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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流殤

江河流殤

作者:阿缺
化妝沒用多久,畢竟底子好,怎麼化都是主持人的樣子。肥頭李又轉頭調度現場,觀眾被拉過來擠過去,彩燈的光柱四處亂晃,人影紛亂,樂隊則被逼著調試音質,越忙越錯。整個現場亂得如同煮沸的湯汁。
負責人搖頭,「我也這麼想,可是他把所有的書都捐給了圖書館,自己一個人回老家去了。沒人知道他老家在哪裡,只聽說是在很遠的地方。」
「我不知道。」
這一刻,他恍然大悟,在那四個月的所有實驗中,成功被傳送到過去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白鼠和木棍。而實驗失敗的,則是能改變因果鏈的物品。襯衫能被傳回五十年前和五千年前,是因為這不會對歷史產生影響,而五百年前則不然。
「謝謝你了。」
第二天上班之前,江川找到了節目統籌,說想看一下參賽選手的詳細資料,便於現場發揮。統籌點點頭,去資料室複印了一份。江川拿著資料單,手指劃過,很快,他的指尖停在了「吳夢妍」這一欄上,記下了她的電話。
但從來沒有人試過。
劉凱站在原地,被突然的變故驚呆了,站在原地。江川咬咬牙,索性自己跑到儀器前,一連打開好幾個開關,指示燈頓時如星辰般閃爍起來。電流呲呲的竄動聲在狹小的空間里響著。幾個電子突觸的尖端吞吐出電芒,逐漸合圍,形成了一個直徑兩米的光圈。
吾未敢出戶,但聞窗外婦孺哭泣之聲,可知賊寇燒殺劫掠等若尋常。津門之地,已落為鬼蜮。吾終日藏匿,不知何時可見天日。
「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她沒有過多計較,只說,「你們可以保持聯繫。但是……你現在的女朋友是我啊。」
看到那首《卜運算元》時,他突然停下,怔怔地看著書頁。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劃過臉頰,滴到了泛黃的紙頁上。淚水在紙上洇開,只能依稀看清上面的字跡——
很快,一個頭髮雜亂的人像顯現出來,神情憔悴而惶急,「快,到我的實驗室來!」他的頭像后還有別的人影,似在走動,夾雜著重物移動的聲音。江川剛要詢問,嗞的一聲,劉凱的頭像已經消失了。
「我來了,舒原。」他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
說完,他得意地轉身。整個演播廳突然響起了一陣低呼。一隻腳從後面踹過來,巨大的衝擊力使肥頭李向前一個趔趄,在空中停滯了兩秒鐘過後,他的鼻子率先接觸到了地板。
江川皺了皺眉,眼前的胖子姓李,人稱肥頭李,是節目製片人。江川對他的能力很不屑,但肥頭李後台硬,是節目組裡最不能得罪的人。
江川苦笑,往事紛至沓來。事實上,如果可以,他也想正常地生活,可已然遲了,這一切在他讀到那封信時就已註定。那時他大學還沒畢業,一家研究中心研製出了時空通信技術,他們寫了一封信,投影到過去,很快,這封信得到了回應。那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她看不懂信上的簡體字,充滿好奇地詢問這封信來自哪裡。而這個小姑娘回信的時間,是1928年,兩百多年前。
江川知道老頭說的是實情,但他只是笑笑,收好信,走出幽辭館。
倆人被關進飛行器。江川丟了魂一樣,腦袋靠在車窗上,無盡的大地在視野里展開,幾縷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刮過高樓間,發出桀桀的怪聲。
江川轉過身來,背對光圈,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好的,」他說,「我不向前走了。」
江川微微一顫——他早該想到,老頭幫他譯了這麼多年的信,猜都能猜到他和舒原的事情。他沒有回答,默默接過那兩本書,分別是《姑溪詞》和《津門遺恨》,前者他見過,是一本宋詞集,後者卻從未聽說。
現在他可以靜下心來看完它了。這個下午,沒有任何人和事來打擾他,在靜謐的時光里,他緩緩品讀著那位南宋詞人留下來的詞句。
劉凱猛然愣住,過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的,她早就死了,在兩個世紀前就死了。你不用現在回去……」
「還沒有,超光速的研究太複雜了,即使採用曲率振動,也難以進行實驗。畢竟實驗室只有我一個人。」說到這個,他臉上的神情低落下來,吃東西的速度也變慢了,「白鼠都被用完了,我懶得出去買,恰好幾隻寵物狗跑進來,我就用它們做了實驗,全失敗了……」
彼時舒原所在的年代是1938年,烽煙四起,舒家散財保命,家道已然中落。在信中,舒原描繪了直沽之地的慘狀。這讓江川眉頭緊鎖,十年來,從信件中,他幾乎是看著舒原由一個大戶千金沒落成民間女子的。而她身處的天津,當時是日軍佔領地,想必處境更為艱難。
江川點點頭。警察沒有證據,不會很麻煩。他說了聲謝謝,走進實驗室。
因果鏈,多麼玄妙而抽象的鏈條,它懸在時間之河上空,一環接一環,時間有多久,它就有多長。所有能破壞它的東西,都會被時間的張力撕裂。普通白鼠可以被傳送,而一旦戴上合金腳牌,便迷失在時間亂流中。
于足下相交十載,從及笄至於花信年華,知交之久若此,卻終未得一面之緣。念及此間種種,慨機緣之巧弄,世人如棋任之擺布。
「除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機器,」警察抓抓頭,「連根狗毛都沒有……」
「不,是實驗次數太少,才兩千多次而已。」劉凱頭也不回,不斷調整儀器,「所有科研的成功,依靠的都是大量實驗,沒有捷徑。」

「嗯,不然我也沒其他的事。我可靜不下心把一本書看完,尤其是紙質書。」江川把信拿出來,放到書桌中間,然後坐到一張楠木圈椅上,愜意地把背靠上去,「你在看什麼書?」
五月廿七
這是一檔選秀節目,兩百年來,觀眾一直對觀看這樣的節目樂此不疲。江川便是以此為生。
舒原敬稟
好不容易趕到,剛下飛的,江川的眼皮就猛地一跳——幾個警察圍住了實驗室!
劉凱依然埋頭吃喝,「我連著做了三天實驗只吃了幾個麵包,當時不餓,現在一閑下來,肚子就像絞肉機在絞一樣。」他一邊咀嚼一邊說,聲音有些含混,江川很努力才聽清。
讀完后,她面無表情,拉開窗帘,陽光撲面而來,籠罩住她的整個身體,她卻感到一陣寒冷。
他緊繃著臉,招了一輛無人飛的,然後閉上眼睛。飛的在高樓間穿梭,陽光穿過陰霾的雲層,透過車窗,照在江川臉上。陽光的溫度與機械散的熱不同,帶著柔軟。他的臉慢慢在陽光撫摸下放鬆開來。
「你在看什麼?」劉凱放了一塊肉在嘴裏,聲音再次模糊。
「有,」江川直視著劉凱的眼睛,「我來當志願者。」
「你……你甚至都不願意解釋一下嗎?」吳夢妍的聲音有些乾澀。
「因為劉凱的實驗有進展了。」江川猶豫了一下,咬咬牙,「我們的研究目的,不僅僅是進行時空對話,他——他想讓時間逆流,回到過去!而這也是我的想法,我想去民國,見一見舒原。」
出了幽辭館,江川佇立在天橋頭,恍然若失。他面前的夜空被飛行器劃過無數道光的流影,建築隱在光影后,看上去只是模糊的影子。他抽出折好的宣紙,夜色里看不清字跡,但他知道上面寫了什麼。那是他寫給舒原的。宣紙在夜風中輕輕抖動。
自從江川與吳夢妍戀愛之後,肥頭李越發看不慣江川,總是找借口刁難,讓他難堪。而江川的失誤給了他很多機會。看著肥頭李滿臉橫肉抖動的樣子,江川愣了一下,腦中突然想起那個警察臨走前沖他喊的話。
江川走過去,把頭湊近到劉凱耳邊,低沉地道:「給我閉嘴!」
江川撓撓頭,不好意思地放下https://read.99csw.com書,拿過宣紙。像以前很多次一樣,他很滿意老頭的翻譯。

回到家,江川發現房間裏面一塵不染。「我經常來打掃,就是想等你回來時能看到乾淨的屋子。」吳夢妍說。
他的轉向是正確的。無處不在的量子空洞比超光速要容易得到,他用高能粒子將之轟開,把一隻白鼠送了進去。白鼠進入了時間逆向流段,幾分鐘之後,它出現在了三個世紀之前的倫敦街頭。當劉凱看到顯示屏上煙鎖霧籠的倫敦時,驚喜得渾身顫抖,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江川。
從這些情況看來,吳夢妍隱約猜到江川有個筆友,她問過,得到的答案卻只是沉默。
出乎意料地,江川沒有發脾氣,只是輕輕點了一下頭,然後無聲地靠在椅背上。他似乎睡著了,但很久之後,他又輕輕開口,「是我的錯,耽誤了你,也害了劉凱。」
「這在大自然中也是存在的,在一定環境下,江河可以逆流。同理,時間也能溯洄。」在那個雨夜,劉凱臉上的興奮被雷電照亮,「我之前一直把精力花在突破光速上,相對論證明了它的可行性,我們能把信通過這種方式傳回去,但生物不行,需要的能量太大。我用了幾年時間,一無所獲,直到昨天,我把玻璃罩撞破了,一隻白鼠從破洞里鑽了出來,我突然想到,或許可以試試蟲洞!」
他愣愣地想著。
「南宋……」江川仔細思索了一下,「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朝代了,這麼長的時間,還能流傳下來,真不容易。」
他突然渾身無力,頹然坐倒在地。
「先生,你……」導遊愣住了。
江川的頭被摁在地上,努力扭頭回答:「襪子、鋼筆沒了;激光表和襯衫還在!」
雖然萬幸沒有迷失在時間亂流中,但他仍然沒能回到兩個世紀前。他和舒原,依然隔著兩百多年歲月所形成的鴻溝。
「沒什麼,只是一個熟人。」江川轉過臉,以免肥頭李看到自己。
她似乎也料到了這個結局。節目錄完后,她背上吉他,獨自出了電視台。她沒有招飛的,而是乘電梯到了最底層,走到大街上。此時已晚,大多數人都選擇坐飛的,空中被拉出一道道光弧。街上行人寥寥,只有老式路燈默默發出黃光。
老頭沒有說話,拿出一支烏青色的鋼筆,蘸了墨水,鋪開宣紙。接下來的四十分鐘里,整個書館一片寂靜,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像風掠過樹葉。
劉凱怔怔地抬起頭,四周人影紛亂,警察大呼小叫地按住江川,卻沒人理會他。然而,他感覺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著他。是啊,「時間」的這種判斷力,神秘而霸道,似乎是冥冥中守護因果鏈的神明,阻止任何人靠近。
「每次進來,就像進了另一個世界。」江川走到書桌前,「有時候想起來,老頭你真會享受。」
郵船從上海起航,要在七天內到達重慶。到了第五天,船隻已經到了荊州境內,船下水勢變大,滾滾水流泛著白沫。導遊站在船頭,大聲講解:「長江到了荊州,地勢變化,水流也急促了很多。大家看這水,滾滾向下。千百年來,長江水一直向下流去,猶如時間,從不斷絕,不能回頭……」
劉凱立刻合上嘴巴,在接下來的調查取證中,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對於生活中多了一個人,江川開始時有些不習慣。但吳夢妍是個好女孩,體貼溫婉,包容著江川多年獨身積累下來的怪習慣——比如書房角落裡放著一個奇怪的鐵箱子,除了江川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碰;比如他總是默默寫信,然後去讓一個老人譯成文言文。
一個月過去了,他沒有再寫信,也沒有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但煎熬絲毫未減,他恍惚的次數越來越多,工作頻繁出錯。
「那麼,你一直愛的都是……一個民國女孩?」她艱難地問出口。
但這一輪,她被淘汰了。
「你瘋了?!」劉凱一愣,「這些年來我什麼都聽你的,但這件事不行,太危險了!失敗的實驗中,物體要麼被衝到時間河流之外,要麼被時間的張力撕碎,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完好無損……」劉凱指著那台碩大的機器大聲說,唾沫橫飛。
吳夢妍在走道的轉角處被一個人攔下了。江川下意識地向衛生間門裡移了移,眯眼看去,一個碩大的身影橫在走道盡頭,不用看臉也知道是肥頭李。肥頭李把吳夢妍攔住,往她手裡塞了一樣東西,並悄聲說了些什麼,然後帶著莫名的笑意離開了。
「如果不能遇見,就放了吧。總是一個人,也很辛苦的。」老頭輕輕嘆口氣,「你總說我洒脫享受,但自從老婆子去世后,我就沒有真正高興過。我不想你也這樣。」
這時侍者走過去問:「出了什麼問題嗎?」
這時江川也下來了,看見門外的男人,「劉凱,你怎麼……進來再說。」
遊客們望著船下的水流,紛紛點頭,感慨不已。只有江川轉身望著身後,江霧縹緲,吞噬了他的視線。「不對!」他突然大聲喊了起來,「水不可能總是向下流的!」
江川足下:
吳夢妍睜著眼睛,淚水流下而恍然不覺,她盯著江川看了很久,喃喃地說:「這不可能,時間旅行從來沒有成功過……」
終於,某些情感佔了上風,她拉上窗子,打開燈,把所有的信件放在書桌上,按順序拆開,一封封閱讀。信上都是些古文,她讀起來有些吃力,於是打開了電腦,進入搜索界面,遇到不認識的字便查閱。整整一個上午,她都坐在書桌前。
「我可以給你,我有很多,這些年我自己就支撐著一個實——」江川停下來,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口,頓了頓,他說,「我可以幫你的。」
這聲音,如同虛空中神靈的輕笑。
空中飛的突然轉向,飛快地向實驗室駛去。一路上,江川攥緊拳頭,指節被握得泛白。
「那你們在實驗室里找到什麼沒有?」
江川足下:
江川打斷他,滿面通紅地繼續說:「總有一天,河水將要倒流,上游變成下游,左岸變成右岸。我們逆流而上,可以再回頭……」
「以後不要再這樣了,這次是運氣好,要是警察再細心一點,發現我們研究的是什麼,就有大麻煩了。」江川扣了扣桌子,語氣透著失望。
警察們長舒一口氣,但這口氣還沒舒完,只見江川後退一步,整個人退入光圈中的黑暗。光圈猛然收縮,電光在他身上流淌竄動,他的頭髮一根根立起。
「是你!等一下,」負責人在吧台底下拿出兩本書,遞給江川,「他留著兩本書沒捐,讓我轉交給你。他說你一定會來的,讓我告訴你,」他想了一下,「原話是這樣——『抱歉,以後不能幫你譯信了。不過,民國其實是可以用白話文的,你自己能寫。』應該沒有記錯,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劉凱回過神來,試圖去拉住江川,「別進去!等我找出規律……」
「原來是這樣……」劉凱喃喃地說。
「對不起。」江川把她擁入懷中,親吻她垂淚的眼睫。
他只得披上一件衣服,匆匆趕往劉凱的實驗室。
「都這麼晚了,你還過來?」老頭正準備關門,一轉身,看到了身後的江川。
他們這些天幾乎都在做對照實驗,試圖找出成敗的規律。然而整整四個月,除了越來越雜亂的記錄,他們沒有任何進展。
吾一生享盡榮華亦遭盡苦難,已然無憾,唯足下不能放。身雖遙際,心已託付,或恐足下不知,今腆面告之。此生未相見,唯願來世續前緣。
江川沖警察笑笑,「我是他大學同學,畢業后一直聯繫,關係不錯,所以有事他都找我。那,他到底怎麼了?」
舞台上的江川是另一個人,談吐得體,機鋒頻出,帶著選手依次走完節目環節。這樣的流程他經歷過無數次,早已熟悉,雖然https://read•99csw.com笑容滿面,但心底平靜得如同死水。這種心境直到那個叫吳夢妍的女選手上台時才有所改變。看著她緩緩走近,如一片雲,他再度失神。
江川陡然站住,緩緩轉過身來,「是的。我知道這不可理喻,但,是這樣的。」
在回去的飛的里,江川仔細翻看這兩本書。老頭特意留給他,肯定是想說些什麼。他先看的是《津門遺恨》,出版於一百多年前,書中列舉了大量史實,記錄了侵華日軍在天津肆無忌憚燒殺搶掠的暴行。好在這本書是用簡體白話文寫的,他一頁頁翻下去,讀來並不吃力。
江川抿了一口酒,讓醇香在口中融化。
足下亦養于父生於母,吾之哀切,必能體察。若足下身陷此境,當如何處之,告我知否?
江川走進幽辭館時,老頭正在看書。青褐色的書桌旁,一壺茶正被文火慢煮,壺肚裏傳來咕嚕輕響,裊裊水汽自壺嘴升起,讓館內瀰漫著隱約的香氣。江川合上背後的門,喧鬧嘈雜立刻被濾去。
吳夢妍看著兩個人走上樓,張張嘴,卻最終什麼都沒說。屋外雨聲淅淅瀝瀝,延綿不絕。一股不祥的感覺突然籠罩了她的身體,她抱住肩膀,打了個寒戰。
吳夢妍不關心夜景,但站在江川身邊就讓她心滿意足。她挽著江川的手,髮絲在夜風中飄動,有幾縷在江川臉龐拂過。
「他被轉進精神病院了,」江川疲憊地閉上眼睛,「他瘋了,那天被抓時就瘋了。」
「為什麼需要錢?」江川追問。
肥頭李意味深長地笑笑,嘴裏輕哼一聲,慢慢鬆開了手。吳夢妍低著頭,臉上潮|紅未消。她轉身推開侍者便走,迅速出了餐廳。
江川和劉凱約好,繼續研究時空通信。江川繼承了父母留下的大筆財產,自己還在電視台擔任主持人,豐厚的遺產加上不菲的薪水,使這項違法研究得以維持下去。
那之後,江川提前結束了旅遊,在下一次停靠時便匆匆下了船,回到家裡。他的心情愈發煩悶,吳夢妍好幾次試圖安慰他,但都沒有作用。所幸,沒過多久,江川的情緒終於有了改變。
一切過往,都能重現;所有追悔,均可挽回。只要進去,便能溯游而上,過去即是未來,回憶不再可靠。
……
舒原絕筆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他身上,吳夢妍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但他像是壓抑許久之後的爆發,沒有理會,上前一步,對著導遊說:「如果水永遠往下流,那麼,即使是長江,也要乾涸的!水向下流動,是因為重力,但是,肯定會有別的辦法能夠逆轉方向。河上的東西也不會永遠只是隨水漂流,就像這條船,開啟發動機,就可以反過來航行!」
老頭嘆了口氣,放棄關門,進屋燒開了茶爐。不一會兒,「咕咕」聲就響起來了,清香瀰漫。「說回來,你好像總是一個人。」老頭站在茶香中,擺好茶具,「怎麼不去找個女朋友呢?以你的條件,要找個好女孩子,應該不難的。」
江川默然。這時茶煮開了,壺蓋被頂得連連跳起,白汽裊裊而上。老頭不再說話,將茶注入杯里,閉目細品。
「一本詞集。」老頭把書合上,讓江川看見封面,「《姑溪詞》,南宋李之儀寫的。」
「對不起……」吳夢妍低頭踟躕良久,似下定決心般抬頭開口道,「其實,舉報你們做非法研究的人是我。」她臉上滿是愧疚,「我本意並不想讓你們被抓,只是打算……若你們的研究做不成了,你或許會回到我身邊。」
「你太拚命了。」他緩緩舒一口氣,端起紅酒杯,「那,有什麼進展嗎?」
江川越看眉頭鎖得越緊,書里強烈的反戰情緒感染了他。書不厚,很快翻到末尾一章,這章講述的是日軍強征中國婦女去當慰安婦,不少人寧死不屈,其中十七個有氣節的女子同時投井自殺,沒讓日軍得逞。她們的名字都被列了出來。
到了實驗室,他開門進去,劉凱還在紅紅綠綠的指示燈間埋頭研究。「我要做人體實驗!」他急促地說。
原來,自己一生的努力,都是在跟神作對。
「嗯,回頭我給——」江川突然頓住,眼睛盯著餐廳大門方向。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
時間旅行是可行的,但「時間」會阻止任何改變,江川能把信寄給舒原,是因為「時間」認定舒原做不出改變歷史的事情,她只會在每個夜裡寫下回信。這也解釋了外祖父悖論,一個人能被傳到他外祖父的年代,但不能殺死外祖父,否則,「時間」就不會讓他過去。就像江川,他回去是為了救舒原,在蝴蝶效應的作用下,以後的歷史必然會被改變。
江川看得很清楚,塞在吳夢妍手裡的,是一張紙條。
「附近的居民舉報他,」警察努力回憶著「江川」這兩個字,隨口答道,「好幾家居民的寵物失蹤了,有人說親眼見到一隻良種狗跑進他實驗室——見鬼,我怎麼就想不起來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過。狗的主人找他,他不理會,就乾脆報警了。」
打這以後,江川慢慢改正了自己的怪習慣,盡量少躲在書房裡,也不再總是寫信。但這樣刻意的壓抑,一時間讓他無所適從,他經常下意識地摸摸|胸口,感覺不到了宣紙的存在,一陣驚慌之後才意識到是自己沒有寫。上班時也總是心不在焉,在攝影機前說著說著,突然就莫名地停了下來,所有人都詫異地看著他……
「我去廚房給你做飯,你先休息,隨時可以叫我。」吳夢妍嘆息一聲。
由於找不到證據,警察只得悻悻收工,給個警告了事。江川一直點頭道歉,連聲說是個誤會,目送警察走遠。
錄完后,所有人都長吐了口氣,愉悅地準備收工。江川摘下耳麥,獨自走向衛生間。他性子冷,工作這麼久,卻與這裏的人都不熟悉,從不參与他們的娛樂。
江川恍然,的確,老頭寧願把書捐掉,也不會為了錢而轉讓給那些附庸風雅的收藏家。他悵然地點頭,轉身欲走,負責人突然叫住他:「等等,你很面熟,你是那個——以前那個主持人嗎?」
吳夢妍怔怔地抬起頭,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於是她只能點點頭。她突然想起,沒有把電腦里的查詢記錄刪除。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五月初九
「你都看過了,我解釋也沒有用,是我對不起你。」
「爸爸的肝壞了,醫生說可以換一個人工仿生肝臟,可我付不起醫藥費。」
吳夢妍不記得劉凱是什麼時候走的,她只知道,從那一個雨夜開始,江川便開始了早出晚歸的生活。每天清早就匆匆出門,晚上則帶著一身疲憊回家,要麼倒頭就睡,要麼又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直到夜深。
「我的書值不少錢,要是肯賣,這樣的古書還是有人願意收藏的。」老頭愣了一下,爭辯說。
劉凱正坐在實驗室里,緊張地環顧四周,不時衝著某個搬東西的警察大聲喊道:「嘿,那台粒子分析儀不要動,線圈一旦弄混,整台儀器就壞了——該死,說你呢,別亂按,我花了三個月收集的數據,按錯了就得全部重來……還有你,對對,就是你……」幾個警察都對他怒目而視。
江川抽回手,拍了拍老頭的手腕,「再風雅,也要吃飯。我每次來,你這裏都幾乎沒有生意,現在看書的人不多,看古書的尤其少。你總要有收入。」
「我知道。可是我很需要那筆獎金,我也明白那張紙條代表著什麼。但當我真正坐在肥頭李面前時,才知道自己做不到……」
然兩地暌違,恐此願終不得償,每念至此,心憾不可抑。
老頭把茶壺取下,倒了兩杯。茶香更加濃郁了,江川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江川等得無聊,拿起《姑溪詞》。這本書有年頭了,雖然經過保養翻修,但歲月read.99csw.com的侵蝕還是讓書頁一如遲暮的容顏。江川很喜歡翻頁的感覺,粗糙的頁邊摩挲著指尖,似是不舍。只是上面的文字讓他犯了難,生僻字多,讀起來很是吃力。他快速翻動,詞集本不厚,很快就翻了一大半。
江川就這樣看著,失了好一會兒神。
江川早上一醒來,就看到通訊頻道上的這三個字。全息屏幕還顯示了發信人的姓名——劉凱。江川頭皮一陣發麻,連忙回撥過去。
「來都來了,就讓我喝一杯茶吧。」江川微笑著走進去,「反正我一個人住,什麼時候回去都不要緊。」
……宴后,父大怒,責以藤條。自戰事頻起,世道艱辛,父勉力持家,終日惶憂,欲以豪族之姻保族內穩固。然良人未遇,吾心不甘,責打之下未有一言。母終不忍,哀聲勸諫,父乃束手而去。
「嗯,這難不倒你吧?」
喝完茶,江川把信折好,然後把手指湊近書桌前的感應區,輸了幾個數字。
「不要再廢話了,我再說最後一遍——送我過去!」
天氣陰沉,厚厚的雲層積壓在低空,似乎伸手就能摸到這些灰色的水汽。江川按著額頭,一直看著車窗外,視野里都是灰濛濛的。
「這不可能……」吳夢妍後退一步,他們的距離似乎被這一步無限拉大,隔著淚霧,她突然看不清江川的臉。最後,她輕輕地問,「那個民國的女孩子,她,她也愛上了你嗎?」
「去我書房吧。」
「詞要一句句品讀,讀了還要想,這樣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老頭譯完了,把宣紙遞給江川,「很多古代詞人,為了寫詞,經常茶飯不思,花上好幾天才寫出一句。」
「對不起。」江川說,「但是,我做不到放棄。」說完,他再次轉身向書房走去。
在車上,吳夢妍問:「劉凱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出來?」
「我成功了,我把——」門剛打開,一個聲音就興奮地響起來。吳夢妍被嚇了一跳,看見門外是個乾瘦的陌生男子,沒有打傘,渾身都在淌水。男子看見她,也吃了一驚,把後面的話又咽了回去,然後,他結巴地問:「這裏,是江川的家嗎?」
江川渾身一抖,睜開眼睛,老頭的面孔在氤氳的茶汽后看不真切。
箱蓋中間有個條狀凸起,她輕輕一推,凸起咔的一聲下滑,露出了裏面的暗格。格子不大,裏面裝的全是白紙,整齊地疊著。她的右眼皮跳了一下,頓時想起江川以前每日寫信的習慣來。
江川站在角落,揚起嘴角,無聲地笑了笑。他的視線落在休息區的一個女選手身上,準確地說,是落在她的衣服上。那是一件雅緻的民國旗袍,綉著墨綠色雲彩,硬領無袖,露出細白的脖子和手臂;旗袍的衩開至小腿,玉一般的肌膚掩映在輕柔布料下,若隱若現,像被流雲遮住的皓月。江川最後才去看女選手的臉,不算美得驚心動魄,但五官清雅,楚楚動人。
……三子二女,母獨愛我。今母彌留,吾泣淚于母前。
江川足下:
警務飛車排著青煙,緩緩上升,到半空時又停下來。車窗降下,一個頭伸出來,對江川大聲道:「我終於想起在哪兒聽過你的名字了——嘿,你主持的那個選秀節目真無聊!」
這裏沒有時間概念。不知過了多久,等到可以睜開眼睛時,他看到了身處之地——紅紅綠綠的指示燈閃耀不休,四周全是穿制服的警察,無比的嘈雜對他來說卻是一片寂靜。
正月初三
「慢慢吃,」江川用手指輕扣桌面,小聲提醒,「這裡是餐廳,不會少了你的飯菜。」
「那我呢?你追求我,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或者緩解寂寞嗎?」
吳夢妍眼中蒙上了一層霧,「說什麼好好生活,你現在每天一大早出去,回來倒頭就睡,算是好好生活嗎?!」
警察剛剛把江川銬好,卻猛地聽到一聲凄慘至極的尖叫。這叫聲來自劉凱,他大哭大笑,兩手撕扯著自己的衣服。又撲上來兩個警察把他按住。
江川足下:
「已經……用不上了。」吳夢妍抬起頭,眼裡噙滿淚水,「比賽后的第二個月,爸爸就……」
「你愛上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人,一個甚至跟你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人?」吳夢妍一反往日的溫順,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算什麼?」
念足下之別,吾生當無涯。
江川沒有回答,他端著酒杯,若有所思。早就聽說過肥頭李經常約漂亮的女選手,用製片人的身份許諾晉級名次,然後一夜風流。那麼,昨天肥頭李塞給吳夢妍的紙條,恐怕就是今晚約會的地址了。
光太烈,江川不禁閉上眼睛,耳邊響起無數聲響,似乎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在這一刻匯聚到了他身旁。他感到腳沒有著力,輕飄飄的,像踩在一朵雲上;他渾身的血管突突地跳動,像是有人以血管作弦,彈奏一支令人費解的樂曲。有那麼一瞬間,他痛苦得快要吐出來了。
「不是的!」江川搖頭,「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很糟,我不能靠寫信過完一生。所以,我打算放棄,想找個人好好生活。」
江川足下:
接下來的節目順利錄製。江川發揮了自己的職業素養,提出的問題圓滑而尖刻,不著痕迹地滿足了觀眾的窺私慾望。只是,吳夢妍顯然毫無經驗,總是紅著臉,緊張地低頭,不知怎麼回答。這種窘迫其實是觀眾最願意看到的,然而江川默默嘆了口氣,沒有繼續深挖,並且在很多地方幫她巧妙地帶了過去。
「但劉凱確實做到了。他把小白鼠成功地送回了過去,我想很快就可以進行人體試驗了。這些天我都在幫他,我親眼看到的。」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肥頭李的臉色很難看,他湊到吳夢妍臉前說,「既然願意來,還豎什麼牌坊?」
江川掃了一眼便翻過去,額頭上的青筋突然跳了一下,好像遺漏了什麼。他怔然半晌,手指顫抖著把書頁又翻回去,逐一掃視那十七個名字——
江川轉頭,看著她的背影,旗袍勾勒出來的身姿如一襲流水。
江川來到書房,發現接收箱不見了。他沒有太驚訝,警察肯定會來搜查他的家,把箱子帶走是意料中事。但讓他心裏一顫的是,那些信還在,一封封被疊好了,放在書桌上。他逐一打開,那些熟悉的字跡在他眼中晃動,紛亂的記憶浮現出來,令他鼻子發酸。
「你放手。」吳夢妍的臉憋得通紅,但說出的每個字都沉得像鐵。
「你怎麼才來,節目都快開錄了!」剛進演播廳,一個碩大的腦袋便伸了過來,對著江川劈頭喝道,「快去化妝!」
劉凱渾身一震,眼前閃過無數畫面:信件、木棍、襪子、鋼筆,接著是帶腳牌的白鼠、瓷磚、激光表……最後,他想起了霍金曾提過的另一個理論——「時間保護臆想」。
這一整夜,江川都沒再回到房間里。
江川嘆了口氣,疲憊如潮捲來,整整兩個月都沒睡好覺了。他躺在材料上睡著了。醒來后,劉凱依舊忙碌在複雜的儀器中間。他勸了幾句,沒有得到回應,再度嘆氣,起身走出了實驗室。他渴望實驗能成功,但這需要冷靜的頭腦,休息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老頭摘下老花鏡,揉揉眼睛,然後又戴上,拿起江川的信,「是啊,文字是很神奇的東西,不管過多久,都能順著時間的河流漂下去,流傳到想看它的人手裡。」
「快!打開機器!」江川瞬間反應過來,連忙把實驗室的門反鎖,見劉凱還在猶豫,他大聲吼道:「警察發現了,快點,不然就真的來不及了!」
劉凱繞過吳夢妍,濕淋淋地走進屋來,再度興奮地說:「我的實驗成功了!」他正要繼續說,卻看見江川使了下眼色,便又住嘴了。
九月十六九*九*藏*書
……
片刻之後,警察反應過來。他們全部撲上去,把江川按倒在地。
江川停下,轉頭不解地看著他。
舒原敬稟
舒原敬稟
在衛生間門口,他意外地碰見了吳夢妍。可能是剛卸完妝,她臉上紅撲撲的,還掛著水珠。她也看見了江川,愣了一下,低頭擦肩而過,發尾留下一抹香味。
這一天,在又一次走神后,肥頭李氣勢洶洶地衝上台,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他媽怎麼回事?老是犯這些低級錯誤,你知不知道每一次重錄要花多少錢!不想幹了,就給老子滾!」
江川足下:
「快把門打開!」門外響起了警察的聲音,「你們涉嫌非法研究,嚴重威脅人類安全。但現在住手還來得及,把門打開!」
在現場警察詫異的目光中,江川的身體閃動了幾下,消失在光圈之中。
江川頓了頓,眼瞼垂下來,「我也沒想到,但寫信越來越多,我就慢慢陷進去了。舒原是個好女孩,雖然我沒有見過她,但從她的信中,我感到了她的……」他停下來,眼神從回憶的迷離中清醒,「是的,我愛這個生活在過去的女孩。」
他想起了老頭說的話,不禁苦笑。劉凱的實驗離成功遙遙無期,或許,根本不會成功。那他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舒原了。

旅行團包了一條老式郵船,沿長江逆流而上,讓游者們見一見這條生命之河周邊的風土人情。江川從沒有在船上待過這麼長時間,晚上睡不著,便披著衣服,和吳夢妍一起站在船頭眺望長江夜景。江邊的發展已然頗具規模,兩岸燈火輝煌,只有河面黑寂如墓。這條河流已經沒落,除了觀光船,再沒有船隻航行其上。
忙完這些后,他回到家,一時想不到還有什麼事可以做。他的視線落到書架上,泛黃的書脊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那本《姑溪詞》。警察後來處理證物時,把這本古書還給了吳夢妍,然後被她放進了書架。
江川一愣,手臂上肌肉跳動,他伸手揉了揉。老頭只顧著看信,沒有抬頭。
「出事了。」
江川出獄那天,是吳夢妍來接他的。
空中的飛的很多,交管系統一刻不停地安排最優化線路,饒是如此,他還是花了很久才到市電視台。飛的直接把他送到了位於高樓層的演播廳。
站在夜風吹拂的天橋頭,他想了很久。
「你這次寫得有點多,要全部翻譯嗎?」老頭說。
他以為自己忘了那句話,可這一刻,那每一個字都在他耳邊炸響,如雷似濤。
……家中錢財散如流水而聚若飄絮,今盡遣僕役,庭府之寂清堪比孤墳。吾居家不出,而足下書信不至,唯讀書以消時光。一日,讀端叔之詞,見江婦之句,感觸頗深,至於泣下。
江川站在高樓窗邊,透過深色玻璃,看見吳夢妍的背影如一片小帆,慢慢隱去。
失去工作以後,江川心情更加糟糕。為了緩解這種恍惚和焦慮,吳夢妍報了一個旅遊團。江川本不願去,但禁不住她期切的眼神,便點頭答應了。
這時,江川已經走到光圈前,他的背影被光勾勒出了金邊。警察不明就裡,但直覺不妙,連忙大聲喊:「不要再向前走了,趕緊停下!」
休息了幾天,他帶上寫好的信,準備去找老頭。可他到了之後,才發現幽辭館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歌舞廳,即使是上午,裏面仍燈紅酒綠,嘈雜不堪。江川在門前站了許久,走進歌舞廳,吧台前。負責人告訴他,因為生意不好,老頭沒有資金維持幽辭館,所以賣了門面。
「後來你愛上了這個女孩。」吳夢妍苦澀地揚起嘴角,把他後面的話說了出來。
江川對此充耳不聞,只盯著光圈看,眼中似要冒出火來。進去之後,也許能回到民國,更可能的是死亡。但他必須進去,哪怕只有一絲成功的希望。
這便是時間長河中的逆流河段。
或許是運氣不錯,或許是她那身復古的旗袍讓人喜愛,節目錄到最後,現場觀眾給了吳夢妍一個不錯的分數,使她得以晉級。
猶豫了幾個月後,江川撥通了這個號碼。又過了半年,吳夢妍搬到了江川家裡。
江川沒有理會劉凱,只是盯著顯示屏上的蟲洞生成倒數計時。屋外的警察耐心耗盡,掏出激光槍,用射線燒熔門閥。十幾秒后,警察們踹開門一擁而入。
吳夢妍離開了。
八月初三
是那個叫吳夢妍的女選手。她仍舊穿著民國款式的旗袍,只不過換了種花色。江川心裏一動,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果然,在餐廳的西北角里,他看到了一身西裝的肥頭李。
彼時秋天已至,吳夢妍緊了緊衣領,髮絲在瑟瑟秋風中流轉。江川走過去,沉默地跟她上了飛的。
他把書拿下,坐到皮椅上,翻開書頁。

接下來的十分鐘里,吳夢妍一直站在箱子前,她眉頭緊皺,眼睛盯著那堆信件。上午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灰塵在光線中緩緩遊動,一些光射進箱子里,像被吞進去了一樣。
這種潛規則在電視行業里早已不是新聞,事實上,節目的很多冠軍都是靠權錢色交易取得的。江川只是主持人,利益鏈里無關緊要的一環,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從不過問。但現在,看著吳夢妍走過去,他的心像是落下一片羽毛般空蕩蕩的。

舒原敬稟
若是將襯衫作為實驗材料,則只能把襯衫傳回五十年前,而不能傳回五百年前。他們認為這是因為五百年前沒有襯衫,並得出結論:時間旅行不能把一件物品傳回到其產生的年代以前。但第二天,江川就發現可以把這件襯衫傳到五千年前。之前的結論瞬間被推翻。
「是那個寫信的女孩?」
足下信中詳繪奇境,種種神幻,翔天潛海皆可為之,恐不啻神宮仙境。吾與足下知交三載,信往逾百,知足下素來辭懇意切,向不輕薄,是以雖不信,猶不疑。倘親眼見之,自當知曉。
劉凱轉過身,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明白他的意思,搖頭道:「不行。現在還不清楚實驗成敗的規律,不能用人體做實驗。而且,也沒有志願者。」
一時間,整個社會為之沸騰。但冷靜下來之後,人們開始恐慌—— 一旦時空平衡被打破,整個因果鏈將重新排列,甚至斷裂,熟悉的世界隨時可能被篡改。人們舉行了大規模遊行,政府也迅速回應,強行關閉那家研究中心,並制定法案,將任何試圖打破時空平衡的研究視為違法。事情漸漸平息下來,生活依舊繼續,這似乎只是時間長河中一圈小小的漣漪。
江川閉上眼睛,使勁吸了口茶爐冒出的香氣,然後緩緩吐出來。「好女孩很多,可是……」他遲疑了一下,終是說了出來,「我有喜歡的人了。」
這下輪到肥頭李發愣了。他從沒見江川這樣溫順過,呼吸一頓,忘了接下來要罵的話。幾秒過後,他哼了一聲:「知道就好!再做不對,立馬收東西走人。」他狠狠瞪了江川一眼,湊過去,壓低了聲音,「以後干好的自己的活,不要跟我搶食,不然沒你好果子吃!」
舒原!
終於有一天,她目送江川的身影匆匆隱進晨霧中后,走進了書房。她徑直去到那個奇怪的箱子前,直覺告訴她,所有關於江川的秘密都在這裏面,她悄無聲息地按出了密碼——和他在一起了這麼久,她知道他所有類型的https://read.99csw.com密碼都是相同的數字。
光圈內一片黑暗,似乎連光線都被吞噬。
但接下來又出現了新的難題——實驗的成敗完全是隨機的。同類的白鼠,一隻缺了右前肢,一隻掛了腳牌,結果卻只有前者能被傳送,後者則消失在了混亂的時間洪流中。相同的結果也出現在非生物實驗上,一根木頭能被傳送,瓷磚卻不行。
「我知道。」江川點點頭,忍不住問了那個一直壓在心底的問題,「那次為什麼去赴肥頭李的約?他不是好人。」
回到家裡,他打開書房的箱子,裏面積壓了不少信件。他把儀器跟舒原的生活時間同步了,也就是說,舒原已有兩個月沒有收到他的信。他一封封拆開,剛開始舒原還好奇地問他怎麼沒有回信,後來語氣就變得哀婉了,再後來,她便不再詢問,只是敘說自己的事。
江川沒有挽留,只是幫她收拾好行李。她的東西不多,江川沉默地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逝在晨霧中。他們沒有道別。
因為主持人的走神,這條不得不重新拍。吳夢妍看了江川一眼,低頭下台,把款款上台的場景再錄了一遍。這種低級失誤讓江川臉紅,但他詫異的是,肥頭李居然沒有趁機嘲諷。他用眼角餘光掃視,發現原來肥頭李正盯著吳夢妍看,無暇找自己麻煩。
她問他,得到的卻只是疲倦的搖頭。

這之後,江川幾乎住進了實驗室,他雖不算科班出身,但這些年來一直在讀有關時間旅行的論述,在許多細節上都可以幫到劉凱。劉凱的實驗基於斯蒂芬·威廉·霍金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理論——時間就像一條河流,在不同地段有不同的流速,某些特殊環境下,時間會流得很慢。而劉凱做的事情,不僅是讓時間變慢,還有找到可以逆流的河段。
吃了一會兒,西北角突然傳來一陣響動。整個餐廳的人都向那邊看去。江川忍不住回頭,看到吳夢妍和肥頭李都站了起來,後者抓著前者的手腕。「放開!」吳夢妍的音調不高,但很有穿透力,隔著大半個餐廳,江川都能清楚地聽到。
當晚江川回來后,如往常般潦草地吃了些東西,然後進了書房。一分鐘后,他走出房間,來到吳夢妍面前,「你翻我的箱子了?」
但有兩個人被這圈漣漪改變了。一個是劉凱,他原本主修空間理論,對時空相當痴迷,時空通信的出現為他打開了一道門,使他愈加如痴如醉。另一個則是江川,他感興趣的,是那封從兩百年前寄過來的信。報紙上刊登了這封信,只有百余字,有些語句讀起來還很拗口,但他仍能從信中看出小姑娘的活潑與好奇。研究被禁止后,沒有人再去理會這個等待回信的女孩。江川經常夢見一個穿素白色連衣裙的女孩站在河邊,神情期待。這個夢境反覆闖進他的睡眠里,讓他每每午夜夢回,再難入睡。於是,他決定自己給女孩回一封信。
實驗室外面突然警鈴大作。江川渾身一凜,向窗外看去,只見十幾輛飛行器盤旋在屋子四周,許多警察跳下來,持槍拿棍,迅速包圍過來。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江風刮過來,吹得他頭髮凌亂。他激動得渾身顫抖,唾沫四濺,對別人的側目毫不在意。吳夢妍從沒見過這樣的江川,她不明白是什麼讓他變得如此激動,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這個男人。
看完后,他把信裝進一個袋子,放到書櫃的頂層,關上櫃門的前一瞬間,他的腿晃了晃,似乎沒有站穩。爾後他鎖上櫃門,揣著鑰匙去了河邊。他把鑰匙扔進河裡,河面被鑰匙擊出一圈圈細紋,但細紋很快又消散了。
老頭抬起腦袋,笑了笑,「你又來了,這次還是要我給你譯成古文吧?」
那是在一個雨夜,烏雲匯聚,雷聲在高樓間咆哮。他們正準備休息,突然門被「咚咚咚」地敲響。吳夢妍皺了皺眉,起身去開了門。
「於是我成了劉凱的實驗資助人。他是個天才,自己一個人鑽研,很快就複製出了時空對話的技術。我書房的箱子就是接收器,能把舒原寫的信投影過來,列印在紙張上。」江川慢慢地說,「於是畢業,后不久,我就能給舒原回信了。我們經常通信,她生在民國,那時的女孩子多半都沒有受到很好的教育,但她喜歡寫文言文,我就去書館里找人把我的話譯成古文再寄給她。我剛開始只是覺得新奇,但後來……」
江川低下頭,小聲說:「對不起,再也不會了……」
終於,隨著球鞋的實驗失敗,江川頹然地嘆了口氣,癱坐在一堆實驗材料上,「我們肯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得靜下心來想一想。」
……匆匆返家,得信于池畔,心稍寬。
實驗失敗了。
自七月始,每夜聽聞炮轟火鳴,隱覺不祥,不意所料成真。昨戰事尤烈,屋房震顫,未幾,守軍戰敗,賊寇入城,至此直沽盡數陷於敵手。
果然,箱子發出「格格」的齒輪轉動聲,箱蓋彈開,露出裏面精細詭譎的構造。箱底是一層銀白色的蜂窩狀孔層,孔中有藍色尖錐,幽幽反光;箱壁兩側是純黑的電路板,線路密集而有序,她敲了敲,響聲沉悶,這說明裡面還有更複雜的結構。她想不明白這奇怪的箱子有什麼用,最後,她的視線落在箱蓋上。
「我已經老了,孤家寡人,能陪我的只有這些更老的書。」老頭轉過腦袋,看向周圍書架上的古籍,眼神溫柔得不像一個花甲老人,「但我年輕過。我知道兩個人,是不能靠書信在一起的。」
「舒原就要死了!」江川扳住劉凱的肩膀,「快送我過去!」
「不可能。」江川難以置信地說,「他有那麼多古書,隨便拍賣一本都是一大筆錢!」
其實,她知道江川每天去的地方是個小實驗室,和劉凱一起。她耐心地等待,希望江川什麼時候能坐在她面前,好好跟她講出實情。然而,這種等待在日復一日的孤單中變得越來越沉重。
「你給多了,幾乎多了一倍。」老頭拉住江川的手,想把數字又輸回去,「你來過這麼多次,而且每次都是譯信這樣風雅的事情,我不應收你錢的。」
舒原敬稟
最後,導演實在看不過去了,讓一個女場記把肥頭李拉走。導演親自指揮,不到十分鐘,各方面都已準備妥當。隨著音樂的響起,節目正式開錄。
四月初一
第二輪選秀時,吳夢妍表演的才藝是唱歌。她抱著吉他,在燈光昏暗的舞台上,自彈自唱,聲音輕柔綿軟,旋律如絮,飄滿了整個舞台。一曲終了,觀眾報以持久的掌聲和歡呼。
「你就是他找來的人?」一個警察迎出來,掃描江川的手指,確認了身份,疑惑地說,「我以為他至少會給律師打個電話的。咦,這個名字,江川……好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
「那你得再給我些錢,去買新的實驗動物和儀器。」
江川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要找到她確實很難,只是……我忘不了她。」
肥頭李揮手讓侍者走開,憤憤地又坐下來。
劉凱一直在旁邊緊張地看著,他清楚地看到江川從光圈中復現時,身上的外套不見了。一道電光在他腦中閃過,可是太快了,他沒來得及看清。他向江川撲過去,兩個警察把他攔腰抱住,他不顧一切地大聲喊:「把你身上丟失的東西告訴我!」
剛出館門,一股悶躁之氣撲面而來,江川臉上的每個毛孔都閉上了。
很多個夜裡,他習慣性地起床,拿起床頭的筆,想走到書房裡。但一看到身邊熟睡的女孩,他便站住了。藉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他看見吳夢妍的鼻翼一張一翕,嘴角含笑,似乎進入了美好的夢境。他在黑暗中輕輕嘆口氣,放下筆,又慢慢躺下。