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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作者:雷·布拉德伯里
索爾站起來。「我們殺了他。」他自顧自說了一句,並不看其他人。他的嘴裏滿是味道生澀的液體,「唯一一個不想殺也不能殺的人,被我們殺了。」他舉起一隻顫抖的手放在眼睛上。其他人沉默地站在一旁。
「差不多可以了吧。」他終於說。
那光芒又閃了一下。
「我只希望咱們倆能說說話。」索爾·威廉斯嘟囔著。
「你……」他把手向萊納德·馬克伸過去,「是你乾的,你用意念讓我看到這些?」
過了好一會兒,他告訴萊納德·馬克說:「我看見了那條小溪,我沿著岸邊跑了一陣,然後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他氣喘吁吁,臉上掛著難以置信的笑容,「然後我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在裏面游來游去!」
索爾在沙地上躺平,閉上眼睛。
「沒錯。」馬克繼續說,「你個大笨蛋。他們遲早會找到我們的。就算要一刻不停地搜索六個月,他們最終也會找到我們。剛才他們已經遠遠看見了紐約城的幻影,看見我們兩個站在中間,好像海市蜃樓。要是這樣他們還不好奇,不追著我們留下的痕迹一路找過來的話,怕是連你自己也不信吧。」
「你跟他們又有什麼不同嗎?沒有!出去看看,我好像聽見有人來了。」
「是的。」萊納德·馬克說。
索爾站起身來,漠然地看了一眼手裡的槍。然後他走出去,把槍向著山谷里用力一扔,再也不看一眼。
馬克不見了。
索爾站在他面前,「你……」他俯下身子,聲音冷酷。
「別!」馬克的聲音。
一些影子不知不覺出現在洞口。
索爾放下杯子,試著控制住手不要顫抖。他舔了舔嘴唇,「我想回到伊利諾伊州,回到梅林鎮,那裡有條小河,當我還是小孩子時,經常在那兒游泳。我想脫得赤條條的,跳到清涼涼的河水裡去。」
索爾眯起眼睛。遠遠地,在一座古代城市的廢墟中間,他看見另一個人躺在髒兮兮的毯子上。
馬克和索爾一起回頭望過去。
這個清晨註定有些特別。七點鐘,索爾從床上爬起來。他又高又乾癟,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火星上的清晨靜悄悄的,周圍沒有一絲風,乾涸的死海平坦如鏡,無聲無息。太陽掛在空蕩蕩的天空中,明亮而冷漠。他洗了臉,吃了早餐。
索爾放開雙手,放開馬克的喉嚨。
史密斯連連點頭。
「叮叮噹噹」的挖土聲響個不停。索爾慢慢地走了很久,終於靠在一棵漆黑的大樹邊上滑坐下來,坐在冰冷的沙地上。雙手茫然無措地放在兩腿中間。
索爾坐起身來擦著臉。
「停下,停下,混蛋!」索爾對著自己喊,雙手用力按著前額,「不,這不可能!」
他漸漸睡去,只隱約聽見鐵鏟叮叮咚咚,起起落落。多少高樓大廈,多少鳥語花香,多少晨霧,多少月光,多少旖旎多少芬芳,多少夢中的城市,多少千里之外的溫柔鄉,統統破碎了,消散了,崩潰了倒塌了灰飛煙滅了。埋葬了。
「這樣可不行。」他低聲說著,慢慢伸出雙手放在馬克喉頭,十指一起用力收緊。馬克不喊不叫,只是痛苦地在他指間抽|動著。他的眼睛里有種冷冰冰的嘲諷神色,像是把索爾心中盤旋的那些話一字一句說了出來。
「這是什麼?」萊納德·馬克看了看索爾遞來的禮物,「巧克力?別鬧了,我做這些又不是為了報酬。只是想讓你開心,僅此而已。把你的巧克力收回袋裡去,小心我把它變成一條響尾蛇來咬你。」
「還想要點什麼?」馬克叫起來,「把你綁起來帶走,讓年輕聰慧的新娘獨守空房,最終因孤單而發瘋,你猜我喜不喜歡?」
索爾慢慢走過去,毯子上的男人虛弱地支起身子。
「又是一個早晨。」索爾回答,「天哪,我好孤單!」
幾個人都被這景色搞得目眩神迷,他們站在紐約城中央,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約翰遜又開了三槍。索爾衝過去向前一撲,將約翰遜撞倒在地,用力扭住他的手腕。又是砰的一聲。
「別聽他的!」馬克喊道,「他瘋了,他的話完全不能信。你們都知道他會幹什麼,對吧?他會趁你們不備,一個一個把你們幹掉。沒錯,他會把你們都幹掉,直到最後只剩他一個人——他想獨佔我!別上當!」
「你個笨蛋。」
「明天你再來吧,或許那時候我會長點力氣,好跟你聊一聊亞里士多德。我會試試看,真的。」他在凋敝荒涼的樹陰里躺下去,又睜開一隻眼睛。
紐約城再次消逝了,只剩下死海里空曠無邊的寂靜。其他人慢慢逼近過來,索爾帶著他寶貴的獵物向著遠山跑去,帶著懷中滿滿一座紐約城,帶著綠瑩瑩的鄉村,帶著早春三月的風,帶著多年未見的老友。他摔倒了一次,又掙扎著爬起來。他不顧一切地跑啊跑,一刻也不敢停。
「當然。」
「不如這樣安排好了。」馬克最終下了判決,「我會給你們排個日程表https://read.99csw.com,每個人在某天的某個時間段里都有機會與我共度,人人有份,人人平等。我會像城邦的共有財產一樣為你們服務。大家遵守秩序,來去自由。這樣夠公平了吧?至於索爾嘛,他得等一陣子。什麼時候他能證明自己重新變成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了,我什麼時候再給他一次兩次特殊恩惠。不過在此之前,他只好先輪空一陣子了。」
至少不太壞。
索爾感覺到內心深處某種陰暗怨毒的東西涌了出來,他的臉孔有點扭曲,「你聽見我的話了,走!」
「那不過是一種催眠罷了,同時對所有的感覺器官催眠,眼耳鼻舌身意心,造出栩栩如生的幻覺。現在呢,現在你最想體驗點什麼?」
「他們看上去並沒有多危險嘛,瞧他們,走得好慢。」
他們握了握手。萊納德·馬克非常年輕——或許才十八歲。他有著漂亮的金髮,粉紅的面頰,碧藍的雙眼。儘管同樣有病在身,他的氣色卻很不錯。
接著,他開始慢慢划動雙臂,出水,入水,出水,入水。他把臉一次次轉到旁邊去呼吸,他的胳膊在溫熱的空氣里前後擺動,他的身體一點點撲騰著,攪動了身下的黃沙。
索爾感到渾身發冷。「嘿,」他突然說,「馬克,我想我們最好離開這兒,到那邊的山裡去。」
「沒事。」索爾有些茫然,被那聲音嚇了一跳。
索爾繞著火堆踱步。他拔出小刀,慢慢向著靠在岩壁邊上的一塊大石頭走近。他一邊笑,一邊將刀尖抵在石頭表面,又一邊笑,一邊輕輕敲打刀背。然後,他握刀的手向後一收,準備用盡全力往石頭裡刺去。
刀鋒停留在半空中。火光跳躍在索爾的面頰上,他的眼睛里閃爍著瘋狂的光。
「為什麼?」
「是嗎?」
紐約城林立的高樓又落了下去,火星重現眼前。索爾站在空寂的海底,手腳癱軟,瞪著新來的年輕人。
「你好嗎,索爾?」他說。
萊納德·馬克拿過咖啡壺,「再來點咖啡?」
「其實我們壓根兒就不需要他。」一個聲音傳來,有意講得很大聲。
我思戀地球,索爾對自己說。這炙熱的思戀讓我痛苦,我思戀的對象註定永遠可望而不可即。人人都思戀地球,人人都在這遙不可及的思戀中痛苦。華服美食,金銀美女,全都非我所願,我只想回地球。病成這副模樣,什麼樣的女人都再也無福消受,但是地球……哦,家,那是來自於心靈、而非這具病弱肉體的渴求。
「還有一件事。」馬克最後又說了一句,「你們中間有人身上帶著槍。其他五個人身上只有刀子,但唯獨有一個人,我知道,他有槍。」
「說起來,咱們曾經聊過亞里士多德來著,六個月前,那一天我狀態還不壞。」
然後他坐在那兒,想著遙不可及的地球,感到自己是那麼那麼想回家。日光一點一點移動,他嘗試了各種辦法,假裝自己身在紐約城。有那麼一兩個瞬間,他調整坐姿,雙手擺成某個特定姿勢,感覺到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彷彿城市近在咫尺。然而其他大部分時候,紐約依舊在一百萬英里之外,依舊那樣遙不可及。
索爾跑了出去。他站在洞口,雙手搭在眼睛上,向著下方黑夜籠罩的山谷張望。隱隱有暗淡的輪廓在黑暗中微動,或許那只是風從灌木群中走過?他不禁顫抖起來,一陣細密而隱隱作痛的震顫在身體里蔓延。
「看見那些人了嗎?他們正往這邊走,其中好些人腦子都有問題。」
或許我可以用力縮成一團,然後用力想著去死,或許這樣一覺睡下去,我就再也不會醒了。他這樣想著,也這樣做了,然而一小時后,卻再次睜開眼睛回到這個世界上,嘴裏滿是血。他爬起來,一口一口把血吐掉,感到很對不起自己。血總是這樣流,從嘴裏流,從鼻子里流,從耳朵里流,從指甲縫裡流,要這樣折騰一年以後,你才終於可以死掉。這種血鏽病在地球上無葯可治,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你塞進一支火箭,發射出去,放逐到火星上來,免得你留在地球上把病傳染給更多人。所以此刻他才會在這裏,孤零零一個人,坐在火星上,血從嘴巴和耳朵里不停地往外流。
大家都定住了不動。
身後響起鐵鏟與地面碰撞的聲響,叮叮噹噹。
約翰遜跌倒在地,他把手伸進夾克里摸索著。「媽的。既然如此,不如現在就來做個了斷吧!」他說,「嘿,你第一個,史密斯!」
譯/夏笳
最後這句話收效顯著。六個人跌跌撞撞亂成一團,不知道先從誰開始搜。六雙手在空中亂抓,六張嘴狂亂地大呼小叫。馬克站在一邊,輕蔑地看著這群絕望的人。
馬克看了一眼索爾,「你在發抖。為什麼發抖?」
毯子上的人只是冷冷地聳一聳肩。
馬克睜開雙眼,發覺九*九*藏*書自己被繩索牢牢捆著,身子斜倚在乾燥的岩壁上,面朝著火堆。
只有一件事,索爾心中突然一動,其他人,那些躺在海灘上病得奄奄一息的人。
他的囚徒不知何時趁他不備,一點一點小心地弄鬆了繩子,又假裝聽到有人接近的聲音,騙他離開,趁此機會逃跑了——可是逃到哪兒去了呢?
彼得也點頭。
「晚上好。」馬克笑起來,「來吧,先生們,快請進!」
索爾躺在沙子里,一次又一次擺動雙手,興奮地扭動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喉嚨一張一弛,從裏面擠出各種聲音。
他開槍射穿了史密斯的胸膛。史密斯應聲倒下,其他人哀號著四散逃開。約翰遜舉槍瞄準,又是砰砰兩聲。
「是孤獨和病痛把他們折磨瘋的嗎?」
紐約城拔地而起,穿破岩壁,直刺蒼穹。陽光閃耀,尖塔林立,升降機轟鳴如雷,港口的駁船拉響悠長的汽笛,那立在港口的綠色女神像高舉火炬,眉目低垂。
剎那間地獄散去,岩洞重現。
「哦,咱們兩個倒真是天生一對,你的貪婪,加上我的超能力。現在你又想看點什麼?再來點幸福的童年時光怎麼樣?想要嗎?」
「沒問題。」馬克說,「看好了!」
索爾猛地用雙手抱住頭。
索爾猛地一晃腦袋,「不,我根本沒想過要佔有你。」
「謝謝,謝謝你!」索爾收回巧克力,「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那水是多麼清涼啊!」
我們會在希臘漫步,他繼續想著,在雅典衛城徜徉。願意的話,我們也可以去羅馬,與那些偉大的詩人坐而論道。我們會一同登上帕特農神廟,或者埃及的阿克羅波利斯。除了聊天之外,我們還可以去那麼多地方。這個天賦異稟之人,他有能力讓這一切成真。當我們談起拉辛的劇作時,他會變出舞台與演員,讓一切幻境成真。天神慈悲,這不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嗎?作為一個病人流落此地,不是比地球上健康卻乏味的日子要幸福一萬倍嗎?有多少人有幸親眼目睹這一切,目睹公元前31年,一場希臘戲劇在圓形露天劇場里演出?
索爾又將一根木柴塞入火中。他神情緊張地一次次向洞口張望,眼神像貓一樣閃爍。
「你好。這裏就是火星了吧。我叫萊納德·馬克。」
索爾將那具毫無知覺的身體夾在臂彎下,拼盡一切氣力撒腿便跑。
「閉嘴!」
「看哪,你們這群蠢貨!」馬克喊道。中央公園綻放出千萬點新綠,暖風繚繞吹過草坪,送來剛修剪過的新鮮氣息。
或許我還可以要求更多,低聲下氣、誠心誠意地哀求,求他召喚出那些偉大先哲的模樣與聲音,叔本華、達爾文、柏格森……哦,為什麼不呢?我可以和尼采坐在一起談談悲劇,與柏拉圖一起談談理想國……
其他人聽著這些話,一會兒看看馬克,一會兒看看約翰遜,眼睛眨巴個不停。
現在我有蘇格拉底了,他在心裏對自己說。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還有尼采和叔本華。這傢伙,像他自己說的,是個天賦異稟之人。他的能力實在不可思議!想想未來我們可以在一起聊多少事,那些漫長而愉快的白天,那些涼爽的夜。想想生命中最後這一年,似乎倒也不壞。
「我不發誓。我是自由健全的,我不聽任何人的話。」
「如你所願。」萊納德·馬克一邊說,一邊輕輕動了動頭。
馬克躺在地上昏了過去。
他瞪著火塘看,「馬克!」
夜色蔓延在岩洞里。風嗚嗚地四處遊盪,撕扯著小小的火堆,又把煙塵彌散在空氣中。
「我會帶著你繼續轉移的。」索爾一動不動地盯著火堆看。
起初有那麼幾個夜晚,人們會聚在一起點燃篝火。他們圍坐在火旁徹夜聊著地球,也只聊地球:山村小溪里清澈的水,自家草莓派甘美的滋味,紐約城生機盎然的清晨,澤西港略帶鹹味的海風。
「是我。」萊納德·馬克回答道。
索爾·威廉斯在靜靜的黎明裡獨自醒來。他倦倦地把頭探出帳篷向外看,想著不知多遠之外的地球。或許有一百萬英里吧,或許……但那又怎麼樣呢?你對此無能為力。你的肺里滿是血銹,你咳嗽個不停。
下一分鐘,火箭重返天際。被放逐的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
「咱們觀察觀察再說。」馬克回答,「不如先觀察一個月吧,怎麼樣?」
「他們也會繼續追。」
「剩下的時間里,你們要嚴格保證能讓我獨處,聽見了嗎?」馬克對所有人說,「知足常樂吧,再少也比沒有好。要是有人不服,當心我徹底罷演。」
四個人站著,索爾和約翰遜躺在地上,兩個人停止了扭打。
他在睡夢中哭了整整一夜。
「得了這病,就難免有這樣的痛苦。」那人一邊說,一邊重新在毯子上躺好。他整個人都是那樣慘白,好像輕輕一碰就要灰飛煙滅似的。
大家跳了起來。
「是的。」索爾回答,卻並沒在聽。他的眼睛望著死海read•99csw.com,「有時候我寧願自己跟你一樣病得只剩一口氣,或許那樣我就可以徹底不再用腦子了,或許那時候我反而會平靜些。」
「我說了閉嘴!」
岩洞很深,但盡頭只有一面空蕩蕩的石壁。馬克無處可藏,更不可能趁著夜色從他身邊溜出洞口。他究竟能藏到哪兒去?
馬克看到他們的表情,連忙繼續說下去:「眼下這個情況,你們絕不能相信其他人。哦,一群笨蛋還在這兒開什麼會,一旦你粗心大意把背轉過來,就會有人在上面狠狠插一刀。我敢說,照這樣下去,你們所有人都活不過這個星期。」
「所以說,剛才那些都是你的能力?」索爾從咖啡杯上抬起頭來,一眨不眨地盯著年輕的萊納德·馬克看。
「找把鏟子來。」索爾說,「把他埋了。」然後他轉身離去,「從現在起,我跟你們再沒有一點關係了。」
汗珠從索爾的眉毛上滾落下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已經是正午了,兩個人在聊天中消磨了整整一個溫暖和煦的早晨。
一陣可怕的寂靜。
「說不定我們有辦法讓你演。」約翰遜一邊說,一邊對上其他人的目光,「瞧,咱們在這兒是五個人,他只有一個人,我們想讓他幹什麼都行。要是我們五個人聯合起來,這兒就是我們說了算。」
「如果你發誓不逃跑,我就給你解開繩子。」
「對不起,對不起!」索爾連聲哀叫,「可我太了解這幫傢伙了!」
「我錯了!」索爾喊道,「我那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現在我已經全好了!」
紐約城的景緻令索爾分心,原本也就是為了分他的心。那無與倫比的邪惡的美,他有太久沒有見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吸了進去。他再也沒有精力攻擊馬克,只能站在那兒,深深陶醉於熟悉而又陌生的美景中。
如果你殺了我,那雙眼睛說,你所有夢想的東西也將隨之而去。
「不過是天賦異稟罷了。」馬克回答,目光落進面前的咖啡里,「57年倫敦大轟炸的時候,我媽媽正好趕上了,十個月後,她生了我。我不知道你怎麼稱呼我這種能力,心靈感應,或者傳心術吧。過去我時常巡迴演出,去全世界各個地方。『萊納德·馬克,心靈魔術師』,廣告牌子上總是這麼寫。我很受歡迎,大多數人都以為這不過是跑江湖的精妙把戲——你知道在大家眼裡的民間藝人是個什麼形象。只有我知道自己身藏絕技,但卻並不大肆張揚,或許這樣反而更安全些。嗯,只有一些最親近的朋友知道我的秘密。即便現在到了火星,我依然有許多能力可以隨時施展出來。」
石頭消失了,變回馬克的模樣。
「哦不,別!」
頃刻間,他們來到時代廣場的正中央,周圍車馬轟鳴,刺耳的喇叭聲穿透耳膜,高樓大廈拔地而起,直刺藍天。
爭吵與咆哮一直持續到黎明拂曉時分。馬克坐在一群怒目相向的人中間,輕輕揉搓著被綁了太久的手腕。他變幻出一間會議大廳,牆壁用桃花心木鑲板裝飾,正中擺放著一張大理石圓桌。六個臉上留著大鬍子的男人圍坐在桌邊,身上散發出汗水、貪婪與邪惡的氣息,六雙眼睛死死盯著他們想要瓜分的金銀財寶不放,這場面看上去很是可笑。
馬克哈哈大笑。
他們一定是看見了火箭,看見它飛臨,降落,放下一名乘客。於是他們拖著病體,搖搖擺擺地掙扎著往這邊走來了,以向新來者表達一點善意。
「現在呢?現在也沒有?」馬克笑道。
「我什麼也沒看見。」他走回來,發覺岩洞里空無一人。
岩洞里冷得像冰窖一樣。
「給!」索爾把手伸進口袋,摸出最後一條巧克力遞過去,「這個給你!」
索爾抬起頭來看。
「不,等一等!」他哀叫一聲,「我這是怎麼了?!我病了嗎?我瘋了嗎?」
他閉上眼睛。「不。」然後他晃晃悠悠跌倒在地,拽著馬克跟他一起跌進沙地里。汽車的喇叭聲在耳邊呼嘯,制動器吱吱嘎嘎叫個不停。他狠狠一拳揍在馬克下巴上。
索爾一邊倒著咖啡,一邊把眼睛閉上。
一陣冷風吹進桃花心木大廳,把明亮的幻象吹散,現出冷冰冰的岩洞來。馬克厭倦了他的小把戲。大理石圓桌化做飛濺的液體灑落滿地,然後蒸騰消失在空氣中。
「讓我再看看。」馬克說,「星期一,星期一我是你的,史密斯。」
「我是索爾·威廉斯。」
「用不了六個月,你就會變成我現在這樣。」那病怏怏的人回答道,「那時候你就什麼都不想了,只剩下睡覺,睡了又睡。睡眠就像個女人,你總會回到她的懷抱。她是那樣新鮮,那樣甜美,那樣忠誠可靠,她會永遠愛你,照顧你,待你如同初戀。有時你醒來,僅僅是為了想念重回她懷抱的滋味。那種想念不知有多美妙。」那人說著,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啞暗下去,終於再也聽不見了,只剩下一https://read.99csw.com陣微弱的呼吸聲。
一片寂靜。
日光又移動了一段距離,索爾厭倦了想象,決定去死。他平躺在沙地上,命令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但心臟依舊怦怦跳個不停。他想象自己墜入懸崖或者割開手腕,但又忍不住大笑起來——自己肯定沒有膽量做這樣的事。
索爾跪下來,「但你必須聽話,明白嗎?你必須聽話。我不會讓你跑掉的!」
大家站在那兒傻獃獃地看著。頃刻之間,紐約城便向海里沉了下去。無數公園與高塔,無數港口與橋樑,無數朽壞的房屋與街道,無數難忘的舊時光,它們哀嘆著,哭泣著,低語著,一點一點傾斜,扭曲,崩潰,倒塌。
索爾轉身走開。
馬克微微一笑,「你跟你老婆也這麼說話嗎?」
遠遠地,他看見那些人正向這邊走來。
咖啡不知不覺溢了出來。
剩下的三個人相互看了看。
萊納德·馬克靜靜地喝完咖啡,一邊喝,一邊看著索爾趴在乾涸的死海海底,扭動著,喘息著。
「沒時間說閑話了,快跟我來。」索爾飛快地爬起來,「想想看,他們一旦發現你的能力,場面會有多可怕?他們會為你大打出手,會相互殘殺,甚至連你也殺掉——只為了爭奪能佔有你的權力。」
「聽我說。」約翰遜搶話道,「這傢伙一直對我們說他要怎樣怎樣,為什麼不是我們想怎樣?!明明我們幾個加起來力量比他大得多,對吧?他竟然還威脅我們說要罷演!行啊,不如咱們試試看,弄些木條來夾他的腳指頭,或者找把燒紅的鋼刀來燙他的手指尖,看他還敢不敢說要罷演?!要我說,還排什麼時間表,應該每個星期的每天晚上都讓他演,對不對?」
約翰遜一動不動,他不敢動。
「沒時間爭論這些了。」索爾急匆匆地回答,他雙頰發燙,眼睛閃著光,「快跟我走!」
「親愛的老兄,你越是說這樣的話,我就離你越疏遠。如果你能保持理智,像個明白人那樣說話做事,我們還可能成為朋友。我會非常樂意為你效勞,變各種小把戲給你看,畢竟施這些法術對我自己來說不過舉手之勞。說實在的,我甚至能從中得到不少樂趣。可是你,你把這一切都搞砸了。你希望我整個人都只屬於你,你怕別人會把我從你身邊搶走。唉,你真是大錯特錯。我有的是力量讓每個人都滿足。你本應該學會跟其他人分享我,就像分享公共廚房一樣。我本該像個神一樣坐在你們這些孩子中間,把恩澤與光輝饋贈到每個人手裡,享用你們感激涕零獻上的小禮物,尤其是那一點點珍貴的食物。」
索爾跑起來。他有好幾周的時間沒這樣跑了。奔跑很耗費體力,但他只管一邊跑一邊喊:「嘿,你好!」
索爾望著其他人,心中滿是孤獨與不安。一旦你犯下一個錯誤,想要彌補是多麼難啊,你想要認錯、悔過,回到過去重新開始,但一切為時已晚。他們已經迷失了那麼久,而現在卻比迷失還要糟。
「萊納德!」
萊納德·馬克一動不動。他碧藍的雙眼永遠閉上了,消瘦的胸膛不再起伏。他的身子逐漸冷下去。
中央公園的樹上又萌發了新葉,綠瑩瑩亮晶晶清凌凌。索爾在小徑上踟躕而行,聞著熟悉又陌生的空氣。
空蕩蕩的岩洞里,只剩下大大小小的岩塊與礫石,孤零零的火焰一跳一跳,耳邊唯有風聲嘆息。索爾站在那裡呆若木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麼了?」
「搜!」馬克喊道,「找出那個帶槍的人,否則你們都得死!」
「要。」他回答。
索爾無言以對。他坐在那兒瞪著地下。
來吧,掐死我吧。就當我怕了你。
他們默默地站在那兒看著對方。突然間,索爾顫巍巍地衝上前,抓住對方的一隻手搖了又搖,「哦,可是我太高興了,你能來這兒,你想象不到我有多高興!」
「紐約那邊一切都好?」索爾問。
一分鐘后,火箭降落在乾涸的海底。一道閥門打開,有個人走出來,手中提著行李箱。另外兩個包裹在生化隔離服中的人陪著他,從火箭里搬出許多封裝好的食物,然後幫他支了一頂帳篷。
「自己看吧。」萊納德·馬克回答。他雙眼凝視索爾,剎那間,紐約城像朵花一般,從暗紅的火星沙漠中綻放出來。巨石翻滾,高樓林立,三月的風穿行其間。霓虹燈閃著五彩光芒,黃色計程車滑入靜謐的夜。無數橋樑在午夜的港口起起落落,無數駁船唱著悠長的歌,亮閃閃的樂聲中,無數幕布徐徐升起,把一座光怪陸離的不夜城隆重呈現。
他們從小小的杯子里啜飲又濃又黑的咖啡。
索爾虛弱得幾乎走不動路。他的雙腿彷彿深深地長在地里,每一條根脈都浸透了孤獨、恐懼和夜晚的寒冷。岩洞里的火幾乎要熄滅了,這會兒只有兩團冷寂的月光,慢慢爬到幽藍的群山後面。
大家又衝著索爾笑。
沿著死海長長的海岸線一路前行,沿途儘是些https://read.99csw.com昏睡中的人,他們蜷縮著身子,像是被巨浪拋到沙灘上的許多空瓶子。索爾看著他們的身影散布在乾涸的海灣上。一個,兩個,三個……人們各自孤零零地睡著,大多數人的狀況都遠比他要糟糕。每個人都守著自己貯存的一丁點兒可憐的食物,每個人都獨自消磨著最後一點時光,交流與談話都太耗費力氣,相比之下,睡眠是多麼美好。
他倦倦地闔上雙眼,血依舊在流,流到鼻子里,流到嘴裏,流到顫動的眼球中間。
火焰從岩石中噴濺出來,騰起嗆人的硫黃煙霧,一塊塊硝石與硫黃在空中炸開,震蕩聲衝擊著整座岩洞。索爾跳起來,一邊咳嗽著一邊跌跌撞撞地摸索,渾身煙熏火燎,彷彿置身地獄!
六個人疑慮重重地盯著彼此,又小又亮的眼睛像動物一樣閃著光。馬克說得沒有錯。將來會發生的事在他們每個人眼前呈現出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殺死別人或者被殺,只有活到最後的幸運兒能夠獨享戰果,獨享那個此刻正在他們中間走來走去的傢伙。
索爾趴在地上看著馬克,看著他了無生氣的屍體。
有人走出岩洞去找鏟子。
索爾向他揮出一拳,乾淨利落的一拳,向他臉上落去。馬克輕輕一閃躲到旁邊,大笑起來。
「馬克!馬克!快回來!」
「住手!」馬克大喊。
「是嗎?可我並不屬於任何人啊。」萊納德·馬克回答。他又看了一眼索爾,「當然,也不屬於你。」
「到時候你准嚇一跳。」
索爾動了動。
「他是怎麼做到的呢?」他用疲憊不堪的聲音問自己,頭一直低垂到胸前,「怎麼把紐約變出來,還讓我們在城裡面四處走?或許我也可以,或許沒那麼難。使勁想!使勁想著紐約!」他喃喃著,漸漸陷入睡夢中,「紐約,中央公園,還有伊利諾伊州,春天來了,蘋果花開了,小草也發芽了……」
萊納德·馬克坐在一旁看著他。
殺了我,殺了柏拉圖,殺了亞里士多德,殺了愛因斯坦。是的,把我們都殺了!
他們一起閉上眼睛,又一起睜開,幻想那個倒在他們面前的人會重新爬起來。
「你變了,為什麼?這麼快你就從我的朋友變成了敵人?」馬克盯著他。
但他做不到,只有馬克有那樣的能力。紐約一去不復返,他再也無法做任何事讓它回來。從今往後,他還會日復一日獨自醒來,會遙望著天空思念它,會走遍整片死海甚至整座火星去尋覓它,永遠永遠尋覓,卻永遠永遠遍尋不著。他會日復一日病弱下去,終有一天倒下,他會躺在那裡沒有力氣動彈,只能拼盡最後一口氣,心心念念想在回憶與夢中重現紐約。但他永遠找不見它。
一道金屬光芒劃過天空。
其他人低頭看著屍體,彷彿不能相信這一切。索爾俯下身,抓起一隻鬆弛無力的手。「萊納德!」他輕聲喚道,「萊納德?」他搖了搖那隻手。
「別犯傻。」馬克警告其他人。
「我不想走。我願意坐在這兒等他們來。或許你是有點兒貪心了,不管怎樣,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
幾個人影站在那兒,一共五個。長途跋涉搞得他們精疲力竭,氣喘吁吁。他們站在篝火的光圈之外,默不作聲地凝望過來。
如果你殺了我,那些清澈的溪流與水中游曳的鱒魚也會隨之而去。
「你就當成是專門衝著你來的陰謀吧,索爾。」那人一邊說,一邊疲憊不堪地閉上眼睛,彷彿連睜開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曾經也有力氣用腦子想想事情的,可現在,隨便想點什麼都讓我覺得累。」
馬克站立在那些傾頹的高樓中間,一個整整齊齊的暗紅色彈孔鑽透了他的胸膛。他一個字都沒說,便像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般倒了下去。
「星期二我會去彼得那兒,一個小時左右吧。」
「能為你做這些,我很高興。」萊納德·馬克說。
睡吧,他對自己說。現在我們一起睡去。不管怎樣,我們還有那麼多覺可以睡。睡吧,做個好夢,夢見紐約,夢見遙不可及的一切。
馬克氣定神閑地坐在人行道上,看著他的惡作劇發笑,「來吧,讓他們來,我可以好好逗他們玩玩兒!」
「你剛才真把我的魂都嚇出來了。」索爾手裡死死抓著杯子,「紐約城從地下竄出來那一瞬間,我真以為自己瘋了。」
他跑到跟前,新來的年輕人將索爾上下打量了一番。
其他人衝著索爾陰森森地笑。
「星期三,就你們三個一起吧。約翰遜、霍茲曼,再加上吉姆。」
「騙子,都是假的!」索爾嘶吼一聲,在各種幻境的壓迫下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這樣,馬克!那些瘋子就要來了,他們會殺了你!」
「是的,是的。我們最好趕緊走。」
索爾支起身,看到槍在他自己手裡。
「老天發發慈悲。」索爾低頭看著那個人,「要是你多少能跟我說說話就好了。為什麼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從來不得血鏽病?我在這兒一個也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