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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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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虹羽
「你怎麼確定我不信?」
「姜然。」父親鄭重又哽咽地叫他名字。他提心弔膽地聽到下面一句——「你媽她……生病了。」
他有很多次夢想自己去了遙遠的太空,五光年攔不住他。而現在,他就要變成「宇宙只有五光年或者宇宙無限大,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的那類人了。
分裂體的記憶歷歷在目。大遷徙啟動儀式上,族人在大平原會集,第一編隊的九千四百五十七艘母艦在太空軌道依次等待起航。族長的影像投影有如一座山般大小,每個遷徙者都能透過舷窗或大屏幕看到他最後的演講:
眼看有新的轉機,姜然卻不得不和抬頭仰望的日子告別。他默默打包好宿舍里的生活用品,搭上回家的班車。
朱耶沒有反駁她的話,半晌后只問道:「你真的把自己當做……他們的神了嗎?」
「當然要為了我們自己。你沒忘記我們在宇宙中歷經多少艱辛才總算找到這兒吧?」
記者介紹著相關情況:「常規推進器會讓飛行器的速度達到光速的千分之三,埃布爾會以這個速度航行四個月,直至穿過柯伊伯帶。這是為了防止湮滅式推進位造的空間旋渦對我們的生存空間造成不利影響。當然,不利影響是否存在尚不明確,大家可以放心。之後,湮滅推進器啟動,空間旋渦會在十五到六十八個小時內形成,屆時,飛行器將瞬間達到光速。在我們地球上的觀測者看來,它會霎時從視線中消失。每經過一光年的距離,埃布爾都會給地球發回他的錄音,地球上則會每兩年收到一次埃布爾傳回的消息。現在還有不到一小時飛行器就要升空了。讓我們祝他一帆風順!」
記者打斷他的話:「之前無人探測器曾在五光年處失蹤,有傳言說我們的宇宙只有五光年,你確定自己不會返航嗎?」
一直忙到晚上九點過,工作才告一段落,他回宿舍后想起父親來電話的事,回撥過去。
「爸,你也吃吧。」
姜然忘不了父親的背影。
「是。」
「當然沒有。光速探測器的事你應該知道吧?」
「沒有,只是聽其他人向我提起——作為一個笑料講給我聽的。」
審判來得比諾雅想象的還快。不出所料,她被發配往海衛一從事戴森球體工程中的苦力勞動。運輸船起航那天,朱耶來送她走。她並不知道是不是朱耶舉報的自己,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朱耶說,基地找到了補救的辦法。「虛擬銀河系並未白做,一切還可以重來!」
姜然回家的第一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天色既白時,他聽到母親在叫自己。他立刻翻身而起,衝進父母卧室。
「以前一直是你媽做飯,也沒讓你學著。會炒菜嗎?你讀書讀得獃頭獃腦的……」
不能讓他走,研究所的人不能再少了!

2、內部時間:虛元1802年~1803年

「立刻準備刪檔!」組長下了命令。
「不瞞你說。我小時候——直到現在,埃布爾都是我最崇拜的人。我想走得比他更遠。」
「現在還不行。」姜然想了想,「以後,應該有機會吧。」
「沒問題。」朱耶給諾雅看了看頭冠的兩側,剛好有卡口可以固定在面罩上。
「謝謝!以後它就當我的工作裝吧。」諾雅重新將頭冠固定到面罩上去。沉重的行走讓她想起母星,「要是在母星就好了。」她不經意地說出口。
「幾十年前,『觀察者』號射電望遠鏡曾掃描最外一層的恆星坐標——我是指,如果把宇宙看做一個封閉球體的話,它的最外一層。當時得到的數據並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你們把那個數據找出來,再整理一遍,可能會發現些規律。」卡爾教授盯著計算機屏幕,頭也不回地對姜然和蕾切爾說。
「哦。那……那我晚點給你打。你先忙。」

三、外部時間:地球年926年

「一號模擬器,正常。」
是沒有忘。十三編隊預定的目標恆星有三顆,但全都登陸失敗,編隊的母艦損失過半。族人已不抱任何希望,打算在太空中做永恆的流浪者。眼看即將離開銀河系,卻沒想到在荒涼的獵戶座旋臂上發現了一個不起眼的小恆星系。於是,大伙兒就朝著這裏進發了。
「如果你能找到五光年之外的世界,歡迎你。」卡爾教授站起身伸出手。
父親動了動,把腿抬起又放下,蜷起又伸展開。姜然大驚失色,湊近了仔細觀察父親雙腿從前的截肢處,卻連半點傷痕也看不見。
「你要相信的話,上個月面試時怎麼不轉身就走?你留下來了。」
「有99%的人一生都不會走出太陽系。對於他們來說,宇宙只有五光年或者宇宙無限大,有什麼區別?當時聽到錄音的人很多,消息並沒有完全封禁,只是官方未出面證實罷了。總要給那些願意嚮往星空的人留些想象的空間。」
姜然點點頭。三十多年前,科學家發現正反物質湮滅釋放出的能量能製造空間旋渦,以此作為航天推進方式,能將航行速度由之前光速的千分之三提高到無限接近光速。該技術漸趨成熟后,有三個國家及地區分別製造了探測器,朝三個不同的方向發射往太空。它們穿過柯伊伯帶后啟動湮滅推進裝置,隨即便以光速逃逸出人們視線。但大約十年後,三方的監測系統不約而同地發現,它們消失了。不管哪個方向,它們越過五光年處的界線后便無影無蹤。這其實只是印證了人們從望遠鏡里看到的——在人類九*九*藏*書能達到光速之前,遙望宇宙的研究者早就發現五光年之外什麼也沒有。但沒有人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又過了幾年,小型飛行器內的生態循環系統得到完善,埃布爾肩負著探索五光年之外宇宙的使命出發了。

1、內部時間:虛元1802年

四、外部時間:地球年936年

1787年,埃布爾的錄音第一次傳回地球:
「我已經走出一光年了。我很好,飛行器的狀況良好,生態艙運作正常。恆星與恆星之間的距離非常遙遠,更多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一些星際塵埃……」
十年來,在虛擬環境塑造員孜孜不倦的努力下,銀河系絕大部分細節終於轉化為數據。就在今天,這些數據會被輸入模擬器,成為虛擬環境的一部分。
「我們去醫院檢查。」
「我去看。」諾雅搶先一步。
「我當然站在你這邊。無論怎樣,你看,我們兩個共同從事著這個基地里最無趣的工作,私底下也是不錯的朋友。但這和我認同你的想法是兩回事。」
「組長,請等一等!」諾雅急速滑行到門口。
「你知道,我們的社會這些年也很迷惑。這才想到或許可以藉助模型來幫我們了解自己。」
「這是十光年處,我在十光年之外給大家發回這段錄音。宇宙很大……我想,短時間內,我不會抵達盡頭。」
其實他們都沒在母星上生活過,對母星的印象來自分裂體的記憶。母星體積很大、資源豐富,人口趨於飽和。宇宙中體積達到母星級別且適宜生存的星球並不多,中心恆星膨脹為紅巨星后,他們不得不成為一個四散流離的種族。為了保證種族的火種不熄,所有人被分流為五十四個編隊,朝不同方向開始了大遷徙,在宇宙中不停跋涉尋找新的棲身之所。九百多年前,第十三編隊找到了這裏。諾雅和朱耶就是十三編隊成員的後裔。
觀測終於再一次被證實——我們的宇宙,半徑只有五光年。
在姜然的腦海中,這個宇宙的邊界和父親截肢的斷面漸漸重合在一起。還有母親疲倦、失神的雙眼。
埃布爾是第一個走出奧爾特星雲的人類,也是最後一個。他與地球失去聯繫前的最後時刻,曾啟動飛行器上的黑匣子錄音,虛元1795年,即埃布爾出發后第十年又四個月,這段音頻傳回地球。同時觀測到的,是埃布爾的飛行器一頭扎入虛空,越過那個邊界后消失了。當然,飛行器以光速移動,所以在觀測者們看來,它是瞬間憑空蒸發的。但如果用量子播放器將這段影像以原始速度的億分之一播放,便會看到宇宙如同被一張無形的隔膜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充滿星際塵埃,雖然空曠卻又顯得充實;另一部分則是無窮盡的黑,當然用「黑」來形容它也不對,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可見光,甚至沒有萬有引力,沒有射線。宇宙的一切物質在穿過那層無形隔膜進入虛空后就統統沒了,埃布爾的光速飛船也是這樣,船體逐漸沒入了永恆的空洞。
一般家裡有什麼事,都是母親跟自己聯繫。姜然有些意外,「爸,我現在正忙。」
文明模型基地內。
「可惜我們模擬的這次文明,完全沒有『神』這個概念……」諾雅放下書,揉著額角站起身,艱難地移步到朱耶身邊,拿起那頂頭冠戴到自己頭上。然後學著文獻配圖裡統治者肖像的模樣,面無表情、下頜微揚地邁步于複雜的模擬器之間。
父親的腿還是老樣子,高位截肢后只剩下兩個肉紅色凸起的斷面。很多年過去了,姜然一直不敢直視父親的雙腿。此刻,父親正蓋著褥子坐在床上。他看到姜然回來,放下手中的書,費勁地把身體撐到面對姜然的方向,招呼姜然自己去冰箱拿水果,說那些水果都是純天然種植的,想著他要回來,母親大清早專門去市場買,花了不少錢。
諾雅點頭默認。雖然之前自己提出的設想未得到響應,但她從未放棄這方面的努力。她把虛擬環境中進行相關研究的機構設為特別監測,隨時關注著他們的動向。
父親是救一個差點被車撞飛的中學生,可那個被救的中學生始終未露面。有報紙報道了父親的事迹,後來家裡收到一筆捐款。按父親的性情,他是絕不可能收下這種不勞而獲的錢財的,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他並未拒絕。可父親執意不治腿,而是用這筆錢支付了姜然四年大學的學費。他說自己就是沒文化,所以一生都只能在廢品收購站工作。他希望姜然以後能成為一個體面的人,去做有大意義的事。
「是的。」朱耶臉上閃著興奮的光,對於一向冷靜的族人來說,這實在太喜怒形於色了。可朱耶興奮地接著說,「有一天我們突發奇想,將這兩件事聯繫在了一起。雖然我們沒有刻意保存過進度,但只要把人類活動數據和環境變遷值提取出來,刪去不滿意的一段,再重新放進帶有銀河系的虛擬環境中……」
「大氣成分:氮75.084%,氧23.946%,水汽0.25%,二氧化碳0.058%。氮氣和氧氣的比值能看出人工改造痕迹。」
朱耶明白過來,「是你自己設置的特別監測內容?」
「大氣壓讀數:1013.2Pa。標準值。」
好在記錄模擬器中的數據一直是她和朱耶的工作,之前基地里其他族人一門心思赴在系統拓展上面,也不會有誰注意到人類社會心理的這種細微變化。九_九_藏_書她和朱耶一直沒有把實情寫進報告。
系統更新完成的綠燈亮起,基地里響起此起彼伏的慶賀聲。為這如造物主般豐偉的功績,為實驗光明的應用前景。此刻的諾雅卻惴惴不安地在一群歡欣的族人中緘默,和她一樣陰沉著臉的,還有朱耶。
「請確認刪除節點。」
這是姜然第一次聽到這段錄音。
……
「是這樣嗎?」朱耶舉了舉手裡正在製作的一頂頭冠。頭冠的製作不知用了什麼技術,日月星辰的徽飾居然懸浮其間,他的手工向來是好的。
一道自然光從入口處透進來,是組長來了。他看了看,嗡嗡的細微轟鳴聲顯示機器們運作正常,他滿意地露出微笑,關上門要走。
「怎麼了……」
那時他心裏在想另一件事。他十七歲,剛結束高中的課程,想要去上大學,可是家裡沒有錢供自己繼續念書。母親叫他的時候,他正在偷偷看報紙上的高校招生信息。他想學天文專業。
「是聽說了,我本科時的很多同學都轉了專業。但我……我不是很相信。」
數據操作員忙開了,他在中樞模擬器中精確定位時間后,選中其後產生的一切數據細節,三道確認,摁下「刪除」鍵。
諾雅臉色慘白地點頭,不用他說諾雅也明白。十年前她為了讓姜然重返研究所,越權進入主控制系統,調出並修改了姜然雙親的參數,使他們恢復健康。卻沒想到這一行為讓人類察覺到了外力的存在,結合五光年宇宙的事,社會上竟出現了不少類似公元時代上帝創世、盤古開天地的傳說,繼而是對自身處境的失望。不再有人仰望星空,好像生怕一抬頭,就會被什麼看見,地外星系研究所則徹底解散。人類社會開始第二次大崩潰。雖然諾雅後來又數次進入控制系統,企圖抹去自己的存在痕迹,卻欲蓋彌彰。
重複鍵。重複鍵。重複鍵。
「那,我們要研究的地外星系只是……五光年以內的嗎?」姜然失落地問。
三人拿著報告單站在醫院走廊發獃,心裏卻說不上是高興,他們不知下一步該幹什麼。
兩人相視撇嘴,無奈地聳了聳肩。商量分工后就各自忙開了。要整理的都是些繁瑣數據,稍不注意就會出錯。姜然的手機響了,他沒有去接。但手機響個不停。
「對,他們不是動物。」組長離開這兒,又轉身補充道,「他們只是模擬器里的一堆數據。」
朱耶打開一堆表格查了查,「他後天會過來。你要找他?」
「治不好的。」
姜然向研究所遞交了辭職報告。卡爾教授表示惋惜,但在知道姜然家的情況后,也不再說什麼。所里連研究經費都成問題,姜然無論重新找個什麼工作,都不會掙得比現在少。他需要錢。
「我有個感覺。」蕾切爾把磨好的咖啡豆裝進壺裡,「那張無形的隔膜……和死很像。穿過那道界線就像一個人死了,死後究竟是什麼感覺?當然,這麼說也不是很恰當,人死後所有器官都停止活動了,不會有什麼感覺。你可以想象心臟停止跳動但大腦仍在工作的那段時間。死後的感覺只有死過的人才知道,但他卻再也沒辦法活過來告訴我們。穿過界線也是一樣,很可能存在另一個世界,但對於我們來說,那個世界是單向的,所有人都有去無回。只有去了的人知道那個世界是什麼樣子。」
「我們這個研究所只有四個人,很可能是知道一切真相后仍然不願意相信的最後四個人。如果我也相信了,那就只剩三個人了。」
「很好。你被錄用了。」
「就是……走路太累。」她回到座位上,由於母星的重力只有這裏的三分之一,他們腿部非常細長,僅靠雙腿行走十分費勁。她取下頭冠交回朱耶手中,「我很喜歡這個玩意兒。可以送給我嗎?」
「在研究所的工作怎麼樣?」父親捧著之前在看的書,頭也不抬,似是不經意地問。不過姜然知道,父親為找到與自己可聊的話題思慮了有一段時間。
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族人沒有走。他們有的是因為身體狀況太差,無法承受加速帶來的超重;有的則是希望能目睹母星的變遷直至最後一秒。
「請代我向我的父母、親人,所有關愛我的人,致以歉意,以及永恆的道別。」
醫生信誓旦旦地保證,父親的腿從未斷過,這絕不是仿生腿或別的什麼。沒有介面,渾然天成,這就是他自己的腿,而且是從來沒受過傷的腿。這一茬忙過,母親才突然意識到,「我好像也好多了……」

尾聲 內部時間:虛元1785年

「我相信只是監測設備失靈。我會去證實。無論結果怎樣,我並不後悔自己今天的選擇,嚮往星空和遠方是人類前進的動力。我很榮幸接受這個任務。
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也還算好。
「這樣做沒問題嗎?」諾雅有些不敢相信,也懊惱這麼簡單的原理自己當時竟沒想到。
「當然沒問題。已經在做了!」
「是的……您看過了?」
家裡電話座機鈴聲大作,母親接起來剛聽對方說了一句,臉色立刻就青下來。她急匆匆地對他說:「你爸出事了,快去醫院!」
諾雅在文明模型基地工作。模擬器是一堆形態各異大大小小的電子設備,她每天需要做的,就是巡視每一台模擬器中新產生的數據,報出讀數讓朱耶記錄下來,兩人再整理出值得注意的部分,遞送給負責這個項目真正核心的那些人研究。
「喂。」那頭應了一聲。是父親。
九*九*藏*書姜然一時語塞。
虛元1760年(地球年903年),他們就在實驗室里達到了光速。又過了十年,他們向地外發出了光速探測器。結果令他們大惑不解。之後他們進行了一次載人實驗,他們似乎逼近了真相——宇宙是個半徑為五光年的球體。在發現這一事實后,整個人類社會出現第一次大崩潰。身陷囹圄的確使他們裹足不前,五光年的狹小空間像是一把枷鎖。我們本以為五光年以內的細節已足夠他們研究上好一陣子,但現在看來不然。
其實所里正在策劃新的研究方式。之前統計了所有外側恆星的數據,後來發現它們並無規律可循。那個隔膜像是憑空出現的。假想五光年處的宇宙隔膜真的存在,那人類需要做的,不是遙望它,也不是穿過它,最好是到它附近去,對它進行近距離觀測。研究所目前正在設計具體的觀測手段,若政府認為可行,或許會撥下來一筆經費。
卡爾教授把老花眼鏡往下移了移,視線從鏡片上方投過來,像打量怪物一樣打量姜然,「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有像你這樣想的。地外星系研究所,名字真滑稽。你難道沒聽說那傳言,我們的宇宙半徑小得可憐,根本不夠看的嗎?」
「爸爸,要是我以後也能像他這樣到宇宙中去就好了。」
姜然點點頭,連說再見的力氣也沒有。
「我看到了……很快,我看到它的同時,它也正在接近我……它是……它是虛無,黑暗,丟失一切細節的存在。我的天啊,這和我們觀測到的一樣,但又不一樣。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它。我要進去了……」
「嗯,是啊。」爸爸撫摸著姜然的腦袋,姜然感到這隻手上布滿了繭。
「他們實在是很有意思的物種。」諾雅翻看著手上公元時期留下的文獻,「他們神化一切。統治者宣稱自己是太陽神之子,或其他什麼。日月星辰都是神明。」
「挺好的。」姜然一如既往地回答。
回到座位,才看見顯示屏右下方出現了新郵件提醒。諾雅忐忑地點開它,不出所料,「駁回」兩個醒目的大字出現在她遞交的申請郵件中。
滴滴的提示音響起,這表示特別監測的數據有變化。朱耶檢查出變化源,起身要去檢查。
「錄音是真實的。民間傳言有誇張的成分,但基本屬實。」卡爾教授把錄音筆放到一邊。
「我不打算返航,我會竭盡一生,能走多遠算多遠。

一、外部時間:地球年913年

「別忘了,模擬器里時間流速是自然的兩倍,系統里已經過去二十年了!我每天都關注著他們,現在那裡沒幾個人願意繼續探索。這個時候來擴展有什麼意義?」
朱耶不明白這個詞,沒做出任何回應。
姜然趕緊伸手握住。
「五光年的範圍已經很大了。」組長打斷她,「但願你能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你看過公元時代的原生人留下的資料,他們建造動物園,為了讓動物們感到仍處身於野生環境,會製造逼真的石山、池塘。可他們不會為動物建造一整座真正的森林。」
「但他們並不是動物!能製造出光速推進器,那就達到A級文明的標準了。他們有資格去更遠的地方啊!」
1805年,埃布爾的錄音第十次傳回地球:
「亡羊補牢嗎?」諾雅譏諷道。
「走吧!不要再挂念一個回不來的地方!」
「我和女朋友已經分手了。」起航前兩小時,埃布爾接受記者採訪。
「你一個人住,別太省,想吃什麼儘管買,不用考慮你媽和我。」
「對。」諾雅不打算再瞞下去,乾脆點頭闡述,「難道你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想法嗎?給一個能夠達到光速的物種設置那樣狹窄的空間,太殘酷了。」
諾雅苦笑一下,「這樣做也是為了我們自己。從來沒有人真正考慮過他們。」
「沒什麼。你忙吧。」話音剛落,電話就被迫不及待地掛斷了。姜然有些疑惑,但也沒放在心上,很快重新投入數據整理工作中。
「所以說,埃布爾並沒有一直走下去……」姜然一時還沉浸在那段話里沒回過神。
「所里這幾個人誰不想呢?」這是蕾切爾的回答。
「我不用,我不用。」父親連連擺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親的腿。被子掀開了,父親的兩條腿好端端地擱在床上,看起來那麼自然。姜然一時沒看明白哪兒不對。
是家裡的電話。他有些惱火,不耐煩地摁了接聽鍵,「喂?」
「現在,所有人都相信宇宙的半徑只有五光年,這是件很糟糕的事。」蕾切爾一邊說一邊磨咖啡豆。研究所里真正與研究相關的工作很少。
「教授,我很願意在這裏工作。」
父親雙腿報廢以前曾在廢品收購站工作,通俗地說,就是個撿破爛的。姜然不覺得撿破爛有什麼不好,可是其他人稱呼父親的時候,都會仰著他們高傲的頭顱,眼珠子向下歪斜從而露出大面積的眼白,最後不情願地張張嘴,好像說出這句話要花掉他們最後的力氣,「喂,那個撿破爛的,過來。」父親用雙腿走過去,背影在白花花的陽光中卻有山岡一般的力量。那些人把自己不想要的東西扔到地上——父親離他們那麼近,他們難道都不願意遞給他嗎?父親彎腰撿起那些玩意兒,什麼都有。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他看到父親艱難地彎腰,幾乎能聽到父親疲憊的脊柱發出嘎吱的響聲。
心有不甘,她想了想,轉身問朱耶:「你知道組長什麼時候來嗎?」
「你不用管了。我會去找read.99csw.com組長談談。」
「你爸的腿……」母親獃滯地坐在床邊。
「倒像那麼回事兒。」朱耶說。
「現在,我們的母星是這兒。」朱耶提醒道。
「當然是。」
「爸,什麼事兒啊?」
「所以,我還是想親自去那裡……」姜然說得有些底氣不足,他以為這句話會換來蕾切爾的嘲笑。
母親體內多個器官出現衰竭癥狀,現在幹不了活,只能整日在家裡躺著。如果有錢就不成問題,只需做手術移植人工培育的器官。現在她的病情只能靠藥物控制著,情況並不理想。
重複鍵。
遠方有必要存在,即使無法抵達。
「怎麼重來?」諾雅心灰意冷地問。
「爸,你今天怎麼說這麼多有的沒的?」

4、內部時間:虛元1806年

一個大胆的想法在諾雅腦海中產生。
「你找他做什麼?他甚至都不認識我們。」朱耶坐在椅子上迅速滑動到諾雅身後,諾雅來不及關掉郵件。他一眼看到標題欄里的文字:《關於拓展系統中宇宙細節的申請與設想》。「你要找他談這個?」
父親笑了,「你小時候一直吵著要開光速飛機。等以後你要是真的……」
而模擬器中的人類,暫時還不會意識到自己的世界發生了什麼——只是暫時。他們很快會發現,枷鎖解除了,然後像以前那樣,整個社會開足了馬力前進。
「婦人之見。」朱耶搖搖頭,「如果覺得殘酷,一開始就不該移民——我想,用殖民這個詞可能要合適些。憐憫是他們才有的情緒,原生人的書你看得太多了。」
「我是卡爾教授,也是這個研究所的負責人。我有必要跟你說清楚,除我之外,這裏只有另外一名研究員路德維希和一個助理研究員蕾切爾——加上你的話是兩個。」卡爾教授像是想起了什麼,衝著不遠處一個約莫三十齣頭的女子喊道,「蕾切爾,泡兩杯咖啡端過來!」然後回過頭向姜然聳聳肩,「人手不夠,像打掃衛生什麼的雜務,都要研究員自己來做。」
「我一直以為你是站在我這邊的。」
1789年,埃布爾的錄音第二次傳回地球:
「就到他們進行載人實驗前吧。」
「爸,研究所管飯。」他提醒道。父親想說的當然不會是這件事。
組長是建模項目組的負責人。他每周來基地巡察一到三次,了解項目進度。該項目目前已進入常規期,一般不會出什麼意外。
「如果是真的,你們為什麼沒有公布這段最後的錄音?」
「不過,理想這玩意兒太脆弱了。埃布爾最後那段錄音沒打碎你理想吧?」
模擬器簇發出轟鳴,這轟鳴聲戛然而止,復又響起。整個重啟耗時兩小時十七分,在虛擬世界中,一個和以前一樣、卻又不一樣的世界又一次發生著發生過的故事。
還是父親接的,沉默了有幾秒鐘,父親問道:「最近工作怎麼樣?」一個問過不知多少次的問題。
「一帆風順。」姜然在心底默默地說。
「大鍋飯能有什麼好菜?你下班自己買些肉燒來吃,別苦了自己。」
「挺好的。」他應該再多回答一些,不要讓父親的期待落空,可除了這三個字,他想不到還可以說什麼。
今天是埃布爾起航的日子。發射基地像曠野中的一座孤塔,這也是人類要向宇宙邁出第一步的地方。
「我們太自私了!」原生人最後那熄滅了希望之光的眼神,在來自分裂體的記憶深處盯著諾雅。那是一雙少女的眼睛,她面黃肌瘦,躺倒在一堆垃圾中,斜著眼注視經過身邊的殖民者。族人改造了環境,這個星系的原生人無法適應,他們一批批相繼死去。「我們需要土地,所以對他們趕盡殺絕;又說要建立什麼文明模型進行研究,所以提取他們的基因數據上傳進虛擬環境……」 「這要看你從什麼角度去想了。」朱耶指了指模擬器簇,「對於我們來說,那是一堆機器;但對於他們,那就是整個世界。生活在其中的人並不會意識到自己是活在數據里。系統內地球環境的還原度高達99.8%,太陽系、五光年之內的宇宙細節也做得一絲不苟,他們和真實生活著沒什麼兩樣。現在我們還打算把這個環境擴大,軟體開發組已經開始寫入數據了。你知道,這對於我們來說要花費不少精力,半徑每增加一光年,所需添加的細節以指數級增長。而我們決定給他們的環境,是整個銀河系!」
門吱呀一聲打開,是母親回來了,也正好打斷這個尷尬的話題。父親出事後,她一直在外面做鐘點工貼補家用。姜然本以為自己工作後母親就不必再這麼辛苦,但研究所的工資實在太低,僅勉強夠維持自己度日,沒有半分多餘的錢給家裡。他很愧疚。但父親喜歡他的工作。
「年輕人,所里隨時歡迎你回來。」
「出什麼問題了嗎?」
朱耶沉默了半晌,「不管怎樣,拓展系統環境總算立項了,我以為你會高興。」
「影響值:1.21。」
八歲的姜然守在電視機前,目不轉睛地看直播。
「說起來,我們的確也可以算是……」
「嗯。」諾雅點點頭。
「二號模擬器,正常。」
「報告組長,數據已全部提取出來。」
「我看到了……很快,我看到它的同時,它也正在接近我……它是……它是虛無,黑暗,丟失一切細節的存在。我的天啊,這和我們觀測到的一樣,但又不一樣。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它。我要進去了……」
正午,太陽像一隻注視他們的眼睛。
「我們在公元人遺留的文獻九-九-藏-書資料中,發現一件有趣的事。當時他們製作了很多電子遊戲,玩家在玩耍時可隨時存檔,若是遊戲失敗,還可以重新讀取進度,抹掉失敗的一段經歷,再次挑戰……」
雖然白費了一段實驗時間,但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當然,對於這個歷時即將上千年的大工程來說,讓幾十年重新來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段。
「不相信和不願意相信是兩回事。」卡爾教授掏出一支錄音筆,摁下播放鍵。埃布爾最後的那段話在宇宙背景噪音中響起。僅十秒。卡爾教授把這段錄音連續播了五遍。
文件是朱耶搞來的。諾雅瀏覽后無力地靠在椅背,「我十年前曾向他們提出相同的設想,那時他們卻當笑話。」

3、內部時間:虛元1805年

她調出數據,發現那個世界里本來就只剩四個人的地外星系研究所又走掉一個助理研究員。這實在很糟糕,如果他們自己都不願意探索更大的宇宙,那現在再來拓展宇宙細節無疑非常諷刺。她繼續查詢了這個助理研究員的相關信息,發現他離開原來是因為他雙親患病,他不得不另謀更賺錢的職業。
新年所里有一個月的長假,姜然半年來第一次回家。

二、外部時間:地球年915年

模擬器簇建在地下。由於要承擔大量運算、描繪大量細節,這裏的空間被最大化利用,地面、牆面完全由光電感應器鋪成。如此一來,數台單個模擬器被串聯為整體,數據信號像光河般流淌在四壁。諾雅和朱耶每天都待在這兒,看守著這一堆奇形怪狀的機器。
組長接過話茬,「噢,我記起來了,你前段時間提交過申請。」
「文明級別:A。」
今早之前,她還只能躺在床上靠人餵食,連翻個身都很費力,而這半天以來在醫院忙裡忙外,竟也只感到有一點累。姜然察覺到不對勁,執意讓母親去複查。檢查結果顯示,母親的所有器官從未出現衰竭狀況,目前只是正常的衰老而已。
父親正在院子里把收來的廢品分門別類。姜然興沖沖地衝到父親面前,「爸爸,爸爸!我聽到埃布爾說話了!」
「能像那個埃什麼布一樣開光速飛機嗎?」父親比了個駕駛戰鬥機的動作。
姜然是前天接到地外星系研究所面試通知的,今天順利的話,他就能正式成為一名助理研究員了。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工作,但研究所的狀況令他大跌眼鏡。
諾雅嘆了口氣,「是我毀了他們。我願意承擔後果。」
「系統重啟。」
「我已經走出五光年了。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所謂的邊界並不存在。我看不出這一帶和前面的幾光年有什麼直觀的區別。宇宙還在延伸下去。」
冰箱里的水果是梨,只有拳頭大小,兩個。他拿出其中一個,用水沖了沖,一口咬下去就是一半。一股酸勁從鼻腔往外冒,他感到自己仰望的星空是那樣遠,陷入的現實生活卻是這樣重。他又想起七年前的傍晚。
「嗨,我一個大男人燒什麼菜呀,湊合吃吃得了。下班誰還願意再去做飯。」姜然本想說一句「倒是你和媽應該多吃些好的」,話到嘴邊又沒說出口。一來對家人說不出關懷的話,二來,家裡的經濟情況他不是不知道。
「你是……」組長皺起眉頭。
「他們肯定會徹底檢查一次數據,瞞不下去了。」朱耶提醒道。
他機械地問:「什麼病?」
「有人覺得我是瘋子。我拋下現在生活中的一切,去進行一次沒有歸途的航行……」
1795年,埃布爾的錄音第五次傳回地球:
「我已經走出兩光年了,但從來沒遇到過文明的造物。當然,相比我們偉大的宇宙來說,我走過的路線實在有限……」
「我是這裏的數據整理員。」
諾雅剩下的話全都被噎了回去,之前準備了很多條理由來說服組長,現在也只能焦急地請求:「組長,請您考慮一下吧!這樣下去,如果他們發現真相,他們會停步不前,那我們的實驗目的……」
「二十萬。」
本次文明建模應該說是成功的。和公元時代比較,社會形態的發展差異不大,但科技進步速度則比之前幾乎要領先五百個地球年。分析其原因,我們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虛元時代的人沒有神的概念,從一開始就沒有。他們解決了很多難題,甚至包括一些連我們也不能解決的。這個文明模型基本上能表現碳基生命的一般發展軌跡,而這個過程中衍生出的科技,甚至能夠反哺我們的社會。
諾雅本來漫不經心,聽著聽著卻張大了嘴巴,「你的意思是……」
「哦!」他應了一聲,甩開報紙,跟母親一起趕去醫院。他們在手術室外等了兩個小時,之後醫生走出來說,病人的腿沒有保住,情況極為緊急,只好先做了截肢處理。「以後可以裝仿生義肢,使用起來不會有什麼不便。」
「越權進入主控制系統是重罪。」沉默了很久,諾雅緩緩開口,似乎下定了決心,「其他人遲早會發現我做過的事。不如你去舉報我,至少你不用受到牽連。」 那頂有日月星辰徽飾的頭冠已經有些舊了。諾雅取下它,將它鎖進柜子。
他知道,醫院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病人死去,但在預繳費用不足的情況下,他們當然會採取最經濟省事的法子。「那,裝義肢要多少錢呢?」
「沒有……可是,他們就要進行載人試驗了,我想……」諾雅在思考措辭。
「那你信嗎?」
「你應該做自己想做的事。何況,這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