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度的愛情
他打開了這條視頻新聞。
除非這個機器人的主控製程序被人為地篡改了。
兩天後，阿克圖接收到了聘用通知。
「十萬信用點可真不少！」梅傑咂舌。
出門之前，他一把扯開了包裹在左手上的那些保護繃帶，將它們揉成一團，狠狠地丟入了垃圾桶。
倫琴27剛剛完成初始化。重新啟動的她一手捋著頭髮，一臉茫然地站在垃圾箱暫存點那裡，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該干點什麼。
阿克圖轉身走到倫琴27拖來的那個垃圾箱旁，打開了它頂部的蓋子，立刻看到一個黃金面具和一根金質權杖。
阿克圖走向倫琴27，他站在她的身後，向著她懸在半空中的右手摸去。
倫琴27將他扶起，他右手捂著肋部，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吐出一口血痰。痰跡落在一塊方磚上，和剛才滴下來的那些血跡一樣，立刻被蒸發掉了。
他側臉看了一眼，彎著腰的倫琴27猛地抬起了頭，這個動作嚇了那個小女孩一跳，拽著一邊的媽媽離開了博物館門口。
「震驚全國的機器人偷盜文物案之所以沒有造成巨大的損失，完全應當感謝一個人！」新聞主播一臉讚許地說道。
「我答應你，會給你想要的生活！」阿克圖焦急地保證道。
這兩樣東西能換多少輛最新款的尼基博蘭豪華跑車啊！阿克圖在內心深處讚歎道，一幢海底景觀別墅甚至都換不到小半截法杖。
第二天早上起來，幾千年前的那些出土文物就被阿克圖忘得差不多一乾二淨了，倫琴27卻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五點三十九分，阿克圖關閉了交互光幕。他從座位里站起身來，穿上了自己的大衣，戴上那頂他最愛的黑呢斜檐蛛網紋禮帽，甩開大步向著咖啡廳的大門口走去。
「沒了。如果你想再續前緣，我猜她會同意的。她這會兒正需要人安慰呢。」
但是倫琴27一直沒有出現。博物館那橢圓形的側門緊緊關閉著，彎曲的下弧線就像是一張嘲笑的嘴。
她走的速度有點慢。
他討厭那些佔用固定時間的工作，在他看來，那些工作中的大多數並不能給他帶來更多的收入。
「你知道我真正想聽到的好消息是什麼！快點，夥計，別跟我繞圈了。」阿克圖舔著嘴唇催促道。
五點五十六分，博物館的側門終於打開了，倫琴27拖著一個一米五長的垃圾箱走了出來，迎著夕陽向西走去。
阿克圖的心臟再次怦怦狂跳起來。
「知道。」阿克圖說，「她確實只是個機器人，但是她不會為了錢離開我，她不需要名車豪宅，也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
四個保安機器人二十四小時開機，他們配備的非致命武器大概可以放倒一個加強連的劫匪。
「再會。」他咧著嘴笑道，然後便邁開大步向大街的方向走去。
「真可笑，」梅傑難以置信地看著身旁這個可憐的男人，「即使她說愛你的行為是人工設定的，你也會感到開心嗎？這有意義嗎？」
阿克圖笑了笑，點開下一條相關鏈接報道。
「也許吧，但是別忘了，她可是你和你老婆介紹給我的，現在你又告訴我她打算和別人結婚。你欠我的，你這個混蛋。」阿克圖仰頭將瓶子里剩下的酒全灌了下去，然後將瓶口對準立靠椅的介面，又接了滿滿一瓶子新酒。
「你一直擅長幹這種事。」阿克圖用左手中指彈了一下梅傑的虛擬頭像。
伴隨著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響起，中心廣場的音樂噴泉向著天空噴出了一連串歡樂的水珠。
「可能我已經找到了。」阿克圖微笑著說。
又過了幾分鐘，監控視頻中的所有機器人突然都靜止不動了，畫面下方的字幕顯示這些機器人進入了系統初始化狀態。
「那這些機器人的操作程序在線更新呢？它們每個月不是都會進行系統升級嗎？」阿克圖緊接著問道。
「謝謝你，我的心肝寶貝，」他輕聲對她說，「過會兒等你系統初始化完成之後，你就會把這一切都忘個一乾二淨。」
他的主要工作是為僱主的網站進行例行維護。有時候則要設法潛入僱主網站的對手網站中，搞一些力所能及的破壞。破壞程度則由僱主所付信用點的多少和對手網站的防禦能力而定。
「你剛才說票價多少錢？」
「偉大的遺產」歷史博物館終於決定為自己的工作機器人進行系統升級了。
「沒問題，我老婆去參加她們公司組織的海底度假了。」梅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正好有時間放鬆放鬆了。說真的，哥們兒，有時候我還真羡慕你的自由身呢！」
「如果您的心情不太愉快，可能更需要參觀一下我們的展覽。」倫琴27笑著說，「您可能會發現，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一個人一時的不愉快是多麼容易隨風消逝。」
他剛剛回想了一遍自己和倫琴27自相遇以來的交往過程。和他所做的一切相比，左手上的傷口實在是太過無足輕重了。
「對於一個剛失戀的人來說，哪種更合適一些？」阿克圖看著倫琴27的眼睛問。
「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愛他，」前女友撇了撇嘴，「但是我知道，我更愛美好的生活。」
「愛情的滋味我已經品嘗得夠久了，現在我想趁著年輕去品嘗一下頭等艙里的魚子醬和鵝肝醬的滋味了。」
「沒錯，某種新的開始。」阿克圖看著面前這個美麗的女機器人喃喃地說，「為了這句話，我願意掏十五個信用點。」
街道上的車輛川流不息，行人零零落落，街邊建築外層的聚合玻璃折射著今天夕陽九_九_藏_書的最後一絲餘暉。
突然，三個穿著奇裝異服的男青年從人行道的一側走了過來，他們看到倫琴27，便向著她走了過去。
「隨時歡迎您來參觀。下個月的展出主題是瑪雅文化。」倫琴27善解人意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微笑著向路邊退了一步。
「你的手還不算很涼。」阿克圖放開了她的左手，微笑了一下，「放心，我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形式的破壞。」
「也就是說，你們不會主動對某人產生感情，對嗎？」
「那你會允許我再給你透露一條喜上加喜的消息嗎？」梅傑笑著問道。
一分錢一分貨，他心想，永恆的真理。
「青銅神樹和大立人像保準會給您留下深刻印象。」
倫琴27沒有停下腳步，徑直拖著那個銀灰色的大垃圾箱向著路口走去。從路口穿過斑馬線，在路南人行道這一側向左拐，還有一個垃圾箱暫存點。
他拿到了「偉大的遺產」歷史博物館網站的有限管理員許可權，他所做的唯一工作是儘可能地入侵網站的數據端，在裏面留下幾個後門程序。事實證明，博物館網站的管理人員水平很低，數據保護手段落後且隨意。阿克圖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之後，便辭去了這份幌子工作。
一陣輕微的滋滋聲響起，那團繃帶化為了一小撮灰色粉末。
「永遠都只愛我一個人嗎？」阿克圖問道。
恰好一陣偏北風刮過，把僵在原地的阿克圖澆了個透心涼。
她手心的溫度正在下降。只有處在關機狀態或系統初始化的時候，她的體表溫度才會降到21攝氏度以下。
他掏出隨身攜帶的一個高壓縮磁升力背包，將黃金面具和權杖裝進了背包。然後，他直起身來，看到倫琴27依然僵在那裡，紋絲不動。
陪伴埃及法老在地下沉睡了幾千年、「偉大的遺產」博物館本期展品中的珍寶，眼下正躺在一堆廢紙和果皮垃圾上面，等待某人將它們拿走。
阿克圖第一次遇見倫琴27，是在三個月前的一天下午。在那個陽光異常明媚的下午，阿克圖剛剛被女友告知，她決定從此以後成為他的「前女友」。
「失戀是某種結束，也是某種開始。」倫琴27的雙眼中飽含著暖意。
「每個人都有走運的時候。再說了，說句心裡話，當時我把那些東西交到警察局去可不是為了物質獎勵。說實話，誰會傻到拿那種東西去換錢呢？太燙手了，十年八年也未必敢脫手……」他挑了挑自己的眉毛，嬉笑著說道。
阿克圖站在街道南側的人行道上，目光望向對面的博物館側門。
她的秀髮在微風中拂動，整個人則被夕陽的餘暉裹挾了起來，蒙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
「這種機器人的主程序是不是難以侵入呢？」阿克圖輕聲問道，「它們的後門程序一般很難破解吧？」
「我想給她一個驚喜，一個前所未有的驚喜，我要讓她知道我有多麼愛她。」阿克圖十分認真地對梅傑說道，「幫我一次吧，哥們兒，我的幸福在此一舉。」
「當然了，社會事務IV型機器人一般都是用於一些保密性很強的崗位。你問這些幹嗎？」
「是的，我愛你。」倫琴27真誠地答道，「我喜歡所有的人類，但是我只愛你！」
「真的？」阿克圖半信半疑地問道。
少了曾經帶給他最大幸福感的一樣。
更可悲的是，阿克圖心想，我連一輛「夠用就好」的懸浮車也買不起。
「她只是個機器人！一個社會事務型的冰冷機器人！」
「警告，與社會事務IV型機器人的身體進行主動接觸是被禁止的。」倫琴27身體里的另一個揚聲器中傳出了一個機械聲音，「由此產生的破壞會被追究，嚴重者將被追究刑事責任。」
「如果產生感情對我們的工作沒有意義的話，是的，我們不會主動對自然人產生感情，因為主程序不允許。」
九點整，博物館的接待機器人——倫琴27準時上班了。
「你前女友的婚事……」梅傑故作神秘地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道，「告吹了。那個鑽石王老五前一陣子在乘坐太空飛梭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空姐。」
「這不可能。你提到的那種機器人，主控密碼和控制序列號是由持有方去設定和保有的，我們也沒辦法改動。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說完，前女友便挎著最新款的瑪愛仕肩包離開了。
「個人參觀八個信用點，由我陪同講解十五個信用點。」倫琴27語速平穩地回答。
「只要八個信用點，您就能領略一番獨特的古蜀風情。」樣貌出眾的女人熱情而有分寸地娓娓講到，嘴角還掛著一個動人的微笑。在她的身後，「偉大的遺產」博物館的金字招牌分外醒目。
幾分鐘后，三個男青年嘻嘻哈哈地離開了。
「我心裏一直有一個問題，」阿克圖真誠地看著倫琴27的臉，「我想知道，你們到底能不能感受到愛？」
他伸出右手，握住了倫琴27的左手。
倫琴27靜靜地看著他，眼睛眨了眨，沒有說話。
他距離自己夢想的實現越來越近了。
阿克圖在計程車的交互光幕上選定了一個地址，然後將行駛速度調至最高。懸浮計程車飄了起來，他扭頭透過車窗向小巷子里望去。
鐘塔轉瞬之間變成了一個松糕塔，「維拉維拉，松糕之家！」一句金燦燦的廣告標題出現在了松糕塔的頂部。
「它們什麼都不需要，因為它們是服務大眾的機器，和一台車或者一張智能床沒什麼區別！」梅傑斜眼看著自己的這個老友說ｈｔｔpｓ://rｅad•99ｃｓｗ•ｃom道，「現如今有一些人確實需要從機器人那裡獲得某種精神慰藉，你可以選擇一個家庭情感型的機器人，為啥偏要迷戀一個社會事務型的機器人？」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高效了？」梅傑撓著自己的光頭問，「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她領出來讓大家見見？」
他的通訊環再次亮了起來，他直接將這通電話轉到了交互光幕上去。
「隨地吐痰可恥。」人行道上出現了六個白色的字跡，閃動了兩下，然後消失不見。
阿克圖之後向網站方發出了求職信，表示自己擅長處理網站的保護工作。這是黑客聯盟常常使用的伎倆，一群人做壞事，另一個人則出面充當救世主，藉此賺點零花錢。
阿克圖用右手食指點了一下桌角的一個觸摸鈕，一個交互光幕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用一隻手嫻熟地登錄了全球網，七條當日新聞的三維索引出現在了桌子上方的半空中。他一一關閉了它們，然後又花了兩倍的時間去關閉那些從四面八方飛出來的廣告信息。
「沒了？」阿克圖緊接著問道。
倫琴27一絲不苟地照做了。
兩個月後的一天上午，九點剛過，他終於見到了那個自己夢寐以求的機器人主控程序更新包。
「通電狀態下是21攝氏度，」梅傑用左手揉了一把臉，「一旦關機之後就是鐵板一塊了。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我沒責怪你不努力。可是你就算再努力，也買不起一棟海底景觀別墅，或者一輛最新款的蒂莎拉瑪懸浮車。」
他以最快的速度啟動了木馬破壞程序，網站再次癱瘓，進入重啟倒計時。留給阿克圖的時間只有九十秒。他用梅傑給的解包密碼打開了那個機器人主控程序更新包，將自己早已篡改好的命令行導入進去。
又過了五天，阿克圖才再次悄悄入侵了博物館網站。
有一次，在倫琴27陪同參觀一個瓷器展的過程中，阿克圖在一個乾隆年間的官窯瓷器前面停了下來。
「難道你就只追求這些東西嗎？愛情在你眼裡算什麼？」
他以此為生，但收入不算高。
阿克圖有時候是一個自由程序員，有時候則是一個小黑客，經常會接到一些來自世界網上的某些小網站委派的任務。
「告訴你一個往傷口上撒鹽的新消息如何？」梅傑壞笑著問。
「我愛上了一個女人，我必須得讓她有機會也愛上我。」
「我想為某個機器人的主控製程序解鎖。」阿克圖斬釘截鐵地答道。
「那晚上在雲端俱樂部見了。」
「我可是為大伙兒做出了巨大貢獻呢！博物館避免了損失，市政府避免了尷尬，而你們公司則因此找到了自己系統中的一個大漏洞。」
阿克圖命令倫琴27的主控製程序刪除這些命令記錄，然後退出了機器人控制系統。
「哦，那恭喜她了。那個鑽石王老五打算娶她了？」阿克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置身事外一些。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就讓往事隨風。』」梅傑說，「看開點吧，給自己找一個更好的女孩。」
「有，怎麼了？」梅傑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不會打算買一個吧，兄弟。這種型號的可不便宜啊，你買彩票中獎了？這對你的前女友可不是個好消息，是吧？」
「她很特別，獨一無二。」阿克圖正色道。
阿克圖打開交互光幕，開始了忙碌的操作。距離倫琴27運送垃圾箱的時間還有不到四十分鐘，他必須趕在她走出博物館側門之前，把一切程序設定工作都做好。
倫琴27穿過斑馬線，向不遠處的垃圾箱暫存點走去。阿克圖跟在她身後十幾米遠的地方，雙眼望著前方的曼妙背影和飄飄長發，忍不住浮想聯翩。
梅傑苦笑了一聲。
「什麼時候？」他的前女友逼問道，「憑一個小程序員那份微薄的薪水，我什麼時候能夠得到想要的生活？二十年後嗎？」前女友冷笑道，「還是三十年後？」
阿克圖仰躺在新買的立式沙發里，對面牆上掛著一台價格不菲的大尺寸高精度交互光幕投射儀。
「這樣對大家都好，」那個長相平庸但略帶嫵媚的「前女友」對他說道，「咱倆並不合適！」
阿克圖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隨後，他搖了搖頭，邁開步子向懸浮公交站台走去。
「老夥計，失戀之後過得怎麼樣？」一個光頭男子的實時虛擬頭像出現在了他的手掌心中。他是梅傑，阿克圖的大學同學，最好的鐵哥們兒，同時也是一名任職于機器人生產商內部的人機交互程序編寫員。
剩下的事就只有祈禱了。
突然間，她的動作僵住了。
「還得過一陣子。」阿克圖保證道，「今天晚上你有空嗎？我有點事想找你聊聊。」
「為什麼？」阿克圖痛苦地問道，「你知道我有多愛你的。那個男人比我大十歲，比你大十五歲，而且還離過婚，你真的愛他嗎？」
阿克圖緊緊地握住了梅傑的手。
一個窈窕的倩影突然出現在了博物館的十二級台階上方。她身著一套剪裁得完美無瑕的黑色修身職業裝，穿著黑色長筒襪的雙腿又細又直。她的身高大約有一米七，栗色的長發在風中微微飄動，一雙攝人心魄的雙眸中閃爍著溫柔的光芒。
「下一節就是你的最愛了，」阿克圖直接將音量關到了最小，「俄羅斯大腿舞。」
工作的同時，他一直密切關注著博物館網站的資料庫。大多數時間，都是網站管理者在上面發布一些最新展覽的簡介和網上訂票的信息。
「您可能需要休息一會兒，」倫琴2https://read.99csw.com7在他身後恭敬地說道，「為什麼不藉此機會欣賞一下埃及出土的珍貴文物呢？只需要十一個信用點，相信我，您一定會對這些文物讚嘆不已的！只需要十一個信用點而已……」
阿克圖扭頭向街對面望去，這會兒「偉大的遺產」人文歷史博物館門口依然冷冷清清的，但是在其大門上方的顯示屏上，「法老的財富——古埃及珍貴文物展」等字樣已經開始滾動播放。
清潔機器人將垃圾桶交給等在門口的倫琴27，女機器人不慌不忙地接過垃圾桶，打開博物館的大門，向著人行道西邊的垃圾回收站走去。
「我現在喜歡芭蕾舞了。」梅傑仰頭灌了一口啤酒，「芭蕾舞也能看見大腿。你找我到底有啥事？」
按照程序設定，這會兒倫琴27正在進行系統的初始化操作。而當初始化完成的時候，她的記憶模塊將返回到出廠設定，所有的植入程序都將被永久抹除，不會留下一絲一毫的印記。也就是說，警方將很難追查到阿克圖這裏來。
「親愛的，」他坐在微瀾咖啡廳的沙發里，喃喃地說道，「再等一陣子，我就會徹底解放你了。只要再等一陣子……」
「你百分之百是瘋了！」梅傑張口結舌地說道，「你前女友把你蹬了這件事是不是讓你喪失理智了？」
這些特色的普通懸浮車幾乎都有著相同的模樣，它們沒有絢麗的外殼，沒有盛氣凌人的大燈，也沒有任何趾高氣揚或奇形怪狀的車標。它們那灰撲撲的舷窗玻璃帶著一股子寒酸勁兒，悄無聲息而又行色匆匆地沿著街面表層的反磁力線慢速前行，連經過時所產生的輕微嗡嗡聲里都聽不到一點令人興奮的元素。
她每走下一級石階，腳底的高跟鞋都會發出一聲生硬而清脆的「咔嗒」聲。
「主程序……」阿克圖掂量了一下這個詞的分量。
在交互光幕的底部中央，彈出了一個微型鐘塔，現在距離上午九點還有不到兩分鐘。
「升級軟體包會放在網站上，由客戶自行下載，並自行選擇是否給自己的機器人進行升級操作。夠了，你他媽的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親愛的，衝著她們的背影，舉起右手，揮三下。」阿克圖命令道。
「你好，夥計。」梅傑沖他眨了眨眼，「聽說這次你確實發了一筆財，而且一下子成了這個城市的英雄！」
大街上偶爾會掠過幾輛奢華的名牌懸浮車，但大多數經過的車輛都是那些批量生產的屬於中產階級使用的低調款式，「夠用就好」是這些普通款懸浮車車主的人生信條。
倫琴27又轉了一個彎，終於走到了那個位於小巷深處的垃圾暫存點，她將拖來的垃圾箱整齊地擺放在另外幾個顯示著「滿」字的垃圾箱旁邊，然後向著空垃圾箱走去。
「那周末陪我去看一場高雅的芭蕾舞表演如何？」梅傑笑著問道。
「這下子總可以好好地看大腿舞了吧……」梅傑笑著說道，「我可不想一晚上都看著一個男人哭哭啼啼的，我老婆明天晚上可就回來了。」
「這就夠了，親愛的，」阿克圖柔情蜜意地說道，「我也不想再多要求些什麼了……」
倫琴27拖著垃圾箱，跟著十幾個行人一起走了過來。行人紛紛刻意跟這個運送垃圾箱的女機器人保持著一點距離。
阿克圖心想。
兩個保安機器人走到博物館的門口，然後停下來。主控程序在控制著它們，對當前的情況做出評估和判斷。它們只有權攻擊那些危及展品的人類，而且只能在博物館內部展開行動。
「親愛的，抬頭。」阿克圖進入機器人控制系統，通過指令通道向街對面的倫琴27下達了一條命令。這個女接待機器人此刻正著彎腰對一個幾歲大的小女孩說著些什麼。
三輛警車從他面前呼嘯而過。許多懸浮車就像傾斜的算珠一般避開了中央反磁力線，好給警車讓出快車道來。
「親愛的，你愛我嗎？」阿克圖看著倫琴27的褐色瞳孔，深情地問道。
當晚，在雲端俱樂部的一角，阿克圖和梅傑一人拎著一瓶啤酒，舒服地仰躺在立靠椅中，觀賞著半空中正在上演的一幕虛擬實景劇。在劇中，一個衣著暴露的妙齡女郎正手執一柄發光的長矛，以一種頗有韻律的節奏周旋在幾頭兩人多高的外星怪獸之間。
「分手時她也是這麼說的。」阿克圖點了點頭。
三個人將倫琴27圍在中間，一個男青年粗魯地捏了一下她的胸部，另外兩個笑著起鬨。
他想象著自己站在垃圾回收站門口等待倫琴27款款走來時的樣子，頓時情緒高漲，手指甚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幾天後，阿克圖右手手腕處的通訊環亮了起來。
「我只希望能夠聽到她親口對我說她愛我。」阿克圖的眼角濕潤了，「我希望我愛的人告訴我她也愛我。」
「還行。」阿克圖蜷縮在微瀾咖啡廳的橢圓形沙發里，衝著梅傑撇了撇嘴。
「閉嘴！」阿克圖突然轉過身，直勾勾地盯著倫琴27的臉。幾秒鐘后，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轉身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你們這些凡夫俗子，」阿克圖暗想，「根本看不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天使般的光芒！」
他走到人行道邊上，招手叫了一輛懸浮計程車。
博物館中的人類工作人員只有六個，分別是一個館長、一個副館長兼工作總監、一個網站維護員、兩個機器人操作員和一個對外聯絡員。
「哦，對了，差點忘了！」梅傑猛地一拍腦袋，「那個女機器人，倫琴27，現在已九*九*藏*書經被召回了。經過一番檢修和升級之後，她大約將在十天之後被掛到二手機器人交易網站上去，售價不會超過八千信用點。有人如果想要的話，可以告訴我，我能幫他進行內部認購！」
「您沒事吧？」倫琴27語調平緩，裏面摻雜著一絲關懷的意味，「需要我為您叫一輛醫護車來嗎？」
時間流逝的速度似乎變得緩慢起來。
他握住了倫琴27的手，不會更涼，也從未更熱的手。
「相信我，」倫琴27衝著他眨一下左眼，「等參觀完了您就會發現，從歷史的角度來探討失戀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偉大的遺產」歷史博物館官方網站被黑客持續不斷地攻擊了好幾天，終於徹底癱瘓了。
阿克圖坐在「微瀾」連鎖咖啡廳某個靠窗位置的沙發里，望著落地窗外的大街出神。
「這和主控製程序解鎖有啥關係？」
很好，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所有的步驟都沒有出現任何差錯，甚至可以用「非常完美」來形容。經過三個月的精心籌劃和不懈努力，他終於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控制機器人搶劫博物館，匪夷所思的高科技犯罪分析！」
他搖了搖頭，將綁著護理繃帶的左手從口袋裡抽了出來，舉在眼前仔細地端詳。護理繃帶上的監視銘牌中標明了目前傷口的愈合狀況：結痂71%。
非付費用戶必須得學會去忍受那些該死的彈出廣告，就好像他們有錢去買廣告上那些非必需品似的。
「這樣就好。」倫琴27笑著說道，「我們為什麼不去看看下一件鈞瓷鵝頸瓶呢？」
「越多越好。」
「如果這些機器人進行返廠檢修的話，你們會做些啥？」
下午五點整，倫琴27步伐穩健地走進博物館大門。之後，厚重的超塑鈦合金大門徐徐落下，博物館結束了一天的對外開放時間。
「希望你對這件事能看得淡一些，」梅傑聳了聳肩，「我早就告訴過你，你倆不合適。」
兩個機器人操作員一個負責維護保安機器人，令一個則負責維護其他機器人。一般情況下，三個講解機器人的維護工作主要是按照展覽內容的變化更新講解內容。另外，在特殊情況下，也可以對機器人直接下達動作指令。
阿克圖停下了腳步，路口對面的倫琴27正在等待通行信號燈亮起。
倫琴27直起身子，她頭的位置沒變，這會兒變成了詭異的後仰姿勢。
「根據警方介紹，」新聞主播的形象再次出現了，「黑客數周之前就入侵了博物館的官方網站。但是到目前為止，犯罪分子是如何操縱原本非常安全可靠的社會事務IV型機器人去進行搶劫活動的，專家和警方仍舊沒有定論。這是一起利用機器人進行犯罪的事件，反機器人組織聲稱，這起事件再次為我們所有人敲響了警鐘。我們必須反思充斥在我們身邊的這些機器人是否安全……」
阿克圖將自己的計劃告訴了梅傑。
博物館的大門打開了，阿克圖的心臟咚咚狂跳起來。
「您好，先生。」一個清脆而歡欣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有興趣了解一下三星堆文明嗎？」
倫琴27立刻恢復了常態。她仰起的下巴落了下來，右手也自然地垂到了身體一側。她又變成了那個端莊美麗的機器人接待員。
阿克圖噌地一下站了起來。他走到咖啡廳的門口，推開玻璃門，毫無顧忌地徑直向街對面走去。
毫無疑問，當前所發生的人類行為與它們無關。它們沒有保護一個接待機器人的義務，同時它們也不認為這些猥褻行為對機器人有什麼實際傷害。
「住手，快滾！」阿克圖站在人行道和行車道之間的隔離欄上低吼道。
「每個月的軟體升級包都擁有一個統一的解包密碼。」梅傑一隻手捏住阿克圖的肩膀，輕輕地說，「我會告訴你這個密碼。至於你怎麼去獲得那個升級包，我就幫不了你了。無論最後你犯了啥事，可別把我扯進去。」
他透過咖啡廳的櫥窗，向街對面望去。倫琴27端莊地站在博物館台階下面，微笑著面對他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除非有人篡改我的主程序。」她歪著腦袋調皮地補充了一句。
「我已經很努力了。」阿克圖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熟悉的女人，無力地辯解道。
博物館每天下午五點閉館。三個講解機器人輪流負責在每天的傍晚六點之前把垃圾箱送到接收站去，並將空垃圾箱拿回博物館。
當然，任何指令都不能違背機器人主控製程序的原則，須通過其審核。
倫琴27依然面帶微笑地看著眼前這位發脾氣的青年男子。
接著，又一個人從後面抱住了倫琴27，做了幾個猥褻的動作，怪叫著為自己的同伴喝彩。
「那是檢修部的事兒，和我無關。我只是個人機交互程序員而已。」
「我的甜心，我的愛！親愛的，別再折磨我了，快出來吧！」他喃喃地嘟囔道，左手繃帶上監視銘牌的顯示字元也變成了「結痂72%。」
「賬單全歸我。」阿克圖歡快地答道。
「少給我講這些該死的古董！」阿克圖突然憤怒地吼道，「沒看到我這會兒心情不好嗎？」
阿克圖為此費了不少勁兒。他在世界網上有一幫黑客朋友，他們雖然完全不了解彼此的底細，但卻經常互相幫助，攜手搞出點動靜來。
幾輛路過的懸浮車見狀迅速啟動緊急避讓系統，馬路上頓時亂作一團。
「我摸過，她的手不涼。」阿克圖抗議道。
「那你可得準備好去蹲幾年大牢了，兄弟。任何入侵這種系統的行為都是犯罪。告訴我九-九-藏-書，你到底想幹嗎？」
阿克圖的全息照片出現在了交互光幕的中央。
「下個月將舉行千載難逢的浮世繪展覽，歡迎您下次光臨……」
21攝氏度，剛剛好。
這個博物館里的工作機器人不算太多，其中有四個保安機器人、三個講解機器人和兩個廉價的清潔機器人。
阿克圖的心臟狂跳著，他緩緩地跟在她後面，在南側人行道上和倫琴27以相同的速度向前走。他用餘光斜瞄著走在北側人行道上的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女人，或者說女機器人也好，他才不在乎她到底是人還是機器。
阿克圖看著梅傑，眼神堅毅。
三個男青年依然在自娛自樂，倫琴27則僵在了那裡，身體里的擴音器一遍遍反覆播放著損壞責任警告：「……與社會事務IV型機器人的身體進行主動接觸是禁止的。由此產生的破壞會被追究，嚴重者將被追究刑事責任。警告，與社會事務……」
「我欠你的，」阿克圖認真地衝著梅傑鞠了一躬，「我真的欠你的！」
阿克圖舉起左手瞄了一眼，結痂75%。他將綁著繃帶的手舉到嘴邊，輕吻了一下。
慢慢地，他摸清了倫琴27的上班規律。
「七點準時到。」梅傑舔著嘴唇笑道，「老規矩，你請飯，我請酒。」
「……本市前天發生一起離奇的機器人搶劫案，」新聞主播用聳人聽聞的腔調播送道，「正在『偉大的遺產』博物館展出的兩件埃及珍貴文物被保安機器人竊取，並丟入垃圾箱中。之後，負責運送垃圾箱的機器人將這兩件文物送到了距離博物館數百米外的垃圾箱暫存點……」
「看來你的應答系統有點短路了，對嗎？」阿克圖笑了，「你們永遠都沒有這種人類才有的煩惱。」
阿克圖垂頭喪氣地離開中心廣場，乘坐市政懸浮車從高樓林立之間飛馳而過。他隨意地從東環路某個站點下了車，然後就像個失魂的傀儡般漫無目的地亂轉起來。
「有時候，我更希望那些怪獸笑到最後。」梅傑將立靠椅所發出的立體音量調低了不少，衝著身旁的阿克圖說，「這些演員扮酷的表情和做作的姿勢令人作嘔。」
「告訴我，兄弟，你不是認真的！」
「當然。」倫琴27微笑了起來，「無論是死機、關機還是系統重啟，我都永遠只愛你一個人，永遠。
一切都準備就緒，今天將是決定性的一天。
他登陸世界網，之後進入熱點新聞版塊，頭條視頻新聞的標題讓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接下來是博物館中監控錄像錄下來的視頻。兩個保安機器人分別將黃金面具和權杖從展示架上取了下來，然後丟入了擺在一旁的垃圾箱中。觸動警鈴之後，尚未下班的三個博物館工作人員沖了出來，卻瞬間就被另外兩個保安機器人放倒在地。之後，保安機器人好整以暇地關閉了警鈴。
從那以後，他成了博物館和其對面的「微瀾」連鎖咖啡廳的常客。
身旁動輒上百層的建築物聳立著，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他有些窒息。他不知到底是認清前女友這個人還是認清自己的賺錢能力更令他痛苦，但是他知道，他本就少得可憐的所擁有的東西之中，又可悲地少了一樣。
自遇見倫琴27之後，他就經常去光顧「偉大的遺產」歷史博物館。假如當時的接待機器人不是倫琴27的話，他就會走進博物館對面的咖啡廳，利用外殼身份登陸世界網，去做點能夠賺取信用點的工作。
「她要結婚了。」梅傑簡潔地說。阿克圖知道梅傑所說的「她」指的是自己那位前女友，而她正是梅傑的老婆介紹給自己認識的。
「你到底想得到什麼？」梅傑再次苦笑。
「親愛的，來吧，」阿克圖輕聲呼喚道，「別讓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付諸東流。」
阿克圖趴在人行道上，右臉青紫，左手被皮靴踩破了，溫熱的鮮血順著無名指的指尖滴下來。
「沒興趣。」阿克圖搖頭道。
多像一尊莊嚴而美麗的女神雕像啊！阿克圖一邊按下計程車操控面板上的「出發」按鈕，一邊在內心讚歎。
所有程序的輸入工作花了他差不多十分鐘時間，然後是啟動屏蔽主控製程序中的指令限制模組和行為規範模塊。
四個保安機器人都是最新型號的，三個講解機器人分別是哈爾15、哈爾22和倫琴27，兩個清潔機器人則只在博物館閉館之後才被啟動。
「我們是社會事務型機器人，只擁有少量的情感處理單元。」倫琴27用她那一貫柔美的腔調答道。
阿克圖捂著嘴笑了起來，最終變成仰頭大笑。
「沒啥大事，我想問問你們公司生產的機器人里有沒有社會事務IV型的？」
「這位年輕人事發當天在垃圾暫存點發現了一個停止運作的女機器人，進而在垃圾箱中找到了埃及法老的黃金面具和權杖。他立即打車將這兩件珍貴的文物送到了警察局，不僅令犯罪分子的偷盜行為最終落空，避免了文物的丟失和損毀，而且最大限度地挽救了博物館的聲譽。同時，他的行為也避免了這次事件最終演變成一次嚴重的外交爭端。昨日，市政府給予了這位年輕人十萬信用點的獎勵，博物館方則將向這位年輕人提供終生免費參觀的待遇……」
阿克圖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一張明艷動人的臉在他的眼前逐漸清晰起來。
六點整，倫琴27沒有抵達垃圾回收站。回收站的垃圾運送口關閉了，再次打開需要等待三十分鐘的時間。
「這意義重大，」阿克圖用手捂著眼睛哽咽道，「幫我個忙，哥們兒，就算我求你了，最後一次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