,關掉它!你聽明白了嗎?」
「X你媽的,你搭檔又沒死!」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方羅沒有回答他。他抬起頭,才看到那名探員的臉上凝固著驚駭莫名的神情。
兩年前,秦銳還在玫瑰城的提坦大學應用物理系擔任講師,尼克選修了他的課程——起初只是為了混個學分,他聽說這個老師考試的時候比較好說話。
方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可以披露的內容。
「嘿,」他說,「好久不見,安娜,你更漂亮了。好久不見,尼克,你還在『抓鵝』嗎?」
當初,「裂痕」小組的第一次行動並不順利,監測系統花了六個小時才鎖定火箭發射地點,一夥警員提著槍趕過去,只看到拖車的輪胎痕迹延伸向遠方。這些毒販採用的是前太空時代蘇聯發射導彈的做法:將火箭安裝在大型拖車上,發射之後迅速開走,一個流動的火箭平台,辦法老舊,但簡捷有效。
他曾經無數次地回憶過當初的情況,一次次推演過當時的各種可能性。他也好,安娜也好,都救不了秦銳,從一開始就救不了,他就不該把秦銳帶上那艘該死的浮空艇。

12

「秦老師,你好。」他有點緊張,「我是尼克·戴維德,我想和你談談。」
用餐完畢,女僕過來撤走殘羹剩飯。義大利佬向後靠去,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而他用餐巾揩凈嘴唇,微笑著和查爾斯·盧切亞諾——本地最大的毒品走私團伙的頭目對望。
「然後?」
「我的葬禮舉辦了嗎?」
「看到那隻鳥沒?」尼克伸手指著,他用鞋上的爪鉤倒掛在穹頂支架上,飛翼緊貼背後,「特別慢那隻。」
他慢條斯理地洗漱,整理了頭髮,擦了擦眼鏡。他不希望自己看起來憔悴疲憊,或者更糟糕,讓人覺得軟弱可欺。
一行四人穿過狹窄逼仄的下層礦道。一陣小小的地震搖撼了岩壁,支撐礦道的支架發出吱呀的聲響,落下一片灰塵。這是他們進入礦道后的第六次地震,每一次都比前一次略微強烈一點。
那時候地球政府統管所有殖民地,抽取重稅,壟斷航路,引發一次次起義。火星殖民地索性宣布獨立,戰爭在群星間爆發。但他對這一切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而這個惡魔卻在問他:數據送來了嗎?
偶爾有幾處巷道可以看到天空,岩壁刀削般聳立,頭頂巨榕蒼翠枝葉交錯覆蓋蒼穹,一簇簇觀景平台向著峽谷中央伸展,如鋼鐵蘑菇般詭異叢生。大部分城區都隱沒在黑暗裡,嵌在岩壁深處,或懸挂在巨榕的分枝上。這就是綠城——礦工、騙子、走私販和黑幫的故鄉。
所以這就是他媽的正義,好人眼睜睜地死去,壞人大搖大擺走出監獄。
「是的,我們能。」秦銳回答道。
「什麼?」
「相信我,它比屁管用。」在大學講師允許的最大粗俗範圍內,秦銳開了個玩笑,「我已經建立了應力振動模板,但是緝毒署過去的檔案記錄太模糊,我需要一些精確的新數據——現在我們可以從系統過去的記錄里比對其他應力波的特徵,將它們找出來,再對應緝毒署的舊檔案……」
「謝謝。」
同樣是這個方羅,在那個下午敲開他辦公室的門,走進來對他說:「雷,政府在水手谷實驗了『鈴鼓』。」
「你怎麼知道那群維修機器人有帶毒品的?」
當初,他曾經問秦銳:「你願意放下玫瑰城大學的教職,來和我一起對付毒販嗎?」
聯調局探員微笑著,端來一杯水放在尼克面前。
「……」
一陣地震猛地襲來,這一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猛烈,尼克聽到了可怖的坍塌聲和撕裂聲,那是岩層裂開又擠壓、撞擊又摩擦的聲音。他勉強穩住身子,扶住跌跌撞撞的安娜。當他抬頭看去的時候,發現兩名聯調局探員的臉色已經是一片慘白。
一路行來,他們已經在新礦道里安下了一組檢測器,現在是獲取實際成果的時候了。
尼克很想知道這個「他們」是誰。
「以後會調查謀殺案的部分,我目前的任務是調查『裂痕』小組。」
「這場地震震出來六條新的壓電礦,全是大礦脈,而且都是低電果伴生或者基本沒有電果的。夠綠城人挖上個一百年。這回咱們可揚眉吐氣了,幾個大財團都要來這邊投資。」安娜叼著咖啡勺,調出桌上的投影新聞頭條,「地震之後,城區基本沒受損失,還一下子多了一大筆錢,你說,他是不是計劃好的?」
秦銳調了一下眼鏡,總算看到那隻飛得跌跌撞撞的鳥兒,看起來它的后爪上多了些額外負重。
而他身在這城市的最底層,黑暗之下,岩石之上,沒有名字,孑然一身。

11

秦銳笑了起來,「在大學里,我們立項目都要先打報告,你們大概也差不多。如果你想要做這件事的話,我會在預算會議上支持你的。」
「我不知道。」
餐點不算精美,但香氣撲鼻。
安娜開了個玩笑,但他們的同行者顯然對此無動於衷。兩名聯調局探員對視一眼,示意安娜退後,他們走在前面。
他們重返「裂痕」小組,重新編製演算法,修訂程序,收起羅網——但入手的只有幾隻小蝦米,大佬們一個都沒抓到。秦銳搬進緝毒署宿舍,和尼克暫時住在一起,搶盒飯搶衛生間搶上下鋪。在爭奪水龍頭的戰鬥中,尼克成功地讓秦銳吐出一個髒字,揚揚得意了好幾天。
「你好,我是方羅。」
「當然。」
「我逮住住你了,方羅。」秦銳說。
「盧切斯!盧切斯真的是盧切斯,我說的是真的!真的!」當尼克把槍口移向他皮帶下方三寸的時候,喬·凱洛斯的意志力已經潰不成軍。
「然後我們就可以在更短時間內分析出新的發射地點了。」
那傢伙立刻安靜了下來。
……
「你說什麼?」他低聲問。
「……你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你們幹得太他媽棒了!」
於是他說,好的。
在提坦星三大城市裡,綠城的名聲最https://read.99csw.com為不堪。玫瑰城是旅遊集散地和交通樞紐;安納峽谷則是提坦星的工業中心;而綠城最初只是一群礦工聚居的破爛定居點,圍繞著那條巨大的裂谷一點點修建起來。雖然後來它變成了城市,但骨子裡仍然透出一股貧民窟的氣息。
他再一次夢到夏延山麓的巨大地下基地,那時候他的名字還叫「雷濤」而不是「秦銳」。他和許多科學家一同研究地震應力數據。火星的地震數據記錄、天衛一的數據,甚至還有遙遠的卡戎的數據被紛紛送到他的數據終端,他設計了那個地震應力激發系統,並把它命名為「鈴鼓」——只需在某個地方輕輕一敲,震波便會回蕩在整個星球。
警衛在門外等著他。
葬禮后的第三十三天,也是尼克·戴維德調到穹頂外勤組「抓鵝」的第二十六天,他終於找到了凱洛斯家老大的蹤跡。
他並不想苟且偷生,他只是不能忍受在做出補償前死去。
微光亮起的時候,那個沒有名字的男人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眼睛。這間小屋沒有窗子,依靠燈光的明暗來調節晝夜更替,過去他也曾住過這樣的屋子,不過是在地球,某個深深的地下基地里。眼前的一切讓他有種重回故鄉的錯覺。
幾個月前,小組的行動突然被臨時叫停,兩人被拎去署長辦公室,頭兒瞪著他們兩個,用力戳了一下投影屏幕,一份份報告躍出資料庫,在桌面上規規矩矩排列好。秦銳突然有種錯覺:如果這個中年男人的眉毛再皺得緊一點兒,那些報告沒準兒會誠惶誠恐地向他立正敬禮。
「戴維德探員,最近地震多發嗎?」
「唔……這種發射的應力載荷是多少?」
「……」
前來調查的聯調局探員倨傲地報上自己的名字,而他的搭檔沉默不語,連一個字都欠奉。尼克將肚子里的火壓了下去:聯調局直接向太陽系聯合政府報備,他們的能量可比提坦星本地的小小緝毒署要大得多。
「就這樣?」她追問道。
巨大的峽谷像是大地上的一道傷痕,被綠色的植物和深藍色的熒光籠罩著,人群奔走呼喊。但秦銳在下面,在很深很深的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他不確定那個人是否是他熟悉的那個死技術宅,那個會跟他爭吵會和他並肩作戰的男人。
他們穿過長長的甬道,半透明的支架和隔板之外是巨榕那灰白粗大的根系,深深地嵌在寒冷的冰壤深處。峽谷異常狹窄逼仄,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採礦巷道被幽暗的藍光照亮。
「秦,你真他媽棒。總有一天他們會為這個殺了你的。」尼克道。
「這已經足夠了。」他說。
拗不過他的堅持,秦銳不情願地開始佩槍。
「這兒是下層隧道,地震總是很多的。不過這麼頻繁我也是頭一次見。可能是應力系統製造的吧,小地震,用來消除大地震的那種。」
「好啊。」秦銳收拾起投影儀和便攜終端,「我們邊走邊談吧。」
「唔,假設——」尼克拿起咖啡勺豎在桌子上,「假設,有一個毒販,他有一大批貨要運出提坦星,他的同夥在同步軌道或者土星的行星彈弓軌道上等著接貨,他會用火箭把這批貨發射出去,一般是在地表或者某個豎井裡。應力監測系統能檢測到這種事件嗎?」
「我願意。」
女孩退了出去,門沒有鎖,沒有名字的男人估量了一下逃走的可能性,還是放棄了。並不是說他做不到,而是這麼做沒有意義。他們已經給他看過錄像,關於他自己的葬禮。他現在是個死人了,再一次地——失去身份和名字。

1

「也許是因為他們不喜歡聯調局。」
緝毒署探員們接到地方警局的通知,有飛艇墜毀,現場搜出大量精鍊電果。於是他們一行六人身穿笨重的壓力服,步行接近事故現場。
「所以?」
「——定向培養公務員交換生。就是把你送來這兒的那個政府項目的簡稱。我記得你是緝毒署的?」
秦銳抓過餐巾紙,掏出一支筆來在上面潦草地塗算了一遍,「我想應該可以監測到,但重點是你們需要一個新的程序,把正常的飛船發射起降、小型地震還有流星撞擊這些事件都濾掉;你們可能還需要一個雲計算集成系統來承擔龐大的計算量,以及一組熟練的監控人員——這和潛艇上的聲吶監聽是類似的道理,一個好的監控員往往勝過一組大型計算機。總之,花錢是少不了的,緝毒署有這方面的預算嗎?」
數個細小的黑點掠過天空,尼克抬起頭,看到那些維修機器人正落在穹頂的支架上,修補、調節、拆卸、安裝,幾分鐘后便又飛回存放它們的維修隔間去了。
「誰?」
秦銳抓緊支架扶梯,這個高度讓他有點眼暈,從上方望下去,峽谷像一張巨口般張開,喉嚨里煙霧繚繞,「哪只?」
「有人知道你在我這兒。」
「好久不見了,方羅探員。」他這次用了原英語,聲調冰冷平滑。尼克從來沒聽過秦銳用這種語言說話,「夏延山基地的老朋友們都還好嗎?」
巢間內棲息著十幾個維修機器人,它們被設計成鳥類的形狀,便於在穹頂上修補和調節應力支架。作為市政設施的一部分,對這些機器鳥兒的維護和修理都被丟給下層那些普通的工人進行。對這些工人來說,為毒販捎一包貨的利潤差不多等於他們一個月的工資,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好吧。你們想聽我從哪兒說起?」
「你現在仍然相信嗎,雷?」
「噢。」
方羅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鈴鼓」的第二個攻擊目標是伊蘭谷地,那裡有火星最好的大學,有數個科學家和他有一面之緣。他想知道那邊的資料和人員是否撤了出來,於是打了個電話過去,無人接聽。
他們離開教學樓,把教室讓給下一節課的講師,隨後在大學廣場對面的咖啡廳找了個位置坐下。時間是上午十點,玫瑰城的遮光板已經全部打開,土星的明亮光芒灑向大地,照亮提坦星上方氤氳的霧氣。今天天氣晴好,甚至可以透過雲霧隱約看到巨大的光環拱門兀立天際。一陣輕微的地震掠過廣場,玫瑰城的穹頂泛起數條波紋,隨即歸於無形。
整個塵沙月,他們四處出擊,無一斬獲,成了緝毒署的笑柄。同樣的觀點也在毒販中間流傳開來,所有的人都認為尼克·戴維德和他找來的死技術宅只是個浪費政府資金的笑話,除了尼克的上司。他沉默不語地看著小組的數據緩慢積累,每一次這個系統的反應速度都比之前更快一些。作為提坦星政府里不多的從基層爬上來的官員,他在緝毒一線已經戰鬥了二十年,對「裂痕」小組,他仍有足夠的耐心和信心。
不久之後地球政府終於垮台,聯合政府建立起來。他們沒有忘記他,仍在四處搜尋。或許是運氣好,或許是他確實學會了如何逃遁。他一次次從搜捕中溜走,最終搭上偷渡飛船,買了個身份,改名換姓,來到提坦星。這裏的大學向每一個人開放,他花了六年時間,從一個學生開始,重新變成一個講師。
他坐下來,一片沉默中,義大利佬先開始用餐,他也隨之取用麵包和菜肴。
他沒去看新聞,他很忙。
「秦先生。」
他的傑作。
「在地球上,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這就是為什麼美國可以監聽到朝鮮在地下引爆的核彈頭——而在提坦,這聲音更加清晰響亮,因為星球很小,比我們的故鄉要小得多。」

4

「你不會的。」方羅強作鎮定。
尼克張了張嘴,卻找不到可以說的話。
「什麼?」
「什麼?」
「誰?」他問。
整個用餐期間無人說話,門口的兩名保鏢面無表情如泥塑木雕,但看得出他們帶了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