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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在鏡中

猶在鏡中

作者:陳楸帆
就像他對兒子的愛。
他深吸了一口氣,跑進運送工人的升降電梯。電梯吱吱嘎嘎地響起,顫抖著上升,透過層層疊疊的鋼架,那兩道人影時隱時現。穆先明焦急地晃著電梯,似乎這樣能夠讓它動得快一些。他聽見一聲熟悉的喊叫,然後是一道黑影像鳥兒般從高處落下,最後是輕輕的一記悶響,像是一袋裝滿黏稠液體的垃圾摔在泥地里。
畢竟他只是個機械修理工,對於看得見摸得著的齒輪、軸承、螺釘和沾滿油污的金屬扳手,他心裏踏實、有底。可藏在那精緻一體成型盒子里的電子訊號、應用軟體和通訊協議,卻如同幽靈一般,讓他感覺恐慌,就像身陷流沙池裡,有勁使不上,想叫叫不出。
但你不能只有我,你有你的世界。
「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來證明你的精神創傷不是永久性的,我會幫你安排時間。保重。」
相信許多人有過這樣的童年記憶:拿一面鏡子在自己身前……
他以為隨著兒子的長大,這種不安的情緒會漸漸平息。他又錯了。
他開始緩慢地行走,不時撞上在視野中並不存在的茶几和椅子,但卻又無法控制自己繞開本應在頭頂的吊燈,那種感覺,無比怪異。
穆先明幾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輸入那組密碼。
白衣女子消失在門口,取而代之的是兩名身穿制服、全副武裝的彪形大漢。
「自石器時代便停止進化的大腦習慣於相信,眼睛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身體。但這種對於身體邊界的古老感知,可以輕易地被超越我們進化水平的技術力量所迷惑。」
也許,是我害死了他。這句咒語開始在穆先明的腦子裡循環播放起來,無法擺脫。
沉迷於鏡面遊戲的人並不是兒子穆別璟,而是他自己。
去哪兒?去美國?哼!到頭來還是個嫌貧愛富的白眼狼,和你媽一樣。
深呼吸。
可你這當媽的管過他嗎?關心過他嗎?穆先明憤怒地控訴。
腳下並非一道向上的斜坡,而是向下的階梯。他在遊戲界面中所看到的,是上一層樓梯底部的鏡像。穆先明無法相信,自己走了幾十年的樓梯,現在竟然被一個小小的電子花招欺瞞眼睛,誘騙神經。
他已經記不清兒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迷戀這款遊戲的,在他的記憶中,兒子的形象仍然停留在那個熱愛運動的足球小將階段。每天放學后,不玩到天黑一身泥巴一身汗絕不回家,然後,他奶奶就會大呼小叫地發現孫子腿上各種青紫色的傷痕。
他說,爸,你應該過得更勇敢。
穆先明面無表情地聽完牧師的悼詞。伴著電子合成器空洞的管風琴旋律,棺蓋緩緩合上,那張帶著諷刺笑容的面具消失在黑暗中。親友包裹在剪裁得體的黑色套裝中排隊走來,握手,叮囑節哀,點點頭,他什麼都看不清楚,只像個機器人般麻木地執行著指令。
妻子懷孕了,脫產上了夜校,學習外語及高等機械維修理論。生下別璟后,妻子考取了高級工程師資格證書,被廠里提升為高工,她不再需要搞臟自己的雙手,只需要用筆、尺和圓規在紙上畫出精確複雜的圖樣。那些圖紙,穆先明從來沒有看懂過,儘管他趁妻子休息時,一再努力地用放大鏡逐格琢磨,但他沒有絲毫頭緒。
屏幕顯示,地面突然升起一道斜坡,一溜金幣閃爍著虛假的光芒同步自轉著,形成一道向上的金色階梯。
他真堅強。他似乎聽見人群里有人小聲議論。
遺憾的是,正式測試過程中嚴禁使用該輔助裝置,否則將無法認定患者是否從潛意識層面真正恢復正常。
相信許多人有過這樣的童年記憶:拿一面鏡子在自己身前,鏡面水平向上,你凝視鏡中,彷彿行走于天花板、路燈、樹梢和藍天白雲間,那種輕微的眩暈和步步驚心的感覺令人懷念。
妻子的理由無可辯駁:她能給孩子更好的生活環境和教育條件。
一隻3D效果呈現的褐色盒子出現在他右前方,微微浮動,他想起遊戲說明,小心翼翼地起跳,雙腳踩踏。隨著一聲清脆的電子音效,幾枚金幣蹦出,然後消失,屏幕上顯示出「+300」的字樣。
他起床,穿衣,摸索牆上的電燈開關,房間亮起。他站在房間中央,望著對面牆上那塊小小的反光玻璃,閉上眼睛。
別逼我,我誰都不想選……
兒子說,我選擇留下來,是因為媽媽擁有的太多,而你,只有我。
夕陽閃爍得更加頻繁了。
別說得這麼好聽,我還是她,你只能選一個,如果你去了美國,你這輩子都見不到我了。
妻子回國后便說要帶兒子出去,穆先明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穆先明覺得腦子裡的某個部位一下子興奮了起來,幾乎喪失理智般抬腿就要踩將上去,但數十年固化的身體記憶代替了他的大腦,在落腳的一瞬間,他整個身體僵硬了——視線越過平板電腦屏幕,望向真實世界,一股寒意如蜘蛛般爬上他的頸背。
頭盔抬起,穆先明頓時感覺四周變得明亮起來,身下的自動座椅像牙科檢查一般豎起椅背,他看見了對面坐著的醫師模樣的白衣女子,正在往平板上輸入什麼。
也沒有想象中的難嘛。他緊張地笑笑,繼續按箭頭指示的方向前進。
發現屍體的人說,穆別璟的長發被風吹起,在黏稠的血泊中如同一蓬蒿草拂動,像是靈魂從軀殼中徐徐蒸騰。
法院根據父母雙方經濟狀況,把兒子判給了母親,撕破臉不認賬的人是穆先明,反覆起訴又打了一年官司的人也是他。而虛構症將罪名和責任全都推卸給了妻子——孩子他媽,為了維持脆弱的人格大廈不至於分崩離析。他的胸腔中如同被埋進了一顆怦怦跳動的定時炸彈,一下下地撞得心裏發疼發顫。
這是兒子特別為他準備的密碼。一個時代的落伍者所能發現的微小秘密。
望向鏡中,深呼吸,你沒問題的。
葬禮上,為數不多的親友似乎都在期盼著某位人物的出席。她不會出現的。穆先明心裏清楚,不是他不願意她來,而是不敢告訴她。兩年前的離婚訴訟讓全家筋疲力盡,最終,別璟的母親終於放手,不再為了實現那個虛無縹緲的夢想,堅持把兒子帶到遙遠的大洋彼岸。
我誰都不要!!
Mirror。鏡子。
平板電腦似乎變成一塊中空的框,透過屏幕,他看到了自己的雙腳,但又有些異樣,腳下踩的並不是地板,而是天花板。穆先明突然一陣眩暈,他看到自己的腦袋從雙腳間探出,就像站在一面無比巨大的鏡子上低頭俯視。
九九藏書爸……兒子也流淚了。
穆先明坐在夕照中,聽著兒子斷斷續續的話語,每聽一句,便在心裏回一句,就像是父子在聊天,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現在,他要用虛擬程序來彌補真實的回憶。沒有怨恨,沒有叛逆,穆別璟甚至認為離婚是對雙方最好的選擇。時代變了,他說,我們是老得很快的一代人,在你和媽媽還在為我擔心的時候,我已經老得足夠去承受這些,我擔心的是你,爸,你甚至捨不得換掉媽給你買的電話。
那是初次激活《鏡面行走》遊戲時的說明文檔。
回放中不時會出現一些字幕,與畫面無關,似乎是摘抄自書本:
爸……我已經決定了。
「可只有在夢裡,才是最真實的你。」醫師口氣軟了下來,帶著幾分憐憫說,「既然你在夢裡為自己造了這樣一面哈哈鏡,也只能在夢裡將它打碎。」
他花了三個月時間把這個遊戲重新玩通關,同時,在過關彩蛋中得到一些破碎的信息:法庭記錄、通話錄音、視頻資料、書信、證人口供……穆先明已知的世界像一層虛假的牆紙被撕開、剝落,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他會惱怒地把電腦摔到鬆軟的地板上,用腦袋去撞牆,或者撕扯自己的頭髮。他不明白自己的腦子裡出了什麼毛病,兩種平行的記憶激烈地搏鬥,互相壓制,像是一場無休止的辯論,嗓門越來越大,噪音超過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兒子和妻子以截然不同的形象浮現,交錯拼貼,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相信誰,只是感到噁心和厭惡,對這一切。然後,又經不住誘惑重新撿起電腦,開始下一道關卡。
遺體被送進冷凍櫃,安排在三天後火化。穆先明回到家中,他努力迴避所有帶著兒子生活痕迹的物件:獎盃、照片、海報、隨處堆放的光碟與雜誌……那種少年的氣息。他看到了桌上擺放了許多天的包裹,來自警察局。拆開,撕掉重重包裹的塑料防撞泡沫,那件破碎的玩具終於暴露在日光下。
大腦自己會做出判斷,在藥物的輔助下。曾經它選擇了讓穆先明感覺最為舒適的一個故事,而如今,它要推翻這個故事。
一道黑影從遠處切近,巨大的蜂黃色機械吊臂上,懸挂著一截灰黑鋼架,在穆先明看來,卻像是飛行的鋼架牽引著吊臂從天空緩緩旋入。空間的相對位置感迅速變幻,他微微眩暈,突然看見前方指示一條旁逸斜出的岔道,伸向終點。他毫不猶豫地邁去。
盒子是得分關鍵,如同馬里奧兄弟裏面的蘑菇和金幣。在本遊戲中,盒子會隨時出現在你的腳下,你只要在限定時間內(動作要快!)雙腳同時踩踏,便可得分。當然,盒子也有可能是陷阱、流沙或者荊棘叢,你需要按指示快速搖晃、旋轉或揮舞平板電腦以逃出險境。
……我只有你這麼個兒子,你懂嗎,你媽什麼都有,可我只有你了……
他說,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雖然我們流著相同的血,卻像說著不同的語言。
根本不是這樣的。
影像變得模糊,清晰,又復模糊,手機規律的震動經由身體,傳遞到手臂,鏡子里的世界,在顫抖中分崩離析。
為什麼?穆先明所有僅存的理智被這三個字像無限增殖的癌細胞,牢牢佔據。他所需要的,只是一個答案。但隱隱地,他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
爸……我懂。可你不能只有我,你有你的世界。
他幾乎沒花什麼力氣便再次進入那個重複了無數遍的夢境,似乎當意識表層的虛構記憶得到糾正之後,那個被完美構建的扭曲故事便沉入意識深處,化為黏稠糾結的夢境,揮之不去。而在夢中,所有的情緒都被強化數倍,以抵禦理性思維的蘇醒。
一切都像場遙遠得不真實的破碎夢境。
那是《V字仇殺隊》里主角的笑臉。
回放日誌,平板電腦上出現了一雙小小的球鞋,接著,是穆別璟那張蒼白的面孔,似乎正從鏡子的另一面看著穆先明。他全身猛地一顫,把屏幕挪近,想把兒子看得更清楚些,卻只看到自己蒼老的臉,在陽光的作用下,半透明地重疊在兒子的臉上,那五官的輪廓如此相似,彷彿這是一面魔鏡,能夠倒轉時光,讓人重返青春。
他從來沒有來得及把這篇日誌發送出去。
穆先明從警方的調查報告中得知,兒子墜樓時正沉浸於遊戲中。他求助於平板電腦公司,試圖修復機器,回到當時的遊戲界面。工作人員卻嗤之以鼻——只要通過記憶卡內的數據備份,你就可以通過任何設備登入穆別璟的遊戲賬戶,讀取進度。
儘管遊戲開發方SC公司在免責聲明中言之鑿鑿地宣稱:任何以《鏡面行走》名義組織的線上/線下俱樂部、討論組、活動團體均與本公司無關,其活動產生的一切後果及法律責任均自負;任何使用暴力破解版本《鏡面行走》及非官方認證配件(包括但不局限於虛擬眼鏡、耳蝸平衡干擾器、體感裝置等)的玩家,其產生的一切後果自負,與本公司無關。可仍然有數目眾多的遊戲者及受害者家屬認為,這是一款引人上癮的死亡遊戲,開發公司應該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社會責任。
界面提示他輸入六位密碼,他試了兒子、自己甚至妻子的生日,兒子的英文名,曾經養過的哈士奇名字,兒子喜歡的書名、電影名,明星生日,均告失敗。
倘若真的踩落去,也許就能見到自己的兒子了吧,他竟然無法遏制自己這個荒謬的想法。
遊戲的名字叫做《鏡面行走》。
他怎麼也無法相信這些艱深的句子出自15歲的兒子之手。
……你媽跟我離婚之後,我沉迷於遊戲,像個懦夫,像那些鏡面恐懼症患者,以為現實世界就是經過偽裝的巨大鏡面,害怕獨自行走,害怕鏡子,害怕一切改變,害怕新的生活。
如果兒子在這裏,他或許能解釋給自己聽,或許還會親身演示。可穆先明手裡只有一塊冰冷的黑鏡,照出孤零零的自己。他決定試試,於是按下「測試關卡」。
選擇英文輸入法,在舊式鍵盤上按1次6,3次4,3次7,3次7,3次6,穆先明得到了五個英文字母:M、I、R、R、O。
醫生說,這叫記憶性虛構症,是患者由於遭受重大變故或顱腦損傷導致的大腦病變,會用虛構的、扭曲的經歷或事迹來填補記憶中的缺失環節,並對此深信不疑,表現為幻想性虛構症及睡夢性虛構症。
他再次墜入了兒子發生意外的現場。站在塵土飛揚的工九*九*藏*書地里,眼睛逐漸適應了那閃爍的光亮。他抬頭,卻看見自己已經站在那座巨型的猩紅鋼巢的第13層,像是個真實得近似虛幻的替身。而在那個替身的不遠處,有一道小小的熟悉身影。
他打了個冷噤,手中的平板像是有感應般震顫起來,遊戲界面提示,他已經來到上次遊戲關卡的中止點。是否繼續?他的手指猶疑著,點了下去。
「嗨,爸。」兒子在鏡子那頭對他說,帶著拘謹的笑,「好久不見。」
真是瘋了。穆先明曾經在酒後對工友們傾訴。我拼死拼活加班加點,賺的卻還比不上她一張圖紙的零頭。工友們鬨笑著說,得啦,你就別得了便宜又賣乖了。
穆先明身體騰空而起,進入鏡面世界,他瘋狂地撞擊著飄浮在空中的虛擬盒子,金幣躍起,鋪成漫無盡頭的道路,發出密集脆響,刺|激他神經迴路中產生源源不絕的欣快|感。這種感覺曾經陪伴他度過離婚後難熬的時光,以及兒子死去后更加難熬的時光。他知道這是主觀意識強加給夢境的效果,某種麻痹痛感的精神鴉片,可他為什麼要把沉溺遊戲的角色安插在兒子的頭上?
穆先明對於這些高科技一無所知,他自己還在使用最老式的物理鍵盤手機,還不是QWERTY全鍵盤的那種。
鏡框中的渲染畫面如波浪般鋪開,覆蓋掉真實世界的所見,他的腳下仍是猩紅的鋼結構,只是防護網消失了,穿越胸腔般複雜交錯的骨架當中,深谷中的水泥工地被天空所代替,他將行走于頭頂上的道路,繼續兒子的征途。
穆別璟的長發在風裡如細柳浮動,輪廓柔和得不像個男孩子,他依然是那種淡淡的口吻。
醫生遞給他一台嶄新的平板電腦,說,裏面有你最愛的遊戲,《鏡面行走》,是它害了你,在外面的世界它已經被禁止了,可在這裏,它被特批成治病救人的藥方。好好玩吧,它能利用視覺系統與身體的調諧錯位重新讀寫你的記憶皮層,或許在激活狀態下,你能夠重新讀入記憶,我是說,你真實的記憶。
穆先明努力迴避那段記憶,方法是把注意力集中到遊戲說明上來。
遊戲規則非常簡單,只要您走過足夠長的距離,或者獲取足夠高的分數,便可以進入下一關。但它並不是那麼簡單。遊戲的巧妙之處在於它插入了電子地圖的地形數據,並通過箭頭指示引導你的行走方向,你可能在一片貌似平坦的鏡面上失足踏空(現實中的下降階梯,安全係數為5),重力感應便會扣除相應的生命值,直到遊戲完結。這是一個與幻覺對抗的遊戲。
一張怒氣沖沖的黝黑臉龐出現在他視野中,那是戴著護目鏡的焊接工。
他的左褲兜突然有節奏地震動起來,手機響了,一個越洋號碼。穆先明躺在半空,就在陽光里那樣舉著手機,不接,也不作聲,似乎與那位工人隔空對峙,如同一出象徵主義的默劇。直到他瞪大雙眼,像是從這款使用多年的舊手機上發現了驚天秘密。
望向鏡中,深呼吸,刮掉臉上邋遢的胡楂兒,你沒問題的。穆先明反覆告訴自己。
不!連時間都錯了嗎?!
穆先明艱難維持的堤防在這台冰冷機械前完全崩潰,他無聲痛哭,淚水滴落,猛烈抽噎,幾近窒息,他渾身顫抖無力,憤怒地將電腦摔向房間角落,又發瘋似的撿回,像條喪失理智的巴甫洛夫的狗。
由於謠言甚囂塵上,妻子只好跳槽到另一家更大的公司。別璟斷了奶,由他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輪流帶著,穆先明見到妻子的機會更少了。曾經有那麼幾次,離婚的念頭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可僅僅是一瞬:她並沒有對不起我,而且,她賺的比我多得多,一家老小都靠她養活。別璟要上最好的學校,用最好的東西,這些我給不了。
你什麼意思?
滾吧,以後別回來了,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記憶中的穆先明突然失控地抽噎起來,他無力地跪倒在地。
我下午就和媽走了,你只要簽個字……
穆別璟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吼聲,他決絕地轉身,奔向鋼架的邊緣,幾乎沒有片刻猶豫地縱身躍出,融入暮色中空曠的城市天際線。穆先明徒勞地穿透自己的殘影,疾步追趕,企圖伸手去捕捉兒子殘留在空氣中的溫度,腳下卻趔趄著失去平衡,從鋼架上踏空,向一旁歪倒。
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雖然我們流著相同的血,卻像說著不同的語言……
2013年7月14日,12名玩家因參与破解版《鏡面行走》挑戰遊戲,在舊金山金門大橋發生墮橋意外,7人死亡,5人終身殘廢。
他說,你就像那些鏡面恐懼症患者,以為現實世界就是經過偽裝的巨大鏡面,害怕獨自行走,害怕鏡子,害怕一切改變,害怕新的生活。
他只知道,妻子撕破臉不認賬了,於是離婚官司又打了一年。
M、I、R、R、O、R。Mirror。
嗨,兒子。好久不見。他看見的是自己蒼老的臉。
而記憶中殘留的自己木然無助地跪著,眼神空洞,似乎靈魂瞬間被抽離軀體,喪失了一切自主意識。他甚至沒有想起完成檢修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步驟,以至於三天之後,失控的蜂黃色機械吊臂甩過一道漂亮的曲線,將三名施工中的工人擊倒,推下十幾層高的鋼架。
好好照顧他。簽字前,她盯著穆先明,一字一頓地說。別讓我恨你。
穆別璟行走在天上,行走在高大金黃的樹梢間,行走在藍天白雲及日光的暈照里,行走在風裡,行走在鋼筋混凝土森林和巨大閃亮的玻璃幕牆間。他長發飄飄,在路燈上跳躍,又偶爾停靠在高壓電線構成的幾何線段,如同音符,鳥兒和飛機從他腳下飛過,像忙碌的蟻群。他走過黎明,走過黃昏,走入華燈初上的夜晚,然後直到城市璀璨的帷幕落下,沉入後台的無邊黑暗。
兒子走著,畫面搖晃著,他的頭髮在風裡如細柳浮動,輪廓柔和得不像個男孩子,依然是那種淡淡的口吻。日誌似乎由許多片段拼接而成,背景、光線、聲音條件不斷變化,像一部破碎的MV,只是沒有音樂。
很自然,他並沒有選擇跟隨父親,他選擇了沉默。
白雲在腳底流淌,風搖撼著身體,穆先明顫抖,跳躍,躲避陷阱,原先的膽戰心驚逐漸平復,似乎動作的並不是他本人,而只是一具由他遙控的肉體傀儡。離體感。穆別璟曾註釋道。他越走越快,繞過樹榦般的支撐柱,輕盈地踏上虛擬盒子,賺取隨清脆響聲九-九-藏-書冒出的金幣積分。飆升的腎上腺素刺|激他的心臟,猛烈撞擊胸腔,他皮膚發燙,微微冒汗,一種久違的興奮感在體內狂野躥動,如重返青春年少。他終於明白這個遊戲為何如此火爆。
穆先明木然地坐在潔白的房間中,靠在用特殊材料填充的軟牆上,他無法相信,那麼漫長而栩栩如生的夢境,竟然只過去了短短二十分鐘。他們說,這就是夢對時間產生的凝縮作用。
十點半他要出席一場葬禮,需要著深色正裝並打上領帶,他將回顧逝者簡短的一生,播放一段歡快的生日派對視頻,隨著牧師祈禱,感謝來賓,最後,伴著管風琴奏出的讚美詩,看棺蓋緩緩合上。
那是存在於現實位面的穆別璟,時間的張力已經將那個兒子的軌跡遠遠拉開,遙不可及。
至於爸爸……就像你說的,爸應該過得更勇敢。
穆先明不得不再次潛入夢境,努力將更深層意識中的虛構記憶悉數摧毀。為此,他必須藉助「清醒夢境」(Lucid Dream)裝置。這一裝置會偵測到進入夢境的腦電波波段,自動啟動頻閃裝置,提醒做夢者正身處夢境,以達到操控夢境的目的。
妻子抱歉地笑了笑,搖搖頭,並不作任何解釋。那眼神彷彿在說,我倆之間的裂縫已經深得無法用語言來彌合。
裏面躺著一位將滿十五周歲的面色慘白的少年,原本周五是他的生日,穆先明為他準備的禮物昨天剛剛運到,那是一套復刻版的96-97賽季曼聯球衣,如今它只能靜靜疊放在少年胸前,鮮紅得刺眼。
那正是他的兒子穆別璟。
可那組密碼呢?那個名為「MXM」的加密日誌呢?
他和妻子是在廠里認識的,當時他倆都是剛工作不久的工人,初級技|師,戀愛不久后便結婚了。當時,他們的婚事被當成工人家庭的模範。在沙與水般流逝的時間中,唯一不變的只有變化本身。
他不懂英文,他還需要最後一個字母。正當穆先明準備把26個字母都嘗試一遍時,他看到了遊戲界面上的鮮艷名稱——「MIRRORWALKER」。
這場病態的騙局連穆先明自己都深信不疑。
不,這不對。
了解得愈多,穆先明便愈加憤怒。
穆先明笑了,搖搖頭,淚水凝結成閃亮的痕迹,跨過眼角的皺紋。他從那面鏡子里看見自己,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芒中。兒子的形象變得稀薄,如同遙遠群山的淡影,那是他所不了解的穆別璟,全新一代的人類,他們的情感交流方式已經全然不同。遊戲不再僅僅是遊戲,對於他們來說,那就是生活。而對穆先明來說,記憶中的生活才是生活。
你要去打籃球?穆先明還記得當時自己這樣質問妻子。
穆先明只是死死地盯住這面黑鏡。
本版本遊戲(v2.3.415)共有9大關36小關,並額外附贈「無限迴廊」隱藏關卡。
我不想讓兒子長大了像你一樣。妻子嗓門不大,卻字字鋒利,像刀子般插|進穆先明心口。
「這違反法律!我要上訴!我沒有病,我要出去!」穆先明瘋狂地掙扎著,椅子在身下吱呀亂響。
他愈加快速地向前飛去,萬物模糊,化為密布光線,閃爍不止,彷彿穿越時間的帷幕,回到一切的原點。他本能地排斥那黑洞般的強大引力,可這卻是徒勞,在那裡有他即便在夢裡也不願正視的真相。
他的手指滑過兒子那模糊的表情,畫面開始震顫,向前移動,不時夾帶著穆別璟的講解,什麼地方應該注意,什麼地方應該提前起跳,什麼地方乾脆放棄金幣。兒子的聲音淡漠而不帶任何情緒波動,似乎只是照本宣科,有幾個瞬間,穆先明甚至產生了這樣的錯覺:這並不是他兒子的聲音,而是某種人工合成的電子聲。
一聲怒吼,穆先明只感覺背後有什麼力量把自己拽住,但他的腿已經邁出,身體失去了重心。晃動中,視線掠過遊戲界面,腳下空空蕩蕩,十三層樓高的真實峭壁下,是鐵鏽色的大地和蟲豸般的工人,重力毫不猶豫地拖扯他的肢體往下墜落。他臉色煞白,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沒喊出來,完了,他想。背後那股力量突然改變了方向,將他往側面一推。
都是我的錯嗎?
他們交換眼神,知道穆先明的記憶已經被扭轉過來,那些零星的信息碎片經過大腦的漫長消化處理過程,重新組合剪輯成具有意義的生命經歷片段,替代了他的精神安慰劑。而穆先明終於知道,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麼。
他忘我地撫摸著那台機器,指尖沿著碳纖維外殼所有崎嶇變形的邊緣滑動,似乎其中囚禁著他兒子迷失的魂魄,似乎只要打開它,穆別璟便能起死回生,又或者它能啟動扭轉時空的秘密隧道。
妻子一邊照顧著別璟,一邊進修計算機相關課程,她已經不再需要紙和筆,只需要敲敲鍵盤、動動滑鼠,屏幕上便會出現迷宮般的結構和電路。
「可我儘力了,我真的儘力了……」男子痛苦地抽泣起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夢……」
謝謝爸爸!那個男孩拿著最新款的平板電腦,尖叫著朝攝像機撲來,鏡頭一陣搖晃后,定格在清爽的秋日晴空。
他深深吸了口氣,走進運送工人的升降電梯。
他曾經以為妻子和自己門當戶對,但他錯了。穆先明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試圖用時間與精力的投入來彌補那道看不見的縫隙,他連年被評為勞動模範、車間標兵,職稱也升到了資深技|師。
2014年1月26日,上海一名玩家使用耳蝸平衡干擾器模擬行走于亞洲第一高樓「環球金融中心」外牆,回程途中因踏中陷阱盒子,造成腎上腺素過度分泌導致心臟過載身亡。
我們對自身的感覺取決於眼睛在哪兒。從第一人稱的角度來講,多元感知與動態信號的契合,足以建立起對自身身體完全的支配感。而不像傳統教科書所強調的,身體的感覺是來自肌肉、關節和皮膚的傳入信號產生的直接結果。
那些片段里沒有一個人,只有藍天、白雲、高大金黃的樹梢、黎明的路燈、黃昏里的高壓電線、鋼筋混凝土森林和巨大閃亮的玻璃幕牆、天空中偶爾掠過的鳥兒和飛機、城市和黑夜。所有關於兒子的影像,都是穆先明的記憶為他疊加上去的二次曝光。就連這些,都是假的。
之後的事情變得順理成章,妻子拋下兒子和自己,遠赴美國進修兩年。除了每年兩個假期和偶爾的視頻電話,在穆先明眼中,妻子已經變成好萊塢電影里的人,無法理解,無法https://read.99csw.com溝通,只能客套地拉幾句家常,甚至還比不上隔壁大媽來得親近。
他從兒子失望的眼神中讀出許多東西,那眼神彷彿在說,難怪媽媽要離開你。每當想到這裏,他的心裏就如過了電似的一陣抽疼。
他完全不明白這些文字在說什麼。
這讓穆先明回想起當年偷看妻子圖紙時的感覺,他和她身處兩個世界,一道看不見的牆橫亘其間,彼此對話、努力表達,卻無法理解對方,一座理解力的巴別塔。他腦海中閃過一個想法,這堵牆同樣存在於他和兒子之間,也許妻子是對的,也許兒子本不會死。
穆別璟9歲那年,妻子已經不滿足於在國內發展,她申請了幾所美國大學的MBA學位。
穆先明已經失敗了兩次,按照規定,他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倘若再次失敗,等待他的將是漫長而絕望的強制治療期。
他皺了皺眉,努力理解這些科技術語背後的含義。
他的拳頭狠狠砸在鐵絲網上,痛苦地閉上雙眼。回去!回去!一定要回去!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已經站在13層的高處,凜冽的高空寒風吹透他的背脊。像是把影像倒回到這一幕的切入點,那兩道人影正站在不遠處。他喊叫著朝那個正在檢修機械吊臂電路的自己奔去。
穆先明至今不知道兒子到底是怎麼想的,都說兒子跟媽親,而且還是個有錢的親娘,能給他買這世界上任何的玩具和書本,帶他去看他爸這輩子都不可能見識到的風景。可他竟然留了下來,穆先明只能解釋為:孩子跟自己待的時間長,跟爹更親一些。
穆先明深深吸了口氣,面對暮色中這座溫暖的鋼鐵孤堡,手指一滑,鏡子重又恢復成堅不透光的黑冰,他把手機舉到耳邊,接通電話,等待那陣來自陌生世界的熟悉聲音響起:
穆別璟並不喜歡足球,他從小就像個女孩,頭髮柔軟,身體纖弱,他更喜歡把自己埋在書堆里,看各種電影,不善表達,即便在父母因離婚爭奪撫養權的時候。穆先明在單位被人說閑話,喝高了回家便打他出氣,兒子大腿上都是青紫色的傷痕。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名為「MXM」的加密日誌。
一陣急促的蜂鳴聲吵醒了沉睡中的穆先明,他反應遲緩地轉身,按下床頭的按鈕,一陣熟悉的聲音似乎從外太空傳來,帶著某種遙遠而空洞的靜噪。
SC公司推出的《鏡面行走》遊戲專門為iOS及Android系統平板電腦設計,巧妙地運用了雙攝像頭配置及重力感應裝置,當您將它水平置於身前,它便將前後攝像頭影像疊加渲染,製造出一種猶如在高反射率玻璃鏡面上行走的驚人體驗。
爸!你怎麼能這麼說媽!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穆先明越來越熟練地跳著盒子,吃著金幣,一路穿過客廳、過道、玄關,遊戲提示他打開大門,他猶豫了片刻,一種無法抵擋的誘惑迫使他伸出手,突如其來的光亮擾動了屏幕,但隨即,智能感光系統便調整了色溫和色差。
謝謝爸爸!那個男孩手裡的平板電腦逐幀蒸發在空氣里,變得空空如也,他依然尖叫著朝攝像機撲來。鏡頭一陣搖晃后,出現了穆別璟興奮微笑的面孔。我要用它拍一部電影!你和媽媽就是我的明星!
一切的一切都錯了。穆先明痛苦地閉上眼睛。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已經是在家中,手中拿著那台損毀的平板電腦。他凝視著碎裂的黑色鏡面中自己模糊的面孔,世界再次閃爍,裂紋合攏愈合,凹陷突起,如同時光倒流,重現完美精緻的曲線,一台全新的電腦。穆先明猶豫了許久,滑動手指,彈出一個無比熟悉的頁面。
穆先明虛弱地道歉,他甚至聽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
那是穆先明永遠趕不上的步伐,就像他與這個時代的距離,就像他與妻子的距離。
「你的頭腦也許是,可你的心,很頑固。」女醫師微微躬身,意欲離開。
「穆先明,準備接受第三輪測試。一個小時后,三號實驗室。」那個女聲停頓了片刻,又補上一句,「加油。」
而在進入這所精神康復中心接受治療之前,那段夢境就是穆先明頭腦中的事實。
眼前的世界開始抖動起來,恍惚間,他竟然來到了兒子發生意外的現場——一座修建中的鋼結構大廈。赭紅色的鋼架如同某種巨鳥的巢穴般錯綜複雜,在他看來,那顏色如血般刺眼。穆先明站在工地里,努力不去回想當天的情形。泥沙地里濺開的深色血跡,刺穿皮膚的森白斷骨,兒子的臉,那張像從碎裂鏡子中照出的臉,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噩夢中。
沒有人聽見他的喊叫,他伸出手臂,穿透了另一個穆先明的身體,那只是記憶的殘像,一切都已經發生了,且無法改變。
……可時代變了,我們是老得很快的一代人,在你還在為我擔心的時候,我已經老得足夠去承受這些,我擔心的是你,別璟。你需要做出選擇,而不管你最後選擇誰,我知道對你都是種傷害。儘管我嘴上不願意承認,可我希望你跟你媽走,你能見到更大的世面,過更好的生活,你能夠成為你想成為的那種人,而不是我希望你成為的那種人。我想,那對你更好。
穆先明就像附身其上的鬼魂,隔著距離窺探這一段段旅程,似乎死去的是他,而不是他兒子。他感覺眩暈,卻又深深著迷,這樣的幻覺如同靈魂出竅。
他以為自己可以清楚背出隨後大段大段的說明文字,可眼前的屏幕卻如同在水中洇開的宣紙,每個字都變成一圈墨暈,再也不成篇章。就像在夢裡常常讀到絕妙佳作,情緒隨之跌宕起伏,可一旦想要記下具體情節,卻會發現那只是一部無字天書。
穆先明發現了兒子遊戲賬號中的一些隱藏日誌。這些日誌原本是供遊戲者記錄進度、分享經驗之用,但也可以自由創建、加密。他發現了一個叫做「MXM」的日誌文件,心頭一陣慌亂,那是他工卡的前三位字母,代表「穆先明」的姓名縮寫。
「為什麼?!」穆先明憤怒地想要起身,卻發現四肢被牢牢捆綁在座椅上,「我已經按你所說的去做了!」
眼前再次閃爍,轉向屏幕上播放的穆別璟生日派對視頻。
醫生說,告訴你這個事實,是因為我們只能通過誘導的方式,讓你自己慢慢發現真相,接受真相,就像帶著巨大慣性的火車要掉頭,只能逐漸並軌,劃出一道半徑巨大的圓弧,倘若急停轉彎,必定是要出軌翻車的。
2012年12月21日,一群末日信徒試圖通過《https://read.99csw.com鏡面行走》遊戲尋找到方舟所在位置,途中脫水,造成1人死亡。
最後他們終於達成協議,讓孩子自己選擇跟誰,就在他剛過完十二歲生日的那個晚上。
那些日誌中的畫面,並非穆別璟載入的遊戲視頻,而是穆先明讓兒子把拍攝的短片傳到平板電腦上,用他12歲時得到的生日禮物。
13層,電梯一顫停住,鐵絲網護欄打開,凜冽的高空寒風吹透他的背脊。
他發現有五個關卡的日誌都以一個冪數命名:61、43、73、73、63,疑心這就是密碼,但無論他嘗試輸入底數、指數還是冪值,並用窮盡法補完最後一個數,始終返回密碼錯誤。穆先明找不到頭緒,或許關鍵就在兒子喪命的那一個未完成關卡。
現在他選擇相信,兒子的死絕非一場意外。
他來到潔白肅穆的教堂,陽光穿透彩色鑲嵌畫,灑在黑色棺木上,少年胸前的球衣紅得刺眼,牧師祈禱。悲痛如潮水般漫過他的意識。
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跳躍、分崩離析,如同一場布景被快速摺疊淡出,露出背後另一幕場景。那是一間中式的靈堂,在穆別璟的遺像兩側擺著稀稀疏疏的花圈。親戚們哭天搶地,夾雜在刺耳的喪樂中,嘈雜無比。他突然被狠狠推倒。推他的是一身素裝的前妻,孩子他媽,臉上的妝已經被淚水糊得不成樣子,在旁人的拉扯中只是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
那是別璟的平板電腦,死亡現場的遺物,曾經的生日禮物,碎裂的視網膜顯示屏像一面黯淡的鏡子,映射出穆先明錯位的五官,精緻的曲度外殼早已扭曲,如同遭受重創的肢體。這塊方形物體安靜地躺在桌面,像塊墓碑。
為此,兒子曾無數次地軟磨硬泡,希望他換成新款的智能手機。可他總是窘迫地笑笑,說自己用不慣。
穆別璟,他的兒子,死於一場意外的高空失足跌墜。他的面孔被一張象牙白的塑膠面具所覆蓋。化妝師為難地表示,他的左耳到下頜穿刺性骨折,縫合的傷口很難被掩飾得毫無破綻。穆先明點點頭說,就給他戴上他最喜歡的面具吧。
就不能回去再說嗎?這兒危險!
淚水無法遏制地湧出穆先明的眼眶,他終於在夢境中再次溫習殘酷的謎底。在意識的深處,絕望與罪疚如同濃重狂暴的黑色旋渦,將他勉強維持的最後一絲自我開脫撕得粉碎。兒子從來沒有原諒過他,那些理解和寬恕都來自於他虛偽的神經失調病症。
他再次跌入充滿彈性的保護網,在半空中上下甩動緩衝,他看著兒子的身體在半空中飄浮、旋轉、撞擊,徒勞地與重力抗爭,最後在堅硬的大地上化為碎片。他知道那不是真的,只是夢境中的完形填空。
「……抱歉,你還是沒能通過測試。」
「……我數三下,然後你會醒來,三、二、一……」
屏幕里出現了一連串的盒子,排成一條長龍出現在他腳下,伸向前方。這個中年男子像是暫時忘卻了喪子之痛,面色潮|紅得如同恢復了青春一般,輕快地向前躍去。
穆先明的眼淚一下湧出眼眶。
日色漸濃,給鋼結構鍍上金紅,巨大的網格黑影斜斜地投射到大地上,與雕版蝕刻般的建築、樹木和人組合成一幅複雜而淡漠的康定斯基式作品,就像妻子當年筆下的圖紙,帶著神秘莫測與不可理解的距離感。
想起穆別璟死時的慘狀,他的心又針錐般痛起來。
一開始,他們趁兒子不在家的時候吵,後來又捲入了兩家老人,到後來,鄰居親戚都來打聽八卦。可兒子仍然像沒事人一樣,上學回家,叫爹叫媽。穆先明看不出來,兒子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假裝。
管風琴奏響讚美詩。教堂頂部的彩色窗戶開始有節奏地閃爍。
別讓我恨你,別讓我恨你,別……那句話在他腦海里不斷重播,好幾次打斷他原先組織好的發言。他站在那裡,陽光透過教堂頂部的鑲嵌玻璃畫,像給冰冷的屍體披上斑斕綵衣,來賓們眼圈通紅,投來飽含同情的眼神。深呼吸,繼續。
屏幕出現了黑屏,如同一片深不可測的星空向他展開,他毫無退路,跌入其中。在漫長的墜落過程中,他終於明白了,這一切的一切,《鏡面行走》的遊戲,意外死亡的案例,神秘的隱藏日誌,都是他大腦玩出的花招。這些信息的碎片在記憶中沉澱,然後被根據需求重新拼貼成看似符合邏輯的順序,一根虛構的時間鏈條,來誤導意識,構建因果關係,像是一份無罪辯護的訴狀。
「住口!」白衣女子突然變得嚴肅,她走近,怒視著穆先明的雙眼,直到他恢復平靜,畏縮地垂下眼瞼,「由於你的過失害死了三條人命,要不是辯方律師的有力證據,證明你因為兒子的死導致精神異常,你早該在牢里蹲一輩子了。在你完全康復之前,我們絕不可能放你出去。法律不允許,死者家屬更不會答應。」
於是穆先明飛入了回憶,如同懸停在空中觀看摩天樓大小的巨幕電影,所有之前夢境的場景重演,只不過在細節上都做出了修正,這種修正與其說是視覺上的,不如說是意識層面的,彷彿看著兩張物理屬性上完全一致的白紙,可你總覺得其中一張比另一張更白些。
那些鮮艷的片段在屏幕上躍動,恍惚間,他竟然覺得陌生,那是別璟十二歲生日的視頻,那時的他單純樂觀如一隻白色小鹿,無法遏制對世界的好奇,每個笑容、每個動作都用盡全身力氣,似乎要把一切都擁入懷中。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兒子如此暢快無羈的笑臉。
某一天,穆先明在隱藏關卡「無限迴廊」的中途突然停了下來,他面無表情地跪倒在地,電腦從他手中滑落,在地板上彈跳了幾下。他開始無聲痛哭,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幾乎暈厥。醫生們收到感測器的異常信號后闖入屋子,將他按倒在地,為他注射了鎮靜劑。
新加的彈性保護網如一層筋膜,薄薄地從肋骨般的鋼架展開,邊緣融入空曠的城市天際線,那裡,太陽正掙脫污濁霧霾的束縛,努力西沉。幾名工人正在電焊作業,閃亮的金屬碎屑如煙火噴濺,零星消失在模糊的深淵中。他想象著兒子的身體在半空中飄浮、旋轉、撞擊,徒勞地與重力抗爭,最後在堅硬的大地上化為碎片。
平板電腦脫手而出,卻沒有進行自由落體運動,而是與他的身體一道,被柔軟的保護網包裹,在半空中上下甩動緩衝,如同果凍上蹦跳的糖粒。穆先明全身癱軟,炫目的日光打在臉上,那岔道從他頭頂伸出,像一條斷橋指向天空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